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纪允如叩见皇上。”

“爱卿快平身。”苍蓝目不转睛地盯着堂下女子:四十开外的模样,穿着并不华丽。圆脸,微微有些发福,五官线条柔和,双目炯炯有神。她小时候就已认得纪太傅,只是登基以后才每日与她商量政务,以君臣之礼相待。

记得母皇曾称赞过纪太傅学识渊博,眼光独到,她亦赞同。先前已经问过幻儿,她与太傅平日里相处的细节,此番更是小心,不想让对方看出端倪。

“这次急召爱卿,主要是为了梁河决堤一事。奏折上说,洪灾已经殃及两座城池的百姓,至少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本王甚感焦急,不知爱卿有何对策?”

纪允如看着惊慌失措的小皇帝,心中暗暗叹息:即位四年了,她依然是毫无主见,性子内向懦弱,一遇着什么事就六神无主。据说皇上平日里最爱抚琴作画,更练有一手好绣工,简直跟个男儿家一样,叫人担忧。

她揖了揖:“依臣所见,应令地方官员安顿灾民为先,同时打开国库发放救济米粮;其次,派遣军队调动人力全力修堵堤坝,还要带一些大夫去那里,防止洪灾过后瘟疫蔓延。”

闵苍蓝托腮,漆黑的长发锦线一般丝丝垂落肩头,睫半垂。纪允如等了半晌没有动静,试探道:“臣愚昧…不知皇上是否另有高见?”

苍蓝正要开口,忽从门外传来一阵娇笑:“谣传这次皇上醒来后有所不同,看来未必是空穴来风啊!纪大人,你说是不是?”一身华服的妖娆女子走进来,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眼藏犀利,嘴角含笑,她就是幻儿说过的国师——延翡翠。

纪允如很不屑地扭过头去,延翡翠也并不计较,径自走到苍蓝跟前轻轻一拜:“参见皇上。听闻皇上身子贵恙,臣甚感担忧,不过现这么一看,臣就放心多了。”

闵苍蓝未曾料到此人会不请自来,且她是近两年才上任的,自己不甚熟悉,也就不敢贸然开口。延翡翠得不到回应,媚笑道:“是不是臣来得不是时候?皇上莫不是在和纪大人单独商量军政要事吧?”

闵国有三重臣:太傅、国师和丞相。太傅纪允如,两朝重臣,为人清高廉洁,在官场颇有声望。不过,也因为她不愿与别人同流合污,面临着被一部分人排挤的局面;

国师延翡翠,一个神秘的女子,精通天文巫蛊之术,所说预言无不应验。经由礼部尚书推荐,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国师,平时来去无踪,别人却不得不敬畏她的预卜;

丞相王涵之,正是竹君王雅竹的生母。空有一副书卷气和文绉绉的名字,其实胸无大志,文学造诣也很是一般。只不过因为她是前女皇的伴读,两人从小感情深厚,这才捞了个有名无实的官位。虽然位极人臣,却很少插手政务,也许是因为这样与世无争,反倒是人脉广泛了。

这三重臣,基本上分割着闵国官场上大部分的实权,其他小官员一般也是归附她们,从而使闵国朝堂权势三分。太傅与国师两相对立,丞相则是两不得罪,朝堂这才有了相对稳定的局面。

延翡翠细长的眼睛滴溜溜地精明得很,苍蓝寻思着不想让她看出什么,便一摊手装出一副蠢钝的模样:“梁河决堤,本王急需对策。万分焦急之下,就先召纪爱卿来了,我们苦无对策,想再召延爱卿与王爱卿同来商议呢。”

这一推脱立刻使堂下二人都在心里讥笑于她。纪允如心想:皇上啊皇上,你究竟是怎么想的,竟说出一个小孩儿都看得破的借口!

延翡翠则在心里偷笑:小皇帝毕竟还是懦弱,被我一吓就成这样了。听说她变聪明了,这向倒是看不出来,莫非她真能在一夕之间脱胎换骨?

延翡翠加入以后三人又像模像样地讨论了一番,还是决定采纳纪允如的意见。按照老规矩,皇帝只需交代个口谕,一切交由她去办——这个便宜皇帝,真是太好当了,难怪会被人捏在手里不屑一顾。

第一次以君主的身份处理国事,虽然苍蓝不得不只在最后拿个主意,逢场作戏地适应着环境却已经让她疲倦不堪。这一睡下,便到第二日的日上三竿,上朝自然也便混过去了。不用说,她不在的朝堂依然不会大乱,有三大臣在,有谁会听她小皇帝的意见呢?面对这仿佛新生的一切,她选择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午膳后,莲幻默默收拾着残局。苍蓝站起身,一袭水蓝色镶银玉边的长袍翩然曳地,两名宫人急忙上前将它小心翼翼地捧起在手里。

“去中宫。我要去看看容君和绯君的伤势。”她旨意简洁,莲幻正在收拾的动作几不可辨地微微停顿了一下,又如常继续起来。

“皇上摆驾中宫——”宫人传旨未过须臾,一顶灼灼金光的轿子已经被抬到了殿门口。

“皇上,小心脚下。”掀轿帘、拢衣摆,被人小心翼翼地伺候左右——天下谁人不想称帝,当那人上之人?帝王家有多少辛酸无奈,就有多少奢华享受,这一切不足为外人道也。

即便如此,安静的时候,苍蓝依然悲怆。如果可以,她宁愿用这一切换回同母皇父君、还有湘玉共聚天伦的岁月。可是,时间还可以回头吗?

她是王,她已是一国之君,她有着沉甸甸的责任。为了弄懂至亲逝去的真相,她,不惜代价!

受伤不便颠簸的柳容和夏绯砂如今同在中宫。苍蓝甫一进门就看到了坐在桌前的两个人,御医正在为他们诊治。今天他们干净齐整得多了,这一看果然是两个姿容出色的少年。

她走到其中一个少年的面前,少年也大胆地抬眼看她:漆黑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后,细长的凤眼勾勒出妖魅的容颜,眉心中衬着一点绯色朱砂,白皙的肤色微微泛着莹润的光泽。

面如皎月,一眼倾城。

另一个少年则是简单束发,露出一张小巧光洁的脸蛋来。温润的眉眼配上柔和的五官,无比清秀悦目、乖巧温顺的模样,让人看了说不出的舒服。

“你就是容君?”她向着那个媚惑的少年。只有这等姿容,才配得上幻月楼头牌这样的称号吧?若苍蓝不是为了与众官周旋而掩藏了本性,她可算是真正的女儿家性子——爽朗明快,不喜欢扭扭捏捏。

少年低头起身,与另二人一起跪下:“参见皇上!”

“都起来吧,不必拘礼。”

三人起身后,清秀少年有些哀怨地看着她:“皇上,您真的不记得臣君们了吗?”

苍蓝没有发现,媚惑少年从头到尾都没有回答她的话。

第五话 媚功

摒退御医以后,苍蓝才坦白道:“我这次大病一场,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假以时日,也许能想起来也不一定。我刚才猜错了吗?”

容君和绯君是她的侍君,也就是她的夫君。苍蓝重情,万不会将亲人拒之千里。

清秀少年的眼神清澈无间:“回皇上,臣君乃柳容,皇上的容儿啊!”说着,他两眼已然有了泪意,几乎有想扑入妻主怀中的意思。

原来他才是柳容?苍蓝着实吃惊。原以为只有那等姿色才能当得上头牌,却不想如此清秀平凡的容颜,是如何力压群芳,独占鳌头的?

她的视线从泪眼朦胧的柳容转向另一边,那媚惑少年——自然就是平西大将军之子夏绯砂了。真没想到,将门之后竟然会有如此妩媚绝色的男子。再仔细看他,却发现妖艳之瞳中藏着一丝冷冽,犹如火中极冰,热烈与酷寒同在。他低低回道:“臣君乃夏绯砂,见过皇上。”

“你们两人都是我的夫君,以后就不必拘礼了。”苍蓝面上微微带笑,心里却烦恼不已。看样子,他们应该已经是自己的人了,可如今她已然什么都不记得,要怎么样才能给他们原有的宠爱呢?

柳容疑惑地看着女皇,还是同样的漆黑云发,潭水似冰冷深邃的黑眸,怎么笑起来感觉就不一样了呢?他不由微微不安起来,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宠幸…

“皇上,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容儿一觉醒来,皇上就不认得容儿了…前一天夜里,不还…”说到这里,他巴掌大的小脸红了起来,羞得可爱。

听懂了他的话中话,苍蓝也跟着腆红了脸:“我一觉醒来,就发现一切都变了。记得一些、也忘记了一些事…别担心,听起来本王以前很宠幸你,以后也不会待亏你的,尽量。”

她的一切表情自然没有逃过柳容和夏绯砂的眼睛,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看她羞涩得如同初为人妻,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铁面帝王,心知这一回可能真的如同传言,皇上是脱胎换骨了。

“多谢皇上!”柳容欢欣鼓舞,忙起身作揖,却不想被桌角碰裂了伤口,鲜血微微渗出。

前一秒还在欢笑的小脸瞬间泪眼汪汪,我见犹怜。苍蓝忙扶了他到一边:“怎的这么粗心大意?还好没怎么出血,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小时候,父君总是这样帮她吹伤口。温温的、湿湿的,模样温柔可爱,伤口真的很快就会不疼了。想到这里,苍蓝不禁有些神伤。那稚嫩如孩童般的微笑慢慢收敛成一朵云彩,初露出少女的忧愁来,宛若一朵带雨的鹃花,静静而又亭亭。

柳容见状收住泪意,顺势靠在苍蓝怀里,她羞涩地略略偏开身子,却又被他缠了去。她这才发现他柔软得像一朵棉花:芬芳、香滑。他在她耳边轻轻低诉:“皇上这次一病,容儿好是担心…不过这下看看,皇上病好了倒是比平时还亲近人了,容儿好高…哦不,容儿还是希望皇上能好起来,只不过,如果还能像现在这样…就好了…”

苍蓝这才微微有点参透这柳容受宠的原因了。他乖巧、可人,像一朵温柔的解语花,又有一些憨憨得可爱。在他的身上,哪有半分出身风尘的影子?有他在怀,她从最初的局促到后来的释然,像抚摸小狗一般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调皮。”

夏绯砂沉默地坐了许久,终是忍不住站了起来:“皇上,臣君已经觉得好多了,今晚就不在中宫打扰了,臣君想现在就回东南宫去。”

苍蓝看了看天色:“原来不早了。这样也好,我送你回去吧。容…儿,你好生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柳容原是想留皇上在宫中用晚膳的,见绯君把她吸引了去,不免失望。但下一句他又得了苍蓝的令儿,明天皇上还会来看他!他忙欣喜地谢过,送着她跟着夏绯砂走出门口。

“恭喜主子,看来皇上对主子的宠爱并不曾减少。”桑儿护主心切,一直都等在门口,苍蓝开门时,他刚好听到了最后那一句。

“哼。”柳容低低哼了一声,转身回房。面上毫无天真的光彩,也没有半分惹人怜爱的表情,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出身不好,进宫的时候就已经不是清倌,这是永远烙印在他身上擦不去的污点。他是穷人,就是因为太穷,他才被娘卖进幻月楼,当了一名打杂工。当他年岁渐长,便被推出去接客。他求鸨父放过他,他姿色一般,不会太受欢迎。但利益当前,有谁人会怜悯一个无依无靠的少年?

就是那段岁月,让他知道了做人最重要的东西:不是尊严,也不是理想,而是财富与权利。没有这些,连选择做一个普通人的资格,他都没有。如果要得到想要的一切,只有靠他自己。于是他真的就这样一步一步、用自己的一血一泪,走出了那个污浊之地,走进了这个梦里才会出现的地方。

回想起那些恶心的女人在他身上乱摸的感觉…他嫌恶地拢了拢衣袖,似有冷风窜入一般。不,他已然脱离了那种生活,他现在,是人上之人了。

那头苍蓝送夏绯砂回宫,他也并不领情,只是简单谢过,与她一路无话。与柳容的温柔可人相比,夏绯砂冷漠得如同一块磐石,再涓细的水流也难以柔和它。

苍蓝心想,也许将门之家的男子生性就是比外头那些要刚硬一些,并不与他计较。何况她第一次见侍君,他不愿开口,她也不知能说些什么,只将他送到宫中便要走。

“还请皇上以后不要再来了。”离开的时候,夏绯砂站在她的身后,忽然波澜不惊地说了一句。

“什么?”她回头,他竟毫不避讳地直视着,两双视线在空中不期然地碰撞到一起。夕阳在他的身侧鲜红着,映得他的双目竟如烈焰汹涌,红宝石般璀璨光华。漆黑云发沿着他的肩缓缓流淌至背,在微寒的风里轻轻摇摆。光洁的额头上那一点朱砂仿佛是心头的一滴泪,衬得那容颜至媚至邪,仿佛融入他的怀里就会一起燃烧。苍蓝有一瞬间的怔仲,热烈也好,严寒也罢,绯君的眼神总是处在极点之上,叫人不敢轻易解读。

“皇上政务繁忙,绯砂不善言辞,又不懂温柔之术,恐怠慢了皇上。”他一字一顿,面上写着淡淡的倔强。

明知是借口,苍蓝偏生孩子气地灿烂一笑,牙口一片雪白:“如果我说不呢?这是我的国土、我的宫殿,你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的。我想来就来,想走便走,谁都不能左右了我。”

说完她转身就走,两名宫人紧跟在后不敢有半点耽搁。夏绯砂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消失的背影,伫立许久,直到她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

暮色也快消失殆尽。他掩藏在衣袖中的拳,这才慢慢放松开来,本来平整的掌心里,几道深深的血痕触目惊心。

第六话 解围

“皇上,这满地都是落叶,还是让奴扶着您吧?”宫人秋尽与冬无恭敬地伏在苍蓝的脚边等候差遣。

秋尽和冬无是她亲自从一班宫人中挑选出来的。他们心思细腻,头脑伶俐,已跟在她身边有一段时间了。莲幻如往昔一般面无表情地伫立在一边,安静地注视着这一切。

“不妨、不妨!”苍蓝笑呵呵地落了轿,兴奋地远望着通往后宫的小径:已值深秋,满地金黄的落叶层层叠叠地,把石板路铺了个满满当当。当金丝小鞋踩落在上面时,断叶咔嚓作响,她欢喜至极,于是走着走着竟蹦跳起来,红晶锦缎衣上绣的朵朵荷莲像是瞬间迎风曳动开来,烟粉色腰带两头流苏玲珑,也随着她的动作翩然起舞。

轻盈的跃动中,脚下的落叶被她带起,飘然飞上半空,又纷纷扬扬地洒落,围着她漫天旋舞。她张开双臂拥抱它们,尽情地旋转着,细嫩的手指抚摸过枝干已秃的大树,微喘的面颊透着绯红。不知道的人定以为,闵国女皇一如传言,如男儿般纤细的身段,甚至精通绣花、舞技这些一般女儿家不会去学的东西。

树林的那一头,一抹青蓝色不期而至,于苍蓝热烈的红遥相呼应。宫中相传,自从女皇失去了部分记忆以来,她再也没有召过任何一个侍君侍寝,也很少听说她和其他侍君有来往。帝心难测,王雅竹悄悄看着今日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苍蓝,斟酌着是应该大方地走出去请安,还是该安排一个偶然相遇的巧合。

含巧看看主子又瞧瞧皇上,急得圆鼻头上几乎渗出一层汗来。主子是识大体没错,还轮廓纤巧柔情似水,在他眼里主子几乎就是个完美无缺的玉人儿。只是没有皇上的宠幸,主子他…又何来的幸福可言?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另外一个男子服侍着皇上…那位子,本该是他主子的!

莲幻默默走上前去,掏出怀中一方丝绢来,轻轻给苍蓝擦拭着双手。那绢是极简单的灰色,纯色的,甚至连一朵花都没有,纵然是再好的料子看多了也叫人乏味。

“这绢子…是我赏你的?”

莲幻低着眼睑:“回皇上,是皇上赐奴的料子。”

苍蓝想起来了。那日清点柳国供品时,她见这卷布料摸着顺手,黯灰之中透着光泽,倒也耐看,便随手赏给了莲幻,要他做成一件衣服穿。没想到他做了衣服,还留了一块做成这一方丝绢,有趣。正要开口说点什么,秋尽凑到她的耳边:“皇上,是寰太君。”

苍蓝咧开的笑容顿时收住在嘴边,正前方寰太君被左右二侍搀扶着,一摇一摆地缓缓走来。苍蓝看了看自己已经干净的双手,朝莲幻使了个眼色,他立即领着秋尽冬无退到后面。

“儿臣给太君请安。”苍蓝像模像样地一揖,寰太君也不阻止,怪声怪气地用鼻子嗯了一声,“皇上,这是打算往哪儿去呀?”

苍蓝忽然觉得此一刻静得很。连风过树梢那轻微的簌簌声,仿佛也清晰可辨。这寰太君的厉害,宫里可是无人不知的。他年轻的时候荣宠一时,经常以十君之首自居,连母皇都拿他的任性骄纵没办法——或者,是母皇有心宠爱他的蛮横罢。

如今母皇不在了,他作为仅剩的五位太君之一,又是年纪最大的,他堪比太上皇,排场盛大,奢华至极。瞧瞧他,头上、耳上、手上;脖间、衣襟、手指,五一不珠光宝气,夺目刺眼。当年的美色少年,因为不服岁月的洗礼而涂脂抹粉,风韵犹存却气质全无,俨然成了一朵风中残花,叫人不忍细看。

“我——”

“阿,阿嚏——”林子的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喷嚏,寰太君眼神一瞥:“什么人?”

含巧恨不能抽自己两个耳瓜子。这该死的喷嚏,早不打晚不打,偏偏让寰太君发现他们在这里。他受罚不要紧,可他连累了主子!他瑟瑟发抖的手被身边的王雅竹一把拉住,“走,别慌,一切有你主子呢。”

他冒着冷汗低着头跟在主子后面,在心里骂了自己一百一千个不该。转眼两人已经来到苍蓝和寰太君面前,王雅竹施施然请了安,面容宁静皎洁,神色悠然自得,华贵而不食烟火之气地流淌而出,姿容气质令人心旷神怡。

寰太君撇了撇嘴:“原来是竹君。我与皇上在此聊天,你既来到,为何不现身人前,反倒藏于树林之后?”

王雅竹回道:“雅竹不知太君与皇上在商议什么要事,所以不敢贸然上前打扰,还望太君和皇上恕罪。至于刚才,雅竹沉醉于这深秋之萧索景致,所以半个字都没有听得。”

苍蓝的眼中微露笑意。早知道雅竹哥哥是个识大体的人,此番一看果然智慧气度都非一般男儿可及。她走近一步,轻轻捏住了他的小手:“竹君,我不是叫你在东宫等着,我下朝了就过来么?你怎么不听话,又自己跑了出来?”

话语严厉,语气却是宠溺的。王雅竹自然听明白了,他按倷住突突直跳的心,“回皇上,臣君知皇上会经过这里,所以想在这里等您到来。”

苍蓝对他笑了笑,他第一次发现她的右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她转向寰太君:“太君,若没有什么事,我就带竹君一起走了…太君,太君?”

寰太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看着他们怔愣着,半天才回过神,脸颊上竟微透出些芙蓉颜色来,隐约可见当年的美色:“噢,没,皇上请便,我也要告辞了。”

几人就此别过,苍蓝回想着寰太君的反常,一路行走默默无言。王雅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被她牵着,从最初的一颤到现在,他觉得那手又温又湿,在这样的天气里仿佛将暖意都传到了自个的心里。

走了这一路,含巧终于把先前的冷汗都给憋回去了。看着主子那含羞半盏的模样,那才是男儿家开心的表现呢。他心里抹了蜜似的,好像皇上那手牵的是自己的小手,皇上那令人迷醉的乌黑眼睛里看到的是他自己似的。

“皇上…您出汗了。”王雅竹掏出自己的香绢给苍蓝抹汗,将她的思绪带了回来。她只觉一阵清雅的香气扑面而来,才知这是他那绢上的花香。她从小怕热,这都有点人瑟缩的季节了,她还是多动动就会出汗。

“我自己来吧。”她随意地抹了几下,又看了看那有些透明的纱绢:烟青色的料子,像雨雾蒙蒙的颜色。上面绣着一支傲立的竹,色泽鲜翠,气骨不凡。

“这绢上的竹,是你绣的?”

“回皇上,确实…臣君绣工不精,让皇上见笑了。”

“我看挺好。”苍蓝笑眯眯地将它翻来覆去地细看,“我看着它喜欢,不知雅竹哥哥肯否割爱?”

王雅竹记不得这是今天第几次受宠若惊了。“自然是…皇上这么说折煞臣君了,这手艺粗陋的东西,皇上喜欢拿去便是。”

苍蓝依然端详着那绢上的竹,笑呵呵的:“不差,不差,绣工很好。”说着,便将它收到自己袖中。“对了,以后私底下可免了那些繁文缛节,我们可以用你我相称,你唤我皇上也成,妻主也成,但别唤我的名字。”她压低了声音,“你知道那件事,是要绝对保密的。”

王雅竹福了福:“雅竹谨尊圣谕。”然后又立刻轻声补上一句,“我听你的。”

两人在深秋的密林中相视而笑。

作者有话要说:周日加更~希望大家喜欢~

第七话 往昔

一路走着,王雅竹始终没有等来苍蓝再牵自己的手,不免有些黯然。他的娘亲王涵之与前女皇交情好,他小时候便得以常常入宫。在宫里,他认识了双生的皇子闵苍蓝、闵湘玉,年纪相仿的三人很快成了朋友。

他记得,苍蓝与湘玉的样子一模一样,连纯黑无瑕的眼睛都是同样大而深邃。着相同的衫时,恐怕连她们的母皇父君都分辨不清。可能是天意吧,姐妹俩的性格却生得南辕北辙。苍蓝活泼好动,能说会道,还总缠着母皇要跟师傅学拳脚功夫,是个豪爽的女儿家;湘玉内敛文静,总是默默呆在房间里绣花写字,跟男子一个样。

女儿家性格如此,总有些人会在背后偷偷笑话她。每当这个时候,苍蓝就会气势汹汹地追着那些嚼舌根的奴才:“哪个再在这边胡言乱语,小心我割了他的舌头!”

如此,苍蓝保护着湘玉,湘玉也总是依赖着苍蓝,两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感情好得不得了。苍蓝叫自己雅竹哥哥时,湘玉总会怯生生地跟在后面喊他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湘玉说话容易脸红,苍蓝就总鼓励她大声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一次,前女皇不知是为了一件什么事焦头烂额,怒火攻心,后宫之中谁都劝不了她,也免不得连带着人心惶惶。湘玉有了对策,又不敢开口,于是便告诉了姐姐。谁知苍蓝不肯代她开口,要她拿出勇气自己去说。湘玉最终做到了,她的献计非常的成功,前女皇龙颜大悦,众人也得以对她刮目相看。没想到她虽然内向沉默,却是如此的聪明,实乃真人不露相呵。

岁月荏苒中,他十二岁了,已经到了男女之间需要避嫌、情愫微萌的年纪了。就在这一年,前女皇寿诞,皇宫里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火,带走了活泼的苍蓝和她的父君母皇,还有更多无辜的生命。他也曾探望过苏醒后的湘玉,只觉她比从前更沉默了,甚至连一个回应的眼神都没有,好像心已死去。他理解这种感觉,失去苍蓝,他和她一样觉得沉重。这宫殿,哪里是什么金碧辉煌的盛殿,分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

“一叶落而知秋呵。”身边的苍蓝忽然轻轻吟了一句,似在感怀伤情。

是啊,他差点忘记了,她是苍蓝,当年出事的那个,才是湘玉。自从他按着家族的意思嫁入宫里,她从未临幸过他,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很少和他来往。有时候他不禁会想,是不是属于三个人的回忆太多,所以她不愿看到他,不愿想起已经不在的妹妹?

只是这一向,那个活泼爱笑的苍蓝,又怎么会回来了呢?这其中的因由,他是怎么也猜不透。只知道这女子,她已经是自己的妻主,这辈子都是。若问真心的话,与苍蓝相处当比湘玉要容易一些。他知道她藏着掖着,但终有一日会让大家再看到那个充满王者之气的女子。而他呢,他的一生早已禁锢在这深宫之中,唯有她,他可以有一些期待吗?

“皇上,不知何事忽生感伤?”他应着她的叹息,轻轻问道。

“我只是忽然想起小时候,你还记得吗,我,你,还有湘玉…我们在这里玩过捉迷藏。”

“我自然是记得,只可惜…”

“不知道湘玉,现在好吗?”

湘玉,相信我一定会为你手刃仇敌,相信我一定可以做好一国之君,无论是朝堂还是后宫,尽我所能不负天下人!苍蓝在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些日子,是她有生以来最辛苦的日子,她没有了亲人,也失去了记忆,还要突然肩负起国家的重担。每每疲惫的时候,就在心里想念湘玉,一遍又一遍地对她保证,对母皇保证,这才得以坚持下去,以惊人的速度成长。

“湘玉,她现在一定过得很好…”王雅竹望向远方,“说不定还是这么内向,绣工令我等男儿自叹弗如,智慧却令学者们都哑口无言。”

“说得好。”苍蓝夸赞,并仔细打量着王雅竹,直把他看得面色潮红低下头去。当年,他们三人感情虽好,却从未谈及过儿女私情。她年纪还小,又大大咧咧,很少想旁的事情,自然也不会想到有一天,雅竹哥哥会当了自己的侍君。对于一个长大了的王雅竹,她需要时间去慢慢重新认识他、了解他——她正这么做着,他的玉树临风和善解人意,都让她感觉欣喜。

“来人。”她微侧过头,冬无已经上前候命。“赏竹君龙凤玉环一对、锦缎十匹、贡品香涎一盒。”

“谢皇上赏赐。”王雅竹携含巧跪下谢恩,却被苍蓝单手扶住,只觉得她力大无穷,手臂处有些疼痛。

“不必叩谢。前段时间我忙于政事疏忽了后宫,既然雅竹哥哥和我有缘,作了我的侍君,那我必不会待亏了你。有时间,我就会都你那去坐坐。”

“我等着你来。”王雅竹目光盈盈,笑得云淡风轻,美景失色。

苍蓝轻轻拉住了他的小手:“再陪我走一段吧。”

王雅竹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正在涌动着:“雅竹乐意之至。”

下午,皇上与竹君携手游花园以及皇上赏赐他的事情,已经在后宫中传遍开来。但凡懂得为人的大小宫人,先后偷偷地带着礼物去拜访王雅竹,希望他能替自己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甚至连他的小厮含巧、含之,也被人塞了不少东西,一时人气兴旺极了。

“得势就有人捧,失势就被人踩。”浅叶一边叨叨着一边擦着床柱,回头搓抹布的时候,竟看到宁昭颜站在门口,吓得差点把手里的抹布扔掉:“主,主子…我…”

宁昭颜的模样其实是顶俊美的,只是他很少笑,总是郁郁寡欢似的。听了浅叶的话,他也并不羞恼,只是走进来轻轻坐下:“男人的这一辈子,前半生属于父母,后半生属于妻主。我已经名声扫地了,还敢奢求什么呢?只是委屈你跟着我一起受苦了。”

浅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双膝爬到宁昭颜的面前:“主子的苦命,连浅叶都明白,是浅叶说错话了!主子放心,听说皇上这次醒来与以往不同了,说不定、说不定主子也能…”

浅叶欢欣地设想着,那厢宁昭颜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对于他这个经历了两代女皇,绝无仅有的两朝“十君”来说,这些事情都并不重要。女人是天,女人操纵着男儿们的命运。作为男儿的他,除了接受,又能怎么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若大家喜欢,请收藏之~请多多留言~

第八话 风起

“哐当——”柳容将刚绣好的鸳鸯枕扔在地上,却不小心砸倒了一边的花瓶,顷刻间美丽的瓷器化作一堆碎片,瓶中水尽泻而出。桑儿推门而入,见状大惊,飞也似地扑到主子身边:“主子,你这是怎么了?这个鸳鸯枕,你不是花了大半个月才完成的吗?这下完了,都湿了…”他手忙脚乱地从满地残局中拎出已经沾满水的枕头,痛惜地拍打着。

柳容衣衫齐整,头发却散乱在一边,看得出适才他还在精心装扮自己,只是中途被打断了。“皇上…皇上都大半个月没来看过我了。那次她送夏绯砂离开,原应承了我还会再来,却再也没有来过!现在,她还和从未注意过的那人一起…”

“嘘!这话大逆不道,小心隔墙有耳啊!”桑儿打扫着一片狼藉,身子背对着柳容,看得出他们主仆的关系密切:“皇上贵为九五之尊,她能差人带话给你,说有事来不了,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如今众君之中,竹君才开始得了宠,您千万不要乱了方寸啊!”

“以前有我,哪里轮得到他。”柳容盛怒过后平静下来,坐到梳妆台前整理散发。“不是我说,从前除了我和颜君,皇上何曾把他们几个放在眼里过?如今,皇上失忆了…”他岂不是前功尽弃?想到这里他微微一颤,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又一次席卷全身。不,他决不能坐以待毙,他是柳容,皇上最宠幸、甚至不惜为他推翻规矩的中宫容君!

主意打定,柳容携着亲手做的民间糕点就向御书房静庭轩出发了。他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主,如果家境优渥,他可能会变成一个任性骄纵的小公子,被人誉为:“率直可爱。”只可惜命运没有依着他的性子,所有坎坷仿佛都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他摸了摸篮中糕点,还是暖乎乎的,于是赶紧催着轿子快点走。

想起来,皇上最爱吃的就是他做的蛋黄香酥和芝麻糕了。这是地道的民间小吃,御厨做不正宗,只有来自民间的他,才能做出这种味道。皇上失忆,但口味还是不会变的罢?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成功都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他必须比别人更努力才行。

片刻后他来到静庭轩,宫人却将他拦在门外,说皇上正在批阅奏折不便打扰。他着急糕点凉了失去美味,又羞又恼:“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我乃中宫容君!皇上最宠幸的侍君!我要给皇上送点心,你们莫要拦着,后果你们担当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