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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志刚摊着手,唉唉地叹气。柳絮默然不语,遭遇如此激烈的争吵她向来没有反抗能力。司灵的情绪却愈发地高亢起来,近乎于歇斯底里,已经全然不顾同学之间的情面。

“柳絮你脑子里在想什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进的这个班,你该去看看医生是不是脑积水脑萎缩小中风矢状沟横断,有病就得早治别祸害别人。谁没事去给文秀娟下毒,你一个人发癔症自已去墙角玩儿去,别在这里造谣生事。”

柳絮熬着这一顿骂,脸烫心跳,血轰隆隆像沸腾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说我走了。这三个字淹在骂声里也许没被听见,柳絮说完就转身,拔脚出了死人亭。

我不是逃跑,她想,只是快要到九点了。

费志刚在亭子里叫她,司灵还在继续,柳絮只顾往林子外面走,不停有松针掉落在头发上。她想起伞落在了死人亭里,当然不愿再回去拿,隐隐约约费志刚和司灵像是争了起来。柳絮揣着心头的一团毛躁,迎着雨奔向解剖楼。

真是冷漠,她想,真是冷漠。都觉得下毒的怀疑太荒谬,都不想自己被怀疑,但文秀娟的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这是摆在明处的,怎么没见一个人真心着急呢。

这几天的谈话她几乎没有收获,那些室友只想躲开,问起谁和文秀娟有矛盾,没有,都没有,甚至连司灵这么明显的冤家对头都没人主动提。

其实她们谁都不关心,她们只关心自己。这样也能成为好医生?

柳絮冲进了解剖楼。

解剖楼走道里的灯是彻夜长明的,整个学校里,独独这幢楼如此。都说是为了驱楼里的阴气。

其实通常没人会在晚上进解剖楼的,毕竟那一扇扇门里的解剖台上,都躺了露着骨头流着肠子的尸体。

走道只两米宽,白茫茫在面前铺开,却有了空旷的感觉。柳絮看了眼门牌,101,她要去的是117。

福尔马林的味道终年不散,这气珠仿佛钻进了四面的墙灰里,浸润了教室单薄的榆木门和红漆,连惨绿钢窗都不放过。有时会有一种错觉,这楼就是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一具尸体。

怎么会是惨绿的钢窗呢,柳絮打了个冷战,定睛看去,身边的钢窗分明是黑色的,只不过表面浮了层日光灯光。

她往前走去,心里猜测着,在117等着自己的,会是谁。

所以并不能说这几天的谈话没有收获。今天傍晚她的寻呼机收到了这样一条留言:今晚九点解剖楼l17见面,事关文秀娟。留言人方先生。

同学里没有谁姓方,柳絮也记不起自己认识的人里有谁姓方。但这无关紧要,显然是个假姓。就连性别也可能是假的,寻呼台小姐才不管打电话的人是男是女,告诉她要怎么署名,她就会一字不差打到你的寻呼机上。

会是那个人吗?

长廊上一串湿淋淋的泥脚印。独自行进的感觉,让柳絮总想回头看身后。每走一步,她就愈发感到孤单无助,感到自己的软弱。她没和文秀娟商量这件事,因为文秀娟下午请了假,到松江去看一名据说很厉害的老中医,至今未回。

如果她有寻呼机就好了,柳絮不禁想。

她刚经过了l09室,看样子,117室在走道的那一端。

福尔马林的味道越来越浓了。

除了走道,所有教室的灯都关着,门也是。门上有玻璃窗可以望进去,柳絮总觉得每扇门后都有人在看着她,但她不敢回看,只是向前走,步子越来越急。

如果是那个人怎么办,她会杀了自己吗?尽管知道这样的猜想很荒唐,但柳絮还是忍不住去想。

更可能的,是某个知情人,一个告密者,所以选择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

走廊尽头。

116。柳絮又看了一遍,没错,是116。

怎么不是117,是写错了吗?

116室暗着,柳絮慢慢伸出手,按在门上,推。

推不动。她去转门把手,锁着。

在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会面,真是无聊的恶作剧。但等等,或者……是那个地方吗?

福尔马林的味道已经很浓烈了。

其实,还能往前走的。紧挨着解剖楼,有一幢平层的房子,两者之间,有通道相连。

柳絮继续往前走,到走廊尽头左转,那儿有四级向下的楼梯。再往前,经过一小段更狭窄的没有窗的走道,就进到了那幢平层的房子里。

这幢房子只有一个房间,房间外是比过道宽敞不了多少的大堂,通往户外的门虚掩着。柳絮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但是她从没有来过。

房间的入口紧闭着,那是两扇嵌在灰白色墙里的钢门,柳絮往门的上方看,没错,117室。

但其实没人这么叫这个房间。它有另一个名字——尸池。解剖课上的那些尸体,就是从这里拖出来的。

柳絮浑浑噩噩,仿佛大脑都被浸在了福尔马林液里,完全无法思考。不知是什么推着她,走到了钢门前,伸手去推。

门丝毫不动。这是当然的,尸池惯常都是锁着的。

柳絮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大约是可以离开了。但是她瞧见了门上的红字——“拉”。

她握住了门把。

门把阴湿,柳絮吓了一跳,抽回手。掌心全湿了,腻了一层无色的液体,凑到鼻前嗅嗅,似乎也无味,或许是被福尔马林的味道遮掉了。她随后发现另一只手也是湿的,原来出了这么多手汗。

第二次抓上门把,柳絮试着拉了一下。她没有用很大力气,但门被拉动了。也许这门并不是钢的,只是木门外包了一层,所以并不很重。

门里是更强烈的白光,尸池的灯全亮着!

柳絮像是被人当头一击,上身后仰,差点晕过去,然后咳嗽起来。和外面的福尔马林气味比,门里扑出的那股子味道简直是固体。

咳嗽的声音震天的响,还有回声。柳絮咳壮了胆气,把门拉开,走了进去。

柳絮半眯着眼睛,以手掩鼻,用嘴呼吸,还是觉得辣。呼吸声很响,响得近乎喘息,在这座满是死腐气息的空间里,“嗬 嗬”声清晰可闻。只有她一个人的喘息声,听不见别人的。

顶上一排排上百支灯管放着静寂的光,照着一人高的尸池。这就像座建在平地上的游泳池,当然比标准泳池小一些,里面盛的也不是水,而是一整池的福尔马林。尸体们就泡在福尔马林里,不管他们曾是有洁癖的优稚女士还是终年田间劳作的农夫,现在都赤裸地浮在池里,哪怕是谁的脚指头顶着了谁的眼珠子,也都再没了抗议的资格。

其实柳絮并不能看见池里的情况,池壁高过了她的眼睛。有铁梯可以爬上去,那铁都锈了,被腐蚀得厉害。

尸池是这大房子里的唯一“摆设”,池壁和墙之间还有三米许的空间,就成了绕着尸池的四方形回廊。这回廊分明要比先前外面的走道宽敞,但站在这儿,无时无刻能感受到尸池坟墓般的压迫。

“有人吗?”柳絮气息细弱,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一半,并不比她的呼吸声大多少。她吸了口气,又开口问了一次。这次声音响多了,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没有人回应。或许那人还没来,或许那人不会来。

柳絮在门口踌躇了会儿,沿着左边回廊往前走。她总要绕一圈才能安心,否则总会情不自禁地想,在哪个她看不见的角落有人藏着。

尸池的外壁是水泥本色的,灰黑发暗。柳絮挨着墙走,尽量离尸池远一些。每次到转角的时候,她都特别紧张,等转过去,前方空荡荡并没有人,才松一口气。

转过第三个直角,前方还是没有人。再一个转角,就要回到大门口。这时,她却听见些声响。

很难说那是什么声音,像是另一个人的呼吸,又像是轻起轻落怕被听见的脚步声。一下,一下,一下地从哪儿传出来。

在这个房间里,声响会盘旋着带着回声绕出来,所以柳絮判断不出,这是从她前方出来的声音,还是背后。她迅速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也许在前面。

她想问一声“谁”,又不敢出声。她怕极了,却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心里空洞洞,好像心脏被挖掉了一样。她一步一步往前挨去,挪到了回廊转角,没停下来,一步就跨了出去。

心脏突然间猛跳起来,一阵密集混乱的鼓点把她淹没,那不像是心跳声,仿佛心脏泵集了大量的血液,大江大河般在耳边流过。

柳絮背靠着墙强撑着没有软倒。过了很久,其实可能只是几秒钟,她镇定下来。眼前是白光下的一条走道,什么都没有,那响声也不见了。

也许是幻听,她想。

当她走回到大门口的时候,那声音又出现了。

柳絮几乎要推开门逃出去

“谁,谁在那儿?”她终于大声叫出来。

回声停歇的时候,那声音也消失了。

大门边的墙角放了几支一头嵌了铁钩的竹竿,不知是派什么用处。柳絮拾起一根,长枪一样端在手里,向前走。走到转角,她先拿枪头伸过去,胡乱晃了几下,身子再慢慢转过去。依然是干干净净的一条走道。可是那声音又出来了。这次柳絮听得稍清楚了些,是脚步声。

仿佛有个人在这四四方方的回廊里和她捉迷藏,柳絮走到这边,她就躲到那边。

柳絮大口地喘着气,一发狠,向前快步冲去。那细细密密的声音时时从她沉重的脚步声里冒出来,但她又绕了个圈回来,眼前却还是空空的走道。

柳絮端不住竹竿,一头拖在地上。她单手撑着尸池喘气,看见铁梯就在旁边,决定爬上去。

站得高了,视觉死角会少很多。

爬上去就看见了尸池的真面目,池内的大部分区域,都被一块块长方形的浮板盖住,这是为了避免福尔马林过快挥发,在浮板的缝隙间还能看见一些肢体。邻着铁梯的一小块地方敞开着没盖浮板,浮着四具棕色尸体。尸体背朝上,身上缠了绳子。柳絮现在知道手里竹竿的用途了,是勾尸体用的。

柳絮的视线没在这些尸体上过多停留。她沿若尸池的边走,现在回廊的大多数地方都在她眼皮底下了,如果那个发出声音的人身材不过分矮小的话,应该……想到这里,柳絮忽然觉得,脚步声那么轻巧的人,会不会是个小孩子?

而小孩子,正是喜欢和人捉迷藏的。

她打了个寒战,打摆子一样从脖子抖到了脚脖子,差点没跌进尸池里。什么样的小孩子会在尸池边和自己捉迷藏?

她不敢再想下去,持着竹竿往前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看不见的那些回廊死角在她眼皮底下徐徐展开。

没有人。

整个房子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一个活人。

有水声。像是有条鱼,轻轻在水面上打尾。福尔马林里哪来的鱼。柳絮扭头看去,在尸池靠中央的地方,有一小块没被浮板盖住。

刚爬上来的时候,她记得自己扫过一眼,池子中央有这块空水面吗?

那儿只有一具尸体,一样的背朝上,缠着绳索,长发,像是个女人。和其他用来解剖的尸体不同,这一具,似乎年轻得过分。

而且尸体背上,有一块长方形白色的东西,是纸吗?

那纸上写着什么吗?

柳絮走到离尸体最近的地方。伸出竹竿,试着把尸体勾过来。

很难。她试了好几次,明明已经搭到了缠尸体的绳子,却又滑开。认准了,差一点,认准了,还是差一点。她忽地醒悟过来,尸体在动。钩子搭上去的时候,尸体会动一下,所以就滑开了。

身体已经冰得没有半点温度,心跳又不见了。她张开嘴叫,可是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或者有股力量把她的嘴塞住了,她根本就没叫出声来。

起风了,哪里来的风?她扭头正见到大门缓缓合拢。是谁进来了,还是谁出去了。手里的竹竿晃动了一下,她把脸转回尸池,竹竿搭着的女尸,已经翻了个面,脸朝上。那脸,她非常熟悉。

柳絮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尖叫声,她叫得撕心裂肺,竹竿在手里变得很沉,脱手掉进尸池里。手疼,不知什么时候被毛刺拉伤了,她摊开手,看见血。她隐隐约约知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这血铺展开向她一扑,一切都旋转起来,她失了重心,翻进尸池里。

浮板分开,池水把她淹没,那仿佛不是福尔马林,就只是水,冰冷沉重的水。她闭了眼睛,拼命地挣扎,却指挥不动自己的手和脚。周围那些没了生命的躯体围上来,她记起了那张脸是谁,是文秀娟。

她能看见周围尸体的脸,分明紧闭着眼,却还是瞧得清清楚楚:年轻的文秀娟,年老的文秀娟,男的文秀娟,女的文秀娟。她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么恐惧,这恐惧来自周围的一个个文秀娟,这恐惧里夹裹了狰狞充满了绝望,却奄奄一息衰弱无力,即将和她的生命一起远去。众多尸体中的一具动起来,伸出手,掐住了柳絮的手臂。柳絮没有半分挣扎的力气,就这样任由自己被拖走。

三、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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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眼睛还稍好些,鼻腔、口腔往下一直到肺,像是用砂皮打磨过又刷了辣椒粉一样。所以柳絮知道自己还活着。

眼睛没法全睁开,酸涩,但眼泪出不来,干得难受。看出去是模糊的,能分辨出在病房里。病床边有个人靠着椅背在睡觉。

“妈。”柳絮喊,然后发现声音哑得不成调,本来就痛的喉咙更是雪上加霜。

她这声喊比气流声大不了多少,却足够让浅睡中的冯兰醒过来。

冯兰握住柳絮的手就开始哭,说絮絮你醒啦,没事的你别动别说话,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柳絮一听这话心就沉下去,电视剧里得了绝症的姑娘妈都这么说。冯兰奔出去叫来了医生,医生说的话就开始听不清楚了,柳絮很快又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柳絮头脑清醒了很多。没有白读医学院,想一想就知道自己的确没事。被人及时从尸池里救了出来,住院是因为福尔马林。皮肤可以接触福尔马林,但呛进去就会灼伤口鼻黏膜,气管食管的痛就是这么来的。幸好她及时闭了眼睛,视网膜没被烧到,也没有大口把福尔马林吞进肚里。

她在近十五个小时后才醒,这让医生略有些担心,因为福尔马林并没有让人昏睡的作用。醒过来之后做了通检查,没什么其他问题,就住在医院里挂水,等灼伤的内黏膜慢慢恢复。起初她根本不能回想,一想就会有近乎惊厥的反应,手脚发麻心跳加速。但她一闭眼就做梦,梦到自己再进尸池,然后惊醒,一遍又一遍。那晚最后的记忆是被一具尸体拉向深渊,现在她知道那是被救起来的一刻。

“你又想了,别想了,吃点香蕉。”费志刚说。跳进尸池救人的时候,他也不免呛到少量福尔马林,但比柳絮好得多,只在医院住了一天。他的声音听起来和惯常有些不同,更粗粝些,显然声带的损伤还未全好。

几段插了牙签的香蕉盛在盘里递过来。柳絮接过的时候扫见床边的那袋苹果,这是早上柳志勇买的,但实际上,柳絮现在的嗓子还没法吃苹果这么硬的东西。

他和爸爸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柳絮想。

她吃着香蕉没有回应,神情已经放松下来。费志刚坐在靠床尾的椅子上看着余秋雨的《山居笔记》,厚厚的一本,辗转从中国台湾寄来的,这几天他总是捧在手里,也没翻动多少页。柳絮被他从噩梦里拉出来,但眉头依然微凝,有着楚楚的美。她时时这样,便也时时引得费志刚的视线从书页上滑开。

床尾到床头这段路是微妙的,稍有距离,又足够接近。冯兰看起来挺喜欢这个斯文白净救了女儿的男孩子,常会给他们单独的时间。后来柳絮甚至怀疑这两个人协调好了,交错着来。当然单独不是说房间里真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柳絮住的是和生医院双人干部病房,院方照顾委培班学生特别安排的,邻床躺着个喝酒喝到胃出血的四十多岁的女人。

所以柳絮会琢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她妈心底里到底对柳志勇是什么样的感情。因为从各个方面来说,费志刚都是柳志勇的反面。如果她没有后悔这段婚姻,难道不应该更喜欢郭慨这样的男孩吗?

医学院的传说无疑要多一宗了,一个女孩夜里跌进尸池本就是件诡异恐怖的事情,不知以后会演变成什么样子。柳絮没有隐瞒她收到的那条寻呼留言,但除此之外不多说一句话。面对金浩良代表校方的询问,费志刚进行了一些补充。他拿着柳絮的伞追出松树林,远远望见了柳絮在解剖楼门口大灯下一闪而过的身影。他跟进楼里,顺着地上的足迹到了尸池外,但在大堂里另有一串不同的湿脚印。而两扇钢门的拉手中,赫然横插着一根粗树枝。还没等他细琢磨那串新的脚印,就听见门里面传出尖叫声,急忙拔了树枝冲进去。

这听上去是一宗险些造成严重后果的恶作剧。金浩良拍着胸脯说会严查,如果是本班学生立刻开除。但说这话的时候,那根被费志刚随手扔掉的树枝已经不见了,第三个人的脚印也被清理破坏掉了。而那脚印到底是什么样的,费志刚回忆不出来,毕竟没经过专业训练又只是匆匆一瞥。金浩良盯着问脚印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费志刚说尺码不大,但实在记忆模糊,也保不准。于是就只能去查谁拿钥匙开了大钢门的锁,但柳絮对此不抱一点希望,凭金浩良是查不到那个人的。

这是件蹊跷事,然而同学们陆陆续续来看她的时候,都没有追问其中的隐情。柳絮觉得自己在同学的心中,变成了一个行为怪诞的疯子,谁都不想卷进她的秘密里。如果没有报警那回事,情形会有所不同,但现在,她和这个班的隔阀,也许再难以消除了。

只有文秀娟偷偷地问她是怎么回事。可是柳絮竟有些怕看见她了,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不愿在她那日趋变形的脸上多作停留。那晚给她留下最深切创伤,反反覆覆在噩梦里出现的,正是沉入尸池时,看见的那一张张形形色色的文秀娟的脸孔。

文秀娟发觉了柳絮的闪躲,便不再问了。

费志刚是最有资格追问的人,但他只在第一次探望柳絮的时候问过,见柳絮欲语还休的为难,就主动岔开了话题,自此再没提过一句。也许他在等着自己主动告诉他吧,柳絮想。但是会有那一天吗?自己现在只想把一切埋起来,埋得越深越好。

她真真嗅见了死亡的味道。

躺在病床上,噩梦与噩梦之间,柳絮把那晚幻听幻视的原因还原了出来。是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始至终,尸池里就只有她一个人。没有看不见的孩童,没有似缓似急的脚步声,没有尸池中央翻过身来的女尸。这一切的源头,是尸池钢门的把手。没有取样化验,没有其他证据,但柳絮觉得就是。握把手的时候,上面是湿的,那并不是她的手汗。

致幻药物很多,最常见的是乙醚,在医学院非常容易得到,而强烈的福尔马林味会遮盖掉其他气味,这样就难以及时分辨警觉。吸入致幻剂后进入尸池,恐怖的氛围必然会产生可怕的幻觉,即便乙醚没能发挥作用,用树枝锁了钢门把柳絮困上个把小时甚至一整晚,也足够把她吓破胆。这就是那个人计划的终极警告。

柳絮不仅如人所料地闻了手,还在进门后长时间用这只手捂鼻子。幻觉迅速产生,并且把她逼上了尸池。原本还不至于摔下去,但柳絮把手弄破了,她晕血。

柳絮是因为晕血才被逼考医学院的。冯兰说柳志勇你血孽太重了,欠的债落在女儿身上。柳志勇说屁,老子第一次见子弹把人脑浆爆出来也恨不得吐到小舌头都翻出来,后来呢,连副脑袋就在旁边被打爆,糊了我半张脸,一样往前冲。这是见识太少锻炼不够,我柳志勇生了个晕血的女儿,说出去是个笑话,得治。部队里练兵,怕什么就拿什么治你,柳志勇把这一套用在女儿身上。

进入医学院之前,柳絮想到面临的一切,觉得将是场无比酷烈的折磨。但这折磨的确有效。比如她在解剖课上的变化。柳絮开始相信这样慢慢进展下去,终有一天自己会成为一个能站上手术台的合格医生。可是从在解剖教室里勉强应对一具尸体,到在尸池里与上百具尸体为伍之间的差距是巨大的,柳絮觉得自己被摧毁了,如今她只要一想和文秀娟、和那个人有关的事情,脑子里就会生出一根刺来,蛰得她忙不迭地掉过头去

翻页声。这来自床尾的细碎声响,有着让柳絮沉静下来的力量。

“你逃好几次课了吧。”柳絮说。

“不算逃吧,我也住了一天医院的,现在只是多歇两天而已。而且今天是周六。”费志刚放下书,看着柳絮,笑了笑。

柳絮很少像这样主动开口,其实这两天,他们并没说什么话,甚至费志刚和冯兰之间的寒暄,要比和柳絮说话更多。绝大多数时候两个人是沉默着的。但这沉默并不令柳絮尴尬,好像被费志刚救了之后,两人之间就有了某种联系。这是柳絮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她听着费志刚翻书,那声音里有股子暖意,在这寒冷天气里,仍一缕一缕传进心里。

“你和司灵吵架了?”柳絮终于问出这句话。同寝室友一起来探望的时候,司灵没掩饰自己的心情,她表现得像是被裹挟来的,说着不咸不淡的宽慰话,满脸不情不愿。在那之后司灵没再出现过,放任费志刚每天坐在床尾看书,这可不是她的性格。

“我和她分手了。”费志刚说了意料中的话,“那晚在亭子里的时候,她就说了如果我追你就分手之类的话。但是我觉得她对你说的那些的确过分了,有点担心,就还是追出来了。”

“那是气话,其实她还在等着和你和解的吧。”

费志刚一时没有说话,柳絮的手在被子里拧着床单。

“她一直觉得我有点喜欢你,所以才会说这么针对你的话。我既然追出来了,就……没想着还能挽回。”

柳絮慢慢松开手,心里却有充实的感觉。

“你还得在医院住一阵呢,要不这段时间拉下的课,我给你补吧?”费志刚的表情略有些紧张。

柳絮想说不用麻烦了,话到嘴边,变成一声轻轻的“嗯”。

下午,柳絮从浅睡中醒来,有人守在床边。迷糊间以为是费志刚,奇怪他怎么又逃了课,问了一句,然后才发觉是柳志勇。

柳志勇盯着女儿看了会儿,说:“连你老子都不认识啦”

柳絮被问得极尴尬,不知该怎样回答。父亲总是让她习惯性地紧张,她不由怀念起费志刚坐在身边时的放松感觉。

柳志勇嘿了一声,说:“我这么一句你就紧张,你怎么会有胆子去那个死人池子?”

柳絮讪讪地笑。

“我在问你,怎么会去那个死人池?”柳志勇又问了一遍。

柳絮这才意识到父亲的重点,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有些事情一开始没说,现在当然更不会说,但对父亲直截了当的询问,她没那份现编瞎话的本事。

“你妈说不要细问你,但是你最近实在有点不像样子。上次电话里嘛说要读书,我看你根本就没认认真真读书,你到底在搞什么东西,你说!”

柳志勇问到后面,已经是质问的口气,邻床的病友往这儿抛了一眼,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你从小就是个没胆子的,别人不明不白一句话,你就敢深更半夜跑去那个死人池子?以为你爹你妈第一天认得你?”

“我就是没胆子,所以我就是要去练练胆子。”

这话一冲出口柳絮就后悔,但还是支棱着胆子和柳志勇对视。她看见父亲拧巴着眉毛,圆鼓鼓的眼睛瞪着自己,眼角的纹深得像刀刻。他就像只老鹰,看着女儿就像看着一只鸡。

“读个书都能读进医院里,就你这样以后还要治病救人?先学着把自己保护好,练胆子,哼。”柳志勇雷声大雨点小,他站起来,给柳絮指了床边自己新买的香蕉。

“你妈说的,要平平安安的。”说完这句话,他离开了病房,让柳絮愣了很久。

第二天文秀娟单独来看她。先是很关心地问了她的恢复情况,然后说那晚你独自赴约真是太危险了,以后答应我可绝不能这样。柳絮点点头。文秀娟的很多问题,柳絮都以点头或摇头作答,并不怎么说话。这也很自然。她的嗓子还在恢复中,说话的时候总有些痛,语调古怪。文秀娟表示完全能够理解,还主动说你别说太多话啦。但两人之间时时冷场,有股力量在阻断着她们的沟通,柳絮越来越觉得局促不安。

敲门声响起,门是虚掩着的,一个戴着大盖帽身材瘦小的警察推开门,几步走到柳絮床前。他眼睛扫过文秀娟落到柳絮身上。

“柳絮!”他大声说。

柳絮本来垫着枕头斜靠在床背上,一下子挺直了腰坐起来。

文秀娟也飞快站起来,向后撤了半步。

“警官郭慨向你问好。”警察说,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这套衣服像回事吧,我们的校服,和警服像不?”

文秀娟说你朋友来看你了,那我先走了。柳絮哦了一声,看着文秀娟走出病房,这才开始打量眼前的男人。

其实还只是个男孩。唇上挂着绒须,发了满验的青春痘,一双眼睛倒是亮得很。左边眼角有道浅疤,给并不魁梧的他添了悍勇之气。但柳絮知道这是他四五岁时在弄堂里疯跑一头撞上铁架子留下来的,每次看到都会提醒柳絮,这是个只会争强斗狠,领着帮不学无术的顽劣在街区呼啸来去的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