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柳玲珑,是在闵国夜里的灯会上。少年清纯动人的美貌令人垂涎,可他自己却丝毫不觉,眼里只有那些好吃的东西,险些着了坏人的道。若不是后来知晓他贵为柳国的嫡主,是从小被娇宠至此的,还真的不能够理解,有人会比远离世俗长大的晶繁更不懂人心,不懂得这个世界。

从天堂到地狱,只需要一天的时间。从最受荣宠的十六嫡主,到如今,沦为被各国国君挑选的和亲对象,如柳玲珑这样懵懂的心,会体验到其中的酸楚吗?苍蓝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怕是,他才没他们想得那样多吧。

一直到忙完政务,听到窗外蝉鸣此起彼落,苍蓝才惊觉夜已经有些深了。她像寻常一般坐在龙椅上伸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门口,一把拉开了静庭轩的大门。

果然!莲幻怀里抱着剑,修长的身躯默默地倚靠在门边的柱子上,不知道这样站了多久。

她的心里莫名难受。“幻儿,你来多久了?”

也是从误宠了他,开始关注他以后,她才知道,曾经多少个这样的夜里,他也是和现在一样,在门口,在她身后,默默地伫立着、守护着她。

从前的她因为不在意,所以看不见。现在的她懂了,于是当忙碌结束,她便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此刻他会不会又等在了哪里,一如多少个往日?

莲幻低下头去,低下那张已经恢复成平淡无奇的面容:“回皇上,奴刚刚才到。皇上这是要就寝了么?奴护送你回去。”

苍蓝收回一脸关切,略略有些失望。自从莲幻的病好了之后,他便又恢复成了从前的样子,低眉顺目的,无论她说什么他都像根木头似,不作半点回应——除了他的本职。

他的天职,就是侍奉好他的主子。现在的他只要做到这一点,其他就都事不关己了。苍蓝知道,哪怕她现在要求他侍寝,他也是一定会照做的。

只不过,那是“要求”,她不需要这样的暖床工具。

“幻儿。”她放柔了声音,靠前一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此刻夜已入深,宫人们早就被她打发去休息了,秋尽冬无也去为她做就寝的准备,周围并没有什么人。

微微夜风吹拂,苍蓝摸到莲幻凉凉的手,知道他定然不可能是刚来这么简单。但见他退后一步,向她揖礼:“皇上,时候不早了,奴送你回去休息吧。”

可她偏偏不依不饶,又逼近一步拉住他,并低低道:“你从小就跟着我,自然知道我的脾气肯定倔强过你。你挣几次,我便拉回几次,不会含糊。”

莲幻的唇形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什么。身体尚且挣脱不去,他这张笨拙的嘴皮子,又还能说出什么辩驳的话语呢?他被她拉着拽着,就这样慢吞吞地回月泠宫去,一直到迎面快遇上秋尽冬无,他才用力将手从她的手里抽开。

苍蓝任由他这么做了。她心里明白要解开这个结,他们彼此都需要时间。只是心境在慢慢的变化,是他故作寻常、或者她假装看不到,都无法掩饰的。

她入了房间准备就寝。门关上的一刹那,她分明看到他背对着她的门,却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那一刻,忽然回想起千百日来的此刻,都是和现在同样的画面,她的心里暖暖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幻儿,你是不是,最听我的话?”

莲幻回过头来,眸淡如溪,涧流缓缓。

他的答案,当然是肯定。

“那么,今晚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回自己的房间去,好好地休息,明早再来侍候我起身。二么…你愿意睡在我这里,也不无不可,今晚就我一个人在…”

莲幻弯下腰去行礼:“奴这就去休息,奴告退。”

苍蓝料到他会这样回答,只是故作冷漠的背后,还是藏不住他因为羞窘而微红的耳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她安心地关上了房门。

幻儿,如果你对我的心意是不求回报的付出,那么我,接受它的方式便是不露声色的保护。从此以后,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再彻夜彻夜的,为我守护。

大爱无形,融合在生活里每一颗细小的尘埃里。而现在,它们正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你且好好休息。你不能用你的夜晚,来换取我的晨光。我们的世界里,从来都应该只有一个黑夜,一个白昼。而太阳,都会在明天的同一刻,冉冉升起。

第一三三话 思亲

应王雅竹的邀约,宁昭颜、柳容、夏绯砂和珮璃齐聚东宫。含之和含巧领着风姿翩翩的男子们入了座,又捧出几个精巧的小盒子,奉上茶水后才躬身离开。

王雅竹姗姗来迟,眼帘半垂,面上带着些精致的慵懒。一进门,见他的客人们都已坐齐了,他微微歉笑道:“刚才我娘家的下人突然来送了点东西,耽搁了一会儿,大家见谅。”

众君抱以和善的微笑,皆是浅浅淡淡。王雅竹微微一怔,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所不妥,便止了声落座。倒是宁昭颜接了口:“竹君与娘家关系如此亲近,真是让我们羡慕呵。”

王雅竹深知这个话题不值得炫耀。放眼这张桌子边上坐着的男子,他们之中,除了夏绯砂的娘亲夏洁连远在边疆,其他人差不多都和娘家断了音信了。珮璃的双亲早已不在世上,冷幕月的娘身份特殊不能亲近;柳容的亲人下落不明,宁昭颜则是早就和家里断绝了往来。像王涵之这样,又在朝中得势又将这个聪慧儿子挂在心上的,让他王雅竹和他们比起来,更像是受着命运的眷宠。

听了宁昭颜的话,他略点了点头,“这是我家里从外城顺便带回来的特产,”他含糊不清地带过这句,“一些酥点和软糕,还有果脯。我看都挺新鲜的,便拿来和大家分享,恰好咱们几个也好久没聚了。”

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一盒一盒的,哪会是顺路带回来,分明是王涵之挂记着儿子特意弄回来的。善解人意的柳容环顾着四周,伸出纤纤的手来:“那我便不客气了!嗯,果然是鲜甜可口呵…”

夏绯砂摇头:“我可是不爱吃甜的…”

“那便试试这个烧腊酥卷吧,不腻。”王雅竹顺势将一个小点放到他的面前。

几君这才都放松开来,纷纷伸手取了自己合心的小点,边吃边谈笑着,将这些点心和自己坎坷身世的联系抛诸脑后。

傍晚时分几人各自散去,宁昭颜回到北宫,浅叶即迎了上来:“主子们聊得可欢快?”

他轻轻道:“后宫里的人聚在一起了,大多是一个样子。不过这一群,倒也是有点与众不同的。”

主子的回答匪夷所思,似乎是答了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浅叶见他不再说话,便摸着脑袋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从前,年少得还有些懵懂时,他最是讨厌像这般和其他十君聚在一起。厌倦林寰尖锐的嗓音,惊惧莫平似笑非笑的冷面。谁最近得宠,其他人便奉承或针对他,光是强挤出来的笑颜,已经令得他面颊酸痛。

那些日子现在想起来,竟然已经渐渐模糊,恍若隔世。是呵,确实是隔了一代的事情了…如今当初的这些同伴,叛的叛、抓的抓、亡的亡,只有文太君还在宫闱深处,清心幽处。而他呢?他依然站在浪尖上,依然是当初的身份,十君。天底下最尊荣的男子,也是被沦为笑柄多年的,两朝十君。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娘亲和家里人才狠了心要和他脱了关系吧?他在深宫里,尚且时刻都能接收到压不住的流言蜚语,身在朝堂的娘和姐姐,又怎会比他少受了去?

他站起身来,慢慢走近床尾的柜子旁边,轻轻将它打开。空荡荡的柜子里只安静地摆放着一个精致的锦盒。

他取了盒子放在桌上,咔嗒一声卸了面上的铜锁。缓缓掀开盒盖,就像是打开了他年少时分的光阴之门。

满盒的琳琅满目,有耳坠子、宝石镯子,也有白玉花簪,虽不是稀世珍宝,也可算是什么都齐了。他取出那些珠宝玩物细细抚摩,有些银器因为时间长了已经开始发黑,泛着黯淡的光泽。随着盒子里的东西一样样被取出,一枚光润夺目、玉兰花模样的翡翠坠子,跃入了他的眼帘。

“颜儿,眼看你就要嫁进宫里去了,为娘的却不能为你准备什么体面的嫁妆,真真是无颜以对呵…这是我宁家的传家玉器之一,现在给你当了嫁妆。你把它带到宫里去,好歹也能压压别人的气焰。”

十四岁那年,他以如白雪般纯净柔美的气质,在选秀殿会上被当时的女皇相中,钦点入宫。那时候,他娘亲和姐姐都在朝为官,分别官拜正四品和从七品,是不大不小,刚刚够上朝资格的官员。他的入宫,是他们宁家全家的荣耀,因为如果他能得到圣宠,他一家里在朝堂的女人,便都可荣华富贵、平步青云了。

他犹记得,娘亲是如何叮咛嘱咐,让他在宫里谨言慎行,又珍而重之地目送着下人将丰厚的嫁妆抬到送亲的队伍里;他记得清晰,他出嫁那天,爹娘和姐姐,眼睛都有些微红…

他也曾经,是深得家人喜爱的孩子。

过了几年,他当上十君之后,他的娘和姐姐果然一路加官晋爵,一直做到了正二品。一个安妥的、令世人羡慕的归宿,一条令家人都富贵荣华的坦途,他以为,这一切便是他的最终使命。然天有不测风云,妻主被谋害了,他和其他十君一样,一夜之间便沦为了无根的草,风雨飘摇。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新女皇,他妻主的女儿,竟然在某一个风雪肆虐的夜晚,将他的身子强要了去…他不是非要苟且偷生,只是还记得临嫁时爹爹的嘱咐:“宫里的事情多复杂,无论遇到什么逆境,都要坚强地生活下去…”

他默默隐忍,那几年,比他在宫里的任何时候都难熬。他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坚强,只是每每思家心切,便拿出这些嫁妆来,一遍又一遍想念爹娘给自己说过的话。他鼓励自己去坚持,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会泪流满面。

在她的强迫下,他又一次被封为了十君。只是与上一次截然不同的是,荣耀变成了耻辱,欢乐成了笑柄,爹娘对他的疼爱也成了昨日的水,今天的冰。娘和姐姐都辞了官,从此远远地离开了他的视线。

“做出这般惊世骇俗的事,叫我如何接受和原谅?你已经不是宁家的子嗣,从此以后便不要再有书信往来了。”

娘的最后一封信,无疑将他打入了冰窟,周身冰凉。他们终究是误会了,可是他却百口莫辩。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写出这样一封言辞决绝的信来呢?当最初的心碎到后来的麻木,在时间的洪流中,他开始找到了自己新的生存知道,无觉无痛、平平淡淡地生活着。

再后来的事情,已经不是用“出乎意料”可以形容。世事有千种面貌,一个假设也会有万种可能。他如今的妻主,最终成了他一生之中,从头至尾,唯一挚爱的人。这一切来得并不突然,他甚至可以分得清楚,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他又是从何时开始,对她关注,为她动容。

也许,这一切就是缘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姻缘。更大胆地假设,他的入宫,就是为了和她相遇…

是他太恬不知耻了。他不自觉地摇了摇头,果然是被风言风语说久了,脸皮子也愈发厚起来。入宫十几年,看多了勾心斗角的把戏,他有一种纵览大局、万事皆在心中了然的淡定。

只是思家呵…多少年了,还是无法断却这样的情结。怕是这一辈子也断不了吧?那再难见到的,梦中的亲人。

“主子,皇上驾到。”浅叶在门前通报,宁昭颜忙将摊了一桌的首饰收拢到盒子里。刚关上盒盖,苍蓝就精神奕奕地走了进来:“昭颜,陪我一起用晚膳吧。”

可不是那个冤家么?他明明独自一人默默缅怀着,她这个不知情的始作俑者,就这样事不关己地寻来了。

可他心里偏偏怪不起、也怨不起,也许,就是因为她每次都会在这样的时刻闯入他的世界,这样的巧合,是注定吧?

第一三四话 考验

浅叶通报后不久,苍蓝便只身一人走了进来,笑吟吟地:“昭颜,陪我用晚膳吧。”

宁昭颜只来得及将满桌的回忆一古脑儿塞回桌上的匣子里,便起身迎道:“蓝儿今天怎么这样好兴致,专程找我一同用膳?”

“被你看出来了,”苍蓝嘿嘿一笑,“刑部对那几个叛贼的审问已经结束了,过几日上朝,我就要将这事公告天下。这谋朝篡位的事,也就算真正告一段落了。”

宁昭颜心中有些黯淡的涩。那几个曾经与他共侍一妻,也可以算作是同伴的人,如今却落了个叛贼的罪名,沦为阶下囚了。

苍蓝说着,忽然注意到他身后那个别致得有些醒目、却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盒子:“适才你在房里摆弄些什么呢?”

“只是一些饰物…是我当年进宫时,家人给的。”宁昭颜面上微红,视线有些不自然地飘过锦盒,话里的意思淡淡带过。

苍蓝看了看那盒子,沉默片刻,又浮上了一抹笑容:“那看完了没有?忙一天了,我觉得好饿,我饿了。”

她孩子撒娇般地融化着他的忧愁。他笑着翩然走过她的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走吧,让御厨加紧火力,快些将晚膳做好。”

苍蓝顺势抱住他的后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昭颜这是故意装糊涂?我是说,我、饿、了…”

她意有所指的暧昧言语,惹得他脸上顿时烧腾起来:“那…那也得,先用了晚膳,蓝儿总是心急火燎的…”

苍蓝满意他这般沉稳的大人作派中,偶尔端露出的羞涩,软香而温润的手掌还包裹着她的手,令她感觉平静。她故作恍然地点头:“昭颜说得也是,要单独相处,机会大把大把的,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浅叶,”那头,被她逗弄得有些窘迫的宁昭颜已经打开了房门,“交代御厨房快些做晚膳,皇上饿了。”再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然平复了情绪,显得既温和又沉静:“蓝儿?去餐厅罢。”

苍蓝向着他走了几步。临出门口时,她顿住脚步回过头去,视线轻轻落在了他的桌子上。

空落落的红木雕花桌上,也只得这样一个方正正的盒子。带着神秘而孤绝的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

也就不过隔了几天。不知道是不是因着心意恳切感动了上天,多年以来思家情切的宁昭颜,居然真的收到了来自家里的音信:他的亲弟弟,宁莞痕入宫求见。

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娘和姐姐辞官归故里,和他断绝往来已经快七八年了。其间关于她们的音信,自然能从各处各地传到他的耳朵里:比如她们去了溪里这个小城市定居;比如姐姐以经商谋生,好像还干得很不错;又比如他这几年里多了几个侄女,几个侄子…

只是听闻,不能求证,更无法对面。只要遥遥知道她们过得不错,他便也算安心。

弟弟宁莞痕的突然来寻,他刹那狂喜,继而担忧:家里,怕是出什么变故了。

果不其然,七八年不见的弟弟才刚见了他的面,就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三哥,大姐出事了,求三哥救救她!”

一声“三哥”睽违多年。宁昭颜心中惊诧,却来不及感动。他略略颤抖地扶起宁莞痕,他最小的弟弟,顾不得将已经长大成人的他细细打量,也顾不上提那些他早就想问的问题,只急急接话:

“怎么回事?大姐出什么事了?她现下在哪儿?”

宁莞痕今年才十四岁。宁昭颜入宫那年他尚不懂事,只是在成长和颠沛流离的日子里,他总也听爹娘或者他人说道过他这个惊世骇俗的三哥,他做的种种的一切,从而对他难辨爱恨。可如今真的见了面,两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血缘里割不开的牵系就这样热烈地涌现出来,就好像此刻晶莹的泪水流出他的眼眶:“大姐她,她杀了人…可她真的不是有意的!溪里的县官将她抓、抓了起来,说要押往刑部送审。娘说,这一去,便是,凶多吉少呵!”

家中忽生变节,宁昭颜内心惊颤不已:“怎么会,怎么会…”须臾,他又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掏出绢帕为弟弟擦去脸上的泪,柔声安抚道:“小弟,你别急,事情究竟是怎样的来龙去脉,你且告诉我听。是…是娘让你来找我的吗?”

宁莞痕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点点头道:“离开清云之后,我们一家人辗转住过好几个地方,可总是困陷在是非里…”他偷偷瞄了宁昭颜一眼,却见对方没什么可怕的表情,又继续道:“娘总是说要再搬、再搬,搬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就这样,我们全家人在溪里那个小地方住下了。大姐本来是做官的,后来就借着那点人脉做起了生意,来往于闵和柳国之间。有几年,我们的生活过得还不错。

但就在今年,溪里境内本来是我们家独揽的柳国锦缎生意,忽然杀出一个劲敌来。大姐一盘查,原来此人是溪里地方张员外的女儿,名叫张因。可能是眼红大姐吧,她也搞起了这盘生意,还以卑鄙的手段来竞争,大姐自然要还以颜色。这一来二往的,两人便结下了梁子。

张因并不知道我们家是什么底细,所以出手是越来越阴狠。终于前两个月,两人在争吵时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大姐一怒之下用将她推倒在地,却不料她脑袋撞上了桌角,竟这样一命呜呼了!哎…眼看大姐就要被送去刑部了,娘唯有让我来找你,希望三哥向皇上求求情,帮大姐保住这条命…”

“虽然是大姐让她摔倒的,可是那张因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错手误杀而已,竟然要送到刑部审理?”宁昭颜一下就挑明了这件事其中的疑点所在。

宁莞痕对三哥的感觉,可以用峰回路转来形容。自打第一眼看到温柔美丽的他,一身白衣飘飘沉静无暇,就绝非世人口中所说那般狐媚惑主、水性杨花的感觉。看他现在的容颜,谁能猜到他竟比自己大十几岁?皇上会喜欢他,怕是也并非没有道理的。

再者,他静静注视着自己的眼神,他温和的言语抚慰,都令本来心中慌乱的自己在不自觉中平静了下来。三哥,真是个神奇的可人儿呵。

于是宁莞痕的语气也慢慢平静下来:“最初,娘也是这样想的。虽然张因是员外的女儿,但员外虽然有钱,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官儿。娘好歹曾经官拜二品,旧日里人脉总有些的,想多花点儿钱,当能把这件事摆平。

谁知道…那张员外家族也不简单,祖上曾经是前朝先皇的宠臣,家里黄马褂金烟斗的,什么都有,皇亲国戚就更甭提了…咱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溪里这么小的地方竟然藏着两只老虎,还把人家的独生女儿给害死了…张员外还不倾了全家来和我们拼命?”

宁昭颜微微蹙眉,露出绝美的愁绪来:“这…这确实是难办,毕竟是大姐动的手起的因,很难推托。”

“所以娘才让莞痕来找三哥,她说,想救大姐,世上唯有三哥办得到了…谁不知道你是皇上宠爱的十君,只要你帮忙求求请…”

宁昭颜没有立刻回应,只是允自思索着。宁莞痕见他犹豫,横下心去,索性将最后一招使了出来。他掏出怀里的一封信往他哥哥身上一放:“娘说,倘若你能马上答应,便不将这封信给你看。我猜想,她也是觉得面子上放不下…不过我竟然来了这一趟,便不再将这信带回去了吧!”

宁昭颜疑惑地拆开了这封信,信纸上端秀的字迹跃入眼帘,他一下便认出了它们来自自己的亲娘,心中不由掀起层层波澜。往日的今日的,种种情绪纷纷随着信中字句,跃然于脑海。

吾儿昭颜:

展信如晤。其实,为娘实在是无颜来与你晤面,只得在信中一诉情由。

写这封信,着实让我斟酌犹豫了良久。光是如何称呼于你,就已经令我伤透脑筋。你定然会以为,我是为了你大姐慧真才这样强作亲密,这里我心中有愧,也就不再多加辩驳。

从断了音信到现在,算算竟已近八年了。我知道你过得不错,十君之颜君备受恩宠的传言,街头巷尾人尽皆知。关于对你的流言蜚语,也渐渐地淡去了。可在当年,那些指责就像是刀枪棍棒,直打得人无法生存。昭颜,你也已经到了这个年纪,有了相当阅历,不知可否理解我们当时的心情?

慧真的事,着实是个意外。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你大姐也唯有靠你这个弟弟,或许才能保住这条命了。也许你心里还怪着我们,但念在你从小,慧真便带着你、对你不薄的情分上,你就帮她这一次吧!就算是为娘的求你了。

宁 颀 亲笔

宁昭颜合上信纸,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一直盯着他瞧的宁莞痕难以揣摩。

娘究竟是娘,还是当年那样的硬脾气。哪怕是勉强求的他,也低不下姿态来。但她言语中解释起当年的情况,他又好像,不似最初那般迷惑不解了。

久违的家人重新找到他,本来应该是件值得欣喜的事情。可没想到,他们要他帮助的,竟然是这样一件左右为难的事情。他知道,大姐杀了人,应是罪有应得;他作为十君,本就不应该插手政务,更不应该利用自己的身份去干涉王法的公正。可要他袖手旁观,他又怎么能做得到?

如果他开口去求蓝儿,他想,她八成会给自己这个面子。可那张员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事情传了出去,连皇上都藐视王法,那王法和皇上在百姓之中,还有什么威严可言?他又怎么能让她为难呢?

他曾经对天许愿,如果能重新找回家人,要他付出再多都可能。然而现在,上天却给了他这样难的考验,他究竟该何去何从?

第一三五话 难题

宁莞痕见哥哥宁昭颜的三天以后,苍蓝上朝时,百官共同聚议最近朝堂发生的几件大事。

“皇上,我刑部已经完成了对林寰、莫平、刘以琨等一干重犯的审问,对于他们合谋策划弑君、谋朝篡位一事的证据确凿,且其中莫平也已经认了罪。于此,刑部特向皇上复命,求皇上降旨,将他们定罪。”

林莘烨上前一步,将今儿的第一件大事禀上。她的话音刚落,朝堂之上便传出了悉悉索索的探讨之声。大家都以为,这件皇家内乱的丑事,皇上多半会私下处置他们,却不想她会容得刑部将此事开诚布公,在众目睽睽中完成定罪的决断。

苍蓝点了点头,右手轻轻一点,林莘烨即躬身退到百官之中。

“众位爱卿,依你们看,这些人当如何处置?”

“回皇上,谋朝篡位是难以宽恕的惊天大罪,是足以撼动整个王朝、影响全国百姓福祉的罪行,断不可轻饶了去!微臣求皇上降旨,将这些重犯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最先开口的是董厉。她向来是能言人所不敢言,对规矩历法的遵从简直到了苛刻的地步。可尽管如此,平时的她也不会这么积极发表自己的观点。苍蓝掩在王冠珠帘下的嘴角轻扬,怕是和这件案的主审是林莘烨有关吧。

一些同样一板一眼的臣子随即附和,纷纷称叛国的罪行无可轻饶,希望皇上判他们处斩。

当然也有人反对。几位太君都是娘家做官的,再加上她们的门生、挚友,边边角角的关系网,促就了一群为他们求情的臣子。理由无外乎是他们身份特殊,乃先皇的夫君和女儿,即便是念着旧情,也应当从轻发落,法理之外也不外乎人情云云。这样的说法,多少也占了理儿去,令得赞成处斩的那群人一时间无法彻底将她们压制。

王涵之冷眼瞧了半天,大臣们两厢唇枪舌战,皇上却始终没有表态,心知她们没有人说中她的心思,便向前一步微微笑道:“依臣愚见,虽然几位主犯都是太君身份,但无论是谁,只要影响了国家的安定繁荣,哪怕是带来了这个可能,都应当严惩。”她一开口,朝堂上便安静了几分,但见她话锋一转:“不过,臣知道皇上和先皇一样,都是重情义惜亲信之人,要皇上狠心判他们斩首,也着实是难对先皇交代。”

苍蓝的声音波澜不惊:“哦?那王爱卿有何看法?”

“不敢。回皇上,臣觉得您若不愿赶尽杀绝,可当将几位主犯发配到自己的领地去,剥其职位,再派人盯紧他们的动向,让他们玩不出什么花样来。其他从犯该斩的斩,该充军的充军、流放,如此,不仅同样严惩了他们,还让百姓觉得皇上是个英明仁慈的皇上,乃一举两得之计呵。”

苍蓝哈哈大笑:“说得好!王爱卿实在深得本王之心啊!就依你所言,将几位太君和闵南烟发配至各自的领地去。他们虽然做错了事,本王依然会保他们安度晚年!闵之雁会交由文太君代为抚育,而延翡翠和其他重要主犯,斩立决!其他从犯,交由刑部发落。”

说到处斩延翡翠的时候,堂下早已寂寂无声。百官之中,和延翡翠交情好的并不多,也不会有人为她求情。只是官场无疑是残酷的,大家都以为,一旦行差池错,最后便可能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纪允如睨了一眼怡然自得的王涵之,心道这狐狸果然是百炼成精了。皇上心中早已有了断数,就在等一个合适的人开这个口,“帮”她代为决断。

王涵之察觉到了纪允如的目光,回以一个暧昧不已的笑脸,仿佛在无声宣告:能准确揣摩帝王心意,自然是我两朝受宠的关键所在了。

这笑容看得纪允如背上冷嗖嗖的。她当然不会知道,王涵之差点便成了从犯,哪有机会轻轻松松地站在这里,为几位太君求情呢?

今儿的第二件事,便是如何应对柳国使臣的和亲请求。她来闵国也已快七天了,明天,她就将带着答复回自己的国家去。对于这件事,众臣自然又分议成了两派。赞成和亲的有之,反对的亦有之,但中途何眉欢带来的讯息,却让那些反对的人大多噤了声。

“皇上,微臣得知的最新消息,飞凤女皇和定西女皇均已答复了柳国大使的口信,说是愿意答应和亲与结盟的请求。”何眉欢一直被安排陪同大使四处参观,今早本来并没有来上朝。但她一获悉这个重要线报,便第一时间将它带到了朝堂之上。

堂下掀起轩然大波。柳国向三国尽抛绣球,撒出渔网网捞盟友,本就是一种很冒险又绝顶聪明的做法。可虽然它向三国给出的条件都是一样的,但使臣亲自到访的待遇,却唯独只给了闵国。由这里可以看得出,柳叶的心思,多少还是偏向了最为富饶强大的闵国。

现下其他两国都答应了柳国的提议,而夹在当中迟迟没有答复的闵国,倒成了形势最不利的一方。倘若这次柳国和其他两国的任何一国结了盟,世界平衡的格局被打破,日后对闵国来说,都是难以忽略的隐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众臣开始一面倒地,支持闵国也答应了这个提议。依照柳女皇的偏向,她应该还是会选择最为倚重的闵国。在纷纷议论的嘈杂中,柳玲珑那双无邪而略带懵懂的眼神,刹那间浮现在苍蓝的眼前。随后,又是柳容微微红了的眼,在耳边轻声轻气的诉求,对表弟又怨恨又不忍的思绪。

片刻,她的指尖动了动,“眉欢,你去复了那柳国的大使罢。就说这事儿,我应了。”

百官齐呼吾皇英明。何眉欢不敢耽误,领了旨当下便回头离开了。

今儿的这个决定,虽说是为了国家制衡的不得已为之,但救出柳玲珑的心愿,倒是柳容和苍蓝所共有的。但愿今天的这个决定,不会让自己日后后悔。苍蓝模糊地想着,却听一个声音在堂下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件事上报,望皇上定夺。”

苍蓝抬眼望去,原来是刑部侍郎张可微。她示意张可微说下去,于是便见她躬身道:“半月前,在溪里境内,发生了一件因为抢夺商盘而引起的杀人案件。现人犯已经押到了刑部,能否公正定夺,还望皇上亲自审理。”

苍蓝皱眉道:“胡闹!本王每日要处理多少国家大事,像这等寻常案件,交由刑部审理合法合理,缘何拿到早朝上来呈禀?”

“皇上有所不知,此案非常特殊。因为这起案件中的嫌犯和受害者,都有着特殊的身份。”

“哦?她们有何不妥?”

“回皇上,那被害者张因的祖母,原是圣明德女皇的恩师。张家一家代代为官,是我国开国功臣的后代。到了张因娘亲这一代,因着人丁稀薄,慢慢断了香火,少人胜任朝堂官职,才没落了下去,到民间隐居起来。她可谓是功臣之后,身份仅次于皇亲国戚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