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木兰似乎动了动,浓密的睫毛如一片小窗,迎着晚霞渡上一层淡淡的莹润。这孩子长得九分像他,五官漂亮而清澈。

他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想要碰一碰那张小脸,却猝不及防的被小家伙迷迷糊糊的伸手攥住了。

连十九不是第一次被孩子攥住手指了,当初连小兽淌着哈喇子的时候,还用牙齿啃过。

只是此时的感觉,却完全迥异于当年父子之间的陪伴。

那是一种交杂在愧疚与酸楚之中的怜惜和心疼。

他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再动。

心绪紧张之下,正看到冬官骤然挡在前面欲言又止的大脸。

“你,…你!”

“想我揍你吗?”

好可怕啊。

冬官吓得一哆嗦,脚下不自觉顿住,又看了宁初二一眼,待要张口再说什么,却被人从身后扯住了衣料。

他转头,看到的是封涔的脸。

“…人家夫妻两的事儿,你跟着乱参合什么。”

承然秦欢是个不识眼色的,但是在他的记忆中,封涔也不是什么有眼色的人。

如今这个没眼色的也变的有眼色的,果然说明,他太瞎了。

连十九的脸色,难看的吓人,秦冬瓜也生怕连侍郎真的会揍他。灰溜溜的顺着封涔的力道靠着墙根打算出去。

哪知还没走出多远,又听到连十九冷着脸说了一句。

“慢着,把手里的东西留下。”

他果然还是在意这个。

秦欢走了之后,连大人就站在院中木盆前认认真真的洗起了尿布。

他的这一双手,曾经沾过无数鲜血,好人的不多,坏人的不少。一纸精雅小篆,千金难求。

如今的这一双手,却是在这山野木盆之中静静搓洗着尿布。

他的身量顷长,身上还穿着金贵的蜀锦锻衣,整个人都显得同这间小小茅屋不相匹配,却又莫名暖心。

宁初二看着那道背影,一直看着,眼眶微微湿润。

因她看到了他压抑之下依旧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以及轻浅到几不可闻的落入水盆中的涟漪。

他在哭。

宁初二没有上前。

她知道,他大概是不想让她这个时候过去的。

手中的尿布被他搓洗了数遍,直到那双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白的发青,才缓缓停了手中的动作。

“初二…对不起。”

他的声音还有些颤抖,哽咽的嗓音还伴着浓重的沙哑。

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苍白如纸,当见到她们母子两的那一刻,他的心都翻搅的恍若被利剑刺穿。

“对不起吗?”

宁初二抱着孩子站起身,缓缓朝着屋内走。

“…那你下次,能不能对得起我一点呢?”

!!!

连十九呆滞的回头,总是巧舌如簧的嘴突然变的异常笨拙。

他的嘴唇有些发干,张了几次口,又说出话来,那无错又呆傻的样子引得初二笑出两只梨涡。

“还不进屋?”

相知相许,相爱相离,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当经历了诸多风雨,再次相见的那一刻,宁初二承认,心底那些往死了‘作’他的心态早就没出息的卸甲归田了。

还有什么,比两个人能重新在一起更值得珍惜的呢?还有什么,比亲爹洗的尿布更好用的呢?

她抿唇看着自己的男人。

“再不进来,我可关门了啊。”

此时夕阳西下,沐浴在晚霞中的茅屋连同那个抬眸浅笑的女子和怀中婴孩一同被蒙上一层淡淡的黄色光晕,美的那样好看。

连十九矗立在门前,只觉心口被什么软软撞了一下。

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早已过了毛头小子的年纪,却还是在那个女子的笑颜里失了神。

“进,进去的。”

月上中天的时候,小茅屋里燃起了烛火。

连小兽却在来到嘉兴关口的十多天里,第一次被招财抱回了营帐。

他咧着大嘴指着窗户上相拥的人影和多出来的孩子,愤愤不平的道。

“我是捡来的吗?为什么有了妹妹我还是要出去,而且木兰还在里面啊。”

招财只能默默抬眼看天。

“等妹妹再大一点,估计也会被抱走的。”

两年多的相隔,道不尽的相思,小两口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要倾诉的。

只是这一说,便是整整一夜。

及至天色霜青,守在门外等着伺候的大春依旧能听见屋内小两口的低声细语。

“孩子长得像我,将来定然是个极其漂亮的美人。”

“…女孩子还是不要长得太漂亮吧?”

“那就多让她看着你一些,或许会丑一点。”

“连十九!!!”

剩下的话语,都被一个温柔而绵长的亲吻吞没。唇舌纠缠之间,是逐渐加重的呼吸。

只是碍于孩子尚在酣睡,都自持着没有更近一步。

连大人平息了一会儿,将妻子和孩子一并搂在怀里,极认真的道。

“孩子的名字…能不能取的风雅一些。”

连木兰这个,实在是…

宁初二炸毛。

“木兰怎么了?这是很有学问的,你没听过木兰从军的事迹吗?”

想她当了十几年大家闺秀,游走官场数载,不就是因为没有人家花木兰的胆识和气魄才总给人家装孙子的吗?

策马扬鞭什么的,每个女子都会心生向往的吧?

连大人看着帐顶叹息。

想说咱们连家向来是走文艺路线的。

只是碍于之前刚惹了媳妇生气,生生咽了回去。

宁初二以为他是默许了,还沾沾自喜了许久。

却不知,宁初一建国以后,连十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户部统筹户籍的时候,闷声不响的将自己的闺女更名为连轻尘。

古有诗曰:“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这才是有学问的人家该起的名字。

虽然自那之后,连大人很是睡了好些天的柴房。

第八十六章 万一连十九死的早

小两口一夜没睡,是感慨于相见之后的不易,不忍睡去。

而在他们不知道的另一边,山涧之中也有两人没有合眼。

秦欢看着自将他拉走之后便默不作声的靠在树下远眺的封涔,张了张口。

“你…没事吧?”

他承认他是有些不喜欢封涔的,主要是因着这位爷性子太过古怪,其次是讨厌他的眉毛。

只是此时的这个人,眉头依旧粗壮,总是张牙舞爪精气十足的脸上,却多出几分往日没有的落寞。

秦欢却是没有眼色,但也不是纯傻,能够看出来封涔是心仪他家大人的。

话本子中所诉男二,多数或死缠烂打,或暗地挑拨他还是有些见识的。

封涔前者干的不少,暗地里挑拨的勾当却并不曾做过。最常做的事,也无非是气一气连十九罢了。

晚来的风吹走白日的燥热,倒是显得这地界多了几分难得的静怡。

封涔斜睨了冬官一眼,百无聊赖的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封涔说要给冬官将个故事,但是他显然并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段子说的零零碎碎,回忆断断续续,更像是在闲话家常。

他告诉冬官,从前有一个特别狠心的女子,尚在智龄之时就有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果决。偶尔有些神经兮兮,偶尔满嘴跑马,看见有人落难也能眉头不眨的让他爬远些。

男子初时很讨厌她,真的很讨厌啊。讨厌到经常偷偷在她吃的饭菜里面埋虫子。

在男子的观念里,看见虫子的女子必然是要大呼小叫哭天抢地一番的。她却能淡然的从碗里夹出来,面不改色的扔到他的脖颈里。

男子其实也很怕虫子的,便是碗里那几个也是吩咐谷中丫鬟抓来的。他抖着衣领吓得脸色惨白,她也只是默默吃着饭,不咸不淡的道一句。

“下次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她真的是我见过的女子里,最不像女人的女人。”

封涔是如此评价的,眼中的神色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皱了皱眉,不多时又止不住莞尔一笑。

“你不知道她有多可怕。好端端的一个姑娘,非要学什么茅山之术,学着古书上的图样描着各种鬼画符。再不然,便是整日坐在蒲团上扬起脸看天,嘴里叨叨咕咕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明日可能会下雨。”

这是她说过的最多的话,十次有九次是不准的,他却傻呼呼的每次出门都会带伞。

至此,冬官也才明白,宁初二在钦天监每逢下雨都会有一把油纸伞并非她看得准确,而是她总觉得第二天会下雨,才长年累月的放着一把伞在身上。

“宁初二就是个喜欢胡言乱语的神棍,爱银子,爱得瑟,爱唠叨。”

可是就是这么个奇奇怪怪的小女人,几乎占据了封涔所有年少的时光。

说到这里,他自嘲的笑了笑。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喜欢她,就是因着对着这张脸太久了。你知道的,再看不顺眼的东西,看得久了也会莫名顺眼,宁初二又不是什么特别好看的姑娘。”

冬官今年也二十出头了,还是个没有欢喜过女子的毛头小子。他大概是明白封涔的意思的,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你有没有说过喜欢我们家大人呢?”

话本子上的许多爱情都失败在不敢开口这里,瞧封涔那别扭的样子,想来是极容易害羞的。

封大谷主闻言挑眉。

“老子是那么缺心眼的人吗?当然是说过的。”

只不过…

“阿涔,你老老实实的闭嘴好吗?”

宁初二那个死女人是这么说的吧?在他十三岁鼓起勇气对她表白以后,她总是用那种神经兮兮的样子暼着他。

那个时候的封涔尚不知道。

“喂,我喜欢你啊,要不要跟我在一起。”的这种话,于女子而言更像是吃饱了撑的在那儿瞎扯淡。

冬官听后点头。

“那就是人家确实不喜欢你。”

封涔就不说话了,大抵是在琢磨要不要揍他。

冬官又说。

“话本子上男二的下场多半是悲惨的,你别再等了。”

封涔就给了他一记老拳,看着他捂着腮帮子掉眼泪。

“男二吗?我好像还算不上。”

他更愿意承认他是她的蓝颜知己。

偶尔像哥哥一样照顾她,偶尔像弟弟一样让她照顾。他只是太习惯去守护,守护那个微笑,守护那个总是没心没肺,没有心肝的女人。

护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感情究竟是不是爱了。

前段时间,他在话本子上学了个新词叫闺蜜。

虽说是形容女子之间的,但是却固执的认为,作为一个连对方葵水什么时候来都知晓的一清二楚的男人,他和宁初二之间,无论如何都是有着草木灰般坚强不催的革命友情的。

如果不能做那个陪她到老的男人,那就做一个可以一起白了头发的闺蜜吧。万一连十九死的早一点…

“连大人比你还小两岁吧?你们常年打仗的人,身子骨好像都不怎么样。战死沙场什么的…”

冬官一句不合时宜的话,再次换来两记狠拍。

他揉着发疼的脑袋,觉得明日定然要不上药的跑到自家大人跟前告上一状。

嘉兴关的泥土比之祀风谷的干裂许多,晚风袭来时没有那处深谷湿润的青草香气。

封涔蹲身,摸着这片有些贫瘠的土地。

“如果撒上一片草种,这里也该是个草长莺飞的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