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的伙计举着大托盘走了过来,将菜肴一样一样摆放在桌面上。顾璟霄留心看时,见四道冷菜分别是肴肉、葱油鳝丝、腐皮肉卷和淡菜笋尖,四道热菜是荷花集锦炖、五丁鱼圆、龙肝凤脑和三鲜脱骨鱼,四样点心:兰花饺、佛手酥、鸡丝卷外加千层油糕。虽不是山珍海味上下八珍,却实打实,样样都是顾璟霄爱吃的东西,连他母亲都不一定知道的这么齐全。

顾璟霄举着酒杯傻看着,心底像有只猫爪子轻轻地抓了他一把。

李新荷又给自己斟了杯酒,神色还是淡淡的,或许是喝了点儿酒的缘故,白玉般的脸颊上轻染开薄薄一层绯色,原本清亮的眼眸中也仿佛笼罩了一层迷离的雾。

“唐家酒坊在顾少眼中算不得什么,对李三而言却十分重要。”李新荷斟酌片刻,竭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温和一些,“这是我大哥的一番心血。所以…”

顾璟霄拿起筷子夹了一块佛手酥放进嘴里咬了一口,“我知道哪里有淮阳城最好吃的佛手酥,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带三少去尝尝。”

李新荷的眉毛皱了起来,“顾少有话不妨直说。”

顾璟霄嚼了嚼嘴里的点心,略微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唉,我天生就不会有话直说。”

李新荷砰地一声放下酒杯,脸色铁青。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真的很像把酒杯砸到他脸上,然后再骂一句:“那你就守着那个破酒坊去死吧。”

牙齿咬紧又松开,松开再咬紧。李新荷姿势僵硬地斟满了自己的酒杯,然后一仰头干了个底朝天。

顾璟霄不错眼地盯着她看,忘了筷子是空的,一口咬下去才反应过来。

李新荷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鱼圆客客气气地放进了顾璟霄面前的碟子里,“也好,顾少就请转着弯说吧。”

顾璟霄被噎了一下。

李新荷晃了晃空酒壶,招手又让伙计送上来一壶酒。

“小梁州。”李新荷斟满了自己的酒杯,似笑非笑地冲着顾璟霄举了举杯子,“西京名酒。一酿用粗米二斛,曲一斛,得成酒六斛六斗。这酒据说是汉代的制法,酒曲将近占了酒米的一半。嗯,这做酒的法子可是有点浪费啊。”

顾璟霄愕然。

“味浓,粗糙,酒香不够醇厚。”李新荷晃了晃酒杯,面无表情地反问他,“顾少觉得我这么说话圈子绕的够不够大?”

“呃…”顾璟霄举着筷子,模糊觉得自己似乎…玩的有点过了。也许是他低估了李新荷对唐家酒坊的在意程度?

说实话,一个小小的唐家酒坊为什么会把李家的三位少爷都牵得团团转,他实在是有点不理解。就好像顾家,虽然各房之间虽然也有些拿不上台面来的小动作,但是总的来说各司其责,从没有要闹到需要外人来插一脚的程度。

“这个…”顾璟霄开始没话找话,“三少很会点菜…”

“顾少在桃花湾破费不少,”李新荷冷冰冰地看着他,眼神微微有些发飘,“去掉甜食,不难知道顾少的口味。我刚才就说了,既然来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姿态。”

赴约之前顾璟霄就打定了主意要好好戏耍戏耍这位让他们兄弟俩都栽了跟头的三少爷。不过看着李新荷一杯一杯喝酒的样子,又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

这好像并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顾璟霄突然有点儿糊涂了。他想要干什么来着?

李新荷又斟了一杯酒,面无表情地问:“令尊令堂身体都好?”

“呃?”顾璟霄又被噎了一下。

“家里生意还好?”

“你那个惹祸精弟弟也好?”李新荷又问,眼睛却盯着手里的酒杯,好像全然不在乎自己在说什么似的,“最近没打架?”

顾璟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他头一次觉得兜圈子说话也没那么有趣了。他们坐在这里,面前有酒,还有他喜欢的点心,耳边是客人们说笑的声音,楼下有人弹着琵琶,一个细柔的女声唱的是:“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

李新荷又说:“打架没打输了吧?”

顾璟霄心里蓦地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觉。他觉得他们不应该坐在这里,一边喝着酒一边却说着些全然不搭调的废话。他们应该…

应该谈点什么呢?顾璟霄问自己:应该谈谈酒吧?连师傅也说这孩子聪慧,有悟性。他应该问一问那一杯“春衫袖”中都添加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东西,居然会生出那般绵甜悠长的余味…

楼下琴声淙淙,妖娆的女声柔声唱道:“春悄悄,夜迢迢 ,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

“你帮着打回去了?”李新荷心不在焉地拿着筷子拨了拨面前的盘子,“总帮着弟弟打架不好吧…”

顾璟霄放下筷子,抬起头直直看向酒桌对面的李新荷,“三少,你我再比试一场,如何?”

李新荷举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皱着眉头反问他,“比试?比试什么?比试谁心胸狭窄手段卑鄙的话,我可是甘拜下风啊,顾少。”

顾璟霄哼了一声,心想这孩子模样长得挺甜,嘴巴可是够刻薄的。

“是李明禧先勾搭的你?还是你主动勾搭的他?”李新荷晃着酒杯冷笑,“那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怎么自己不要唐家酒坊?”

“你怎么不去问他?”顾璟霄发现自己并没有因为她生气而感到愉快,心情略微有些不爽,“我只是找他帮了个小忙,他怎么想的我可不知道。”

李新荷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弯弯翘起,在腻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弯烟青色的阴影。

“我哥不让。”李新荷闷声闷气地说:“他说自家人不能算计自家人。”

顾璟霄怔住,难以置信般问道:“他说的?”

李新荷没理他。她已经有点儿醉了,扶着额头,只觉得脑子里一阵一阵地发晕。她没想到小梁州上头这么快。

“你要比什么?”李新荷开始失去耐性了,“输赢怎么算?”

“二少不要酒坊。”顾璟霄晃了晃酒壶,还好,没有多少酒了。

李新荷轻嗤,“也对。他要酒坊做什么…”

顾璟霄斟酌片刻,又说:“他一时间好像也凑不齐那么多银子。”

“这我可不信了。”李新荷捧着脑袋笑出了声,“他娘现在管着家呢,你知道什么叫管家吗?就是买个胭脂水粉也得找她支银子。他还能缺银子?”

顾璟霄有点儿纳闷,心想你好端端的一个爷儿们家,买什么胭脂水粉啊?

“不过这个废柴不懂酒…”李新荷揉了揉自己的脸,口齿不清地嘟哝:“嗯,废柴…要了酒坊也没用…”

顾璟霄看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被揉来揉去,从羊脂玉一般的凝白变成了粉嘟嘟的颜色,心里有种十分奇妙的感觉。他头一次发现“人面桃花”这四个字原来…是真的。

“你说吧,输赢怎么算?”李新荷又问。她不关心比试什么,或者如何比试的问题。她最关心的是比试的结果。上一次是她大意了,其实比试之前就应该说好的:无论输赢,他弟弟被她揍了一顿的事儿一笔购销。这一回她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顾璟霄沉吟不语。

“不论输赢,我揍你弟弟的那点儿破事儿都到此为止。”李新荷心想,再拖下去这日子就没法过了。就这么点儿破事…真要逼得她恶从胆边生,借着某个月黑风高之夜猫在他家门外一箭射死了他也是不值当的。

“成。”顾璟霄答应的很干脆。发现在李新荷的心目中自己居然是如此心胸狭隘的形象,这让他有点不痛快。不过,若不是为顾璟云报仇的话,他这三番五次的牵扯不清又是在做什么呢?

顾璟霄有点想不明白了。

“我赢了的话,唐家酒坊你让给我——原价让给我。”李新荷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别讹我的银子。”

顾璟霄莞尔,“成。”

李新荷又捧着脑袋又想了想,“还有…”

顾璟霄等着她后面的话。

“没有了。”李新荷看着顾璟霄,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就这些。”

顾璟霄被他气乐了,“你怎么不说你输了要怎样?!”

如果李新荷是清醒的,她会遵从师父或李明皓的教育装出一副谦逊的样子应和几句。不过她本来就心烦,又喝了不少小梁州,脑子不灵光了,想假装也假装不出来。于是她瞪大了眼睛,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尖,像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反问他:“输?我?”

这么嚣张的态度,顾璟霄本该生气的。可是不知为什么,看着他那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只觉得他憨态可掬,好玩的不得了。

“真得拿出点儿颜色给你看看了。”顾璟霄摇摇头,“要不你还以为我这赛酒会的状元是骗来的。”

半醉的李新荷顿时被“赛酒会”三个字给刺激到了。她从桌面上探身过来重重地拍了拍顾璟霄的肩膀,“我会把你彻底打服的,小子。你等着瞧吧。”

手劲不大,拍在他的肩头软绵绵的。顾璟霄看了看肩膀上那只白玉般的手,他的手指修长而优美,指尖一片粉色的指甲,花瓣似的,漂亮的不像一个男孩子。

顾璟霄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行。我等着。”

这话听起来有点儿耳熟…

李新荷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也没想起来在哪里听到过这句话,有点不耐烦了,“那就这么定了。没什么事儿你可以走了。”

顾璟霄又被他气乐了,“你不是请我吃饭的吗,我这还没吃饱呢。”

“看见你心里烦得很。”李新荷枕在自己胳膊上,赶鸭子一般冲顾璟霄摆了摆手,“走了!走了!”

顾璟霄坐着没动。

李新荷像是睡着了。

楼下传来流水般的琴声,低柔的女声漫声唱道:“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第十七章:解连环】

李明皓走上杏花春的二楼,第一眼看见的是靠在窗边自斟自饮的顾璟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注意到了伏在桌面上一动不动的李新荷。

李明皓的眼神沉了下来,“你怎么在这里?”

顾璟霄又是一愣。这个人向来给人一种如沐春风般煦暖的感觉,顾璟霄还是头一次看到他板着脸的样子…果然之前看到的都是表象啊。

“令弟请我来商量点事儿。”顾璟霄心里的感觉有点儿复杂,李明皓的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带着谴责的意味,好像是自己灌醉了他的宝贝弟弟似的。

“他自己喝的。”顾璟霄神差鬼使地解释了一句。

李明皓拿起椅背上的斗篷披在李新荷的肩上,头也不抬地说:“你可以走了。”

顾璟霄被呛到了,低着头咳个不停,直到整张脸都咳得通红才顺过一口气来。

李明皓以为他没有听清,又提高了音量重复了一遍,“没事的话顾少就请回吧。”

顾璟霄接过伙计送上来的手巾,一边擦手一边想:这可真是亲兄弟啊,连撵人的话都不带改个词儿的。

“是三少请我来的,”顾璟霄加重了语气。他从小就是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很不喜欢这种被人漠视的感觉,“谈的是唐家酒坊。”

“难道还要我再说一遍?”李明皓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似的,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你可以走了,顾少。”

顾璟霄顿时火了,“我是客人吧?”

李明皓神色漠然,“已经不是了。”

顾璟霄气得说不出话来。他就这么走了的话面子上未免有些下不来,可是不走的话又明显地不招人待见。请客的那一位已经会周公去了,后来的这一位更是连个正眼也懒得给他。到底还有没有人记得他是客人啊?

李明皓没空搭理他。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把李新荷裹在斗篷里抱到马车上去。这孩子有起床气,如果睡着的时候被人拨拉醒是要闹死人的…

顾璟霄突然觉得泄气。都没有人搭理他,他气给谁看啊?

“我和三少说好了,”顾璟霄拿起筷子给自己重新夹了一块佛手酥,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我和他再比试一场,他若赢了,唐家酒坊我原物奉还。”

“不比。”李明皓干干脆脆地回绝了,“酒坊你要只管拿去。”

顾璟霄又被噎着了,拍着胸口一阵咳嗽。再抬头的时候眼泪汪汪的,明显地削弱了他反驳的气势,“令弟已经答应了!”

“不算。”李明皓神色漠然。

顾璟霄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这…这…这跟自己预料中的反应相差也太多了吧?

李明皓却仿佛不愿再跟他多说什么了,站起身将李新荷裹紧,整个抱了起来就往外走。

顾璟霄也下意识地跟着站了起来,一低头就看见李新荷半边脸靠在李明皓的袖子上,乌鸦鸦的头发衬着粉润润的脸颊,鲜嫩得像一瓣初开的荷花。

惊鸿一瞥,眼前的一片好颜色已经闪了开去。

顾璟霄再抬头时,李家兄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楼梯的尽头。

毫无悬念的,李新荷又被禁足了。

对于女儿又在自己眼皮底下溜出去喝酒的事儿李首滃火冒三丈。他亲自轮着鞭子把看守西园的几个家丁轮流抽了几鞭子,然后下了死命令:再让三小姐溜出去一步,就活活扒了他们的皮。

其实小梁州上头虽然快,但是那酒并不是很烈,李新荷当时也就是个半醉。她只是看着顾璟霄心烦才假装喝醉了撵人的。谁知道这小子脸皮那么厚,主家都喝醉了他这个客人也赖着不肯走,非得坐在那里吃个够呢?结果害得她趴在哪里小睡了一觉,睡得酒劲儿都上了头,硬是把原本只有五六分的酒意睡到了八九分的程度。

唉。

李老爷发脾气也就罢了,反正她睡得晕沉沉的,什么也不知道。李明皓发脾气就有点儿吓人了。坐在她对面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她看,看得她浑身直发毛才勉勉强强说了句:“下不为例。”

唉。

李新荷再叹。怎么遇见了这位顾大少之后酒量就变浅了呢?连着醉了两次都跟他有关,这人该不会是有什么妖法吧?

青梅从绣架后面探头看了她一眼,小声提醒她:“小姐,别喝了。”

“我没喝酒。”李新荷回答的有点儿灰溜溜的。

李明皓说了,一个月之内不准她沾酒。这一小壶“千日红”还是原来的私藏,特意留着闻味儿解馋的。

李明皓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他的宝贝妹妹歪在窗边发呆,左手边放着一把小酒壶,右手边放着一只小茶壶,杯子里还剩着半杯残茶。她的贴身丫鬟青梅缩在绣架后面,一脸想笑又强忍着的古怪表情。

李明皓不禁莞尔。

青梅先看见了他,连忙起身行礼。李新荷这才回过神来,恹恹地起身招呼他,“大哥,怎么今天有空?”

李明皓看看她手边的两把小银壶,笑着摇摇头,“馋酒了?”

“没。”李新荷摇摇头,很没精神的样子。

“才关了你两天,”李明皓看她这副样子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你看你…”

李新荷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表示抗议,“要是把我关在酒窖里,关两年我也不会有意见的。不信你试试…”

李明皓拍了拍他她的脑袋,“好了,好了,过两天带你出去玩。”

“真的假的?” 李新荷一下子坐直了,她才刚刚被禁足,李老爷能这么快就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