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了摇头,把这些驱赶出脑袋,说:“这儿离我家太近了,万一志刚提早回来撞见了……碰到熟人也是不好。”

郭慨愣了一下,忽然说:“去东长治路那边走走?你有很久没回那边吧?”他看着柳絮,柳絮慢慢点了头。

他们叫了辆出租车,司机是个话痨,一路都在侃上个月的大案子,说上海这下子要精糕了要被收骨头了,头皮太撬了啊。两个人都没说话,柳絮觉得隐隐约约有种对费志刚的负疚感,和另一个男人散步,为了避开熟人特意坐车去别处,这仿佛踩线了。但是自己并没有那种意思,也的确是很多年没有回家那儿瞧瞧了。或许不该答应的,刚才就在附近另找个坐的地方就好了。

郭慨让车停在东长治路桥下。柳絮站在桥头,东南西北,全都是旧时光涌起的波浪。

“想什么呢?”郭慨问她。

柳絮摇摇头。

五年来她头一次回到这里。这样陌生的熟悉感,竟让她有些许的负疚。

当然,这负疚感是对母亲冯兰的。她有时会和母亲通电话,隔一阵子冯兰也会去柳絮那儿,但终究不同了。五年前她狠狠把自己和父亲劈开,伤痕却刻在了三个人的心里。

两个人沿着桥往长治电影院的方向走,苏州河的腥气比小时候淡了很多,九龙路上的堤也修得更高。郭慨说,那时候常常跳到泊着的船上去冒险,被船主发现后再大呼小叫地逃上来。柳絮说我记得的,你那个时候疯玩,十足的野小子。郭慨说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可能耐了。他瞧了柳絮一眼,说不过你一定觉得那很蠢。

没有啊,柳絮说。我就是很内向的,一直觉得和你这样的男孩子,是在两个世界里。

郭慨笑笑。

柳絮觉得有点尴尬,小时候她的确很不喜欢郭慨,但现在她不想让郭慨感觉到这点,可是她又提醒着自己说话不要造成误会,不要过线。还没等她想出圆转的话,郭慨就说起了正事。

“所有人笔迹的分析前天已经出来了,没有发现符合两个写信者的书写特征。”

“这代表什么?”柳絮问。

“这代表他们藏得很好。样本还是不够多,所以这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噢。”

断了条线索。但这也没什么,每一次郭慨总是展露一些线索,掐灭一些线索,或许过阵子其中有些又会死灰复燃。既然认识到自己对分析案情毫无天分,柳絮就变得像半个局外人,只需相信郭慨就行了。刚看见那些谋杀通信时的震撼悲伤和恐惧已经慢慢平复下来,有时她也感叹,和文秀娟的友谊竟被时间冲刷得这么淡了,这才不到十年,那些曾经以为会永远记得的感情啊。

“上次和你讨论过,以文秀娟的症状,可以套进去的毒品很多,凶手的选择范围太大,在没办法拿到骨灰做鉴定的情况下,不可能锁定毒品。不过我换了个角度,也许研究一下过往案例会有帮助。然后我查了下,呵,你想不到吧,这些年医学院还真出过学生中毒事件,一共两起,这可都是坐实了的。一种用的是铊,一种是亚硝基二甲胺。前者的中毒症状更像文秀娟。这两起案子我都在进一步了解,相关知情人我约了得有半个月了,这几天能见到其中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有启发,下周告诉你。”

“都是同学之间投毒?”

“亚硝基二甲胺是,铊是不明原因中毒。都没死人,所以也就没被曝光出来。”

两人沿着东长治路向东而行,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长治电影院门口,这座承载了童年诸多梦想和欢乐的藏宝洞此时看来荒凉得有些破败,售票离口前一个人都没有,张贴区也都是过了时的海报。

“一直在说北外滩改造,到时候东长治路肯定要拓宽,也许这里很快会拆掉。”郭慨说。

旧的东西一点一滴地流走了,柳絮想。

手机响起来,她看了眼来电,是费志刚,心里不禁一跳,连忙接起。

费志刚早下班见她不在家,问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柳絮说妈妈最近身体不太好,自己去下海庙帮她拜拜,还要一会儿。她问费志刚晚上想吃什么,说回家的时候去菜场买。挂了电话柳絮一时不敢去看郭慨,自己都没有想到能把谎话说得如此顺溜,心里觉得有些异样。

郭慨也没说话,两人便这么慢吞吞踱着步子往前。下海庙也是这个方向,大约二十多分钟的路吧。

柳絮把头抬起来,看了郭慨一眼,他望着另一边,像是在看风景,又像在怀旧。其实他天天都在这一片儿打转,有什么风景好看有什么旧好怀呢。

柳絮终还是忍不住解释:“志刚他不晓得我每个星期和你有碰头会,他不知道我还在查这个案子,他以为我对文秀娟已经……”

“我知道的。”郭慨转过头冲她笑笑,“前两天我找过金浩良,你们的辅导员。”

回到文秀娟的话题,让柳絮松了口气。

郭慨是穿着警服去找他的,摆出一副在刑侦队时穿便衣的做派,说就是来了解一下文秀娟这案子的一些情况,当然这还不是一个案子,并没有重新立案,只不过队里收到了些新的情况,是不是要立案,得看着办。郭慨说我们就随便聊聊吧,我也不做什么记录,记得什么说什么,记不得也没什么关系。

之前郭慨和金浩良联系了几次,他一直推三阻四,这回实在躲不过了,态度也是恹恹的。听郭慨这么说了一通,脸皮收紧了些,说难道文秀娟真的是被人害死的,不会吧?谁能下这样的手,不过当年倒也听过些风言风语。郭慨继续安他的心,说这事儿还说不准,就摸下情况,一般嘛不会重新调查的。

郭慨找金浩良主要为的是文秀娟的同学关系。金浩良一直跟着委培班,从生活到学习都要关心,如果有谁恨文秀娟,指不定能看出点蛛丝马迹。之所以话说得这么保守,是因为他也接触过学生犯罪的刑事案件,知道青春期的犯罪太多是没有理由的,往往一个学生做出非常可怕的事情之后,身边的老师同学还在大呼怎么都看不出完全想不到。但不管怎样,理通人际脉络,总归有好处。

文秀娟在委培班的人际关系,在第一年军训之初是非常好的,所以才会被选为班长,那次她拿到了十票,失的两票一票是她自己,另一票金浩良猜是司灵。但到了军训下半年的入冬时分,她的处境就随着天气一起进入了冰封期。必然是出了某一件事,但金浩良说他不知道,没有人向他报告过,仿佛一夜之间,文秀娟就成了不受欢迎的人。

“但只是不受欢迎而已,他们有点躲着文秀娟,没有谁恨她,我是个对学生情绪很敏感的人,辅导员这职务说实在很合适我。没有感觉到什么强烈的情绪,肯定的。”

不过这其中有一个人是特别的,就是项伟,他还待文秀娟如故。

项伟应该是喜欢文秀娟的,金浩良回忆说。

第二学年之初,和文秀娟保持密切交流的就只有项伟,他人缘非常好,很努力地调和文秀娟和班里其他同学的关系,协助她做班长的工作。原本金浩良以为学期末文秀娟的班长职务会被选下去,没想到勉强过关。那次票分得很散,文秀娟和项伟同票,还有司灵和赵芹也分了一些票。最后项伟向大家建议还是让文秀娟继续做,他来辅助,大家同意了。第二学年下半学期时,至少表面上金浩良已经觉得过得去了,但期末考试时文秀娟给了自己致命一击,她举报了项伟考试作弊,导致项伟被开除。

“那个情况,你可以说她有点无情,也可以说她很有原则性大义灭亲。当然其他同学不会这么想,尤其是项伟跳楼以后。”

听到郭慨转述这段话时,柳絮不禁摇了摇头,过了这么多年,金浩良还是没变。其实他最不合适当辅导员,没几个学生会喜欢这样的老师。

“我也猜到他和学生的关系并不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好,”郭慨说,“他并不真的了解自己的学生。”

关于仇恨,金浩良分析说,项伟的事情之后,倒是可能真有人恨文秀娟。比如项伟最要好的两个朋友张文宇和钱穆。他们三个是篮球小分队,常出去和人打三对三篮球赛,走到哪儿都勾肩搭背,属于焦不离孟型。其中一个好兄弟就这么折了,人没死但一辈子算毁了,其他两个人心里有多恨都正常。郭慨问那女同学里呢,有没有人恨文秀娟,金浩良说也许有。项伟是个帅小伙子,虽然他摆明了追求文秀娟,但没准有暗恋他的呢。说完这些,金浩良又一次强调,说他不觉得有谁真的会对文秀娟下毒手,班里的这些学生都是好孩子,现在是好医生,干不出这样的事情。

“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吗?”柳絮问郭慨,“我觉得他好像不是特别配合,说的这些其实靠推断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会不会心里有鬼?”

“倒也不能这么说,他不配合也正常。他正在争取你们学生处的一个领导职位,当然不想在这个时候被缠进这档子事里。另外,他还是和学生不贴心,学生有心事,是不会找这样的老师倾诉的”

“嗯,反正你一定会把真相找出来的,线索已经越来越多了。”

郭慨笑笑。柳絮这样的反应,他挺开心。倒不是案情的进展,离真相还远着呢,根本没什么决定性的进展,但他查这个案子,并不是为了找出真凶,而是想让柳絮放下负担,正常地生活。

东长治路走到尽头和长阳路相连。小时候这是条漫漫长路,此时却不知不觉一路走过。在海门路口郭慨说左转吧,柳絮才意识到那是往下海庙的方向,想起刚才撒的那个谎,她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真要去拜一下?”郭慨问。

柳絮耳朵根子有点儿发烧,心里想你肯定知道我是随口说的,这时候再提起来又是什么意思,存心让自己尴尬。

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两个人过马路走了一小段,前方下海庙的一侧庙墙就已在望。

“其实你爸爸身体倒是不太好的,要不你也给他拜拜?”郭慨忽然说。

柳絮沉默。

“也不知你妈有没有和你说,你爸爸得了甲亢,现在瘦得厉害。”

柳絮当然是知道的,甲亢又不是什么绝症,老头子从前总是有使不完的劲道,现在可总算要安分一点了吧。这样对妈妈也好,她想。

郭慨还在讲,柳絮忍不住说行了,你知道我不想听他的事情。郭慨说但他毕竟是你爸爸,难道真打算一直这么下去,一辈子?然后他说了一句把柳絮彻底炸毛的话:其实你会不开心的。

开不开心我自己知道,我离开这几年过得再好不过,是我爸让你说这些的吗?是他给你钱了还是怎么着?你能不能别管我的私事,我和他的矛盾你调解不着,你觉得帮我做调查就够资格教训我了吗?如果那样就请你别再查了,离我远一点。

柳絮颤抖着身子哆嗦着牙一口气把这些话炮仗一样放出来,郭慨看起来有些难过。柳絮不知道该怎么收拾局面,拦下一辆出租车就跳了上去。

回家,回家,她对司机说。司机慢悠悠把车子开起来,问小姐您家在哪儿啊。柳絮报了地址。她整个脑袋都乱哄哄的,她想自己这是怎么了,竟然朝郭慨大发脾气,自己有多少年没发脾气了,上一次……是对柳志勇。羞愧涌上来,和还没退下去的怒气挤在一起。

开出三四条马路,她收到一条短信,是郭慨发来的。

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些,别生气啦。另外,别忘了给你先生买菜啊。

柳絮捏着手机开始哭。

6

那人把走廊上锁着的教室一间间打开。

“一整层都是?”郭慨问。

“对,都是,你快点看,到六点半就该有补课的学生来了。”

“这么些年,有用坏被淘汰掉的吗?”

“大概有吧。”那人耸耸肩。他不知道眼前这男人是来干什么的,也不想管。有人打了招呼,他又收了几张红票子,让他看儿眼有什么关系。

怪里怪气的要求,反倒让他不想多问什么。第二个信箱就在这排教室里吧,自己运气不至于那么差,郭慨想。

谋杀通信前几封信约定投递在树洞里,后面就改成了贴在某张课桌背面。这张课桌却早就不在医学院里了,五年前医学院淘汰了一批旧课桌,被一家民办学校低价收购去,郭慨花了不少工夫才摸清去处。

郭慨只看单个的课桌,每一张桌面上都有刻痕,有“赵红霞我爱你的”,有“傻屌方强去死”。还有刻着乌龟、狗和麻花辫子女孩儿图案的。郭慨花半小时走遍所有教室,闭上眼回想,然后回到第三间教室,走到第二列第三排的课桌前。和其他课桌上横七竖八没有规律的刻痕不同,这张桌子上的刻痕相当齐整。一个个小符号排得密密麻麻,粗看像是考试作弊用的,其实这些既不是汉字也不是数字符号,相当古怪。在谋杀通信中,案犯A提到过一次课桌信箱的特征,桌面上有“像密码的天书”,那么应该就是这张了。至于信中提及的瘸腿,倒是看不出来,估计是修补过。

郭慨职业性地分析起这些符号,其中有七个标记反复出现,第一个是个C状符,第二个是一条竖直线,第三个是横过来的S,第四个是条横线,第五个像个元宝,第六个是竖着的S,第七个是个圆圈。这七个符号纵向依次排列,周而复始。这样的纵列一共有四列,每列二十五个符号。每个这样的符号后面,往往还会跟着几个其他符号,那些符号更随意,郭慨一时没有发现什么规律。仿佛是个表格,郭慨觉得,那七个符号像是代表了七个类别,而更散乱无规律的符号,则是填进这张表格的内容。

郭慨觉得这七个符号应该不难破译,事实上现在他就有些头绪,只要再努力琢磨一下的话……他晃了晃脑袋,把神思抽离出来。先没必要在这上面花什么心思,他想,从谋杀通信来看,这张桌子和下毒案并没什么关联。

只是,总是有些古怪,巧合么?郭慨摇了摇头,把这些没有任何证据支撑的杂念赶出脑袋。

郭慨把桌子搬到走廊上,那人倚在栏上抽烟,郭慨数了五张一百元给他,他嚷嚷了几句,显得不太情愿,然后接过钱,让郭慨动作快点,别给人瞧见。

郭慨把桌子搬到楼梯口,把桌子倒转过来。

提着椅子腿下楼似乎要更方便些。然后,他所有的动作都停止了。

这可能吗,他问自己。

在桌子底部,贴着张一折二的发黄信纸,透明胶十字交叉,把它固定住。

郭慨蹲下来,查看着信纸和透明胶的情况。

这真的是九年前留下来的吗?九年里从没有人发现过,所以一直留到现在?

这可能吗?从没有人像现在这样把桌子翻转过来吗?可能性不大,但并不是没有,关键在于,它就在这儿呢!

郭慨伸手把信纸连着透明胶带揭了下来。在读那十几封谋杀者通信的时候,郭慨只把它们当作是案件的证物,在看到第一个信箱——树洞的时候,郭慨也没有特别的感受,但现在,手里的这封信,却仿如一把钥匙,忽然之间,他觉得可以闻到这宗案子的气息了。

每次他闻到这种气息的时候,就会真的进到案子里,并开始看见那个世界的脉络。

他把信纸打开。

时间不变,地点换成蓝色。

郭慨确认了信纸上没有其他信息,把它小心折好,放进外套口袋里。

他又看了眼胶带撕下后留在桌底的印痕,被胶带覆盖的地方颜色明显浅过别处,这是岁月的痕迹,看来,信真的是从九年前保留到了现在。

郭慨站起来,把课桌拎下楼去。尽可能地搜集与案件相关的物品,这是曾经一位老刑侦教他的,你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用到它们,哪怕用不到,也可以从上面闻闻凶手的气味。

字是案犯B的,口气也像,他想。这封信为什么一直留在信箱里呢,两个人是成功见了面,还是没有呢?应该是见到了面,否则案犯A会再来检查信箱的。但既然见面地址有改动,这封信又没有取走,他们是怎么接上头的?一般的判断里,如果通信的一方再也没有取信,意味着他没有了取信的机会,已经死了。可委培班里没有人死,硬要算的话,那就是跳楼残而未死的项伟,显然他不可能是A,因为他不光没有取最后一封信的机会,同样也没有取之前所有信的机会。这是桩蹊跷事,和文秀娟为什么会有两个谋杀者的通信一样蹊跷。但就破案子来说,怕的是一切正常没有疑点,发现蹊跷反倒是好的,因为那就是摆在明处的节点,只要一破开,就能有大进展。郭慨有种预感,这两桩蹊跷,是有关联的。

现在的问题是:蓝色是什么地方?

蓝色是间酒吧,就在医学院旁边,门头上装了个富有工业感的三头铜灯。郭慨走进去,看见一条向下的楼梯,才意识到酒吧是开在地下室里的。楼梯两侧贴满了照片,都是各路明星名人和酒吧主人的合影,看起来这酒吧还挺有名。但应该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从照片的陈旧和多年未翻新的装修上能看出来。楼梯走过半程的时候郭慨隐约听见音乐声,这是晚上九点多,酒吧的时间才刚开始。

乐队在奏爵土,鼓手正酣然敲打着架子鼓,灯光明灭间,郭慨看见一个个神态近似的男人,一个个都像猎手。这酒吧的气氛,暧昧得让他不舒服。

他要了瓶啤酒和一碟花生,和几个酒保挨个儿聊天,发现他们没一个在这里工作超过两年的,九年的时间,对一个酒吧来说,太过漫长了。郭慨问老板在吗?酒保说不在,常会来,但也说不准。啤酒喝完花生吃完,已经快十点,老板还没来,说可能十一点,也可能十二点。架子鼓再响起来的时候,郭慨决定出去透会儿气,一个坐在高脚凳上的长头发女人在他经过的时候吹了个烟灰,像是在挑逗,让他不寒而栗。那女人的脸生得怪异,自以为妩媚的眼神让他几乎要吐出来。走上楼梯的时候他还在想着那张脸,那挥之不去的感觉,不会是哪儿见过吧。

郭慨放慢了步子,忍着不适回想刚才那张脸,但在记忆里调不出什么有效信息来。也许一会儿回去再被她骚扰下瞧瞧看?

郭慨走楼梯习惯靠右,先前下楼时他着重看了一侧的照片,现在他看另一侧。大多数是酒吧老板——一个微秃胖子和名人的合影,有时照片上也会多出一两个挤着沾光的服务员。在一张中央位置是某著名过气女歌手的照片里,他发现了张似曾相识的脸。他停下来对着照片使劲地想,是委培班的谁吗?可一张张脸对过来全都对不上,脑海里走马灯般地回旋着男男女女的面孔,忽然之间他吓了一跳,一股不适感让背上起了阵鸡皮疙瘩。大概是一通百通的缘故,他也随即想起照片上那个穿着侍者制服的年轻人是谁。他拿出照相机,把这张照片翻拍下来,转身重新往地下室走去。

照片上的人是项伟,一个他原本以为,和案子没有直接关系的人。

7

柳絮夜半梦醒,却想不起那是什么梦。她睁开眼睛,发觉身边有人。

费志刚说过不回来的,大概是文秀娟吧,柳絮想。很久没看见文秀娟了,自打郭慨开始调查,文秀娟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如影随形。她偏过头,黑暗里看不见枕边人的脸,但能感觉到床垫的凹陷,也能嗅到熟悉的气味。是费志刚,他提前回来了。

柳絮略略安下心,想要再睡过去,一时却不能。她睁着眼睛,感觉有一种异样的,飘浮于困倦之上的清醒,吊扯着她,无法重归梦境。

她想起郭慨了。

再有两天就到了碰面的日子,一想到这柳絮就觉得尴尬,该怎么打招呼说第一句话呢?那天在回来的车上她就后悔了,她明白郭慨说的是道理,甚至包括柳志勇的那部分。

会不会真的不再调查了?应该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否则就不会有那条短信。当然,短信已经删掉了,尽管丈夫从不会看自己的手机。柳絮忽然内疚起来。丈夫就睡在旁边,可她想的是另一个男人。但那是因为郭慨在帮自己追查杀害文秀娟的凶手,并不是其他什么。那自己为什么会内疚?柳絮不愿再深究下去。

黑暗里她面皮发烫,这内疚反让郭慨的形象愈发清晰了。她仿佛又看见他的苦笑,她觉出这笑里是带着慰藉的,让她心安。

眼睁的时间长了,便看见由头顶空调而来的微光。那是个表示运行的小绿灯,莹莹的,在被子上慢慢蒙了片轻纱。并不需要费心打量,屋里的陈设就在视线外一点点浮出轮廓。她闭上眼睛,听见费志刚开始发出轻鼾。

明天主动给郭慨去个电话吧,她想。那毕竟是她的好朋友,那毕竟是她的同学们,那应该是她的案子。

快睡着的时候,柳絮终于想起先前做的梦。

她又回到了寝室,睡在自己的床上。床帐半开,布幔无风而动。头顶上的床板吱吱嘎嘎的响,然后文秀娟的脚挂了下来,脚上还穿着鞋,是她常穿的白色圆头短靴。靴子就在面前摆动着,奇怪的是,冲着她的是靴尖。她看见靴尖上的磨损,皮面上也有许多细小划痕,左边靴子的拉链头颜色有点怪,是后来换上去的。柳絮对着靴子说,原来你家境并不好呀。文秀娟的头在靴子旁边伸下来,说,嘘,别说出去,我们是好朋友。柳絮一吓,说你不是死了吗?突然之间,文秀娟就不见了,她听见响亮的脚步声,郭慨穿着警服走到床头,啪地立正冲她敬礼,说公民郭慨向你报到。

这双眼睛真亮,柳絮想。

郭慨躺在浴缸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知觉在一寸寸复苏。慢慢地,他觉得微凉。

不是大理石浴缸的凉,而是他的身体在下沉,好像要沉到阴冷的泥地里。从里到外,都在失去温度。

要想的事情很多,很杂,有千头万绪,他以为已经抓住了节点,说起来也没错呀。只是现在,他太累了,累得什么都没办法再思考。他只好停下脑子。停下来的时候,大脑并不是空白的,有自己浮起来的记忆。

那是柳絮。

不是她的脸,不是她的身影,而是云絮一样一团一团的,从他身体的最里面浮出来,飘在与天花板差不多高度的另一重空间,不停地翻滚涌动。

那旧日的时光。

梳着羊角辫子的、麻花辫子的、短头发的、长头发的、刘海斜向一边的……

现在的你是什么样的呢?

郭慨紧紧地紧紧地,盯着柳絮看。他心底里明白,这是幻象。

想见她。下一次的见面,应该是什么时候,后天?

想看见你。

想……保佑你。郭慨想遍了漫天的神佛。我也会保佑你的,最后他想。

一滴泪,慢慢从他眼眶里渗出来,沿着眼角滑落。

想说那个字啊。

多少次,多少次,话到嘴边。

没有说出来,后悔吗?别给你添麻烦,也好。我们终究是没有缘分的。

不说,也好。

第二天,柳絮没有联系上郭慨。到了第三天,柳絮想,直接去咖啡馆吧。但是上午,她接到了柳志勇的电话。

郭慨死了。这是多年之后,柳志勇对女儿说的第一句话。

8

青浦城南的福寿园里有四季常青的大树、草地上散步的白鸽和碑林间萦绕的音乐。十一月九日,还算晚秋,但对被风吹过来的薄纸片一样的那个人来说,一直是冬天。

柳絮在碑林间打转,她并不急着找到郭慨的埋骨之地,似乎没有站到那儿,就不能证明郭慨已经不在这世间似的。她没有去遗体告别仪式。就和当年文秀娟死讯传来后一样,她病倒在床上,浑浑噩噩,神志迷离。

徘徊再久,有止息之时。柳絮在一排花岗石慕碑前停下,序列号表明,郭慨就在这中间。

她走进去。

郭慨死去十二小时后,他的手机终于没电关机,于是所有来电被自动转接到另一个号码上,当他父亲再一次拨打这个手机时,铃声从儿子卧室传来。那是放在写字台第一个抽屉里的备用手机,上面有多条郭慨自己发来的短信。他把查案的行程发到这个手机上,以备不测。最后一条短信,是一个地址。一个多小时后,警方和郭父一起进入地址上的屋子,见到了光着上身死在浴缸里的郭慨。他左腰有一道缝合了一半的刀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凝固。他的左肾被取走了,摘肾过程中主动脉被割破,这是死因。

根据警方后来的调查,郭慨当夜泡吧后是和一个长发女子一起离开的,没人看清女人的脸,监控上也不清晰。警方判断这是极特殊的盗肾者,色诱男子后带回出租房,用强力吸入式麻醉剂把人迷倒取肾。原本并没有想杀人,但这一次的取肾手术出现了事故,左肾旁的主动脉被割破了,罪犯把伤口缝到一半,看见血止不住地流出来,知道已经没有希望,就丢下郭慨逃跑了。尽管网络上时常会看到可怕的盗肾报道,但那大多是编造出的新闻,因为未经配对的肾脏不可能用于移植,但这一次,出租屋内发现了少量邪教小册子,其中有关于食用活体肾脏的内容。至今,警方还没有取得任何进展,罪犯的手脚很干净。

柳絮知道警方不会破案的,因为他们的方向错了。

青黑色的石碑上,郭慨的名字被描成金色。

他左面埋的人七十五岁,右面埋的人八十三岁,他三十岁。

与我同岁,柳絮想。

她在这块碑前站不住脚,只能扶着碑慢慢蹲下来。她的整个人在郭慨的墓前缩成最小最小的一团,发着抖,眼泪鼻涕早已经糊花了脸。呜鸣声从她咽喉深处传上来,却连一声对不起都说不出。

她也不能说。一声对不起,在这里轻得立刻会被风吹走。

每个星期,她和郭慨喝喝下午茶,相伴在旧时马路上走走停停,简直风花雪月,做着一个轻松的旁观者。但直到此刻,她摸着冰冷的墓碑,才意识到,她交给郭慨去做的,是一件何等危险的事情。这本是她自己的事。郭慨想为她挡风遮雨,她明白的,装糊涂。人呵,多么自私。她听说了,郭慨是睁着眼睛死的。他死之前在想什么,她想知道,又不敢去想。

太阳落下去,夜晚漫上来,手机响了几次。

柳絮在一片阴影里站起来,走出去。

她知道,这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人,会像郭慨那样挡在她身前了。

她知道,郭慨会说,当然有的,你的爸爸,你的妈妈,他们会。

但是现在,让我自己来吧,郭慨。

要么,像你一样,我也被那两个人埋下去。

要么。

如果,有那一天。

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