珮璃不是矫情的人,听了她的话,便不再多说什么。门打开,外面的世界亮得刺眼,他仿佛太久不见天日,眼睛受不住那些纷繁的光线,只是微微将脑袋埋进她的怀里。

那里,有他熟悉的味道…他知道,真正的她,从夜晚,走到了白天。

关于她的秘密,这一切他都知道。现在,真正的她回来了…

“秋尽,替我拟旨,密召都城守备方静源、都城守军副将楚惜寒即刻入宫,分头行动,消息不得外露。”

“是,皇上。”秋尽拿了圣旨匆匆出去,冬无从侧门缓缓步入。

苍蓝看到他,“冬无,太医怎么说?”

“回皇上,张太医看过珮璃以后,说他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皮症,可能是长期呆在阴暗潮湿的地方引起的,而今又耽误了治疗,所以已经病情严重,恐怕…”

苍蓝心中一凉:“请她无论如何要尽力医治珮璃!再多请几个太医来,那些已经告老还乡的也请来,她们经验丰富些,快去!”

“是。”冬无略微一揖,也快步出了门去。苍蓝趁方静源和楚惜寒还未入宫,拨空去看珮璃。他被安置在主寝宫偏侧的小房间——当时她抱着珮璃回来的时候,许多宫人都吓得不敢近他的身,怕他的病会传染。苍蓝要把他安顿在自己房间,几乎所有人都跪求她不要这么做,龙体为重,怎能轻重不分呢?

她想了想,不能再让他落下口实,便将他安顿在自己寝宫旁边的房间,又调拨来当时泼到她污水的那个宫人来照顾他。那是珮璃的旧日同僚六儿,两人友情深厚,珮璃病重时,也亏得六儿照应着他,所以现在也只得他不嫌弃珮璃。

临近门前还隐约听得珮璃轻微的呻吟,待到她推开门,里面已静静无声。她知道,他又背着她默默忍痛了。

不拆穿他,她只是走到他的床边:“珮璃,今天觉得怎么样?”

珮璃挤出微笑:“回皇上,这么好的环境,珮璃自然是觉得好多了。”

已近初夏,窗明几净的房间里,苍蓝将门窗大开,让晴热的阳光和舒润的微风都挥洒进屋。太医说过,珮璃的皮症是因为阴暗潮湿,那让他呆在这晴暖干燥的地方,当是有所帮助的吧?

她坐在床边,轻轻握住他那只染红了指甲的小手。珮璃微微一缩,但握着被握着的手却纹丝不动。

“皇上,这样不可呵,珮璃的病…怕是会传染的。”

“别说傻话了。六儿服侍你这么久,怎么没见他也病?再说本王是真龙之身,病看了我都要绕道走。所以啊,有我多看看珮璃,珮璃就能好得快一些。”

珮璃静静地看着他不曾说话,眸光的流转却出卖了他不平静的心。苍蓝端详了那只手指一会,忽然问道:“这凤仙花汁,竟是不会掉色的么?”

不然,怎么会历经这么久,还鲜艳得如同当日?话未说完,她就知道自己犯了傻,忍不住笑出来:纵然花汁不掉色,珮璃的指甲难道不会长么?

珮璃有些腼腆:“那自然是…珮璃,自己涂上去的…”

苍蓝不再笑,认真地看着他,看得那苍白的小脸上终于浮起了一抹红晕。珮璃啊珮璃,纵然初见是你装作不待见我,可你时时为这一只手指补的色,不就是还惦念着我的爱吗?

兰心蕙质,聪慧得体,她怎会舍得让他吃苦至此?

“珮璃,现在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用担心,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不论是什么事,我都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了你去,包括我自己。”

珮璃咬着下唇,片刻之后才又看向她,“珮璃不是担心自己,是希望皇上听了以后,不要太过伤感。”

“我答应你。”她安抚性地轻拍他的手背,他用细微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将那一段岁月娓娓道来。时时哽咽,渐渐坦然,她终于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最终的真相——是她的专宠害了他,是她的不信任害了他!

“珮璃,是我对不起你。”

“之所以不想旧事重提,就是不愿意看到皇上您,这般沮丧。”珮璃笑得很温柔,明明算不得绝色,却好似满屋都因为他而生辉。

他不是没有怨过,只是当生活沉寂、生命尽头的时候,许多事情真真是看穿了——爱到尽头,却依然是不悔。就当是他,欠了她的这一世吧。

“皇上,过去的痛苦,珮璃全都忘记了…珮璃只有一个小小的心愿…皇上能够和珮璃一起忘记过去,倘若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一定要珍惜现在,切莫错过,追悔已是惘然呵。”

“不会的,我不会让你有事。”苍蓝坚定地承诺他,脆弱两个字仿佛从她的生命里消失殆尽。珮璃看着这样的一个她,忽然想起了那一年,他们日夜相伴,最幸福的时光。

白天,她是怯懦的小皇帝,在群臣的夹攻中忍气吞声;夜晚,她是内向孤僻的少女,常常独自刺绣、写字,做一些男儿家才喜欢的事,却怕被别人看到。

若不是那一晚,他见到她另一番模样,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同样外貌的一个人,竟然还可以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

“皇上…不,你是谁?”少年怯生生地看着擦剑的少女,熟悉的面容却有着从未有过,英气的傲然。

“我么?”少女笑得灿烂,牙口一片雪白,“我叫做,苍蓝。”

作者有话要说:暮月给大家发个鸡腿补补,大家给暮月来点鲜花提神,都不要纠结哈~

其实这章还没完,不过暮月刚到家,现在去吃饭了…就拆开到这里吧,暮月的下两章稍微梳理一下,绝对不会混乱的~大家都知道这些人物出来是有用的拉,而且应该可以解得开纠结哦!我会努力更新的!

大家周末愉快!

第三十六话 凉薄

虽然只是很短的片刻,皇上又恢复成了平时那个沉默的少女;虽然只说了一句话,从此以后那个人他再也不曾见过,珮璃却牢牢记住了她的名字:

她说,她叫苍蓝。

再到后来,他无意中知道了他从未听说过的,已经仙逝的七皇子的大名,闵苍蓝。一个惊人的想法在他心中生成,却再无机会求证。他怎么也想不到,几年以后,那个人竟然从幕后走到了台前,眼前的这一位,正是不折不扣的闵苍蓝。

这予她,是一件好事,不是吗?从始至终,那个人都是她这一点没有错。

“皇上,楚副将和方守备已经在殿门外候着了。”秋尽在门外轻轻通传。

“哦?”苍蓝侧过头去向着门口,“可是分开传旨的?”

“回皇上,奴们谨遵圣旨,两人此刻分别在东门和西门等候召见。”

“我即刻就来,先传楚副将入大殿。”重新想起暂时被放下的沈语卉的事,苍蓝的面色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是。”秋尽领命离开,苍蓝回头对珮璃道,“我去处理点事,你好生静养,晚些我再来看你。”

“皇上…”珮璃拉住她将要离开的衣袖,吱吱唔唔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是珮璃自说自话,但我总觉得您被什么烦心事缠着,很棘手吗?”

苍蓝消不散那股怒火,“有些事,如果不知道,就可以永远傻傻的开心;一旦知道了残忍的真相,便不得不去面对,装作什么事都没有过…我想我做不到。”

“无论如何,珮璃还是刚刚那句话:皇上,要珍惜眼前…切莫日后后悔呵。”

“我知道珮璃是为了我好,放心吧。”苍蓝笑着替他放下床帘,大步离开。珮璃默默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一种不详的预感:她这个人,就是太纯太真,容不得信赖的人有一点背叛。可倘若真的狠了心,日后又追悔莫及,这些事,又怎么是凭说,就能说得清呢?

苍蓝到达前殿,楚惜寒已经候在那里。她向苍蓝行尽礼数,并谢恩自己升官的事。苍蓝素来对她抱有好感,所以此次除了方静源本人,只传了她一个。

“楚爱卿,你告诉本王,方静源方守备…家中可有夫郎小爷?平时,在男色这方面,你可知道些她的什么事?”

楚惜寒微微一想,再加上不可能密不透风的皇墙,心中就已明了几分。只是这事儿,怎么问到她头上来了?看着小皇帝冷得有些苍白的面容,她忽然想起了那一次狩猎,两人骑马射箭、快意人生的场面。那时候,如果那个不是皇帝,她也不是臣子,也许,她真的会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想到这里,她有些于心不忍,“回皇上,据臣所知,方守备家里并无任何夫君小爷。至于其他的…臣就不太清楚了。”

苍蓝叹了口气,“你再仔细想想,平日里可有什么人来寻她,或是有什么关这方面的传闻?”

楚惜寒心想,今天皇上是非要得到一个答案了。“皇上…臣想起一些事,但不知究竟能不能讲,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想听的那些。”

“但说无妨,说什么本王都免你的罪。”

“是。臣想起大约两个月前,曾有一位公子的小厮,来臣的军营找过她,当时是臣遇到的那小厮。究竟是哪家的公子臣不知,只知道那小厮名唤惜蝶。”

惜蝶!是了,就是惜蝶。沈语卉如今的小厮叫做惜梦,惜蝶是他未曾带出府的小厮,她曾听他提起过。苍蓝心里一沉,说不清是侥幸落了空还是预感得了实,感觉空洞洞的。楚惜寒也说不出更多所以然了,苍蓝令她守口如瓶,便让她退下了。

喝了杯茶调整下情绪,苍蓝终于召见了等候已久的方静源。方静源因为官衔原因不用上朝,所以很少进宫晋见,所以这次皇上密召进宫,心里难免忐忑。

苍蓝依然是问了她有无夫郎的问题,又说愿意指一位大臣之子予她婚配,不料她竟是满口答应。苍蓝腹中有些怒火,“难道方大人心里,就没有那样一位非君不娶的意中人吗?”

方静源不明所以:“回皇上,并无这样的人。”

苍蓝终是藏不住:“那,沈语卉呢?”

方静源大骇,努力克制住怦怦直跳的心:“皇上说的是何人?怕是有所误会吧,臣并不认识皇上说的人。”

苍蓝心中微凉,若是让语儿听到他的心上人这样说,他会不会心碎欲绝?她从袖中取出方静源写给沈语卉的情信,丢在她的面前:“那方大人可认得此物?”

方静源知道藏不住了,只得改口道:“皇上恕罪,微臣与语君是旧日相识,但早就没有联系了…这信,恐怕也是别人模仿了字迹,想栽赃嫁祸给臣的…不信,您大可找来语君对质呵!”

若是真唤了语儿来,也不可能说出什么吧?方静源心里盘算得好,这事儿,天知地知,她知他知,语儿还会害了她不成?

苍蓝冷笑道:“也就是说,你从未想过娶沈语卉为夫?”

方静源低着头,“回皇上,这等玩笑开不得啊!语君贵为十君,臣怎敢动那心思?就是借给臣一万个胆,臣也是不敢的呵。”

说完这些话,皇上许久没有回答。方静源偷偷抬起头看了一眼,见她袖着手背对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心里不由有些发毛,也便不敢作声。许久,她终于听到了那如临大赦的:“退下吧”,忙一叩首就退了出去。

话说沈语卉那头,从发现不见了那封信开始,他就知道这一切都完了。皇上是何等的有尊严,她怎会容忍他在她的眼皮底下有这样的举动?其实方静源的信,他统共也只回了一封而已,他告诉她前尘往事俱已成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可没料到,她居然还给他回了信!

所以苍蓝驾临西北宫的时候,沈语卉一点也不曾惊恐,甚至是有些心如死灰。若是这一世,他左右为难,两个都对不起,倒不如下一世,投个干干净净的身子,做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也便足矣。

他愈是心如死水,却愈等不来她的雷霆震怒。她只是深深将他看了又看,那目光里有太多的东西,无奈,失望,深情,愤怒…慢慢的,慢慢的,他越来越看不清。

苍蓝仔细地看着沈语卉,忽然觉得他一点也不像珮璃。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即便略有相似,她也绝不会认错的。只是那一瞬…她宁愿相信,自己是因为珮璃,才对语儿一见钟情的,可心中那一丝一丝碎裂般的痛苦,却充满诚实地背叛了主人。

那天,也是在这里,她第一次吻了语儿,还差点同他有了肌肤之亲。可这一切,现在想起来都是那样陌生。也许该来的会来,不该属于她的会走,这一切不会因为她是帝王,就有所改变…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想将他就此了结,将他年轻的生命永远封存在她的记忆里,任谁也夺不去的鲜活。可那个时候,她忽然又想起了珮璃,想起了珮璃的话。

珮璃说,要珍惜眼前,不要等到来日才后悔…当年的珮璃,就是因为她误解他红杏出墙,才落得眼下这般凄惨的下场。如果她狠下心,沈语卉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珮璃?她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只悠然地、一字一句地吐出几个字:

“倘若当时没有见到我,你跟了方静源,你会更幸福吗?”

沈语卉一惊,抬眼反看着她。如果当时,他顺顺利利地跟方静源成了亲,现在会是怎样一番局面?他发现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木已成舟,米已成炊,眼前的这个,才是他的妻主,他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默默接受了这个事实。

其实,他还可以更早想明白的…只是初初入宫选秀那夜,他独自一人迷了路,却莫名听到一些奇怪的呻吟。他大着胆子寻过去,遇见了当时病发在床的珮璃。他亲眼目睹了,那个容貌和他有六七分相似的人,如今是怎样凄惨的下场;又听得六儿一番解释,心中不免沉郁:自古帝王多薄情,昨日欢爱厚重,今天沦为陌路客,何等凄凉!

他和她之间,有太多解不开的结,不论相遇的时间对不对,结果仿佛都是错。尽管如此,他依然没有想过方静源的建议。他没打算要走,既然嫁给了她,便…

“这个问题很难,需要想这么久吗?”

他回过神来,“既然语卉已经嫁进宫,此生就是皇上的人了,此事早已没有如果。”

苍蓝拿出那封信,“我也以为我可以装作不知道,我可以像从前那样疼爱你…可是知道你心里那个人原来不是我,这对我是多么残忍你知道吗?我宁愿…你从一开始就拒绝我…语儿,我知道,我给不了你方静源能给你的,幸福感…

让你自由,也许,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我是皇帝,我若要让你有这个如果,你就能有。与其让你痛苦一生,倒不如成全你的幸福…你就当这是我,为你最后的付出吧,记得有一个人,她曾经这样,将你放在心上,愿你此生,一切安好…”

苍蓝说着,言语慢慢梗塞起来。她当着他的面,亲手撕掉了那封信,那纷扬的白色纸片,在沈语卉面前慢慢飞散、坠落,好像冬天最冷的雪花,下在他的心窝上。

此刻再冰冷的词语,都难以形容沈语卉心中的凉薄。曾经盼望过会有这一天,可真的来临的时候,他却只想拼命忍住他的泪意。他,沈语卉,被妻主休了。就在他慢慢懂得,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属于他的时候,这份安宁却从他的生命里,生生被抽离了。

既然她已经决定,既然她是为了他好,那他,是不是也应该成全了她的成全?沈语卉咬紧牙关低下头,不让她看到他终于忍不住涌出泪水的眼睛:

“草民,沈语卉,谢主隆恩。”

苍蓝点头,推门而出,一步一步却是越走越慢,最后慢慢地仰起脸来,静立许久。

沈语卉一直低着头,直到第一滴微凉的泪水坠落脚尖,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有什么资格替自己辩解,他有多大的决心去留住自己。如果他能当机立断,就不会伤害她这么深…他自己犯的错,就必须自己承担这苦果,这不是命,只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误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暮月双休日加班,累得俺啊…大家拿点啥犒劳俺不?

这章好像有点虐身虐心了,其实暮月真的不是后妈…好吧,如果有人纠结起来的话欢迎找俺诉苦。

基调会慢慢再调整回去的,俺这篇不是虐文(貌似还会有小虐)

终于更好了,暮月爬行到床去,顺便等评论~~

第三十七话 超脱

“主子,求求您不要扔下惜梦,您带奴一起走吧!”西北宫里,惜梦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正在收拾细软的沈语卉。他衣着素淡,面上一点神采都没有,反倒是有些憔悴,仿佛是一件抽空了灵魂的玩偶。

沈语卉没有接惜梦的话。事实上,那天皇上走后,惜梦就再没听主子说过话。他心里憋得慌,主子出了这样的事,十君被皇上休走,可是前所未有的呀!他若是之后还留在这里,万一皇上哪天一个心情不好,可能就把他给咔嚓了也不一定。

可是任凭他怎么眼泪横飞,沈语卉都像是没看见似的。他动作迟缓地将自己的东西一样一样塞进包袱,像拿走在这宫里的短暂时光。环顾四周,曾经那么厌恨的皇宫还是如此空落寂寥,可心中却难以抑制地翻起一阵酸涩——这原就是他咎由自取吧!要的太多,反而什么都失去…

那日苍蓝离开以后,当真是下了一道密旨,放沈语卉出宫,令方静源好生照料,不得有误。当然,如果这个结果就这样被几位太君知道,恐怕是难以作准的,可她是谁?她是连勾栏院小倌、母皇的侍君都敢娶的昏庸皇帝,想个借口对她来说,又有何难?就算太君们都心知肚明,也无从推翻了去!

元景四年夏,十君之语君因病香消玉殒。女帝湘玉深感痛心,追封其为“贤君”,其家人领受补偿,西北宫一宫再次成为空殿。

从此以后,世界上再没有沈语卉这个人;也许在某个角落,还能再见到,梨花少年那清丽优美的身影也未可知…

苍蓝的失落并维持不了几天,珮璃的病情又带走了她的关注。太医接二连三地对她下跪磕头,表示自己才疏学浅、已经无能无力,令得她一阵恼火:养这么多饭桶有什么用?竟连这样的皮症都治不好,还想要了珮璃的命去!倒不如,通通拉出去斩了,还能节约些口粮!

亏得珮璃为她们求情,苍蓝这一把怒火才算是消了下来。太医们感激涕零,诊治时更是小心,可用遍了珍惜药材,他皮肤上的脓疮依旧不肯见好,糜烂趋势慢慢严重。

“若是天意如此,皇上自不必难过…就当是,珮璃去了那里,服侍已故的几位太君吧。”

珮璃的笑容很清澈,在阳光的映衬下就好像是空气中的幻象,即将消失一般。苍蓝急得将他搂住,不准他胡言乱语。她真的害怕失去,再一次的失去。她第一次觉得,虽然身为帝王,做不到的事情却是那么那么的多。

于是她愈发用心地去寻找还有什么妙手回春的大夫,只要是她出得起的代价,她都愿给。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太医们的辅助下,她们终于查到有一位已经告老还乡的太医,最为擅长诊治这种皮症。只是她的家乡离开清云城颇为遥远,来回得费去七天七夜的脚程,而珮璃的性命又岌岌可危,赌不起这个时间。

寻思之下,苍蓝决定亲自出马,她自信她的骑术可以缩短脚程。然这个决定却遭到了宁昭颜的头一个反对,她以身犯险不说,若然没有她,国家岂不是要大乱,到时候那些黎民苍生受的苦,又该如何是好?

苍蓝知道是自己冲动了,于是又想到了楚惜寒。她的骑术不逊自己,军营之中快马加鞭的报信也是常见,相信她能够胜任此事。

打定主意,她立刻召楚惜寒入宫,将用意对她挑明。楚惜寒也是性情中人,当即接下这个任务,愿意倾尽全力跑这一次。苍蓝拍拍她的肩,一切尽在不言中。

楚惜寒回军营取了马即刻就动身出发了,苍蓝这边开始处于焦急的等待中。珮璃的情况一日差过一日,她的心也是越来越焦急。几天之间,五君都先后来看过珮璃,不论前因后果如何,一个如花少年现今如此凄惨,他们心头都是抱着一份柔软的同情,对苍蓝也是好生安慰着的。

第五日夜里,楚惜寒终于携着已经苍苍老迈的太医来到皇宫。一路上她跑死了两匹马,所幸的是幸不辱命,交完差后,便直接昏睡在了大殿里,已是累极。

经过老太医的诊治,珮璃的病当真是奇迹般的好转起来。自此,楚惜寒在苍蓝心里的分量,又重了那么几分。冥冥之中,她已经成为苍蓝心里最看得重的臣子之一了。

是夜,苍蓝忙完政务后去探望珮璃,他已经睡着了。他的房间就在她回殿的必由之路上,所以每天,她多少都会去看他几眼,看着他身上的脓疮正在慢慢变成深褐色,知道它们已然结住,是好转的迹象,心中不由快慰。

她偷偷看了看睡着的珮璃,长长的睫毛覆在已微有血色的脸蛋上,安静祥和。她不打算吵醒他,准备转身悄悄离开。不经意间,她瞥见他大开的窗外,一轮皎洁之月在天空明媚着,为这暗夜撒下清冷光华。不知怎的,她竟怔怔地愣在了那里,然后慢慢走到窗边。

夏天的风已然有些燥热,轻盈的衣袖被吹得微微拂动着。记得语儿选秀入宫的那一夜,也是这样的月色,她心里惦念着进入复选留下的少年,忙完了也非要去看上一眼才安心。他不知道迷路去了哪里,她快走的时候才见着了他,那么清净、那么婉转,她知道她的焦急和思念在那一刻都有了着落点。

现在想起来,哪是什么惦念焦急,分明就是情根暗种,却犹不自知罢了。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望着明月的眼眸变得有些迷离,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

他这一走,也快一个多月了吧…为了不引起注意,她把方静源也调离了这个城市,去到赤岭,那遥远的边境。虽然那里不及都城繁华,也算是个大城市。况且,像他们这样,当是有情万事足,人间处处是天堂吧?可是她就是忍不住会想,他过得好不好?尤其是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

珮璃于睡梦中迷糊苏醒,见到苍蓝倚窗而立,双手袖在身后,云发随素白色长衫一起迎风招展的时候,知道她是触景伤情了。关于那个莫名病故的侍君,他也曾经见到过,就在这样的一个夜里。他挪了挪身子想坐起来,却不小心碰落了枕边的药囊,发出喀哒一声。

苍蓝回过头来:“小璃,我吵醒你了?”

“皇上,怎的在此一个人凝思呢?”

苍蓝张口想说什么,却又笑着摇摇头,“没什么,见今夜月色极美,欣赏而已。”

珮璃慢慢挪到了床边,双脚着了地,“珮璃陪皇上一起赏月吧,我已经能下得床了。”

“那你小心,不要勉强。”苍蓝只手将他扶到窗边,又随手拖了张椅子让他坐下。

“见你能这样大好,我就放心多了。”苍蓝见他恢复得很快,微笑道。

“是托了皇上的洪福。珮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会有这样一天。”他笑得小脸有些微红,勇敢地看着她的眼睛。

是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和皇上一同赏月,夏夜晓风轻拂。哪怕是最普通的景色,也成为人间盛景。

“小璃,当我的十君,好不好?”苍蓝俯身,轻轻扶住珮璃的双肩,“我们失去的时光已经太多,既然上天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是不是应该加倍珍惜呢?”

珮璃微微笑着,大胆伸出左手轻柔地覆上苍蓝的手,“皇上,怎么经过这么多事,珮璃的心意,您还是不明白呢?”

“珮璃与皇上,曾经是两小无猜,少不更事,从来不懂得避忌什么。这要是在寻常人家倒没什么,可您贵为天子,而珮璃,却只是一个寻常宫人出生,是不可以坐上那么尊贵的席位的。”

见苍蓝要出口反驳,珮璃用小手轻轻放在她的唇上,“我知道,皇上会说,规矩是人订的。曾经,就是因为罔顾规矩,珮璃才会…旧事不提,经过这些年这么多事,经历过生死劫,珮璃觉得参悟了很多事。如果说有的人可以专一,有的人就必须要博爱,比如您。您的后宫就是朝堂的另一种支撑,国家的另一番写照,如果专宠或是无视规矩,就必会大乱。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位置。若皇上想保珮璃一世平安,就不能让珮璃去当十君。”

“有我在,有谁再敢动你?珮璃,是不是你还在恼我不信任你?”

珮璃摇头,“当然不是。若然不是想得明白,珮璃与皇上又怎能在这里并坐而谈?皇上不必担心失去珮璃,有时第一次的,就会是永远的…”

珮璃的脸红了,可能是因为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纯真的第一次。纵然皇上会有再多的侍君,侍宠,他也拥有着她最初的爱,无人可及的荣宠,难道还不满足么?

苍蓝默默无语,她知道珮璃所说,句句字字都是对的。有些东西,越是想抓紧,就跑得越快,真正会留在身边的,永远都不会离开。虚名而已,难道心意还不能胜过它么?

“小璃,你真的比我成熟了。”苍蓝有一种两人都长大了的轻愁,“那你有没有想过,康复以后,以怎样的身份在宫里生活?先说好,我绝不会允许你离开我的。”

见她又赌气又霸道地要求他留在她身边,他浅笑道,“若皇上允许,就再将珮璃派到凌太君身边吧,就像我们初相识那时候一样。凌太君是您的父君,珮璃在那里吃不了亏,还能当回一个自在的宫人,不必再受人眼红。至于…珮璃在意的人,只要放在心里,就谁都拿不走了。皇上若是想珮璃了,随时都可以召我前来呵。”

“小璃,谢谢你。”苍蓝握起他的手,放到唇边羽毛般轻柔地一吻,那纤细尾指上的嫣红,灿烂得宛若星辰。

小璃与语儿,是她活到现在最为心动的两个人。得而复失,失而复得,与他们的情缘深浅却是几番捉摸不定。失去了语儿,她得回了小璃,还明白了一些道理:握不住的,终究是要放走;留得住的,永远放在心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位置,她是帝王,她有十君,永远都不能罔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