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因为文秀娟加入的,因为当年她虽然害了你,但你还是喜欢他,你还爱着她,不是吗?难道说你现在不爱了吗?”两人从来没有把这一层原因挑明,毕竟一个男人被害到这样还念念不忘,这种爱是不对等的。现在柳絮急了,说话也顾不得再照顾项伟的脸面。

“是的,我做不到了,我没办法再去爱着她。文秀琳把她的妹妹托付给我,她通了那么多年的信,然后我又通了那么多年的信,我们都以为,自己了解文秀娟胜过任何人。太可笑了,没人了解她,除了她自己。”

项伟瞪着柳絮,一字一句地说:“文秀娟杀了自己的姐姐。她是一个杀人犯!”

“这不可能!”柳絮叫喊起来。

“这是真的,”项伟说,“文红军也知道,昨天,我去拜访过他。”

项伟把和文红军的交谈说了,柳絮一边听,一边觉得世界在崩塌。即便是那天晚上看见费志刚看手术刀,都比不上现在这么震惊。

“是不是感觉特别幻灭。”项伟说,“你要知道,我的感受,十倍于你。”

“会不会是……你们都搞错了?”柳絮兀自不敢相信。

“我能看得出来,文红军知道更多的事情,他不会搞错的,毕竟是他女儿。”

柳絮慢慢把背靠在沙发上。现在,她完全能够理解项伟的心情,也没有任何理由再勉强他继续调查了。她知道,项伟对文秀娟的感情,其实是从文秀琳那儿来的啊。

“我知道了,但还是谢谢你这些天的帮助。”

“那么,你还要查下去吗?”

“当然。”柳絮再一次挺直了背,“因为我不是为了文秀娟,我是为了郭慨。”

项伟在她对面重新坐下来,看着她问:“其实你已经付出了太多,为了查这个案子,值得吗?”

“我付出了什么?付出了我这些年虚伪的人生吗?现在,我看到了太多从前被我忽略的东西,尤其是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一个人为了我义无反顾。我明白得太晚,但终于还是明白过来了。他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他,就是这样,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说到这里,柳絮验上浮起一丝笑容。项伟看着柳絮的笑容,那并非是凄凉的惨笑,并非是愤懑的怒笑,而是暖暖的,带着留恋、回忆甚至希望的笑容。这是带着光芒的笑,很多年很多年,项伟没有见过了,而他自己,有没有对文秀娟露出过这样的笑容呢。人这一辈子,总得这样笑过,总得见过这样的笑,才值得吧。

于是,他做出了决定。

“你走吧,柳絮。你走吧。”项伟对柳絮说。

“怎么了,当不成拍档,就要赶我走了吗?”

项伟抬头看了一眼挂钟。

“你还有最多不超过十分钟的时间。”

柳絮看着项伟的眼睛,她终于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你告诉费志刚了?”

“是的。”

柳絮绝想不到会在项伟这里遭遇背叛。她本以为这是一个最最可靠的拍档,如果说因为对文秀娟失望而放弃调查还在她理解范围的话,把她出卖给费志刚,把她一手送进精神病院,则完全是超出底线的卑劣行径了。项伟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可能是今天收到太多意外的消息,可能是遭遇过太多不可能的背叛,柳絮此刻竟有些麻木了。她站起来,拿起包向门口走去。

然而她又停下来了,转回头看着项伟。

“不对,除了去文家见文红军,你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事。你绝不会因为对文秀娟的失望,就把我出卖给费志刚。一切事情都有逻辑,都有利害关系的,这里面缺了一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有九分钟,也许他们会在下一分钟早到,你真的打算在这个时候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吗?”

“现在我手上只剩一条能去查的线索了,能查出什么还不知道。我对自己的破案能力并没有多大的信心,如果可以有更多的线索,冒一点险算什么呢?”

柳絮走回沙发,在项伟对面坐下。

“你出卖了我,也许下一刻我就会被抓进精神病院。要是你有一点点愧疚的话,请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项伟又看了一眼钟,他注意到柳絮反而一眼都没有看过。刚才的这短短几分钟,这个女人让他刮目相看了。

“我一个残废,做到今天这样,许多人觉得是奇迹。但任何奇迹,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年我被学校开除,从宿舍楼上跳下来,没死成。被救下来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不如死了的干净。家里所有的钱都拿给我念大学,结果我弄成那样,又残了。那阵子,我还割过腕。如果不是有一个人一直给我鼓励打气,甚至连续很多年资助我,我是不可能振作起来的,也绝不可能有今天的我。这个人,昨天来找过我。”

“这个人是谁?”柳絮盯着问他。

“够了,我不会再说了。你走吧。”

“女人?”

项伟笑笑。

柳絮脑袋里灵光一闪。

“战雯雯,是战雯雯吧?你说她喜欢你,但是从来没有表白过。说得这么肯定,她一定一直和你有联系的。她昨天来找的你!”

项伟的脸沉了下来。

柳絮的思路在这一刻却无比清晰,“那个丰海和文华医院的短信发到我手机上,却是给你看的。你知道了文秀娟是个杀人犯,就一定会放弃调查,在这个时候,你的红颜知己,你的恩人来找你,你就陷入了两难——是继续查下去,为一个罪该万死的杀人犯复仇,还是放弃调查,让恩人战雯雯得以安全。不,这压根儿就不是两难,这个选择太容易做了。”

“战雯雯和郭慨的死没有关系,和文秀娟的死也没有关系。”项伟沉着脸说。

“和郭慨的死没关系我信,和文秀娟没关系,她为什么昨天来找你啊?还不是怕查下去把她牵出来。”

“我没说她昨天来过。”

“又是费志刚又是战雯雯,他们都不会是杀死郭慨的人,这个案子,到底会牵扯进多少人,难道委培班所有人都有份?”柳絮这句话一出口,一股凉气从心头升起来,整个背脊都是麻透了。

这不会是真的吧,她想。

柳絮知道项伟再不会多说一句话了,被她猜出战雯雯,估计他已经在后悔了。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门口把鞋穿上,对项伟说:“还是谢谢你,起码你给我留了这十分钟。”

“如果有一天,这个案子会有需要我出来作证的那一天,”项伟看着柳絮,说,“我会告诉警察,告诉法官,你是个经常产生幻觉的精神病人。你知道,这并不是假话。所以,从现在开始,你最好不要对我再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望。”

柳絮站直了身子,还没等她回应,门铃响了。

“看来他们来早了几分钟。柳絮,你曾经还是有机会的,很遗憾。”项伟说。

柳絮猛地转身就跑。项伟目瞪口呆地瞧着她直冲进院子里,翻过矮篱,消失在小区花园里。

三、图穷

1

柳絮发现自己走进了死路。

从项家惊险逃走的第二天早上,她就找到了刘亮成,结果一无所获。

刘亮成和文秀娟案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比柳絮小四届,大三时因小事被室友投毒致重伤,毒品是亚硝基二甲胺。这个案子柳絮曾经听郭慨提过,她去找刘亮成,只是本着广撒网,看看能不能得到点作案手法作案动机方面的启发。结果柳絮没能得到任何启发,同时她了解到警方也已经找过刘亮成,简单谈话后也没再详细跟进,也就是说没发现疑点。

如今,柳絮非但生存空间受到费志刚进一步的挤压和威胁,而且项伟更明确了他在未来作证时的立场,这意味着哪怕暴露了战雯雯的嫌疑,没有实打实的证据,警方多半不会理会。就像柳絮明知道费志刚有嫌疑,却拿他没办法一样!

柳絮本把希望寄予刘亮成这条线索,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小小的卧房布置成了“调查室”,比原来家里的小客房更凌乱得多。窗帘半拉,写字台上手提电脑闪烁着,屏幕上是“寄生虫卵入脑”的搜索网页,地上行李箱半开,散放着没穿的衣服。谋杀通信贴得满墙都是,而《犯罪重建》《痕迹检验》《侦查心理学》《犯罪学》等十多本书散在床和床尾凳上。这间屋子就像迷宫,柳絮在一座座山头间兜来转去找不到出路。

郭慨留下的线索已经完全梳理了一遍,新的突破口却迟迟找不到。柳絮曾经以为自己在啃了这么多本刑侦学课本之后有了足够长进,所以才有昨天灵光一现猜中战雯雯,以及之前蓝色酒吧里想到凶手男扮女装。可是现在她明白自己还差得远,她所有的发现都无法转化为真正的进展,无法推动调查更进一步。

她感受着心里那头正四处乱撞的小野兽,告诉自己会有出路的。那种感觉——灵感或者是直觉,不论管它叫什么,都只差一点就能喷薄而出。昨天在项伟家的那最后十分钟里她就有同样的感觉,这感觉为她带来了一个名字——战雯雯。她相信自己的潜意识已经明白了某些东西。来一点光吧,燃一团火吧,把那团阴影照亮。

柳絮又开始翻阅那些书,六小时里的第三次。她看得很快,只看章节名和小节名,脑海中就能跳出具体内容来。她的精神已经压榨到极限,她准备好了再一次出现幻觉。也许会看到郭慨,也许会得到他神秘指引,而潜意识里的灵感就会以这种方式浮现出来。然而并没有,一方面神经快要绷断,一方面又异常清醒,矛盾得让她要发疯。

突然,一行标红的文字从眼前滑过,柳絮“嗬”地叫出声,毫无形象地从床上蹦起来,脑袋狠狠撞在天花板上,却顾不得痛,摔回床上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犯罪心理画像》。

一项侦查,如果没有找到隐藏在犯罪背后的动机,那我们就通常认为它并不完整。

犯罪动机!

谋杀这样极端的犯罪,必然有非常充分的犯罪动机。如果郭慨仅仅只是刚开始调查,凶手会警惕会紧张,但不会轻易动手杀人的。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案子,许多的线索都已经湮没,调查起来困难重重,反而是新制造一起血案,会给凶手带来暴露的危险。所以,只有当郭慨的调查逼近了真相,凶手感到极大威胁的时候,才会迫不得已对郭慨下杀手。

也就是说,郭慨之前进行的那些调查,其中有某一项直指凶手。

究竟是哪一项调查呢?柳絮的思绪此刻无比清晰,仿佛每一颗脑细胞都充满了活力地飞快运转着,她想到了凶手租下杀害郭慨的房子的时间,以及出现在育英实验学校把伪造信件投入“信箱”的时间。

以此为时间线往前找!

柳絮开始仔细复盘郭慨在此之前进行的所有调查,然后,立刻就有了发现。柳絮沉下心,把这条发现先写在纸上,然后再想其他,不过反复思虑,可疑点就只有这一条了。

能这么快想到,其实有赖刘亮成。郭慨是在最后一次碰面时,告诉柳絮已经约好刘亮成在几天后见面的,然而他生出念头要调查投毒案的时间更早,算起来,恰巧在柳絮划出的时间线之前。而郭慨当时要调查的医学院中毒案有两宗,亚硝基二甲胺是其一,还有另一宗铊中毒案。后来他去查过铊中毒案吗?联系了谁?案情怎样?

这些全都是一片空白。

而相比亚硝基二甲胺,铊中毒的症状,和文秀娟当年的情况极为相似,所以,这片空白,现在一定要填上。

主意打定,柳絮就开始搜索医学院铊中毒案的情报。第一步当然是通过网络搜索,然而换了好几个关键词,翻了几十页搜索页面,都没能够找到相关信息。然后柳絮换了个思路,搜索亚硝基二甲胺投毒案,发现有很多文章。她一一查看,终于看见其中的一篇提及了医学院铊中毒案,里面没有受害人的真实姓名,却有所学专业名称,是比柳絮晚一届的临床系。

搜索出这些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柳絮难以入眠,床上翻来覆去折腾了几个小时,七点多就又爬起来。她联系金浩良,不出所料这个辅导员推托记不清了。柳絮可不像郭慨,有让他老实的本事,所以她只好冒被费志刚发现的风险,去走另外一条曲折的路。她联系上了熟悉的和生医院医生,从他那里打听到和生有一位医生正是中毒学生的同学——这个圈子并不大,通过他柳絮总算得到了当年中毒者的名字。

中毒学生名叫王唯,目前在上海另一所三甲医院普外科工作。柳絮要到了他的电话,直接打了过去。

这位王医生很好说话,听柳絮自报家门是委培班的,热情地说学姐好。柳絮说想问中毒的事情,还没说理由王唯就痛快答应了,然后问她和郭慨认不认识。柳絮说认识啊,郭慨是不是来找过你?王唯说郭慨十月份约他见面,但他那时在北京进修,说好十一月回上海后碰头,郭慨却没再找他。

柳絮没说郭慨已经死了,担心节外生枝。两个人约在了中午碰面,柳絮本想最好是在电话里直接说,怕费志刚得知消息在医院瓮中捉鳖,但这样的要求不合情理,真提出来王唯反倒要生疑了。要想安安全全,就别查这个案子。

两个人约了食堂碰头,柳絮在门口等了一小会儿,就和好几个熟悉的医生或护士打了招呼,心里直打鼓。这儿有太多和费志刚认识的人了,要是谁有闲心思和费志刚发个短信,说刚看见你老婆了……

一个戴着眼镜的胖医生笑哈哈迎上来,说柳学姐吧,咱们进去一边吃一边说呗。

王唯用他的卡给柳絮买了三菜一汤,两人相对而坐。

“学姐今天休息啊。”王唯说。他听柳絮自我介绍是委培班的,想当然认为她在和生医院工作。

“实习的时候出了个医疗事故,就从医院出来了。”

王唯的表情顿时尴尬起来。

“好多年前的事情啦,我的心理素质还是不适合这碗饭。给你打电话挺冒昧的,主要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也遇到了疑似铊中毒的事儿,我和郭慨一起在帮她了解相关情况。听说你也遇到过,就想着找你聊聊看。”编不出瞎话,柳絮索性就照实说了,她没说文秀娟的名字,怕王唯多想。

“是文秀娟的事情吗?”

柳絮愣了一下,然后明白过来是郭慨说的。还好她没瞎编,不然前后就对不上了。

不过她现在也不知道郭慨的口径是什么,只能先点点头。

“文学姐的事情,当年我也听到过一些,没想到隔这么多年,还在追查呀?”

他这话一说,柳絮就明白郭慨一定用的警方调查的名义。

“不过,我还以为会是郭警官来找我。”

“他现在不太方便,而且这个事情,在没有确凿的进展之前,也不能算是警方……嗯,不算是特别官方的调查吧。”

王唯挖了口饭,点点头说:“和学姐聊总比和郭警官聊自在。不过我的事情啊,算铊中毒,但可不是被下毒,估计是没什么帮助。”

接着王唯一边吃,一边说他当年中毒的“轶事”,情节特别重口味,也只有医生才能在吃饭的时候面不改色地说这些。

医学院的学生,像柳絮这样胆小的是极个别,特别到了二年级,尸体司空见惯,说起胆子,一个比一个生猛。于是,不管是因为好奇心还是标榜特立独行或其他什么青春期心理,一些常人听起来丧心病狂的事情,在医学院里却时有听说——比如把解剖尸体上的某些零部件拆下来带回寝室。

学生时代的王唯,看起来和现在的笑面佛模样可有些区别。那时他有个绰号叫“悟净”,得名于脖子上挂的白色珠子。《西游记》里的卷帘大将在通天河称王的时候,脖子上挂着的都是人的骷髅头,而王唯的白珠子,是用人脊椎骨打磨成的,自觉十分的威风。后来一次打篮球时弄散了,捡回来弄成手串戴在手腕上。本来戴脖子上的时候,慢慢地皮肤就起了疹子,他没在意,换到手上,没过多久手腕上也起了皮疹,再后来腕关节开始疼,然后恶心呕吐。

不用说,问题就出在骨头珠子上。要是换了一般人,多半以为亡魂来复仇索命了,作为医学院学生,王唯当然第一时间就去做了检查。一开始查不出问题,实在是因为铊中毒太罕见了,王唯又偷偷拜托同学把骨珠拿去毒理实验室检测,前后折腾了半个多月,最后还是先从珠子里查出了铊,才进一步确定了身体的问题是铊中毒,人骨中的铊通过皮肤接触渗透进了体内。尽管中毒症状不算特别严重,但王唯在医院里验了这么久的毒,弄到学校都组成了调查组。王唯没敢把戴人骨珠子的事情告诉调查组,这种偷人体组织的事情曝光了怎么也要落个大处分,所以到最后校方都没弄明白铊是从哪儿来的。

柳絮坐在对面听王唯说故事,觉得简直太离奇了,居然是通过皮肤接触人骨头中的毒。

“那人骨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呢?”柳絮大惑不解地接着问道,“真的是解剖用的尸体?可是中毒死的人,能够用作医学解剖?”

“照理是不行吧,除非医院不知道死因是铊中毒。至于骨头的来历……”

王唯停下话头,吃了几口饭菜,抬起脸冲柳絮笑笑:“是你们班的。”

“我们班的尸体?”柳絮大吃一惊。她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然后,突然就想起了委培班的一宗诡奇的悬案来。

王唯没有卖关子,接着说骨头的来历。

“有一回,我去你们班男生寝室串门,看见一哥们儿用个电动工具在磨骨头,问他这是干吗,他说想弄串珠子玩,我想这主意牛啊,就顺了几块脊椎骨,哪里会想到这骨头不干不净的。后来发现骨头有毒以后,我再回头去提醒他,结果他说被我顺走的骨头太多,剩下的集不成串就扔了。你说我倒不倒霉。他倒是逃过一劫了。”

柳絮连忙问:“磨骨头的是谁?”

“马德呀。”王唯说。

唯一没有做过笔迹鉴定的同学的名字。在这儿出现了,会是巧合吗?

柳絮又问:“当时你去的时候就看见脊椎骨吗,有其他骨头吗?”

“好像还有点肋骨吧。”

这话一说,基本上就和柳絮脑子里的回忆对起来了

“那会儿是不是一九九八年一月份?”柳絮再一次确认。

“对的。寒假前。”

就在一九九八年的一月,文秀娟死后不久。委培班出了一桩怪事。解剖学课程结束后,要回收医学解剖尸体时,有一具尸体竟然不翼而飞。柳絮记得特别清楚。因为少掉的尸体,正是她和文秀娟共同解剖的那一具。同学都说没看见,但有谁会偷这么一整具尸体呢,还是说像松树林里流传的那些故事一样,尸体自己爬起来走了?尽管医学院有的是尸体,但莫名其妙失踪了一具也得找啊。那几天金浩良伤透脑筋,然后大概是在第三天,尸体在松树林里出现了。最先被发现的是一只右手,插在一个小树洞里,然后是脑袋,左手,双腿,髋部。尸体被肢解成一块一块,散在松树林的不同地方,饶是医学院学生胆子大,也着实吓到了不少人。学校以为是同学恶作剧,象征性地查了一下,没结果也就罢了。

不过,柳絮记得非常清楚,收集起来的尸块并不能排成一整具尸体,躯干的胸部始终没能找到。当时,大家以为胸部一定被埋在松树林哪棵树下面了,又不是什么谋杀案,犯不着把树林子全都挖一遍。而现在,柳絮终于知道胸部去了哪里。

被埋掉的可能只有胸部剔下来的皮肉组织吧,在土壤里这样的有机物分解得非常快,要不了多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骨骼,确切地说肋骨和脊椎骨处理起来就没那么方便了。从王唯的描述来看,马德当时怕是压根儿不是想要磨珠子,而是想把骨头磨成粉,彻彻底底地灭迹吧。

这一刻,柳絮想哭又想笑。没有一点点实际的证据,但她已经明白,文秀娟到底是怎么死的了。

她眼前浮现起和文秀娟一起解剖的情景,一幕幕如幻灯片在眼前闪回。在那些解剖场景中。她和文秀娟有一个很大的不同点,或者应该这么说,文秀娟和全班所有人都不同,别人都戴着手套解剖,文秀娟不,她赤手!老师开课的时候曾半开玩笑地说过一句,如某同学可以做到裸手解剖,皮肤会有细微的触感,技艺就能更快速地提高。文秀娟事事要出头,所以全班只有她真的照着老师的话去做了。

必然有人把铊涂抹在解剖尸体胸腔组织里,所以没戴解剖手套的文秀娟再次中毒。

文秀娟此前所有的中毒症状,都与铊中毒符合,这是由长时间持续性地小剂量投毒造成的,而在她已经极其衰弱的时候,皮肤又直接接触到了大剂量的铊,这就成了最后一根稻草,毒素大爆发致全身器官衰竭。

尸体失踪事件,自然是为了消除痕迹的故布疑阵。其他部位都可以被学校找回去,但整个胸部,从皮肉到骨骼,全都得销毁才最安全。

这样的手段真是杀人不见血。

到了这个时候,主谋已经没有办法在柳絮面前继续隐藏下去了。马德,必然是马德,只能是马德!

不单单是因为没有完成的笔迹鉴定,不单单是因为他是在寝室里磨骨头的那个人,更因为他委培班唯一一个在毒理实验室里做过实习生的人!铊可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即使是在医学院里,也只有在毒理实验室才可能接触到。

王唯最后还告诉柳絮,郭慨最初约他见面之后,他把这事情告诉了马德一声,毕竟骨头是从他这里拿的,于情于理都得通报一声,这些年马德做医药代表,和王唯有许多往来。

柳絮的嘴唇都颤抖起来了。她强作镇定,问王唯:“那马德怎么和你说的?”

“他就让我照实说。”王唯回答,“他说就是当年调皮捣蛋的一点小破事,实话实说没什么好瞒的。”

柳絮捏紧了拳头,指甲按进掌心。是啊,马德能怎么说,难道要他去叮嘱王唯千万不能说出实情吗?他只能趁王唯还没有和郭慨碰上的这段空白期,把郭慨杀死!

回到住处,柳絮仰天倒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竟然真的会是马德。为什么呢,他和文秀娟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恨?

眼泪倾泻而下,她犹自不觉。

郭慨,我找到真凶了。我循着你的路,追着你一闪而没的衣袂,在泥泞里跌跌撞撞,然后冷不防就站到了这里。

在这张小小的床上,柳絮放任情绪肆意流淌,她随手翻看着郭慨留下的课本,看那些角落里写下的一个个饱含着深情的故事,沉溺其中,毫不抵抗。

良久,她翻坐起身,开始思索下一步。

马德显形,杀害郭慨的逻辑链已经完整,但杀害文秀娟却还有动机未明。况且知道凶手是谁是一回事,证明凶手是谁又是另一回事。以柳絮目前的处境。有足够的证据尚且未必管用,更何况现在没证据。

要说找寻证据,首先当然是想办法取得马德的笔迹去比对谋杀通信,然而即便比对上了,也顶多是个佐证,还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才行。

倒是有一条路,既然确定了马德是首凶,是杀害文秀娟和郭慨的双料嫌疑人,那么,就可以去试着搜寻他在郭慨死亡当晚的行踪,搜寻他多次异装前往蓝色酒吧和出租屋的情报。从结果倒推,总会发现蛛丝马迹的吧。

然而柳絮又明白,要是她真的这样去做,将会有极大的风险。她是个再笨拙不过的侦探,假使可以查出线索,也一定是磕磕绊绊,不知走了多少弯路撞了多少南墙耗费了多少无用的工夫。在这过程中,不被费志刚逮到的机会是多少?王唯也一定会把今天的事告诉马德的,也许马德现在已经知道了,所有利害相关的人将以最快的速度抱起团来对付她。所以,她真的有机会吗?

现在的柳絮,并不怕担风险,她只怕自己走不到最后。

她去找项伟做同伴,正是因为这样的担心。现在项伟已经背叛,她必须要找到新的,绝不会背叛的同伴才行。如果真的找到了新同伴,并且也能够认同马德的嫌疑,那么就算直接报警,都有机会。

可是,委培班同学她一个都不敢找。除了同学,还有谁会愿意参与到这个案子里来?必然得是切身相关的人,比如郭父郭母。然而自己取信他们的机会有多大?他们认定自己是精神病了吧。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人。

文红军。

项伟说,关于文秀娟,文红军显然知道更多秘事。作为父亲,他对小女儿到底还留有多少骨肉亲情,他愿不愿意为了寻找真凶,再去揭开陈年旧疤?

柳絮毫无把握。

她只有全力以赴去尝试。

2

“别人都讲这是个奇迹。但这个奇迹,靠我一个人出不来呀。”文红军给包惜娣喂完今天的第二餐流质,照例陪她说会儿话。

“你如果不想活着,不想醒过来,恐怕早就去了吧。”

文红军相信包惜娣能听见自己说话。既然妻子的脑神经活跃度比一般植物人高,就应该对这个世界保有感知,不是吗。

这些年,文红军和老婆说的话一天比一天多。两个女儿都已经不在,他不想让包惜娣觉得太孤单。太孤单了,也许就不愿意再支撑下去。

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