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皓哼了一声,似乎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你刚才是…哄我的?”李新荷有点儿拿不准她大哥是什么意思了。

“松竹二老让人送来一份帖子,”李明皓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说是请我们兄弟去他们府上一叙,谈谈诗词文章。”

“松竹二老?”李新荷愣了一下,立刻就反应了过来,“顾璟霄?”

李明皓没出声。那天他当着顾璟霄的面回绝的很干脆了,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不依不饶。明摆着李新荷要比他小…或许就是因为李新荷比他小,所以赢了他才认为是理所当然,一旦输了就格外的接受不了吧。

“也好,”李新荷轻描淡写地说:“唐家酒坊我还想要回来呢。那可是大哥给我预备的嫁妆,怎么也不能让顾家的人拿了去。”

李明皓警告她,“别搭理那个小子。”

“一定,一定。”李新荷忙不迭地点头。

李明皓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敷衍之意,颇有些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却也没有再说什么。

李新荷觉得她的大哥不过就是发发牢骚罢了。毕竟松竹二老要算是李新荷师长一辈的人物,在淮阳城又极有威望,他们的邀请李老爷是不可能拒绝的。在李新荷看来,这未尝不是一个机会。唐家酒坊在顾璟霄手里,她想要拿回唐家酒坊就必须把顾璟霄彻底打服,否则她揍他弟弟的事儿就总也没个了断。

她算看出来了,那个人的心眼小着呢。

出了会儿神,李新荷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李明皓说的是:请我们兄弟去他们府上小住两天…

“李明禧也去?”李新荷炸毛了。

“不知道。”李明皓迟疑了一下,“我还得去问问爹。”

李明禧最终也没有露面。只有李明皓带着李新荷站在荣安堂的台阶下,低着头足足听了李老爷半个时辰的训斥,这才带着小厮灰溜溜地出门去了南郊松竹斋。

松竹二老的住处在书院的后堂,单独隔开的一个小院子里。小巷很窄,马车进不来,李家兄妹只能一路步行过来。

院门虚掩着,李明皓敲了敲门见无人前来应门便有些踌躇起来,正不知是该门外候着还是该推门进去,性急的李新荷已经伸手推开了两扇半旧的木门。木门吱呀一声推开,露出一处小小的院落。院落四周修竹环绕,脚下青砖如清水洗过一般纤尘不染。清风过耳,隐隐传来鸟雀的啼鸣。

李明皓是第一次来拜访松竹二老,李新荷却不是第一次上门了,见无人前来招呼,便拽着李明皓轻车熟路地摸了进去。过了垂花门,就见游廊外东西两厢,一边写着“品松”,另一边写着“洗竹”,字体洒脱,自带风骨,也不知是松竹二老当中哪一位老先生的手笔。房门却阖着,主人似乎不在房中。

李新荷将他们带来的礼品放在园中石桌上,带着李明皓朝后院走去。远远听有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走近一看果然是松老先生正站在那里教训人。李明皓见惯了他儒衫打扮的斯文模样,冷不丁看见他像个庄稼汉似的穿着粗布短衫,胡子上还沾着几星泥土,不由得大为诧异。转头打量受他教训那个人,是一位身材挺拔的青年,肩膀宽宽的,也是一身短衫打扮,袖口挽着,手里还拿着一把短锄。

李明皓以为是松老府上的下人或者学生,也不在意,拉着李新荷向松老先生行了礼。他这边正说着问安的话,眼角的余光就瞥见李新荷正歪着头打量那个锄地的家丁,脸上的表情要笑不笑的,似乎忍得十分辛苦。李明皓下意识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这才发现那锄地的青年皱着眉头,一脸悻悻之色,原来是顾璟霄。

这一吃惊,李明皓就把后面的客气话给忘了。松老先生也不在意,见他不说话,便又转过头去继续指挥顾璟霄,“你脚边再锄几下子…哎呀你倒是使点儿劲啊…”

顾璟霄没提防李家兄弟会这个时候登门,被外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不免有些不自在。偏偏在松老先生眼中这对兄妹俩算不得外人,丝毫没有要他们避让的意思,仍是神情自若地冲着自己徒弟指手画脚的。

李新荷看着顾璟霄满脸别扭的表情,越看越是有趣,忍不住就笑了出来。

顾璟霄当着师父的面不便说什么,只是侧过头瞪了她一眼,神色中颇有些警告的意味。谁知李新荷满不在意,她身旁的李明皓却看了个清楚。他本来就看不上顾璟霄在背地里使手段劫走了他的买卖,这会儿见他居然当着自己的面给李新荷脸色看,哪里还忍得住?

顾璟霄那边眼色还没收回去,就听李明皓冷冰冰地说了句:“我还以为顾少跟在二老身旁,近水楼台,人品学问上必然是极好的。今儿才发现原来…都是在做农活了…”

松老先生扫了李明皓一眼,神色中微微有些诧异,很明显李明皓温煦的形象让人印象深刻,他也不曾见识过李明皓存心挑衅的模样。

顾璟霄的脸立刻就黑了。这李明皓明明白白地挖苦自己人品不好,他还有什么听不出来的?不过当着自己老师的面,他又不能唇枪舌战地反驳回去,只得忍着气忿忿说道:“商场如战场…”

李明皓冷笑,“胜败之事,李某倒不至于耿耿于怀。”

顾璟霄将手臂支在锄头上,痞兮兮地挑起眉毛,“哦?是吗?”声调拉得很长,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就好像李明皓撒了个弥天大谎,而他恰巧又知道这其中的真相。

李新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说看自己家大哥挑衅的姿态多么从容,这顾璟霄摆出的嘴脸…怎么看着就这么欠揍呢?

李明皓淡淡扫了他一眼,“李某不过是觉得顾少的釜底抽薪之计不够磊落罢了。”

顾璟霄不以为意,“无奸不商。”

李明皓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神转冷,“顾少的手段不光彩倒也罢了,再拿这件事来要挟对手就未免太过无耻…”

李新荷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起来,她头一次发现原来李明皓也有吵架的天赋。

顾璟霄的脸色微微变了,“如何说得上‘要挟’两个字?!”

李明皓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唇边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

松老先生听到这里也终于听出了点儿什么,不过见李新荷站着一旁笑嘻嘻的,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又有点拿不准他们之间的矛盾达到了怎样的程度。从两人的对话来看,似乎…再比试一场只是自己徒弟一厢情愿的想法,而且这里面还有用了不怎么光彩的手段。

松老先生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到底怎么回事儿?”

【第十八章:望仙楼】

李明皓和顾璟霄对视一眼,谁也没有出声。

松老先生转头问李新荷:“再比试一次,可是你自愿的?”

李新荷迟疑了一下,她这算自愿么?虽然并不介意和想再来一场比试,但这一次的比试和第一次还是有些不同。那一次的比试纯粹是为了化解彼此间的那一场纠纷,而这一次彼此都有了更加明确的目的:顾璟霄要借着这一场比试挽回自己赛酒会状元的面子;她是不想让大哥的一番心血如此轻易地付之流水。

与是否自愿无关,李新荷的迟疑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两场比试的意义完全不同。

顾璟霄轻哼一声,神色微忿。

“看来是我莽撞了。”松老先生微微颌首,神色中微带歉意,“贸然请了两位过来。”

“松老说哪里话。”李明皓忙说:“弟子只是不愿我家老幺受人要挟,对先生并无丝毫不敬之意。”

见松老先生扶着石桌正要坐下来,顾璟霄连忙放下手里的锄头,抢先一步拿过一旁的软垫铺在了石凳上,“师父,小心着凉。”

松老先生扶着他的手臂在软垫上坐了下来,神色复杂地瞥了自己的弟子一眼,“说说吧,你以何物要挟于人?”

顾璟霄低着头,脸上微微浮起懊恼的神色,“弟子并没有…”

“说!”松老先生在石桌上重重一拍,声音骤然拔高。

围在一旁的三个人齐齐一惊。

顾璟霄白着一张脸说:“唐家酒坊。”

松老先生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顾璟霄扫了一眼神色淡漠的李明皓,不怎么甘心地说:“弟子知道他想从唐掌柜手里买下唐家酒坊,就抢先一步买到手…”

“知道?”松老先生不动声色地打断了他的话,“李家的事,你是如何知道的?”

顾璟霄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一旁的李明皓却弯了弯唇角,不动声色地笑了起来。

松老先生叹了口气,“接着说吧,你买到唐家酒坊,然后呢?”

顾璟霄偷偷瞟一眼李新荷,见她脸上带着笑,一副看好戏的架势,心里多少有些恼火,声调也不自觉地硬了起来,“三少来找我,想从我手里把唐家酒坊买回去,我就提议再比试一场…”

“以唐家酒坊作注?”松老先生微垂着眼睑,神色间看不出喜怒。顾璟霄看着这张干菊花似的脸,没来由的感到心惊肉跳。

“不是,”李新荷见他不说话,便笑着答道:“我若是赢了,顾少便以原价割爱于我。”

松老先生弯了弯嘴角,想要笑的样子,可是笑容还没有展开便又沉了回去。沉默良久,松老先生低低地叹了口气,“我这老头子一辈子没有算计过什么人,没想到倒教出一个好心计好手段的徒弟。”

顾璟霄脸色一变,“师父…”

“无奸不商?”松老先生抬起头,目光淡淡地自他脸上扫过,“你八岁上就跟在我身边,我虽不敢说教出一个文曲星,却也不知道原来…只教会了你满肚子的诡诈算计…”

顾璟霄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脸色变的煞白。

松老先生眉眼又垂了下来,双手扶在膝上,一瞬间的神色竟说不出的苍老。

李明皓和李新荷也不敢多说什么,静静地站在一旁,连大气也不敢出。

沉默片刻,松老先生缓缓说道:“就以唐家酒坊为注,如何?”

顾璟霄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他,不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怎么,”松老先生声调淡淡的,微微睁开的眼眸之中却有利针一样的东西飞快地闪了过去,“又要反悔了?”

顾璟霄忙说:“弟子不敢。”

“不敢就好。”松老先生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既然是赌注,输了的一方自然没话说。你好歹也是松竹斋的弟子,怎能让人指着鼻子说输不起?”

顾璟霄脸色都铁青了,可是自己的老师这话说得再重他也不敢反驳什么。站在一旁的李新荷微微有些不安地看了看李明皓,见他抿着嘴一言不发,也不敢出声,垂着手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

松老先生又说,“地契呢?”

顾璟霄从怀里摸出几张纸,打开看了看,垂着头递了过去。

松老先生没有伸手,语调平平地说了句:“给李三。”

几个人都愣住了。顾璟霄抬起头看着松老先生,满脸都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松老先生从他手里拽过那张地契,朝着李新荷的方向递了过去,“既然这是赌注,你又是输家…”

顾璟霄嘴唇咬的死紧,两只眼睛像要冒出火来似的。

李明皓拉着李新荷推开一步。这是他没有料到的局面,一时间也有些无措,“长辈所赐,弟子原是不该推辞的。但是唐家酒坊我们不能收…弟子只是想替我家老幺出口气罢了,别无他意…”

松老先生摆了摆手,“既然你兄…兄弟两个都叫我一声先生,那先生的话怎又不听?”

李明皓没有动,李新荷不敢动,顾璟霄低着头跪着,小院中的气氛一时间沉默地让人心惊。

微风拂过,林梢沙沙作响。

“收着吧,”松老先生轻咳两声,苍老的声音略显沙哑,“子不教,师之惰。霄儿做出这等龌龊的事,这个老头子也有错。”见两人站着不动,便又喊了一声:“霄儿…”

顾璟霄从地上爬了起来,从松老先生手里接过那张地契,低着头走到了李新荷的面前,一言不发地抓起他的手,将地契塞进她的掌心里,又一言不发地退了回去,重新在松老先生的脚边跪好。

李新荷拿着这个烫手的山芋,看看老老实实跪回去的顾璟霄,再看看身旁同样神色茫然的李明皓,一时间不知所措。

“这件事到此为止。”松老先生的神色略显疲惫,“谁也不许再提。”

“既然如此,”李明皓斟酌片刻,缓缓说道:“地契弟子收下,改日将银两送到顾兄府上。”

松老先生轻轻哼了一声。

顾璟霄的肩膀缩了缩,闷声闷气地说:“不用了。”

李新荷觉得眼前的这一幕实在有趣。能有这么一场乐子可看,上午出门之前的那场训斥也不算白挨了。

唐家酒坊占地十余亩,除了李新荷先前见到过的那座小院,几间房舍之外,另有两处大窖,两处小窖。当初李明皓和唐掌柜讨价还价时,卖家开出的价码是纹银一千二百两,李明皓没怎么还价就答应了。这会儿唐家酒坊已经落回了他手里,地契也重新写过,虽然上面写的价码没变,但实际上这一千二百两银子还攥在他们兄妹手里。

起初李明皓也没当回事儿。双方都是买卖人家,不管松老先生怎么说,他也不可能白占人家这么大一个便宜。可是连着两次送过去的银票都被人退回来,李明皓就有点坐不住了。顾璟霄倘若真是有心胸的人,也不可能为了两个耳光牵扯不清地闹出这么多事儿。这一千二百两银子倘若他收下还好,若是不收…李明皓不由得有点儿头疼。谁知道他还有什么花样等着他们兄妹俩呢?

“家里总是堵不到人,银子留下回头就让人给送了回来…”李明皓越想越是烦躁,“这人到底要干什么?”

李新荷往嘴里扔了一颗酒枣,附和着说:“就是,他要干什么啊?”

“顾璟霄…”李明皓一念叨这个名字就头疼,“银子都不要了?他到底想怎样?不会是要我见天地在他家门口堵人吧?”

李新荷又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酒枣,懒洋洋地说:“你那么忙,哪有那个闲工夫…算了,还是我去堵人吧。”

“不行!”李明皓一口回绝,说完还很不放心地瞪了她一眼,“你离那个人远点儿!”

“谁要离他近?!”李新荷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就是想早点还钱,要不他跟别人说咱们占他家的便宜,那咱们多冤啊。”

李明皓叹了口气,“总不能真让你去堵人。”

“你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李明皓不吭声了。他不说李新荷也知道,这事儿他们是背着李老爷办的,所以家里的那帮子老人一个也不能用。他们哥俩身边的人,融墨已经遣回庄子去了,小岫还太嫩,几个酒师傅又不敢使唤,也确实没有什么合适的人手了。

“还是我去吧,”李新荷擦了擦手,表情变得正经了起来,“哥,你放心吧,我只是堵他两天,还了银子就回来。我现在有了自己的酒坊,再以后想出门恐怕也没那个闲工夫了,跟这位难缠的大少爷更不会有机会碰面。”

李明皓神色犹豫。

“青天白日的,有什么好担心的?”李新荷走过来摇了摇他的胳膊,“哥,我觉得吧这顾璟霄鬼点子多的很,咱们不早点把这事儿了了,说不定他还会闹出别的花样呢。”

在这一点上,他们兄妹俩倒是意见一致。

李明皓看了她一眼,神色略微有些松动,“我让小岫带几个伙计跟着你。”

“远远跟着就行。”李新荷忙说:“免得回头顾大少又找茬,污蔑咱们找他打群架。”

李明皓想笑又忍住了,“那你自己多留个心眼。”

李新荷重重点头,“你放心。”

三天之后,未时。

李新荷扶着墙,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上下打量被自己堵在墙角里的男人,“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大少爷。”

“又是你。”顾璟霄的脸色很难看,他没想到自己慌不择路之下竟然躲进了死胡同里。

“你有没有搞错?”李新荷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是给你送钱来的,又不是追债来的,你躲什么?”

“我敢收么?”顾璟霄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跑到我师父面前告的歪状。”

李新荷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自言自语般说道:“这世间果然没有十全十美这回事儿。就好比松竹二老吧,学问也好、人品也好…可惜…”说着瞟一眼顾璟霄,十分惋惜地摇了摇头。

顾璟霄哼了一声绕过她身边就要往外走,李新荷连忙拦在他前面,“走可以,银票带走。省得回头让人议论我们李家占你便宜。”

顾璟霄气得脸都白了,“你当我顾璟霄是那般卑鄙小人吗?!”

“对啊,”李新荷忙不迭地点头,“我就是这么想的啊。”

“你…”顾璟霄觉得自己要吐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