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杀人嫌犯,却是前朝的四品寻县、当朝十君颜君的亲姐,宁慧真是也。因着这两人身份都颇为特殊,所以一桩普通的杀人案才会押往刑部送审,如此重之又重。但尽管如此,关注此案的百姓还是成千上万,臣唯恐此案审理得稍有偏颇,会引来民心动摇啊!”

“张可微,你给我下去!”林莘烨使了半天眼色,无奈张可微还是像什么都看不到似的,将这些话在皇上面前一股脑儿地说了,急得她顾不得失态,叫出声来。她是自己的下属,却在早朝之上,为了自己家族的利益,越权将这样的事情在皇上面前呈禀,这成何体统!

待下朝之后,一定要给她点厉害瞧瞧。林莘烨想着,却又很快否决了自己的想法:这张可微连皇上都不怕,为了张因也算是豁出去了,还能怕自己么?皇上当然不会为难了张可微去,但这件事如此令人为难,她要如何定夺,才能堵住无数像张可微这样的攸攸之口?

难,难呐!林莘烨忽然觉得,让皇上审理此案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件好事。起码她不用为了究竟顾此还是失彼,恼得好几天睡不着觉了。

第一三六话 判决

近日来大事繁多,朝堂之上,几乎每件事情提上来,都会引起几种意见相互争执,辩论不休。

当日所有议程讨论完毕的时候,太阳已经第一次越过了天空中间,向着西面而去了。错过了午膳时间,所有人都饿得头晕眼花,苍蓝也是忙完了方才觉得饥饿,歉意地对着一干大臣道:“今儿事情多,不觉已经过了晌午时分了…我让御膳房准备些菜点,饿了的吃些再走罢。”

在天子眼皮底下进餐?那还不如忍一忍饥饿,回家吃一餐无忧无虑的安乐饭去吧!

百官自然是谢了恩,纷纷离开了。苍蓝也站起身来,眼光轻轻一略,留在堂上的,还有楚惜寒、刘正勤、林莘烨和董厉四人。

楚惜寒和刘正勤素来是她的心腹,而依着林莘烨不羁的性子,本不应会留下来,只不过这次张可微在朝堂上闹大了,她作为她的直属上司,没理由不向皇上解释清楚。

董厉则是跟着林莘烨留下来的。撇开从前不谈,现在的她们关系很微妙,既是老友、又是对手,有一方在的地方,另一方多半不会放弃观察的机会。要不怎么说,从她们身上体现得出争执越多,感情越好呢。

“也好,有你们陪我用膳。”转身之际,她眉头轻轻一挑,露出半面笑魇。

席间,苍蓝轻描淡写地提到,让林莘烨多关心宁慧真的案子,务必尽快调查出真相来。林莘烨自然明白这其中的敏感之处,不仅是皇上,连同张家的无数亲朋挚友,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大家都在关注着这件案子的进展。她慎之又慎地领了旨,心道自打今年开始,这刑部审的就都是吃力不讨好的案子,想过几天悠哉日子,还真是不容易呵。

于是到了第二天,苍蓝便收到了来自刑部的一份密报,写的自然是关于宁慧真这件案子的初步调查结果。看完前因后果,她合上折子,轻轻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她将秋尽召进了静庭轩:“传我旨意,将晚膳摆到北宫颜君那儿去。”

宁昭颜的迎接和笑颜,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他的宁静与恬淡,与宁慧真一案掀起的轩然大波,形成了鲜明对比。

苍蓝和他两人静静地用膳聊天,谈起闵千枝已经开始咿咿呀呀地开口,提及应了柳国和亲的提议后,后宫十君不同的态度…体己话儿说了不少,却唯独没有一句说到宁家任何一个人,没有一个字在旁敲侧击宁慧真案的情况。

苍蓝的性子远不如宁昭颜有耐性。一顿饭吃完,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昭颜,现下房里就我们两个人,你真的没话要对我说吗?”

宁昭颜的眼睫动了动。他黑眸似水,眼中静静地流淌过微微波澜,但就在刹那间,又静了下去。

他淡淡扬起的唇角,彻底否决了苍蓝的猜想:“蓝儿想要我说什么?我们天天时时见面,有多少话儿是我不曾对你说的?”

宁莞痕入宫的事,是苍蓝批的准。她比朝堂上下任何一个人,都要先知道宁家和宁昭颜恢复了联系。加之后来张可微揭发宁慧真杀人的事情,稍一推测便不难知道,那日宁莞痕入宫,定然是来向宁昭颜求救的。

可四天过去了,宁昭颜对这件事依然只字未提。他心中究竟是怎么想,为何不为姐姐开口求情?

苍蓝虽然心有疑惑,却没有急于挑明。她知道,宁昭颜比谁都重情义、讲规矩,多年来他明明一刻也不曾忘记过家里的亲人,却从来没有在外面流露过半分。而这次,他能压着修复关系的机会,也不肯为着犯了错的姐姐开口求情,谁能说他不是晓以大义呢?可他这样做,偏偏就让苍蓝觉得心痛了。

他大可以,不必那么隐忍的。目睹着快要实现的梦想飘过眼前,又残酷无情地慢慢远走。他的心里,应该是比谁都难受吧。

“没有,没什么。”苍蓝应了他的话,轻轻一摇头,随即撒欢似地朝他怀里拱:“我就是忽然想听听,昭颜这两天想我了没有。”

宁昭颜听了,莞尔一笑:“如果蓝儿用膳的时候觉着可口,睡觉的时候觉着温暖,那就是我想你了…因为我的心愿,就是希望你吃好睡好,无忧无虑。”

他用一双白白静静的手,一下一下梳理着她披散下来的发。她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膝上,双手悄悄环住了他的腰。

时光安静地停滞在这一刻。面对一颗如此剔透的七窍玲珑心,该怎么决断,已经渐渐在苍蓝心中成了形。

宁慧真杀害张因一案,是因为争执推搡引起的意外。原本是一件寻常的案子,一般地方县官都能审理,却一路闹到了刑部,矛头还直指龙座上的帝王,实在是令人喟叹。

全因张因的祖母是先皇的恩师,家里世代都出功臣,而宁慧真却是十君中的传奇——两朝十君宁昭颜的亲姐。无可否认,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尤其是在帝王和宫闱秘事的这些方面上。

这事情传出去以后,立刻成为了百姓们茶余饭后偷偷议论的话题,短短数天里就引起了莫大的关注。这些关注在无形之中,给了苍蓝和刑部巨大的压力,也对宁慧真的脱罪极其不利。苍蓝派人调查过,最初把消息广散出去的,正是张家的人。

非但是张家的人胆大,更重要的是张因的娘亲张顺失了独生女儿,断了张家这点薄弱的香火,所以整个张家已经是不顾后果地倾尽全力,不论审判的人是谁,都要让宁慧真一命偿以一命,方能泄了她们的心头之恨。

在审问中,宁慧真虽然声称自己是失手推搡了张因使其致命,可事情发生的时候房里就她们两个人,并没有谁可以为她的这番话作证;相反的,张府却有很多人可以证明,宁慧真曾经不止一次地上门来寻过仇,多半是为了抢生意的事情。仗着自己从前是官,态度蛮横无礼,她们更愿意相信,宁慧真的所有“不小心”都是有意而为之的。

原本,误杀还是谋杀,在法理和人情的调节面前,都还有转圜的余地。可恰恰是在环境的压力下,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有杀人事实的宁慧真。苍蓝若是有心帮她脱罪,必然会承担来自各方的骂名和动摇王法的根本地位。

到了这个时候,苍蓝才深深地明白,当初宁昭颜的心里藏了多么深的思虑。可既然群众的意愿如此,她这个当皇帝的,也不能与民心对着干,不是吗?

七天之后,闵国女帝湘玉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开堂审理宁慧真杀人一案。这件案子,非但证据确凿,案件的社会影响又极其恶劣。且被害者张因还是功臣之后,满门忠良仅剩的香火,所以宁慧真罪加一等。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杀人者需偿命。在综合考量下,帝王和刑部最终决定判处宁慧真死刑。

然,因宁慧真为十君之颜君亲姐、帝王身边的近戚,王心终究不忍见其身首异处,故改判其刑罚方式为服毒,以留她全尸,并允许厚葬。天下人应将此案引以为戒,严于律己,以免于悲剧再次重演。

这样的判决,张家人当是没有异议了。偏偏张可微还多留了一个心眼,因为她不相信皇上真的会这样大公无私,一点面子都不给颜君。从公布判决到最后执行的这三天,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刑部大牢,她亲眼看见宁慧真红了一次又一次的双眼,看见宁家人一个接着一个来探问她,给她送上最后的几餐饭,抱头痛哭得声嘶力竭。

可她一点也不同情她。想到自己的表姐就是死在这个人的手里,她就恨不能立刻亲自动手杀了她。

一直到执刑那天,宫人捧上盛着毒酒“终曲”的牒盘,张可微和林莘烨,还有几个位高权重的官员都站在一边监督。三天过去,宁慧真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岁,连最后的盛装也无法掩饰她红肿的眼皮和面容的憔悴,让人不忍细看。

宫人走到她的面前,她像是看透了人生般面无表情,然后执起毒酒一饮而尽。她的动作干净利落,只求死个痛快,再不留在尘世间备受折磨。

慢慢的,她的面上蔓延出一丝丝的青紫,是“终曲”的毒性发作了。张可微亲眼看着她的表情狰狞而扭曲,双手忍不住攀住了自己的颈脖,扑通一声半跪在她们的面前。

不是刑部的官员早就忍不住转过了身,林莘烨也终是忍不住别开视线,但张可微却是代她自己,也是代整个张家,亲眼见证着杀人凶手被正法的过程。

待到宁慧真口泛白沫躺倒在地上的时候,张可微代替狱卒做了最后的检验工作。她伸手探了探她的鼻下,又把了她的脉搏,一切都已经悄然无息。

“禀告大人,人犯宁慧真确认已被正法。”她转身向林莘烨报告。

林莘烨看都没看她一眼,只对等候在门口的狱卒道:“皇上交代过,宁慧真可以厚葬。稍后她的家人会来认领遗体。你们进去,为她好生将脸上的污浊擦干净,免得她家里人看到太过激动悲伤。”

两个狱卒应过走了进去,其他人纷纷逃也似地离开那个阴暗的地方。一时轰动全城的杀人案,就这样悲凉而悄然地落下了帷幕。

第一三七话 反转

十月里的这一天,初秋的脚步才刚刚到来的时候,天气还算不得凉。湛蓝无云的天际下,微风丝丝渺渺,直吹得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人间惬意仿若天堂。然在闵国的后宫里,尤其是北宫,却飘着一丝戚然的悲伤。

宁昭颜一声素白衣衫,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件点缀的饰物。虽然他平时就最喜穿白色,但那些衣服上,总有些小小的装饰在画龙点睛。有时是一枝梅,有时是一朵芍药,于素净中翩然盛开,带着淡淡优雅。

但今天,他的白衣却是干净得如天上雪,一望无遗的纯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上,苍白的面容和空白的心情,与今日的着装一般,交相对应。

距离宁慧真被处决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三天。三天中下过雨,该走的魂魄,也该走了吧…不知在天上的大姐知道了前因后果,会有多怨恨自己?

和风吹过,冷冷的,变成了催魂的伤感气息。浅叶站在主子身后,看他点燃了手里的纸钱,轻轻放在了铜盆里。刹那间,熊熊火光映得两人面上霞光熠熠,眸中,却是滴血一样的红。

“颜君”,不知何时到来的冬无悄然无息地走近他们,轻轻通传:“皇上召见。”

宁昭颜低低地唔了一声,算是应着,又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冬无,劳烦你告诉皇上,待我将这些纸钱烧完了就去罢。”

冬无走到他的面前:“颜君,你还是跟我走吧,等你去了那里,这些纸钱恐怕就用不着了。”

宁昭颜虽然在心里抱着疑问,但他清楚以冬无沉稳的人品,是断不会拿这些事情开玩笑的。他让浅叶熄了火,自己则略略擦了把脸,就跟着冬无上了轿。

苍蓝见着他,短短几天便瘦了一圈,眼睛微红,脸颊两侧都有些陷下去,她心疼极了。到这个时候,她也顾不得冬无还没完全走出去,就将他轻轻抱了住:“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可是我没法、没法早点告诉你…”

宁昭颜仿佛是从悲伤中回过神来,轻轻抚着妻主的发丝:“蓝儿,你怎么了?不用为我担心的呵,我没事…”

苍蓝摇了摇头,将一旁茶桌上的信纸递给宁昭颜。他疑惑地接过,看着看着,却是连手都有些微微发颤:“蓝儿,这、这可是真的?大姐她…”

看着他半是想哭又努力想笑的表情,苍蓝心里既温暖又满足。她知道,只为了他这一刻的惊喜,为他做的一切都值得。她笑得灿烂,伸手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在他红润的嘴唇上印下轻快的一吻:“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真是…真是太难相信了,我…”宁昭颜垂下的左手捏着信纸,右手却用力地捂住下半张脸,才能让猝不及防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没有失态地哭出声来。

这个男人,连哭的时候都要这么美丽。苍蓝微微笑着将他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的肩膀:“我知道,到现在才告诉你,是有些突然。只不过,我定要确认着她们把人安全送到了,才能将这个绝对的秘密告诉你不是?我真真是怕事有万一,那我便功亏一篑了。”

宁昭颜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花了良久的时间,却总也止不住泪意。这样的结果,真是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过的。仿佛已经走到山穷水尽的末路,忽然间又看见生的希望。一种失而复得的悸动弥漫在心头,这是纵然有钱也难以买到的“扭转乾坤”呵。

当时宁莞痕来求助于他时,他也不是没有想过开口向苍蓝求情。对于他来说,这是多年来、也可能是从此以后,唯一一个和家人弥合裂痕的机会了。只要她手指一点,黑白是非皆可由她掌控,大姐也定然能逃脱罪罚,全家依然齐整。

如果是这样,说不定爹娘他们,会念在他帮过大姐,恢复和他的往来。哪怕这个联络只限于表面,哪怕他们感激他的帮助但心里还是鄙夷他嫁过两个君王,也总比老死不相往来的好。只要有一个突破口,他就有解释的机会,他就还有盼望全家团聚的心愿。

然理智却总还在他的心里刺痛。大姐做错了是事实,蓝儿若是出手帮大姐脱罪,将承担怎么样的骂名,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他心中明了。他的妻主、他的爱人,她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个国家、人民苍生的君主。后宫之中,她有十君;放眼全国,她有千百万子民。她必须公正、公平、绝对威严,她不能为他动摇了纲纪。

选秀入宫是家人的意愿,遇见苍蓝并和她相爱,分属天意。他曾经郁结于侍奉两代君主的自己,是个不洁不祥之人;曾为此无颜面对千夫所指,甘心被家人冷落离弃。但到了后来,他终于明白,若是将角度转一转,他的一生中,何曾爱过第二个女子?他并没有不忠不贞,即便是改嫁,也是嫁给了自己心仪之人,顺应了天意,也顺应了自己的心意。

所以,宁可当个被人误解奚落的两朝十君,他也不能当一个累及妻主、祸国殃民的罪人!那才会真正令他感到羞耻。

不是人意,也不是天意。这一次没有为大姐求情,完全是他自己的决定。一直到浅叶战战兢兢地来报说大姐去了,他依然不曾后悔过。倘若这么做将承担骂名,他觉得唯有他受了,心里才会好受些。

本打算,与家人的联系就这样终了。明年此时,他仍然会给大姐烧纸钱,背负着良心的谴责。但这些,只要是他的有生之年,他都会记得。

却不想,这一次他用尽全力保护的妻主,却以一个如此之大的惊喜反过来拥住了他。他喜极而泣,为了大姐宁慧真,为了失而复得的希望,也为了苍蓝的信心观察,入微体贴…他明明只字未提,可是她,却为他做到了!

反反复复地浮现着前因后果,一度混乱的脑海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宁昭颜握着苍蓝的手,那手掌已经不如最初那样冰冰凉,而是渐渐有了温暖:“究竟,这件事是怎样做到的?简直太神奇了,竟然能这样瞒天过海!”

苍蓝拉着他坐到一边,:“你别急,我慢慢告诉你…为了这件事,楚惜寒还受了点伤…”

原来,当日刑部送来的审问结果,断言了宁慧真有错手杀人的事实,若不判其死罪,最少也要监禁个几十年的结论。面对越来越大的舆论压力,显然是有人从中作梗,唯恐百姓不知道、不谈论。虽然宁昭颜从未开口,但苍蓝已经有心帮助宁慧真。但怕只怕,纵然减轻宁慧真的刑罚,判她个终身监禁,也无法了却张家人的恨意。

尔后,她转念一想:如果换了是自己困在牢狱中几十年,失去自由生不如死,那还不如死了来得干净!她朝这个方向一想,一个念头便浮现了出来。她急急去寻了晶繁和叶初蝶,得了他们的全力相助,这件事才终于算是成了,没让张可微和任何人看出半分端倪来。

亏得苍蓝多留了个心眼。既然接下了这场演出,就要演得完整而完美。后来张可微确实如她所料的那般,全程监控着宁慧真的执刑过程。

也亏得晶繁特制的解药。能解“终曲”的剧毒,还能让同时服了解药和“终曲”的人产生气绝身亡的假象,几可乱真。

当时狱卒手里捧着,是千真万确、掺了“终曲”的毒酒。一切过程都在张可微的眼皮底下进行,哪能作假?苍蓝也料到了这一点,便让叶初蝶夜探刑部,以他绝妙的轻功,定然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他逗留的时间极短。除了交代宁慧真服下解药,还大概说了说日后行刑时,她可能会有的痛苦。宁慧真那时已经处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听说少年是弟弟派来的,也便横下心将药丸吞了下去。从心底里,她还是相信宁昭颜的,何况在这个时候,她还有什么可以惊惧?

从茫然绝望到获得拯救。张可微一个如厕的时间归来,不知牢中人的心境早已翻天覆地。正因为早已有了后着,在饮下“终曲”毒酒的时候,宁慧真才能如此毅然决然。

事后,楚惜寒带着醒来的宁慧真,来到宁家在都城的别业。本来是大好的喜事一件,却不知宁家人早已对朝廷的人恨之入骨,听说副将亲自来送回宁慧真的遗体,更是对她们的假装仁慈气不打一处来。家里会功夫的不会功夫的,刀枪棍棒、锅碗瓢盆一起上,霎时间没有戒备之心的楚惜寒左臂被一根尖厉的竹竿刺伤,鲜血横流。

倒是站在她身后、虚弱的宁慧真及时阻止了家人的报复。宁颀一看女儿没死,讶异震惊自然是少不了,一家人抱头痛哭的场面也是可以想象。只是可怜了无辜的楚惜寒,为皇上做一件善事,还惹了一道伤。她回宫复命,带回宁颀的亲笔信函后,苍蓝便嘱咐她赶快回府歇息了。

苍蓝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紧张处、还略作停顿,听得宁昭颜一双美眸只盯着她的脸,一会也分不了神去。在他的手里,那张苍蓝递给他的信纸,始终没有被松开过。

窗明几净的屋子里,光线充足,可以清晰地看到白色纸张上,几行有力的大字:

慧真安全到家了。

昭颜,全家都感谢你和你的妻主所做的一切,此情无以言表。

本月十五日申时,清云城聆云楼见面详谈。

母 宁颀 亲笔。

第一三八话 卑凉

真相大白后的第二天,苍蓝在静庭轩批阅折子。聚精会神时,却听秋尽通报说闵湛翔求见。

实乃稀客。她放下手里的东西,笑看元春推着弟弟缓缓走来:“今天怎么这样好,特意来看我?”

闵湛翔循例问了她的安,两个人又东拉西扯了几句,就见他有些为难地红了脸,有些话说不出口的模样。

“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儿,尽管对皇姐说。”苍蓝见他的样子,唯恐他心里有什么憋屈不敢说。但闵湛翔的性子极其内向,若想让他开口,还得循循善诱才行。

“皇姐,我…我想申请出宫一次…今儿、今儿太阳落山前一定回来。”

曾经千说万劝才肯在太阳落山以后出去瞧一瞧夜色的闵湛翔,竟然在大白天向她申请出宫去?她没听错吧?

她知道他不是爱说笑的人。于是她并没有调侃他,而是认真道:“你有急事要办吗?怎么忽然急着出宫去?”

“不…是,有点事情,”闵湛翔摇头又点头,“我宫里的云墨快用完了…听说今天是民间赶集的日子,我想去看看,替自己买些好的文房四宝回来…元春给我买的那些,总也不合我的意…这种东西,要亲自挑选才好。”

苍蓝盯着他清秀的面容,他脸上微微的红晕便更明显了。片刻,她点了点头,笑道:“难得你想出去走走…也对,你早就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了!我给你安排几个女卫跟着去吧,好随身保护你。”

闵湛翔摇摇手:“不用劳师动众了,人太多,买东西的心思都没有了…让元春陪我就行了,反正是大白天,也去不太远,他又会些拳脚功夫。”

元春睁大了眼睛低头看自家主子:他那挥两下手脚摆一个展翅姿势就叫鹤拳的功底,也能叫会些功夫?

只不过主子们说话,哪有奴才开口的份。听着就是。

苍蓝斟酌了一下。闵湛翔已经十四岁多,半大不小的少年了。想自己十四岁那年,发生了多少大事,还不都顶过来了?况且他心思细密,执意要这样做,定然有自己的打算,应该放给他自由的空间。

“也好,那你快去快回,千万要主意安全呵。倘若黄昏时分你还没回来,我便差人出来找寻。”

“好。那我去了。”闵湛翔静静地应了,示意元春将他推走。

自打在文太君的行宫,看到他神神秘秘在看什么东西的时候,苍蓝就知道,自己的这个弟弟终于到了情窦初开、有了小秘密的年纪。对于这种现象,她欣喜有之,也隐隐担忧他远离俗世,难免会识人不清。

纵使她远见卓然,也不会想到,闵湛翔急着出宫去见的人,居然是自己日日相见的她。

“楚副将,听闻你受了伤,我特地带我家蜜儿来探望你。”

楚府的客厅里,一名中年女子满脸堆笑,左手右手都提着礼,还不忘向边上挪开一点,让身后羞怯的少年露出脸来。

楚惜寒坐在主位,手臂上缠着白色的纱布。其实她这道伤并不算太重,比起从前征战沙场时受的,完全不值一提。只不过因为性质特殊,皇上特许大假三天,这才引得朝堂上一些有心人的关注,趁着她在家休息的当口,便争先恐后地往她家里来了。

二十多岁的年纪,长得风姿俊朗;位居二品守城军副将职位,又是皇上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更为关键的是,她楚府正室的位子,至今悬空。

想当上十君,恐怕有些遥远。但要能当上楚副将家的夫郎,哪怕只是侧室,也已经强过其他官家小姐的正室了!这不,那些品级小的官员抓紧机会争相前来讨好,顺便带上自己家里合适的儿子一同到访。万一楚惜寒看中了自己的儿子,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叫蜜儿的少年用眼角偷偷瞄了一眼高坐主位的楚惜寒,只见她眉峰峻冷、唇角坚毅,瘦削的脸部线条勾勒出一位铮铮铁骨的女儿家模样,直看得他心儿扑通乱跳,两颊迅速飞上了红云。

楚惜寒有些头痛地揉揉脑袋。这是两天之内的第五个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家的正室位置就这么紧俏吗?虽然她不爱与这些阿谀之人打交道,但在官场中,凡事都要讲个“和”字,既然人家笑着脸来,咱也不能冷着硬是顶回去。于是她尽量露出一丝笑容,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太严肃:

“李大人真是有心了,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大碍…”

“哪能没有呢!”李姓女子惊呼一声,“我听户部的王瑞说,她来探你的时候,你臂上的纱布还在渗血呢!”

楚惜寒只得苦笑着,看她将身后的少年推搡到前边来:“蜜儿,楚大人伤得这么重,还不快点把那个拿出来?”

少年听了,忙羞答答地走到她面前,将一个白色小瓷瓶双手捧上:“楚大人,这是蜜儿家传的金创药…对付这种,这种外伤当是很有效的…”

看少年一脸期许的样子,楚惜寒只好伸手取过他手心里的瓷瓶,可少年却像突然失去了重心般,轻呼一声便倒了下来,塞了她个满怀。一股她说不出的甜腻香味扑鼻而来,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将他轻轻扶正。

“蜜儿一时没站稳…大人、大人见谅…”少年又半低着脑袋退了回去,脸上带着余羞未消的绯红。他娘忙跟着故作埋怨:“你也真是笨手笨脚,叫你给个药都能摔了,万一把大人的伤口碰裂了怎么办?”

少年的眼里微微泛出泪意。黑润润的眸子水泽泽的,一副楚楚可怜的动人模样,确实是有几分姿色。

“罢了李大人,小事而已。”楚惜寒淡淡笑道,萦绕在她鼻尖的那股子浓香终于慢慢挥发走了。

“大人。”楚府的管家轻轻敲门,然后迈进屋里四处张望了下,自言自语道:“奇怪,人哪儿去了?”

“阿喜,什么人?”楚惜寒问道。

“适才有两位公子前来拜访,我见他们衣冠楚楚,其中一个又是腿脚不太方便的,便让他们先进来候着。也就是转身去交代下人泡茶的功夫,人怎么就不见了…”

楚惜寒的笑容慢慢敛住了。当听到“腿脚不方便”的时候,她猛地站起身来:“他们往哪里去了?”

管家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老奴,老奴没看见呵…”

楚惜寒也不与她多说,大步流星地迈出了房间,只留李大人和她的儿子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她跑到大门口,抓着守门的两个卫兵问道:“适才来过一个行动不便的公子,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卫兵指道:“他们走得很急,好像是往南边去了。”

楚惜寒推开大门就追了出去。湛翔…想必是见着刚才那一幕,误会了吧?她从来没有觉着自己能如此心急火燎,恨不能立刻找到他们,向他解释清楚。可跑了一条街,也没见着两人的身影。照理元春推着湛翔,定然是走不远的,他们会在哪里呢?

闵湛翔确实没有行远。元春推着他才行了几步,便又急着要上茅厕,可这里不是宫中,断不能将主子扔到一旁不管。情急之下,闵湛翔转着轮椅躲到了一旁百姓人家晾晒衣服的小院里,让他快去快回。

四处都很安静。午后的阳光有些透明,淡淡照在他的肩头,让他不禁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

自打在宫里那次,他和楚惜寒在老槐树下聊得投机,隔日她就开始给他写信了。虽然最初都是说些国事家事天下事,没有一句关乎风月的,可就在淡淡的墨香里,闵湛翔也隐约嗅到了一丝甜蜜的气息。

慢慢的,两人交流的东西多了,便开始谈及儿女私情来。楚惜寒将自己的过去,一五一十地写给了闵湛翔。字句里情真意切,不管是对过去的悔恨缅怀,还是对他的向往喜爱,都没有一丝隐瞒。

闵湛翔曾以为自己会妒忌。可事实上,当看完那封信后,他哭了。他感动于这个女子的真性情和坦白直接的个性,毫不做作虚伪,更庆幸自己没有放弃去了解她,去看到一个真实的她。

好像是一种心有灵犀让两人相识相知。不需要太多的言语,这默契,就像是一个难解的谜。

这一次也是一样。知道她负了伤,他实在是担心不过,也不顾皇姐会怎么想,毅然开口请求出宫。可当他看到少年对她投怀送抱的那一幕,他的心在骤然间便酸涩得皱成了一团。

他知道一切都不关她的事。别人有心投怀送抱,她也不可能将他硬生生地推开。只是那一刻,一种难以鸣状的自卑忽然从内心深深处涌现出来,迅速蔓延开来,压得他连喘息,都有些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