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听不下去,把脸转向了窗外想离开。

这间茶坊开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没想到从它的后面窗看出去,倒是一条幽静的小路。苍蓝看着不同的人来来往往,有生意人,也有出门买菜的男子。倏地,一个急行中的高挑女人莫名引起了她的注意。

那人着普通的灰黑色布衫,腰头扎着一根布条当腰带,全身朴素利落。她步履匆匆,甩开的手脚都比一般人的要长,显得她本就高瘦的身材几乎微微有些佝偻。刀削一般的侧面,颧骨突出;狂风似的步伐,每一步都震起地上尘土飞扬。

是她?是不是她?!眼前的女人忽然变作那个满面黑白脸谱,浑身沾满鲜血的罗刹。虽然画花了脸,那狰狞的面容和撕裂般的嗓音,那杀妹之仇的深刻记忆,都让小丑女人的形象深深烙印在苍蓝的心底,就像是烫坏了皮肤上的一个印记,怎会忘记!

她哗啦一下站起身来从二楼窗外直接扑了出去。叶初蝶一惊,随即从腰带里掏出一块碎银往桌上一搁,也跟着飞了出去。满堂的客人被这两个从窗而出的男女惊了个目瞪口呆,一时间热闹的厅堂就变得鸦雀无声。

叶初蝶几步就追上了苍蓝:“你这是要去哪儿?”

苍蓝指着前方远处的黑衣女子:“小飞蝶,你帮我追上她,无论如何都要追上她!”那女人的轻功在她之上,就这么追下去,她是追不上的。好在叶初蝶在这里,一切都指望他了。

“好,等我消息!”叶初蝶也不多问,直接飞跃而行,不一会便把苍蓝甩在了后面。黑衣女子可能有些警觉,加快了步伐,故意往人流汹涌的地方去。叶初蝶也不笨,紧紧咬住她不放,还差几步便可够到她了。

苍蓝追在稍后的位置,眼看着女人惊觉被人跟踪,微微侧过头来。斜长的眼睛,细薄的嘴唇,阴冷的鹰鼻。她似乎有什么急事不愿耽搁,急行中眼看就要冲入热闹的市集。

“往哪走!”叶初蝶追上了她,一下扯住她的后颈衣衫。女人被他向后一带,顿住了脚步,随即翻转身来用脚扫他的下盘。叶初蝶被逼得放开了她的衣领,她转身想走,苍蓝已经追了上来,重重地飞踢她的腹部。

女人身手非常了得,纵然被两人夹击,还有余力避开苍蓝一脚的重心,只擦到了一边的胳膊。苍蓝与她交手几个回合,她招招阴狠偏门,每每想扼住她的喉咙直接取了她的性命。苍蓝观其眉目,那冷冷眯起的眼睛闪着邪光,嘴角下还有一道不浅的刀疤——这不是那个小丑女人,又是何人?

叶初蝶加入战局,与苍蓝左右夹攻,配合得浑然天成。小丑女人渐渐占了下风,心急之下向人群步步退后,再忽然由左右手同时丢出暗器,苍蓝和叶初蝶自然分开两边去,就在霎那间,女人混入人群之中,便怎么样也找不到了。

“那人便是要杀你全家的人?”叶初蝶见苍蓝懊丧的模样,忍不住问道。“不过,你逃她尚且不及,为何还要追着她?”

“杀我全家,的确是杀我全家!”苍蓝咬牙切齿,只恨自己没本事将她拿下,“苍天有眼,事隔这么多年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欠了我的,就休想逃得脱,总有一天,我定要叫她为她所做的一切血债血偿!”

第一零三话 逃生

本应是去打探情报的苍蓝和叶初蝶,却在柳国的街上意外撞见了一个眼熟的女子。苍蓝思前想后,这人定是那小丑女人无疑!她怕此行错过,于茫茫人海里便再也找不到仇人的影踪,便什么也没多想,拍桌就追了上去。

叶初蝶不明就里,只为着帮苍蓝加入战局,三人缠斗了一番,小丑女人不敌之下使出暗招于人群中脱身,苍蓝咬牙切齿。

但经过刚才那一战,对方的身形身手和面容都已经暴露无疑。综合起来判断,她最初的直觉引领得并没有错。也许是仇恨之血的气息,能让她翻山越岭,在异国遇见寻觅了多时的宿命之敌。

回家路上还在想着这件事的苍蓝,丝毫没有留意到叶初蝶一直默默的陪伴着她。对于她的家仇,他从来没有多问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很多人都是萍水相逢,也有很多人喝一杯酒道一声朋友,却从来不会多嘴去问别人的私事。

他当然知道她的仇人来头不小,能从闵国一路追随着他们不放,且来了一批又一批,怎么也赶不尽的样子,将那看起来奢华富贵的一家子赶到柳国变成了寻常百姓。指不定,她是闵国的什么皇亲国戚呢!

两人各怀心事走到府邸门口,苍蓝缓缓拍了拍门,叶初蝶惊觉有些不妥:“明玉,不对劲。”

苍蓝惊得回过神左右张望。果然,四面八方从不曾有过的小摊贩,拿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明晃晃的大刀,嘶吼着向他们冲来。

“快进去!”苍蓝一把将叶初蝶推入门内,连同前来开门的秋尽一起,被她用尽全力的一推,一起倒在了地上。

“哎哟!”秋尽被压得直吆喝,跟在后边的冬无连忙把两人扶起。

苍蓝一个闪身进来关上大门,只听得外面叮叮当当的,是大刀结结实实砍在门上的声音。

“主子…”秋尽惊疑不定。一直到刚才还好好的,门外何时多了这么多伏兵?

“秋尽冬无,你们快些进去把所有人都叫出来,叫他们在最快时间内拿好钱物!大门恐怕顶不了多久,外面的人很快就会攻进来了!快快快!”

秋尽冬无连怔愣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她连珠炮似的命令吓得连滚带爬地冲进去了。苍蓝顶着大门,听门外的女声吼道:“既然已经让我们寻到了这里,就不要再做无谓挣扎!将军说了,若你肯乖乖跟我们回去,便可承诺保全你全家性命!”

叶初蝶也顶了上来,一波又一波地撞击震得两人全身发抖。他苦笑道:“明玉你真是厉害,居然得罪了闵国的将军?还重要到可以为了抓你保你全家?你究竟是什么人?”

苍蓝的左手在巨大的冲力下已经有些麻木。她点住自己两处穴道减轻痛觉,“稍后再跟你解释。实在是不好意思连累你了,若是我们跑不及,到时候你记得自己走,以你的轻功,断不会被她们抓住的。”

叶初蝶有些生气:“在你的心里,我竟是这样贪生怕死的人?我…”

还来不及说完,门已经被重重地一下撞得有了缝隙。秋尽带齐了十君出到院落,苍蓝挥手:“你们从后门走!她们不知道这屋子的后门在哪里的,快些走!幻儿,照顾好绯儿!小飞蝶,你也走,去保护他们,这里我先顶着!”

“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谁也没想到,最先吼叫出声的,竟是平日里静默无声的珮璃。其他人都被他那拼尽力气的一叫感染了,叶初蝶和莲幻不由分说地就一人一边架住她往后门拽。

苍蓝半身麻痹了任由他们拖曳着走,才刚出了门口,就听到“砰”的一声,怕是大门被撞开了。

苍蓝挥了挥略略恢复知觉的手臂,“快些走,我殿后!”

“可是我们要往哪里去?”众人一边疾行,王雅竹忍不住问道。

是啊,往哪里去呢?天大地大,似乎此刻都已经没有了他们的容身之处。就在这个时候,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踢踏而来!

苍蓝一紧张,追兵已到?但再细细一听,应是只得单枪匹马,又壮起胆来。她睁大眼睛看个分明,却发现马上坐着的,竟然是陪自己出生入死的好搭档楚惜寒!

就像是即将黯淡的天夜里突然出现了一丝霞光,苍蓝迎着风,迎着楚惜寒策马而来的方向,纷飞的乱发也似在欢欣跳跃。

“惜寒!”苍蓝向她走去,楚惜寒翻身下马就要给她跪下。

“不必多礼!我恐怕追兵片刻里就要找到我们了,还是快些跑吧!”苍蓝急得冷汗涔涔。

“主子!”楚惜寒将她拉住,“往这里走!我已经都打点好了!”

苍蓝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几乎在刹那间就决定相信她:“大家都往这里走!绯儿,你身子不方便就骑马吧!”

一行人匆匆向着楚惜寒引领的方向而行。她则是抓紧时间向苍蓝汇报:“一切都很顺利,回归指日可待。因为捣了对方的伎俩,他现在,恼羞成怒,非要取了主子你的命不可,所以才将手头的势力倾巢而出。只要留得青山在,眼下,只要保住我们自己,就等于是胜利了!”

她跑得气喘吁吁,免不了是一头大汗,说话也断断续续:“我在回来的时候,恰好看到你们被伏兵要挟而僵持,我想,就算那时直接冲上去,我一个也打不了她们几十个。于是,我便预备了后着…我在海边备了船…”

苍蓝一掌拍在楚惜寒的肩上:“惜寒,我真真是幸运!能识得你这样的朋友!什么也别多说了,只要留得青山在…”苍蓝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仓皇逃离的心情中,夹杂着一丝对于未来的希望,直引得心里扑扑直跳。

跑了一段,眼看柳国的海已经近在眼前,苍蓝忽然听到一些混杂的声响。那是许许多多交杂的脚步声和马蹄声,已经在不远处向她们急行而来。

“追上来了!”她叫道,众人变了脸色,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慢慢显山露水,以极快的速度如黑色海浪一般席卷而来,很快便吞没了他们面前金色的海滩。

“惜寒,好了没有?”苍蓝向身后去开船的楚惜寒吼道。

楚惜寒努力忽略耳边的滚滚涛声,刺耳的马嘶与脚步声,还有苍蓝的着急呼唤。她额上的汗已经快要淌到眼睛里,眼神却依然专注在手头的活计上。

还差一个绳结,船板就能放到岸边了。还差一个,还差一个…

她怦怦直跳的心让手上都微微有些颤抖,那头苍蓝护着十君步步后退,脚跟几乎快要碰上海水。

“既然抓不住她们,就一个活口都不要留!能捡到尸首的,无论是哪一部分,都重重有赏!”为首的女人一声令下,人群立刻就沸腾了。她们知道,只要是能捡到他们之中任何一部分,回去那都是加官晋爵、鸡犬升天的事儿,比天上掉金子还容易些!

于是苍蓝看见的,便是那群人如同豺狼虎豹般疯狂地向他们冲了过来…从他们那发光的眼睛里看到的,并不是国家大义,也不是他们泯灭的人性,而是金灿奢靡的贪念!在他们眼前的,仿佛不是楚楚可怜手无寸铁的夫孺,而是金山银山,需要用手里各种各样的兵器去狠狠挖掘、生生凌厉!

“好了,快上来!”苍蓝的剑和第一个冲上来的人对在一起,发出铿锵火花的时候,楚惜寒终于放下了船板,一行男子们先上了船,勉力抵抗的苍蓝、叶初蝶和莲幻也渐渐向后退去。

为首的女人发觉情况不对,“那些男人们上了船,不能让他们走了!能抓到他们的人赏赐翻倍,翻倍!”

许多人立马就向船头扑去。楚惜寒持剑而战,在呼呼风声中吼道:“上船啊,船头已经离了岸了,再不上就来不及了!”

她一脚将一个以命相搏的女人踹下海去,又来了三人包抄而上,越过她偷袭后面的十君。夏绯砂腆着硕大的肚子,拿着一根木棍挑飞了那人的剑,却也已经是极其勉强。苍蓝三人被包围得动弹不能,心急似火:“幻儿,你去,你去帮绯儿!快去!”

莲幻犹豫了一下。上一次苍蓝在他面前被蒋若展的箭射中,让他几乎不能原谅自己。而现在,她让他在危急关头离开她的身边…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入宫以后每天都训练得很辛苦,几乎要捱不住的辛苦。那时候,他听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皇帝的命令,不管是对的还是错的,都要绝对服从。这是做帝王贴身近侍,最基本的要求。

他闭了闭眼,下一刻,他已经疯了般地一路砍出一条血路冲上船去。

因为莲幻是下人,追杀他们的人对他最不感兴趣,所以冲出去也是最轻易。苍蓝见夏绯砂一行暂时安全,稍稍松了口气。就在这个当口,万千寒光中的一柄趁乱突袭她的背后,眼看就要刺进她的身体!

“叮”地一声,深陷包围地叶初蝶竟然能在三步之外赶回来替她挡回这一剑,然那之后,向他而来的剑他再没有了分 身之术去抵挡,三剑尽数插入了他的身体,温热的鲜血溅在苍蓝面上,如血莲花开满一脸。

“小飞蝶!”她凭借蛮力回身一扫,剑锋刷倒一片。楚惜寒拉起船帆,风很大,帆瞬间就撑鼓起来。船头渐渐离了岸,岸上那些想上船的人纷纷跌落海中。

她很清楚,若她傻傻地等着皇上突围,可能最先阵亡的,是船上的十君。但此刻,她已然急得不分青红皂白:“皇上,杀出一条血路吧,真的来不及了!”

苍蓝一手托住的叶初蝶微微睁开眼,绵软的身体里汩汩流出的温热液体,已经将苍蓝的半边衣袍浸染。

他用尽全力掏出腰里的小瓷瓶,将里头的药丸倒入口中。只片刻,他便能站直身子,仿佛身上那三个窟窿流的都是别人的血那般,虽苍白着面容,却不见了颓靡。他趁着苍蓝扫尽身边对手的瞬间,抱住她的腰,踩着对方的脑袋一路飞上了船。

冷幕月还来不及欢呼,便先发出了惊叫。因为叶初蝶才抱着苍蓝上了船,便直直地倒在了地上,发出一记闷重地“咚”声。

“小飞蝶!”苍蓝忙将他扶起,点了他两处大穴,但依然不见他醒来。

“他之前究竟是吃了什么?”

楚惜寒看他手里还攥着那药瓶,拿起来放在鼻下闻了闻,皱眉道:“怕是那些一时间能将周身气力全部集结起来,但一旦用尽便会油灯枯竭的东西…”

叶初蝶紧紧闭着那双桀骜而又漂亮的眼睛,羽睫也安静地沉睡着。大船满张着帆,乘着风的催促,带着他们远远离开岸边豺狼虎豹的纠缠,向着未知的世界而去。

第一零四话 漂流

大船张着鼓鼓的帆,借着顺利的风摆脱了岸边的豺狼虎豹,载着苍蓝一家一路东行。叶初蝶倚靠在苍蓝怀里,紧紧地闭着眼睛,嘴唇也是一点血色都没有。

苍蓝把着他越来越薄弱的脉息:“再不找人救他,小飞蝶这条命怕是要保不住了!”

“我听师傅说过,习武之人的真气如果互渡,有延命的效果。”楚惜寒在船头掌舵,背着他们说道,“只可惜我只习招式,并没有什么内功。”

“幻儿你呢?”她转向莲幻。

“回皇上,上乘内力都是长期修法得来的,像我们寻常人的武艺,都算不得是什么内功。但若是以口对口传渡真气,也许会有一些效果。”

“那你带他进去,渡些气给他罢…我怕他,挺不了多久了…”苍蓝将怀里的叶初蝶交给莲幻,然后走到楚惜寒身边:“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今儿刮东南风,若朝着这个方向而去,很快我们就会到柳国的另外一个港口城市了。”楚惜寒遥望着茫茫海域,发带已然松散了一半。

船上风大,除了他们几个,其他人早已进了船舱。莲幻接过苍蓝怀里的叶初蝶,将自己的真气渡给他。吹了几口,叶初蝶依然是没有醒来。

“好像没什么用?”苍蓝着急道。

“回皇上,渡真气这件事奴只是听闻过,并也许其中有谬误…最妥当的方法还是尽快靠了岸去,找一个大夫给叶公子医治。”

苍蓝点头,楚惜寒的发带被吹开,一头长发扫在她的脸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皇上,此地风大,你还是先进去吧。”楚惜寒一边束发,一边催促苍蓝。

苍蓝对莲幻道:“你先把小飞蝶抱进去,不过记得要保持通风,有任何情况马上禀告我!”

莲幻领命,苍蓝与楚惜寒站在船头,迎风遥望。也许远处的小黑点,就是她们要去的城市。只要去到那里,叶初蝶就有救了…

一颗豆大的水滴打在她的脸上。苍蓝纳闷地擦去,却有更多的水滴从天而降。很快,她的头发上,衣服上就密密麻麻地湿了一片。

“下雨了!”楚惜寒惊道,“皇上,你看那边!”

苍蓝只手挡在头上,朝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天已经灰沉沉黯了一片,不远处一大块乌黑的云团正随着大风极快地朝着她们涌来。

“惜寒,是不是暴风雨要来了?我们该怎么办?”

在茫茫汪洋之上遭遇恶劣天气,纵然苍蓝有一身武艺一身气力,也是万般奈何不了,免不得有些惊恐。

楚惜寒也是掩饰不住的面色严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怎的这个时候偏偏来了风暴!”

万般仓皇中,苍蓝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捏紧拳头,指甲都深深攥进了肉里:“惜寒,现在张满帆,顺着风向,看能不能在最快的时间之内到岸上!”

“是,皇上!”雷声已经隆隆作响,闪电在她们的头顶劈开,霎那照亮很快黑下来的天际。

倾盆大雨如倒下一般席卷着这个世界。掌舵的两人已经被水帘蒙住了双眼,什么都看不真切。大风掀起了原本平静的海浪,船只的剧烈颠簸让船舱里的十君们探出头来。

“你们出来做什么,快些进去,进去!”苍蓝吼道。今天这一日,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劫,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几近声嘶力竭。

“皇上,风暴比想象得还要剧烈!”楚惜寒也不得不用吼的,才能在雷雨声中,让自己被苍蓝听见。船只一个颠簸,苍蓝拉不住木杆便一头摔飞在地上,滑开了整整几尺远。

“这地方不能呆了!皇上,我们也进去!”船只已然是惊涛海里里的一块小石子,掌舵是形同虚设,人力哪里拗得过浪涛的力量?

“可是…”难道要这样坐以待毙吗?苍蓝不甘心,不甘心呵!

“不要可是了,快走!”这是楚惜寒第一次违背她的旨意。在这个危急的时刻,还能有什么比保全性命更重要的?现在她们即便就是砧板上的肉,也是翻身不得!

苍蓝被她半拖半拽地拉进了船舱。十君大多已经知道现在的情况了,王雅竹最是冷静客观:“蓝儿,我们是遇到风暴了?”

淋得像落汤鸡一般的苍蓝,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再瞒住。说句心里没底的,这一刻,他们便不知道下一刻的事了…

“是。我们遇到了暴风雨,比想象得还激烈,我们…”话未说完,大船被一个大浪抛到浪尖上,又重重甩落下来,所有人惊叫着摔飞出去,七零八落。

“没事吧你们?”苍蓝爬起身,“都抓着能稳得住的东西!”

她先冲到夏绯砂身边,“绯儿,这一路颠簸,孩子没事吧?”

夏绯砂笑了笑,却很是无力:“孩子还算乖,还没出生,就见过这么多大场面了…”

苍蓝心里一酸,又转头去看叶初蝶的情况。要是他的伤口再震开出血,那就谁也救不了了。说实话,就连她们现在都自身难保,谁知道他会怎么样呢?

叶初蝶被好好地稳在莲幻手里。他持着剑顶在船舱的一头,顶住了刚才的一个颠簸,已然是累得满头大汗。

明明还是白天,外面的世界却已经比夜还要黑暗。像一只吃人的梦魇,要将这一群人连同这一艘船吞吃进去。在这汪洋之上,任何人,不论她尊贵为帝王,还是卑贱如尘土,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只消它轻轻一翻手,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这些人的存在了。

船只被抛向浪尖,又坠落浪谷,所有人抱紧身边的柱子一刻也没法松开。苍蓝看到,船上的桅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断了好几根,情况可以说是越来越不利…

她这一辈子,活到现在也可以算是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都经历过。只是这十君,她怎么忍心让他们跟着她…

“如果,”她才开口,便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涩涩的,声音是撕裂般暗哑:“如果我们今天,今天以后,再也回不去了…你们,会后悔吗?跟了我这个,没用的王…”

“我从出生的时候便是皇子,虽然不是储君,但却乐得逍遥自在。十岁时一场变故失去了所有亲人,然后又失去了记忆…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幸好,幸好我遇见了你们…”

她的视线扫过一张张至真至亲的面庞,他们都看着她,没有一个人因为害怕而变了表情。

“我这一辈子,咳咳,想不到我这么早便要做一次人生总结了。我这一辈子,说到命运,可以说生得比谁都好,因为我做了一国之君。但这其中,有多少辛酸多少心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呼喝过群臣,操领过千军万马,一剑杀了定西的王…”

一阵剧烈的颠簸,她倚靠的那根柱子断了,她不得不靠到墙边上。

“然后我遭奸人陷害,沦落至此…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很幸福。”她闭了闭眼,不想让溢到眼眶的泪翻落,“因为我曾经荣耀。因为我到现在,还和你们在一起——我最爱的你们…我这样想是不是很自私?如果不是跟了我,你们也许、你们一定是有所不同的…”

“这个世界上哪有如果的事!”冷幕月跳脚,小脸露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坚毅:“假如真有如果,那我也还深陷在飞凤的冷宫之中,忧伤这辈子从来没有一个人真正爱过我。可现在,我和皇上,和大家在一起!”

“月君说得对,”宁昭颜静静说道,既没有慌乱,也没有忧伤,就像好天气下的一面明湖,显露着他作为最年长十君的那份持重。只是眼角不经意滑落的泪水,透露了他内心波涛汹涌的情感:“如果没有蓝儿,我的人生便是一片死寂。我会这样一个人静静生活下去,一直到老到死,一生没有追求,也不曾快乐过,然后如同行尸走肉般腐朽。”

“什么也别说了,”夏绯砂有了身孕以后,情绪比往常更容易激动:“我只想和你一起,快快乐乐地看着这个孩子出生…帮她取名,看她长大…不求她有多大的成就,只要我们全家人都在一起,平淡幸福,就够了…”

“容儿这条命,是皇上救回来的。不论在何时,只要皇上在,容儿就在。”柳容也长大成熟了许多,虽然泪流满面,却再也没有一丝怯懦,满满的都是面对挫折的勇气。

“蓝儿莫非忘了,我早已许你终生,不离不弃…”王雅竹对她微笑,谪仙般秀丽的容貌之下,是一片不离不弃的温柔。

“非但是这辈子,就算到了下辈子,凤仙花的约定也还是做得准的…”珮璃摇摇晃晃地走到她的身边,跪在她的脚下,轻轻抱住她的腰。

“奴们都愿与皇上共生死!这辈子能跟了皇上为奴,再无遗憾。”秋尽冬无和莲幻也跪在她的脚下,哪怕一个颠簸让他们倒下,也再爬了起来,跪在原来的位置。

“皇上。”楚惜寒对苍蓝伸出手,“什么也不用多说。皇上洪福齐天,一定能逃出此劫。人生在世,就是要活得快意!惜寒只叹,虚度二十多年,依然不曾觅得真心人!”

她难得的油腔滑调引得大家都有了些笑意。惊涛骇浪中,一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哪怕暂时地摔散了,其他人也会把他再拉回到这个巨大的怀抱中来。

不知道颠簸了多少风浪,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在一片平静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头顶是已然没有了顶部的船舱。碧蓝得几近发白的天空上,明亮却没有温度的太阳刺得眼睛生生发疼。

船一定是摔散架了。他们这是…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么?

苍蓝被摔得浑身酸痛。她轻轻摇醒身边的十君们,然后慢慢站起身。这时候,只听得舱门外楚惜寒略带兴奋的叫喊:

“皇上,你快出来看看!”

她揉着酸痛得迈不开的双腿,一步一步、重重地踏出了支离破碎的船舱。

白色。

这是她看到眼前的一切,出现在脑海的第一个念头。

洁白晶莹的世界。

地上厚厚的积雪,远处白皑皑的雪山。就连天际,都是有些苍白的蓝色。

历经九死一生,带着只剩下残骸的船只,他们却幸运地撞到了鲜有外人去过的那个世界,从来只出现在传闻中的国度。

雪国。

第一零五话 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