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信是故意做旧,用来引诱郭慨去蓝色酒吧的话,那么凶手必然得先到这儿来找到“信箱”,把信寄出。

“我倒是没碰到过像郭警官这样来找课桌的人。”刘老师的回答让人失望。

“要不我帮你们打听一下吧,看看别的老师有没有遇见过。”

“要不麻烦您现在问问看,还没都下班吧。”项伟说。

刘老师答应去后勤组问一声。柳絮和项伟等了二十分钟,就有了结果。

在郭慨来之前两周左右,有一个人也来看过课桌,但他没有带走任何一张。

项伟和柳絮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目光中都看到了激动之色。尤其是柳絮,终于抓到你的尾巴了,她咬着牙想。

再进一步询问此人的样貌,结果发现他是戴着口罩的。男性,中等身材,不胖。以此标准,委培班绝大多数男同学都是这样。

还是柳絮想到要问口音。这个人说的是普通话,上海人说普通话常常带着明显的口音,这个人说的普通话,让人觉得他不像本地人。柳絮兴奋地颤栗,如果在委培班的男同学里据此缩小范围,那么一下子嫌疑人只剩了两个——马德,钱穆。

这两个人里,马德的嫌疑更大。因为郭慨曾经找来委培班全班所有人的笔迹来和案犯A、B比对,除了马德。他不是医生,拿不到笔迹样本。

“我已经联系上了马德,和他约好下周碰头。”项伟说,“到那个时候,我会想办法拿到他的笔迹。”

有的时候线索是突如其来的,柳絮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她觉得,这是某种预兆。

就在造访育英实验学校当天的晚些时候,柳絮收到了一条奇怪的短信。

发信人显示为一串明显不是手机号的数字,看来是借助了某种软件,来避免被查到身份。短信内容如下:

1993.10.9,丰海医院,文秀琳,血液报告。1997.1l.12,文华医院,文秀娟,血液报告。

收到这封短信,柳絮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原来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她,尽管看起来似无恶意。

这个人是谁?

他是文秀娟案的知情者吗?

他就是同学之一吗?

他为什么不明明白白把事情说出来,而要语焉不详地给出一些线索,让她自行调查?而文秀娟的案子,又和她的姐姐文秀琳有什么关系呢?

5

查多年前的病案,本来靠柳絮的关系网轻而易举,可是这个关系网现在不能用了,因为柳絮的关系网就是费志刚的关系网,在郭家的遭遇还历历在目呢。好在项伟的社会资源和人脉也不少,辗转托到了病案室的一位医生。

项伟本不想让柳絮一起来丰海医院,担心被人认出来通知费志刚。柳絮不答应。她戴了个口罩进了医院,遮住了半张脸。

联系的是个戴着厚镜片的女医生,一瞧就是个做了多年文档管理的,挂相。项伟礼节性寒暄几句,然后说我们要找一个住院病人的验血报告,1993年的,应该是十月九日做的。

“那么早啊。”女医生有点意外。

“是啊,麻烦你了。”

“是……治疗上有问题?”女医生很谨慎地问。

“不涉及医疗纠纷的,”项伟连忙给她吃颗定心丸,“不会给您和医院添麻烦的,您放心。”

女医生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然后去找病案了。

一份文秀琳的验血报告,一份文秀娟的验血报告,当这两份报告放在一起的时候,会揭示出什么大秘密呢?项伟和柳絮非常好奇,他们讨论过很久,有许多的猜测,没一个靠谱的。总不见得文秀琳也是被人害死的,杀她的人和杀文秀娟的是同一人,用的同一种毒,血液报告里可以反映出来?

十几年前的病案,找起来要花一番功夫,项伟和柳絮坐在病案室里干等,说实话柳絮挺担心门突然一开,一帮精神病院的护士把她摁在地上绑起来拖走。

门开了,女医生带着本厚厚的病历进来。

“哪天的验血报告?”

“1993年10月9号。”项伟重复。女医生翻开病历,看到第一页就呆住了。

“你说几号?”她又问。

“10月9号,1993年。”

“你说错了吧,这日期不可能啊。”她嚷嚷起来,“病人当年10月3日死亡的啊。”

她继续往后翻。

“4号送的火葬场,9号的时候尸体烧都烧了,哪里来的什么验血报告!”

项伟和柳絮也愣了。难道是短信上的时间写错了?

“那……要么我们看看她其他的血液报告?”

女医生把病历拿在手里随意翻看着,然后说:“你们还是自己看吧。”

她把病历翻到最后一页,然后合起来,递给项伟。手伸到一半,忽然“咦”了一声,又把病历收回去,再次翻到最后一页。

“这还真奇怪了。”她嘴里念叨着,又翻到第一页去对着看,“没错呀,人是3号死的,可怎么还真有一张9号的验血单呢?”

人死之后,当然是不可能再去抽血化验的,可这一定不会是简单地把时间打错了,短信里既然提示来查这个报告,其中必然有着玄机。撇开这个迷团,单看验血报告本身,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该报告显示,文秀琳的血液中,有着高浓度的寄生虫卵!

项伟当年是知道医院对文秀琳疾病的诊断的,现在他和柳絮一起更是从头到尾把病历看了一遍。寄生虫的诊断,此前从来没有出现过,文秀琳在患病过程中验了许多次血,但除了她死后的这份神秘验血报告,其他验血都没有特意针对寄生虫卵来进行化验。

“要不是名字一样,我还真以为这张化验单是夹错了病案。”女医生说。

“有没有可能问一下当年的主治医生?这位医生现在还在医院吗?”柳絮问。

主治医生还在,女医生自己也很想搞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麻利地一个内线拨过去。尽管时隔多年,但当时的事情非常特殊,所以一提文秀琳的名字,主治医生就想起来了。化验的确是文秀琳死后才做的,但血却并不是她死后才抽的。

文秀琳住院期间抽过很多次血,哪怕是死前一天,也抽过一次。而医院里化验过病人的血样之后,并不会立刻废弃,而是会保存一周左右的时间再处理掉。就在文秀琳死后七天,文红军跑到医院找到主治医生,要求把保存的血样再化验一次,而且指明要检查其中的寄生虫情况。虽然医生非常不理解为什么家属有这样的要求,但既然血样之所以会保存一段时间,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所以也就答应了。结果出来之后,医生也傻了眼。文秀琳的血液中竟然有大量的寄生虫卵,而之前没有一个人想过要检查这一项,要知道人体内如果有寄生虫卵,通常在肠道,是吃进去的,怎么会进到血液中?

检查结果出来之后,由于尸体已经火化。单凭这一项,也不能断定血液中的寄生虫和文秀琳的死有关,但医院很被动是在所难免的。主治医生还记得,文红军拿到检查报告的时候,脸色铁青,手直抖,一句话没说扭头就走了。这种沉默给主治医生的感觉像是爆发前的火山,当时他以为一场大闹在所难免,都已经把事情报告给院领导,制定了一系列的对策。可结果文红军居然没有再回来闹。

柳絮和项伟都想不通,作为一个父亲,文红军怎么能这么“心平气和”?而他又是怎么会突然想到要求验寄生虫卵的呢?而十几年之后,有人提醒他们来看这份验血报告,到底是什么目的?两个人都以为,在调查完短信里的第二条线索后,应该会有答案。

他们错了。

1997年11月12日,柳絮记得文秀娟的那次住院。当时她以为文秀娟是药试时出了问题才进的医院,而现在,柳絮当然明白,文秀娟是为了创造和案犯B的通信机会,才去住了医院。项伟在文华医院也同样托了人,丰海医院之后,两个人直接打车去了文华。根据从文华医院病案室调出的病历纪录,文秀娟在短短几天的住院期间,做了大量的血液检查,其中有各种金属中毒的检测,也有寄生虫卵检测,其实这点柳絮早就知道,郭慨查过的。根据主治医生回忆,这些检测都为文秀娟主动要求,其中寄生虫卵的检测是11月12日这天做的,也是所有验血中最先进行的一项。这是相当蹊跷的,因为文秀娟的症状更符合金属中毒,但她却偏偏先去做很罕见的血液寄生虫卵检查,等到结果出来表明没问题后,才再去做的几种金属中毒检测。这种异常的先后顺序,要说和文秀琳的血液检查无关,两个人都不相信;但要说有关,是什么样的关联呢?

短信上的线索全都调查过了,本以为会有突破性的进展,可是迷雾却更重了。

会不会还有后续的神秘短信来提供新线索呢?

6

文红军帮包惜娣翻了个身,然后给她按摩了会儿背部的肌肉,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拉上被子走出房去。

早在文秀琳还活着的时候,医生就觉得一个长期在家的植物人能活十几年,被这样细心地照顾,特别不容易。十多年过去,包惜娣依然活着,医生谈论起这个病例,都觉得不大不小算个奇迹了。

文红军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奇迹,他想要的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为此,他付出了多少,只有自己最清楚。

看看时间,文红军在客厅里坐定。他在杯子里先放好茶叶,茶几上摆了装着橘子的果盘。今天的客人应该快到了。

客人是文红军的希望,或者说,是希望的一部分。这么多年以来,包惜娣的状况并非一成不变,开着电视的时候,文红军读报纸杂志文章的时候,会看到妻子眼皮颤动,眼球转动。文红军认为,妻子对外界信息是有反应的。虽然医生从未观察到此类情况,但文红军坚持认为这绝不是他自己的臆想。妻子的脑电波水平也比一般的植物人高些,文红军觉得,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一天,包惜娣会被他唤醒。

所谓久病成良医,几十年下来文红军已经成了半个植物人唤醒专家,国内国外有什么新的治疗方式,哪些植物人被唤醒了,他都清清楚楚。这几年针对植物人脑神经刺激有了些新的药物和方式,他给一些国外的医学小组寄包惜娣的病例,得到的回复说有一定可能,但需要经过至少三个月以上的疗程才能确认有无效果。那意味着十几万美元的医疗费用。如果有效果,还得继续砸钱。

有希望总归是好的,钱的问题,也不是完全没可能解决。就在不久之前,有了解情况的好心人在网上帮他发起募捐。文红军几十年如一日的坚守,再加上二女先后死去的悲惨命运,让大量的同情者慷慨解囊。

今天的来客就是一位捐助者。他本来捐了八百元,这相当不少了,却特意联系到他,说想二次捐助,前提是得上门拜访一次。文红军明白这是为啥,没关系,网上说的全都是真的,要求证就来呗。

门铃响了,文红军开门把来客引进来。看着文红军准备的拖鞋,客人说了声抱歉,稍微提起了一只裤管,露出里面的义肢来。

“文叔叔,其实您不知道,我和您女儿还是同学呢。”项伟落座后第一句就这么说,然后取出一张支票放到茶几上。

“一点点心意。”

文红军看了一眼金额,发现竟然是十万元,连忙推还给他,说这太多了。在他想来,怎么能收一个残疾人这么多钱。

“叔叔,这钱对我不多,真的。”项伟说的是实话。

文红军开了这么多年的出租车,眼力还是有的,听这语气,再看看衣着打扮,也就不再推辞。心里奇怪,既然是女儿同学,那还需要来求证吗,这第二笔捐款比前一笔多了一百多倍,到底是为了啥?只是这疑问却不便直接问出口。

“不知道您是秀琳的同学,还是秀娟的?”

“两个都是。”

文红军愣住了。

“叔叔,其实我们见过。一九九三年、秀琳过世前,我去医院看过她,还是您到学校来叫的我呢。然后,一九九七年,秀娟的追悼会上我也在。”

“是你啊。”文红军这下想起来了,当年他不知道文秀琳找项伟到底是什么事情,只以为眼前这个男人,是大女儿当年的小男朋友。

“可你怎么又会是秀娟的同学呢,她比你小一届啊。”

“我多读了一年才考的大学。念的上医委培班。不过,我第二年就被甄别了。”

说到甄别,文红军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那年文秀娟揭弊的事是金浩良把他叫到学校亲口说的,辅导员自然不会说文秀娟也有作弊之嫌,但文红军听了好几句其他同学的冷言冷语,心里有数。此时他忍不住瞧了眼项伟的脚,心里别提有多别扭。原来人家和自己两个女儿是这样的渊源,说起来文秀娟可是害了这位一辈子啊,那现在这捐款还怎么收?但那可是沉甸甸的十万元啊,够十分之一疗程呢。

支票就这么放在茶几上,文红军的视线在上面打转,照理他该坚决把钱退回去,自己家女儿对不住人,自己怎么能再收钱呢。但这么多年来,他的理只剩下躺在后屋的那一条了。

文红军这份挣扎,瞒不过项伟的眼睛。客气话只说一次,他冷眼瞧着,不劝不拦,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转入了正题。

“文叔叔,说实话,我这一次来,捐款的事情倒还在其次。最主要的还是跟您打听点事情。”

文红军听项伟这么说,心里反倒不再挣扎了,既然是交换,而不是单纯的馈赠,这钱也拿得。只是,自己这里有什么消息,是能值十万块钱的呢?

“秀娟秀琳说起来和我都不是普通同学的交情,秀琳去了十三年,秀娟也有九年了,英年早逝啊,每每想起来,都觉得非常遗憾。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我看到了秀琳的病历,里边有一点,是我怎么都想不明白的,就是在秀琳过世几天之后,您给她补做了一个验血,您还记得这件事吗?”

文红军没想到项伟问的是这件事,这涉及到他心底里头一个天大的秘密。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今天再来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但对我是有特别意义的。我今天来,就是想知道,您为什么在秀琳去世以后,还要做这个化验,并且指定检验寄生虫卵?”项伟并没有解释什么是特别意义,文秀娟的死牵扯太多,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得花上几小时,而且反而容易另增变数。所以才有拍在桌子上的这l0万块钱支票。

“既然您这么想知道,那好吧。”

当年那宗不可思议的死后验血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既然现在项伟这么坚持,为了活着的人,文红军轻叹一口气,只能重提伤心旧事。

一九九三年的夏末,文秀琳的病到了中晚期,文红军意识到,医院并没有太好的办法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这是他最看重的一个女儿,文红军开始想方设法,寻求外援。在给妻子包惜娣求医治病的过程中,文红军和海内外许多植物人治疗专家有联系,他想到,女儿是脑子里长了个瘤子,和植物人一样是脑科的事儿,就准备了许多份文秀琳的病例到处寄。回复者寥寥无几,也没有什么切实的治疗方案,直到文红军收到一位香港医生的回复。

信中说,从文秀琳的X光脑片看,和一般的脑瘤病人略有不同,为了确定病情,最好还是要做一个脑部CT。如果大陆医院没有CT设备,他可以帮着联系香港医院。最后他还提到,他曾经治疗过一例寄生虫卵入脑的病例,和文秀琳的情况比较相似,如果一时无法来香港的话,建议先血检寄生虫卵。

在1993年,全大陆有CT设备的医院屈指可数,就丰海医院而言,直到1998年才引进了该设备。最关键的是,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文秀琳的追悼会都办完了。但做父亲的,当然想搞明白自已女儿到底是怎么死的,所以才有了那次死后血检。

“可是,既然查出来文秀琳的血里有大量寄生虫卵,医院对文秀琳的脑瘤判断就有可能是错误的,为什么后来……”

项伟没有说下去,但是文红军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因为丰海医院,也是我老婆的劳保医院啊!”

原来如此。丰海医院对文秀琳的病情诊断疑点重重,可是人已经死了,也没有确切的脑瘤误诊的证据,当年的医保体系下,包惜娣的看病配药,又都必须在丰海医院。到底是要为了死人大闹一场,还是为了活人忍气吞声?文红军再如何痛苦,却还是必须做出取舍。

“那么这事儿,就是秀琳血里查出寄生虫卵的事,秀娟知道吗?”

文红军摇摇头,“既然决定了不把事情闹大,我就谁都没说。”

项伟坐在那儿没说话,一时间,场面陷入了诡异的宁静。

该问的,其实到这里就问完了。

剩下的就是不该问的了。

项伟咽了几次唾沫,喉结来回滚动。他的心跳开始加快,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哪怕在这几年尔虞我诈的商场中也没有。

难堪的沉默保持了足足几分钟,项伟几次想站起来告辞算了,屁股却还是离不开椅子。终于,他张开嘴深吸了一口气,游离的目光从别处挪回到对面文红军的脸上。

“1997年的11月份,秀娟在文华医院住了几天。那几天她多次验血,第一次就指定要求查寄生虫卵,这事儿您知道吗?”

文红军没有像刚才那样直接回答,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可脸上的那一条条皱纹,却忽然之间深了一点。

“你打听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来,您是知道的啊。”项伟的一颗心沉下去了。

“那个时候,一直有传言说,班里有人要害文秀娟,更有传言说,文秀娟是被毒死的。这些您知道吗?”

文红军还是没有回答。

“看来,您也知道啊。”项伟的神情,开始变得悲伤起来,“我和秀琳,秀娟的关系,要比普通同学深厚得多,我对她们两个人的了解,也一定比您想象的要更深入得多。寄虫卵进入血液,临床上这是非常少见的事情,秀琳为什么会得这个病,而秀娟又为什么会怀疑自己得这个病,这两天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知道秀娟是多么的想出人头地,我也知道,如果秀琳还活着,您只会供她一个人上大学。”

项伟说得越来越快,难以言喻的情感擭住了他的心灵,泪水已经溢满眼眶,而他却毫不自觉。

“秀琳死了,秀娟上了大学。可当她觉得有人要害她,觉得自己中了毒的时候,哪怕到生命的最后时刻,都非常排斥和警方接触。她是一个多么聪明多么有理智的人啊,为什么面对生死这么巨大的问题,却要放弃最能保护自己的渠道呢?而您,秀娟的父亲,在您只剩下这最后一个女儿的时候,在这个女儿年纪轻轻就离奇死去的时候,在您听说了下毒流言的时候,您却沉默了,沉默就是您的选择。一个正常的父亲,自己女儿的死哪怕有一分一毫的疑点,都绝不会这样做的,您能告诉这是为什么吗?”

文红军一张脸变得铁青,他的嘴抿成一线。

伸出手按在那张支票上,像在推动一座山似的,慢慢地慢慢地,把它推回到项伟的面前。

项伟并没有拿回支票,他撑着扶手站了起来。

“您不必告诉我,我知道的,我在心里问了自己无数遍,只有一种可能,只有一条路,会让文秀娟那样做,会让您那样做。”

项伟自己开了门,摇摇晃晃走出去。在他的身后,忽然传来撕心裂肺一声吼。

“报应啊!”

项伟流着泪,浑浑噩噩走在路上,全不在意别人惊诧的目光。对面街上,一个女人远远看着他,然后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

“项伟吗,好久没见面了。”

7

项伟开门进屋的时候,正瞧见柳絮把右手收回来。这是个有点奇怪的姿势,柳絮腰杆笔挺坐在沙发上,神情平静,双手垂放在腰侧,再没有其他的动作。她刚才是在干什么呢,项伟想,像是在……收拳?

项伟正要和柳絮打招呼,却发现她在出神。

她的坐姿已经变得不像刚才那么紧张,而是松弛下来,脸上也露出温和的有着浅浅暖意的笑容,她凝望着对面,但其实对面什么都没有。项伟站在玄关看着柳絮,柳絮却对他进屋一无所觉。

“你看见郭慨了吗?”项伟问。

柳絮这才回过神来。

“哦,你回来了?”她说,“你刚才说什么?”

项伟摇摇头,说:“你等了一会儿了吧,不好意思。”

郭慨手机上的两条信息,其中一条帮助柳絮和项伟缩小了嫌疑人范围,还没来得及去验证另外一条,就被突如其来的神秘短信打乱了节奏。在丰海医院和文华医院固然有让人吃惊的发现,可柳絮翻来覆去地琢磨,把郭慨留下的教科书都翻烂了,还是没办法把这发现和案子结合起来。或许还会有新的短信来指引破案的道路,但柳絮不打算坐等,想和项伟商量,是不是把郭慨手机里提到的另一个地方赶紧查了。项伟不像柳絮这样全副心思都扑在破案上,毕竟还是有公司要打理,所以让柳絮先过来,客人等主人。

柳絮把她在家里整理出的思路一条一条摆出来和项伟讨论。她希望项伟可以帮她梳理,看看能碰撞出什么新方向来。可今天,项伟似乎兴致缺缺,只是听着柳絮分析,时不时附和几声。

是他在公司里碰到什么事情了吗?柳絮想。

“你和马德是约在后天碰面吗?”柳絮问,“你到底想用什么办法留下他的笔迹呀,如果就是几个字可不行,得要让他尽量多写一点才有鉴定价值。”

“我和他没约在后天了。”项伟说。

“改期了?”柳絮有点失望,“那我们明后天去找那个刘亮成怎么样?你有时间吗?”

刘亮成就是郭概手机另一条信息里提到的人名。

“这两天我会忙一点。”

“那要不我自己去找他吧。”柳絮说。对她来说,多拖一天,就多一分被费志刚找到的危险,既然已经撕破脸,相信费志刚绝不会就这么放弃找她。

“你有想过,如果费志刚是凶手的话会是什么情况吗?”项伟忽然问。

“费志刚?”柳絮皱起眉头,“虽然他现在想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但郭慨死的那天晚上他在医院动一个手术,手术完就回家了,时间我特意确认过。而文秀娟死前几周我们都形影不离的,他应该没时间去下毒。他现在的举动,只能说明和案子有牵联,他应该知道内幕,却不会是真正动手的那一个。说到底,我还是不认为他会那样凶残。你为什么怀疑费志刚?尽管他有疑点,没有真正可靠线索,警方根本不会采信的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假设,一切证据都指向他,一个你认识了那么久,共同生活着的人居然是凶手,你会是什么感受?”

柳絮不知道项伟为什么突然问这个近乎冒犯的问题,他今天整个人的状态似乎有些异样。然而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真义,柳絮突然觉得有一个大勺子伸进了她的心湖,轻轻一搅,勉强平复下来的泥沙又复掀起波澜。那些强迫自己视而不见的回忆,那些过往多年丝丝缕缕的时光。一同织成了深邃的洞窟,张开巨口把柳絮吞了进去。

是啊,费志刚。根本不用项伟那样的假设,即便是他现在的样子,是自己可曾想到过的么?他与自己人生的交集,来自于尸池的拯救,今天看来,真的只是巧合吗?而后他把自己带离文秀娟的漩涡,让自己自然地和文秀娟疏远,圣诞夜又悄悄参加委培班的聚会。他曾是自己唯一的稻草,是这个世界光明所在,他在街头拿出戒指跪下,让她得到救赎。从此之后日夜相伴,照顾有加,这么多年没有一次疾言厉色。他于己是大树,己于他是藤萝,原以为一生就这样相附相系,直到彼此苍老。可如今,一直拥抱的树干,忽然变成一缕烟雾,过往皆空之时,却还见那烟雾幻化出狰狞的鬼首向她桀桀厉笑。

自己这一辈子,活成了什么?

柳絮不禁想起那张已经逝去的面孔,于此时此刻,那面容是如此的清晰,却如夜空的星光,明亮而冷寂。星光如此遥远,当它照在身上,抬头仰望,已经相隔了永远无法企及的距离。一时间,柳絮心痛得无法呼吸。

“对不起,”项伟说,“我不该问的。”

只是这一声简简单单的道歉,却哪那么容易把柳絮从泥沼里拉出来。

项伟站起来,在客厅里低着头踽踽而行,绕了几圈,发出长长一声叹息。

“对不起,柳絮,我要退出了。”

这句话把柳絮的神思一把拽了回来,柳絮简直以为项伟是在和她开玩笑。

“发生什么了?是有人在威胁你吗?”

项伟摇摇头,说:“我会加入进来和你一起调查的原因,你是知道的对吗?可是这个原因。现在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