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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时郭慨站在马路中央冲柳絮招手,直到汽车近身才逃开,把柳絮吓哭。后来知道他是故意的,并且总这么干,好显得有胆气。那时柳絮就觉得他没脑子,后来果然成绩一直上不去,最后去读了警校。刚知道郭慨考上警校的时候,柳絮错愕地想,一个混子居然要成为警察了。军警不分家,她不禁又想到,柳志勇这么看得中郭慨,小时候是不是也这副模样。

“开个玩笑,怕你在医院住得闷了。叔叔说你因为掉进了死人池子进了医院,怎么回事儿呀。”

“不小心滑下去的。谢谢你来看我。”柳絮说。

“瞧你说的,我们有小一年没见着了吧。”郭慨拉开椅子坐下来,瞧见了病床边的水果篮子,猛一拍大腿。

“我靠,就这么空手来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怎么去看过病人,那个,你稍等一下啊。”

他站起来要走,柳絮连忙说不用,说自己现在水果多得吃不掉,已经要烂掉了,不能再买了。郭慨说真的?柳絮说真不骗你,心里想着。这么粗心的人,可怎么当警察,能破什么案子。

郭慨和柳絮聊彼此的学校生活,主要是他在说警校的事,时有粗话冒出来。柳絮知道他已经在努力摁着了,但这就像打地鼠,锤子再快也总有小脑袋钻出来。

说了一段,郭慨住了嘴直愣愣瞅着柳絮。柳絮被瞧得不自在,微微侧过脸。郭慨咳嗽一声说我学了套擒拿格斗,是真家伙,我给你演演你学两招以后防狼。

他站起来虎虎打了套拳,旁边的胃出血病人黄娟娟笑嘻嘻看着。真丢脸,柳絮想。

郭慨总算歇了拳,脸通红。他又和柳絮说了些学格斗术时的轶事,然后停下来,仿佛再次没话可说。柳絮很怕他其实是有话要说,好在片刻后郭慨问,你新转班,同学怎么样,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人吗?

“都挺好的。”柳絮本想说自己的上铺能吹很动听的箫,却还是只泛泛说了几个字就住嘴。

于是郭慨又接下去说自己的事。这样一歇一歇的,柳絮想,要不要骗他说,自己找了个男朋友。这话终没出口,等到郭慨说好好休息,柳絮松了口气。郭慨说警校看得太紧了,不知还能不能再找机会来看她,柳絮说没关系的。

郭慨离开以后,柳絮才意识到,他大概是唯一一个会相信她的警察了。当然他现在最多只能算是半个警察。可是他在的时候,柳絮竟全没想起来要提。

文秀娟再没来过。

三天后郭慨又逃课出来看柳絮,正撞见费志刚坐在床尾的椅子上。郭慨走后,费志刚为柳絮削了个苹果,坐在床头看着她吃。过了会儿他捉着了她的手,又或是她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总之一切如此自然地发生了。

柳絮在医院住了两周,出院时她还未完全恢复,但已无大碍。费志刚送她到寝室门口,想到对床的司灵,柳絮就说你送到这儿别进来啦。熟悉的寝室有股子陌生的味道,是中药味。文秀娟每天都会煎药,但她看起来并没有变得更好。其实柳絮的感觉是恰恰相反,可她想,这也许是自已变得不太敢看文秀娟的缘故。

柳絮在寝室的处境有所改变。司灵拒绝同她说话,其他人也疏离起来,与文秀娟的关系……怎么说呢,几乎和从前一样的说话口气,但那件事,彼此都绝口不提了。文秀娟自顾自地熬药,柳絮每次听见她喝药的声音,心里都有蚂蚁在啮咬。

已经没有朋友了,柳絮想,幸好还有费志刚。

2

回想起来,唯一让柳絮感觉异样的事,发生在十二月二十四日,周三,文秀娟死前三天。

圣诞夜的晚餐是四平电影院旁边的肯德基,因为要去赶着看晚上六点二十分的《甲方乙方》。电影票很紧俏,费志刚中午去买,却还是只剩了边角的座位。电影院门口的海报让柳絮想起了上个月和文秀娟一起逛四川路的情形,那时她还以为会和文秀娟同去看这部电影。电影很好看,柳絮不停地笑。有那么一阵子她完全忘了文秀娟的事。电影结束费志刚把她送到校门口,然后赶回黄浦区的家里看发烧的妈妈。我妈就像小孩子一样,得个小毛小病就穷嚷嚷,费志刚说。

校园里的人明显比往日少,都去过圣诞节了。回到寝室是八点半,房间里没人在。柳絮看了会儿《病理学》,却找不到了课堂笔记,估计是扔在自习教室,便跑去拿。教室里竟也没一个人,圣诞节的气氛反从这空荡荡里滋生出来。

柳絮拿了笔记往回走时想,这个夜晚同学们都各有去处,只剩下了自个儿。她又暗笑自己,才和费志刚分开,就感觉孤单了。然后一个念头从角落里翻出来,文秀娟这会儿能去哪里,她现在才是真正伶伶仃仃一个人。

才刚起念,柳絮就看见了文秀娟。

她埋着头从松树林里奔出来,肩膀在一棵树上磕挂了一下,趔趔趄趄拐上小径。柳絮叫她的时候,文秀娟回了回头,路灯下一张青白面皮,反叫柳絮要认不出她了,着实有点疹人。她并无回应,更不停下,小跑着走了。匆匆一瞥间,柳絮没看明白她的表情,那儿应该有许许多多的情绪,却努力收拾住,就成了一副僵硬的复杂脸孔。唯一可堪分辨的,是往日里最常见的自信、淡泊、沉着,那刻都不在其中。

发生了什么事情,柳絮想,心头有一团不安在涌,像黑老鼠。她看了一眼文秀娟跑出来的地方,沉沉的林子。转回头,那背影没入了茫茫冬夜里。她站在原地,直等到文秀娟裹挟的那一大片阴影渐渐移开,远去,这才继续上路。

回到寝室里,上铺拉着床帐,里面开了应急灯。柳絮盘腿坐上床,床吱吱嘎嘎,从未如此的响。她放低了呼吸,手里捧着《病理学》和课堂笔记,耳朵不由自主地往上去。上铺的声音慢慢透过床板漫入床帐,沙沙沙沙。是写字声吧,柳絮想。

声音持续了很久,甚至柳絮夜里惊醒时,仿佛还在。但实在也说不准,因为文秀娟死掉以后再去回想,这些细节就似是有生命的藤蔓,早已经自行四下里攀附开了。

文秀娟倒下去的时候,手还在打开的胸腔里。

当时她正在检看肺根后的迷走神经,或者要从胸主动脉和奇静脉间找出胸导管。左手的镊子翻落在解剖台上,发出狰狞的脆响,右手在胸腔脏器上缓缓滑过。她最后的意识可能想要抓住些什么,让自己不至于摔倒,腿却已经软了,上身伏在解剖台上,头拱着尸体左前臂。她奋力要稳住自己,这努力令她的右手勾着了尸体左胸侧那排肋骨断茬两三秒钟,随即松脱,尸体轻轻摆动,她带着抠进指甲缝里的内脏碎片跌下去,带翻了搁在台边的前胸骨盖。

她蜷曲着横在解剖台边的地上,掉落的骨盖搭着她的腰。所有人向她聚拢过来。

这一幕发生时柳絮到底站在什么位置,她已经记不清楚了。有些夜里回想起来,会觉得自己是飘浮在空中的,忧如幽魂,俯瞰这一切。倒在地上的躯体慢慢拉远,围上去的同学像往食物聚集的蚂蚁。那一刻文秀娟成为了世界的中心,成为了一颗幽深无尽的黑洞。似远又近,枯发覆盖的侧脸在柳絮的记忆里极清晰,这清晰造成了矛盾的错乱感觉。她看着她,之间既遥远得隔了几十年的距离,又贴着面能嗅见死寂的气息,脸颊上的斑、干裂的嘴唇,还有些枯细如绒的发在微微晃动,仿佛努力截留着身体里最后的活气。此般种种,在眼前在鼻下,能看见能嗅到,甚至能抚摸到,皆历历如真。

那手掌是蜷着的,从虎口的洞望进去,能见到掌心细细密密的纹,像一张漫无边际的网,把柳絮罩住。另一些回忆里,她还能看见她的耳垂,白嫩嫩藏在发后,晶莹的像滴甘露。而睫毛早已凋零,粘在干涸的眼皮上。脖颈是暗黄色的,和面皮一样,却极瘦弱,浮出青筋。有一只蚂蚁,从她脖颈下爬出来,从下颚至人中,爬过半张脸,钻进耳洞里。

解剖教室里未必会有蚂蚁,柳絮知道。正如她不可能记得文秀娟倒下的那许多细节,因为需要不同的视角。就好像在她的记忆里,在冰冷的湖水深处,永远躺着一具文秀娟,每一次湖水漫过她的头顶,就不由自主地向那具身体游近,每一次,都是不同的角度。

就如福尔马林液里的文秀娟们。她延续了这个幻觉,再无法摆脱。

这一次,柳絮看见文秀娟曲膝坐在解剖台上,恢复成她最健康时的模样。她没低头去看地上的躯体,双手环膝,目光凝望某处。这不是她的魂灵,柳絮知道,这只是自己的臆想。因为文秀娟并不是当场死亡的,她在医院里有过几次短暂的清醒,其中一次柳絮正握着她的手,忽然被反握住。她有许多话想说,柳絮俯身去听,她却只有力气说出一句。

“不是……费志刚。”

她并没有说为我报仇,找出凶手之类的话。

她好像认定了柳絮是必然要追查到底的,所以帮她去掉了一个嫌疑人。

十二小时后,文秀娟死于全身器官衰竭。

柳絮忽然觉得,解剖台上的文秀娟在看着自己。她凝望某处,而自己就在那里,被她的视线直挖进心里,她在问,这些年里你都查到些什么?

对不起。柳絮只能说对不起。

文秀娟嘴角上扬,向她温婉一笑。柳絮一激灵,然后所有的幻觉都崩溃了。眼前并没有什么文秀娟,更没有解剖台,只有一张手术台。她正穿着手术服站在无影灯下,一手拿着大隐静脉,一手拿着止血钳。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她提醒自己。这么恍惚下去,非得出大事。那已经过去了,已经过去三年了。

她瞥向病人打开的胸腔,里头一片湿漉漉的红色,那些脏器各自辅动着,让她一阵恶心。

稳住。她扫了一眼手上的大隐静脉,长长一根,像鸭肠。的确已经清理干净了,刚才恍惚的时候没捅娄子。现在该干什么,嗯,取针管注水试试漏不漏。

柳絮搁下止血钳、器械护士应该把针筒交到她手里。去年她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也干过类似的事,同学们做实习医生进手术室时都做二助了,她整整慢了一拍。这怨不得别人,去年秋天她给一个腹泻缺钾的病人输钾,不小心调得太快,差点出人命,那次后她一度怀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当一个医生。别想这些了,怎么针筒还没拿过来?

病人身体下垫的蓝布忽然之间变黑了。

这黑瞬间就漫延到柳絮的整个世界,她身体的反应还在意识之前,强撑着没有晕过去。

此时护士在耳边叫起来:“血!出血了!”

柳絮的心脏通通通通猛跳,这让她从梦魇般的短暂晕血中恢复过来,眼前大片黑红色的静脉血正从病人大腿上的切口处流下,像瀑布,像溃塌的堤坝,像海潮。

是截取大隐静脉的切口,她没扎牢!

赶紧止血,重新包扎!

她的意识此时和她的动作分离。她知道该怎么办,一系列应急步骤闪电般在脑海里划过,但身体却像慢动作。实际上,她就这么傻愣着,根本一动不动。

“你干什么!”等了两秒钟的主刀医生杨成终于忍不住,怒吼一声。

挡在思维和身体中间的厚玻璃应声而碎,她挣脱出来,脸被血涨得通红。她把手伸进血里,寻着血管,用止血钳夹住,取下松脱的丝线,护士递上新的,扎牢,标准动作,再没出一点岔子。

杨成的脸隐在口罩下看不出表情,只见到眼角的皱纹比往日深了三分。他往柳絮这边看了一眼,说准备大隐静脉。

柳絮应了一声,却发现大隐静脉并没有泡在水里。是了,刚才还没来得及做注水测试就出事了。她绝望地低下头,看见那条静脉躺在地上的血水间。

彻底污染了。

柳絮觉得耳朵里轰轰直响。所有人看着她蹲下,摸索了几次才把那条静脉捡着,再站起来,没有人说话。

“我……洗一下,用盐水洗。”

“没用了。”杨成说。

“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消毒水的话……”柳絮此刻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说什么了,她只是想说些什么,仿佛这样就能弥补过失。

“会破坏内膜细胞,这些基础东西你没学过?”

当然学过。事故了!柳絮认命地想。

她看着病人腿上取静脉留下的长长蓄口,只能取另一条腿的了。病人看见两条腿上的伤口时,会知道原本只需要一条腿就够了吗?怎么解释?

“左腿?我现在取……”柳絮突然停住。这次不用杨成说,她自己就记起来了。病人的左腿有严重的静脉曲张,原本就只有右腿的大隐静脉能用,进手术室的时候杨成还提醒过让她别下错了刀。

没有大隐静脉可以用了。柳絮直愣愣瞧着已经开好胸等着用大隐静脉搭两座桥的病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准备取左臂桡动脉。”杨成说。

是了,还有桡动脉。取桡动脉搭桥远期效果比大隐静脉好,但近期容易痉挛,这个病人六十九岁了,就这个年纪来说,近期效果最重要,通常是不用桡动脉的。只是现在已没有别的路走。

这时柳絮还拿着那条被彻底污染的大隐静脉,她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又退了半步。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她想自己大概是要被开除的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对病人来说,局面还没到无可挽回。

杨成转过头盯着她,柳絮被这目光当头罩住,感觉全身都僵住了。

“你,还可以吗?”杨成问。

“我,啊,还是我吗?”

“你还可以吗?”杨成重复。

“哦,好,嗯。”柳絮支支吾吾发着无意义的音节,护士伸手把她手上的大隐静脉接过去。

“手套!”杨成低喝了一声。

柳絮浑身一抖,连忙换上干净的手套,拿上一把手术刀。相关部位已经擦上碘酒,她把刀慢慢凑近去。刀很虚,她要用力捏住,否则会掉下去。但手竟开始抖起来。

“停下。”一直看着她的杨成说,“快速调整一下,确定自己真的可以再下刀。这次你绝不可以再有差错。”

柳絮深呼吸,想稳住自己的手。但没用,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她突然崩溃,手术刀掉落下去,双手捂脸大哭起来。

杨成一把将她从手术台边推开。

“出去!”

浑浑噩噩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柳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没法再做医生了。

这是二〇〇〇年圣诞节,再过两天,就是文秀娟三周年祭日。

一九九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八点零三分,文秀娟在和生医院抢救无效去世。追悼会赶在了这年的最后一天,柳絮没有参加。她低烧卧床两周,全身无力,不堪行走。她心里清楚,这是典型的精神问题躯体化显现。对不能去追悼会,她既自责又庆幸。她无法想象自己在殡仪馆告别厅里面对文秀娟遗体,她只能逃。正是因为她的这种逃避,才导致无人帮助的文秀娟最终被毒死,但既然当初已经做出选择,也就只能继续逃避下去了。她后来听说,除了她之外所有人都出席了追悼会,甚至包括之前因甄别跳楼残废的项伟。想到在那间屋子里对着文秀娟没有了活气的身体低眉垂泪的人里,隐藏着杀死她的凶手,柳絮就不寒而栗。还是不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还是不去的好。

那个学年,没人再被甄别,大概学校里觉得,每年少一个人刚刚好。后一年,马德成了最后一个被甄别的人,他父母到学校去闹,最后校方给了他毕业证书,但不管分配。

很少听见人们再谈论文秀娟,那成了委培班的禁忌。想必有很多人会在心里琢磨,文秀娟到底是怎么死的,他们会重新审视那次报警事件。但没人会放到台面上说。柳絮依然没能融入班级,这让她越发地依赖费志刚。某种程度上,费志刚取代了文秀娟的位置。

文秀娟成了所有人的阴影,对不相干的人而言,阴影终将随着时间淡去,在柳絮心中,这片阴影却越来越厚重。她总是忍不住地去想,如果那个时候,她没有被吓退,继续查下去,勇敢地保护文秀娟,情况会怎么样。一定会不同,哪怕最后是她死,也甘愿,也比现在好得多。但人生没有如果,逃避一次,永无再来的机会。

原本她只会在夜里梦见文秀娟,后来夜半难眠的恍惚间,文秀娟的面容也会出现,仿佛在她身边从未离去。进入和生实习开始,幻觉出现的频率就增加了,也许是经常看见血的缘故。文秀娟就死在和生医院,而自己正在这家医院里工作。每次念及这点,柳絮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好在委培班实习和未来工作都在和生位于浦东的新建分院,而文秀娟是在浦西本院咽气的。如果不是这样,柳絮大概根本无法在医院安心工作。

但她终究还是安不下心来。圣诞节的医疗事故后,她失魂落魄地回了宿舍。两小时后院办通知她停职检查。那名患者因为心肺功能和肾功能的问题,术后在ICU住了整七天。其实这和手术时间的延长及用桡动脉取代大隐静脉都没有关系,可柳絮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她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睡觉,醒过来就默默垂泪。费志刚一得空就来陪她,给她讲一些碰到的病例,后来也不讲了,只说些有趣的事情。但那些事情终究是在医院里发生的,柳絮听不得医生病人的事。再后来,他们只做爱,完事后长久相拥。

一月十七日早上,杨成医生打电话给柳絮,告诉她患者出院了,康复状况还是不错的,患者及家属也没在多出来的手臂伤口上纠缠。柳絮说谢谢,又说这样的事情,真是不能再有下次了。上午,柳絮走进和生医院浦东分院院办,递交了辞职信。下午,费志刚请了假陪柳絮一起在宿舍里收拾东西。柳絮表情平静,状态反倒是这些日子来最镇定的。

这一天是小年,费志刚把柳絮送到了家门口。柳絮并没告诉家里今天要回去,更没提过辞职的事情,柳志勇和冯兰连女儿出了个重大医疗事故都不知道。

柳家住在三楼,柳絮抬头看了很久。

“要不要我陪你上去?”费志刚问。

柳絮摇了摇头。

“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你没事了,告诉我一声。你爸要是揍你,你就先到我那儿避几天,等他消了气再说。”

柳絮脸色苍白,勉强向他笑了笑,没说什么,走进楼里。

3

柳志勇见到女儿提着行李站在门口很惊讶,问你怎么回来了。柳絮说我辞职了。柳志勇问你说啥,柳絮说我辞职了,不干了。柳志勇愣了一会儿,低头去看行李,这时候听到女儿再一次重复说,我做不了医生了。他猛抬起头,一巴掌把柳絮打在地上,大骂说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说一遍。冯兰赶出来的时候,门还没关,她使劲推开丈夫,把女儿拉起来关上门,说怎么啦,你这是要干什么呀,絮絮你出什么事啦,然后自己先哭起来。

柳絮说我出了个医疗事故,还没说完柳志勇又是一巴掌抽上去,说你是被开除了吧,你都干什么了你。冯兰这下哭得撕心裂肺,卡在两人中间,说你打我吧,好好说话呀,大过年的,你这是要把絮絮打死呀。柳志勇一把把冯兰拨开,拿手指戳着柳絮额头说好我不打你,你给我说清楚。

柳紫说我在做手术的时候把病人的一条大隐静脉掉在地上了,病人又多挨了一刀,是严重的医疗事故。病人没事,我是辞职的不是被开除的。柳志勇说那么多年书你白读了,医学院你白上了,一上班就闯大祸,我没你这种女儿,医院没开你你就自己辞职,你能耐了你,你知道家里供你上大学花了多少钱不,辞了职你想扫大街啊,你给我回医院去,医院不收你你别回来。

柳絮一下子把柳志勇的手拍开。柳志勇倒愣了,在他准备动拳头好好给女儿一个教训的时候,看见他女儿终于哭出来,转眼间涕泪横流,用他从未见过的歇斯底里朝他大喊大叫。

你知道我为什么出事,因为我晕血,这次病人没死下次我还会出更大的事,一个晕血的人怎么做医生怎么做医生,你明明知道我晕血为什么要逼着我读医学院,全都是因为你,你以为这是部队这是打仗我是你的兵吗,你总是说打仗的时候过不了关的人都死了,你过关了你赢了你活下来了,但是总有人输总有人死掉现在我输了我死掉了你满意了,我的一辈子全都毁了你满意了,我恨你!柳志勇,我恨你!

冯兰在旁边已经傻了,只知道哭。柳志勇用手点着柳絮的鼻子,点了几次,说滚,我没生过你。柳絮扭头开门就走,也不管地上的行李。她听见身后柳志勇对着冯兰大叫说你敢追出去你也不要回来了,让她走让她走,然后是一记把整幢房子都震得嗡嗡响的关门声。

柳絮一口气跑到楼外,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抽掉了,蹲在消防龙头边哭。这时候她很想妈妈追下来把她拎上去,但终于没有。她想起费志刚还在等她,抬起头,却看不见他。她哭了一会儿,拿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往前走。费志刚真的不在,可能是医院把他急CALL回去了,柳絮无心多想,只觉得这一刻全世界都背弃她,不知该去往哪里,她不知道前而是哪里,但又不能停下。

走到第一个路口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大声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看见费志刚从马路对而直冲过来,把她抱住。她把头搁在费志刚的肩膀上,说爸爸不要我了,我没地方去了。

费志刚让她抱了会儿,然后一点点把她推开。从口袋里摸出个盒子打开,里面是枚白金戒指。他就在人行道上跪下来,说,嫁给我,好吗。

两个人的婚礼在一年半后举行。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柳絮和柳志勇的关系始终没有修复,而费志刚的父母坚持要求亲家能出现在婚礼上。父女俩自那个下午后再没见过面,双方各不让步,连柳絮的东西,都是费志刚一次次去她家里取走的。费志刚感觉如果柳絮服个软,事情还是能缓和下来的,但是柳絮不愿意,她说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怨谁呢,我永远不原谅他,我就当没有这个爹,我就当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件事情你别劝我,你要娶的是我不是我爹。一说到这事柳絮就会激动起来,费志刚也只能放弃。每次费志刚去柳家,冯兰总是把他拉到小房间里问柳絮的情况,后来还让他牵线偷偷见了柳絮几次,但柳志勇一直铁板着脸,不怎么和他说话,好像既然不再认女儿,自然也就不存在什么女婿似的。

二〇〇二年的七月份,柳絮怀孕了。这下子婚期没办法再拖下去,费志刚的父母只好让步。婚礼放在锦江饭店小礼堂,女方家属除了柳志勇之外都到了,他只管自己不来,其他人倒不作阻拦。定宾客名单的时候,柳絮说了一句,能不能别叫同学了。费志刚问为什么,这好像有点不成样子。柳絮心里的原因无法宣诸口,就不再坚持。

婚礼上冯兰自然又是一场大哭,柳絮陪着她哭。敬酒时轮到大学同学那一桌,每个人都笑着说恭喜百年好合早生贵子,每个人脸上都堆满了笑,柳絮从来没见到过这些同学在她面前露出如此肥厚的笑容,仿佛有根尖指甲戳着颈椎直剖到尾椎。那股不知来自何人的恶意,满堂的喜庆都遮压不住。喝醉吧,她想,端起酒喝了一口,几乎要吐出来。她又一口喝完,猛然想起,她怀着孩子,是不能喝酒的。

柳絮的亲朋好友只占了三成,亲戚之外基本上是从小到大的同学。柳絮也数不清这已经是第几桌,就看见所有人都站起来了,就一个还坐着不动。她仔细一瞧,发现是郭慨。冯兰原本说让他当伴郎吧,但郭慨说要出任务婚礼当天应该来不了,前几天又说可以来。柳絮知道他喜欢过自己,有些怕他借酒撒疯。

柳絮和费志刚先敬其他人,闹了一会儿郭慨才双手按着台面慢腾腾站起来。他面皮白得像纸,眼睛亮得像鹰,冲着柳絮端起酒杯,杯中却是空的。费志刚见势不妙,连忙说满上满上。郭慨一下就把他拨开了,也不知瘦小的身体里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他对着柳絮一笑,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整个人向她压过去。柳絮“啊”地叫了一声,往旁边一让,郭慨就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然后旁边人才说,郭慨之前已经喝了差不多两斤泸州老窖。

这是那晚最后一件让柳絮记忆深刻的事,之后不久她酒劲上来,推说不舒服,没让闹洞房。费志刚在另一间房里被百般折腾,她自己沉沉睡去。

后来她听人说,郭慨当晚酒喝得太多,被送了医院。

再后来,她的孩子掉了,是个女儿。

四、一个名叫郭慨的男人

1

柳絮从来没想到过,三四十只猫狗聚集在一起会闹成这样,简直像在房里扔了一亿响的连珠鞭炮,翻来覆去地炸。

这是她发起的一个救助遗弃猫狗的公益活动。任何看见网络公告的人都可以来参加,要求带一份给猫狗的礼物,并和这些小动物玩一会儿,如果能认领回去则更好。从早上到现在,礼物收的不少,但很少有人会在救助站待超过半小时,因为实在是太吵了。好在已经有两只狗一只猫被收养,这让柳絮觉得费心组织这场活动还算值得。

一个矮胖的男人推门进来,初秋漂亮的阳光在玻璃门上一闪,照得柳絮偏过头去。大金毛在第一时间扑到他身上。他倒不怕,拍拍狗脑装要推开,但金毛死抱着他大腿不松爪。他问柳絮可不可以直接给它们吃,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七八根猪大骨往旁边一扔,所有的狗都冲了过去。他抬起头,对柳絮笑笑,说我们有四年没见了吧。

柳絮刚才就觉得似曾相识,但她被猫狗们弄得脑仁发涨,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我是郭慨。”

争抢肉骨头的时候,狗叫声反倒轻了一些。柳絮听了个大概,她往前走了两步,好听得清楚些,然后她忽然反应了过来,这竟是郭慨。郭慨原本是个精瘦的人,现在看起来比从前胖了至少三十斤,整体形象全不一样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

“前几天,局里新来个同事。”郭慨起了个头便停下来,看着柳絮。两个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猫和狗在旁边吵个不停,但有一瞬间,他们都感觉到了异样的安静。

“她也叫柳絮,和你的名字一模一样。”郭慨说,“我忽然就想来看看你最近怎么样,在网上一搜,就看见了你搞的这个活动。你好吗?”

“还好,挺好的。”柳絮想起从前自己很不爱看见郭慨,但四年没有见面,再见时那些情绪都没有了。时光的沙漏里,已经落下去的沙子飞舞起来,闪起旧日的光芒,仿佛要再回到上层似的。

柳絮向同伴打了个招呼,就和郭慨一起在附近找了个咖啡馆坐下说话。

“你变了很多。”

“是说我胖吗?这些年吃的多动的少。你倒是一点都没变。”

柳絮笑笑,没变吗,快三十的人,哪能没变,郭慨现在说起客气话倒是自然多了,全不像当年的生涩少年。时间之下,没有人能不变。“当刑警不是应该很累的吗,怎么会胖,难道你升职成领导了?”柳絮开了个玩笑。

“啊,不再是刑警了。”郭慨停顿了一下,展开缅怀的笑容,像是对旧日理想的致意,“你婚礼那一次,喝成急性肝损伤,就不能太累了,领导考虑我已经不适合刑侦岗位,调离了。”

柳絮觉得很尴尬。她知道郭慨那次被送了医院,没料到情况这么严重。喝酒致急性肝损伤并不常见,但一发生就无可挽回,对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几乎就是半残了。

“啊,我不知道后来居然这样,真的是…

那你现在做哪方面的工作?”

“户籍警,家那儿的派出所,方便,走路上下班。每天走这家串那家,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哈哈。轻松得很。”

郭慨语气温和,他现在整个人的气质都是和和气气的,活脱脱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做户籍警真是再合适不过。但柳絮心里却一阵悸动,她不由得想起了从前的那个郭慨,那个小时候在马路上拦车吓她的郭慨,那个在弄堂里呼啸着干架的郭慨,那个戴着警帽在病床前打拳的郭慨。那是另一个郭慨,另一个人。因为肝损伤,他不能成为一直以来的那个人了。小时候她觉得读书最要紧,瞧不上郭慨这样的坏孩子,现在年岁渐长,却不这么想了。关键是郭慨那天为什么会喝那么多酒,柳絮心里明镜似的。

我就是个扫把星啊,和我沾上的人都不妙。

柳絮这样想的时候,露出勉强的笑容,笨拙地想要换个话题,便问:“你结婚了吗?”

这话一问出口她就后了悔,她在心里指望着郭慨能说自己已经结婚了,或者有个稳定的照顾他的女朋友。

“没,一直单着呢。”郭慨说。

自己真是蠢,柳絮想。

“你呢,这几年还好吗?”郭慨帮她岔开了话题,他体谅得全然不似记忆中的他,这更叫柳絮不好受。

于是柳絮开始努力地聊自己。聊她这些年做的公益,除了流浪猫狗的工作,还去贫困山区支过教;聊她每天早上一小时的跑步和每周三次的健身房运动;聊她对心理学的兴趣并准备报班考一个心理咨询师执照;聊她作为一个全职太太的幸福感。

郭慨一开始笑呵呵听着,但慢慢的,一些细微的小动作让柳絮感觉到他有些不自在,好像有什么事让他待不住似的。于是柳絮说自己该回去了,她是活动的发起人,离开太久不好,以后常联系。郭慨说好。

柳絮上完洗手间回来,郭慨已经把账结了。他坐在那儿看她,眼神有些复杂。柳絮等着他一同出门互道珍重,郭慨慢慢站起来,犹犹豫豫地问了一句。

“你……还好吗?”

在救助站里重逢时郭慨就问了声“你好吗”,刚才也问过这几年好不好,现在他又问了第三次。

当然,我很好,前面不是都聊过了吗。柳絮这样想着,也准备这样回答。可是忽然之间,那些话噎在喉中,吐不出来。

“你的黑眼圈很重。你真的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