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新荷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她知道李明皓这么说是为了护着自己。但是这种被人暗算了还得忍气吞声的感觉实在不好。憋了半天,她还是没忍住,恶狠狠地冲着半空中挥了挥拳头,“行,你查吧,真要查出是他搞的鬼,我把他绑在靶子上一箭…”

她的语气让李明皓心惊肉跳,抬手在她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把后面半句话拍了回去,“胡说什么呢,那是你二哥!”

“我二哥?!”李新荷咬牙切齿,“他当自己是我哥了再说!”

“行了,行了。”李明皓有点儿头疼,“等我查清楚再说,先别胡乱冤枉人。老幺,不管怎么说…”

李新荷在他胳膊上蹭了蹭,闷声闷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真要查出是他,我把他…”

“别这么说。”李明皓揉了揉她的脑门,轻轻叹了口气,“老幺,你再生气也得记住了:他是咱们的兄弟,是自家人。”

“自家人绝对不能算计自家人。”

【第十五章:梅花引】

青梅捧着绸布包袱进来的时候,李新荷正趴在八仙桌上愣神,面前除了几个放着糖果、蜜饯的碟子,还有一本翻开的酒经。青梅放下手里的绸布包袱凑过来探头一看,居然还是她离开时她就在看的那一页。

青梅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把她拽了起来,“新衣裳改完了,小姐要不要再试试?”

李新荷瞟了一眼床上的那个绸布包袱,不怎么感兴趣地摇了摇头。

青梅走过去打开包袱,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条水绿褶裙,裙褶细密,压脚处绣着首尾相连的迎春花图案。鹅黄色的花纹配着湖水绿的裙子,说不出的新鲜可爱。

“柳叶说姨奶奶新请来一位绣娘,”青梅小心地摩挲着裙摆上的花纹,笑嘻嘻地说:“呐,这针脚多密。”

李新荷顺手拨拉了一下,“干嘛做这些?我又不能出去。”

“你忘了?”青梅提醒她,“腊月二十九,顾家长房太太过寿。”

李新荷模模糊糊记得谁跟她提过这件事儿,琢磨了一会儿,又问青梅:“顾家什么时候跟咱们家这么好了?”

“姨奶奶身边的人说起来的时候都自然得不得了,我也没多想…”青梅琢磨了一会儿,也觉得有点奇怪,“姨奶奶当家没多久啊,这就跟顾家的内眷搭上交情了?还是长房呢,我听人说顾家长房太太脾气可不怎么好。”

李新荷的两道眉毛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一说起颜氏就让她想起了李明禧。这几天她光琢磨李明禧的事儿了,她最想不通的就是:李明禧究竟是怎么掐算出她跟大哥回来的时间的呢?李新荷模模糊糊觉得李明禧事先知道他们兄妹俩干什么去了,甚至还知道她那天喝醉了,否则他也不会特意带着李老爷在西园门口堵他们了。

除了她和大哥,这件事的知情人并不多:青梅、奶娘、大哥身边伺候的几个小厮,然后就是公孙羽和顾家兄弟。李新荷摸着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如果说腊月二十九、顾家的长房太太、颜氏、李明禧彼此之间有联系的话,似乎也能串起一根线了。

问题是李明禧要唐家酒坊干什么呢?且不说他爱不爱做酒,单单凭他在李家所受到的重视,想要几个酒窖估计李老爷都能痛痛快快地拨给他用。

单纯地只是不想让她和大哥好过?

李新荷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就恨得牙痒痒。她并没有把那天晚上李明皓说过的话太当回事儿。在她看来,她打算要做的那些事儿绝对还达不到“算计”的程度。不过,她的这些小计划真要实现起来还是有一定难度的。

首先,李老爷虽然不怎么管家了,但李明皓却实实在在地管着家里的大事小事,她想搞点什么小动作都很难瞒得过他。何况他不久之前才警告过她,她真要对李明禧做点儿什么手脚的话,十有八九他会生气的。

李新荷天不怕地不怕,但唯独受不了的就是李明皓跟她发火。

李新荷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再说她也找不着李明禧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存心躲着她,还是真的因为做酒的缘故忙得不可开交。她在家里守了几天了,居然一次也没有碰到过他。

“我还得去找大哥谈谈。”李新荷皱着眉毛自言自语,“唐家酒坊真要是落进李明禧手里的话…”

青梅替她换了热茶,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你到底去不去啊?”

李新荷被她问的愣住了,“去哪里?”

“顾家啊。”青梅指了指床上的绸布包袱,“刚说的,他们家长房太太过寿…你这么快就忘了?!”

“你说那个啊…”李新荷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不去。”

真是笑话,颜氏只是姨奶奶的身份,她跟着颜氏出去算怎么回事儿啊?到时候出门在外,是她跟在颜氏身后?还是让颜氏跟在她的身后?何况她对这对母子心存嫌隙,那是无论如何也扮不出其乐融融的假象来的。

“你猜我刚才在姨奶奶那里看见谁了?”青梅知道她心情不好,东拉西扯地逗着她说话,“容嫂还记不记得?就是原来太太院子里管着绣品的那个容嫂,她走到哪里腰上都挂着一串钥匙,一走路就叮当响的…那时候你还叫人家钥匙婶婶。我还以为她早就被放出去了呢,没想到还在府里伺候…”

“大概是找姨奶奶回话吧。”李新荷不甚在意地听了一会儿神才反应过来,“容嫂?那不就是融墨的老娘?”

青梅也愣了一下,“对啊。”

李新荷重重一拍桌子,“可算找到奸细了!”

“奸细?”青梅被她说得一头雾水,“什么奸细?”

李新荷摆摆手示意她别打断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语地嘀咕:“我说这么隐秘的事儿外人怎么就知道了呢…原来是有内贼…”

只要查出唐家酒坊的新任东家到底是不是李明禧,这根线就算是穿起来了。

李新荷重重地一拍桌子,“敢在本姑娘眼皮底下玩窝里斗,小心本姑娘把你绑到箭靶子上一箭…”

青梅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李新荷恶狠狠地在心里把这句话补充完整,“…一箭射死你!”

腊月二十九那天李新荷到底也没有跟着颜氏去参加顾家长房太太的寿宴。一方面是她自己就没打算去,另外一方面奶娘也不同意让她去。这样的场合,按照惯例本该是当家太太带着家里未出阁的小姐们出席的。颜氏虽然当着家但毕竟不是正房,如果李新荷跟着去的话,难免会遭人非议。

奶娘为这事儿嘀咕了很长时间,直说颜氏不懂规矩,到底是小家子出身云云。李新荷倒是满不在乎,反正她也没打算去顾家。就是在家里关了好几天了,闷得慌,好不容易赶上有个能出门的机会了,还不是她想要的那盘菜,不免有些遗憾。闲来无事,她又不爱摆弄女红,只能挽着弓,轮流射院子里的那几个箭靶子。一袋子长箭还没有用完,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院子外面走进来一高一矮两个人影。

“哥…”李新荷又惊又喜,“你怎么来啦?”

李明皓肩上披着件斗篷,手里拿着一个扁扁的木盒子,看样子刚从外面回来。眉宇之间略显疲乏。见她手里挽着弓箭,眼睛里不由得闪过一丝了然的笑意,“没意思了?正好,我给你找来一件好东西。”

“不会又是什么镶了祖母绿的九连环吧?”李新荷不怎么感兴趣地瞥了一眼他手里的木盒子,“要不就是长行棋的…其实我对下棋什么的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就这么一抬眼的功夫,她突然发现跟在李明皓身后的小厮并不是融墨,而是一个十分面生的少年。

“怎么融墨没跟着?”李新荷不由得多看了他两眼。很安静的一个孩子,年龄要比融墨略小一些,站在那里垂着手,老老实实的样子。

“你说融墨啊,”李明皓漫不经心地冲她笑了笑,“他大伯那边忙不过来,我放他回庄子上去帮忙了。这是账房老田的本家侄儿,叫小岫。”

小岫连忙行了个礼,怯生生地说:“小岫见过三小姐。”

李新荷心里明白了。正因为明白,反而不好说什么,只是有点儿替李明皓感到难过。融墨虽然只是个跟在他身边打杂的孩子,但是这么些年下来,感情总是有的。何况李明皓还是个十分顾念旧情的人。

“那个…”李新荷接过他递来的木盒,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明皓揉了揉她的头发,嘴角却慢慢扬了起来,“别愁眉苦脸的,过两天我带你出去玩。”

李新荷半信半疑地瞥了他一眼,“出得去吗?我?”

李明皓又笑了,“那你想出去吗?”

李新荷听了这话却突然间怔愣了。她想出去想得要命,可是被李明皓这么一问,她却觉得自己有点糊涂了,出去干什么呢?或者说她出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闲逛一番再回来?在桃花湾消磨掉大半天的时间?吃点儿陈记的小茶点,或者买点儿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这真是她想要过的日子吗?

李新荷看看放在一旁石桌上的弓箭,再看看李明皓刚刚送给她的那个尚未打开的木盒子,忽然之间对自己的想法不那么有把握了。

“怎么了?”李明皓看着她坐在那里发愣,脸色变来变去的,觉得十分稀奇。

李新荷摩挲着手里的木盒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描述这种陌生而又迷茫的心情。

“别想那么多了,老幺。”李明皓倒像是明白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脑门,语调远比平时来的温和,“过一阵儿等爹的气消了,我去跟爹商量商量,让他再把地字号老窖拨给你。”

李新荷的眼睛亮了一下,很快又黯淡了下来,“算了。”

“不喜欢?”李明皓诧异了,“做酒都不喜欢了?”

李新荷垂着脑袋摇了两摇。

李明皓微微有些不安,“老幺,你怎么了?有什么想法你跟我说啊。”

李新荷伸出一根手指拨开木盒上小小的铜扣,阖上,再拨开,再阖上…脑海中突然间冒出来的想法让她自己也有些心神不定。她无法肯定这是不是一个好的想法,但在这一刻,这个想法的确占据了上风。

“老幺?”李明皓开始担心了。

“我想回五岩山。”李新荷低着头小声嘀咕了一句。很低的声音,自言自语般的语气,李明皓竟然奇迹般地听清楚了。

“五岩山?”李明皓还没反应过来她怎么会提起五岩山来,“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要回五岩山?”

“清静。”李新荷想了想,又补充说:“很清静。而且…我可以做酒。”

李明皓从最后那句话里听出了认真的味道,于是他的脸色变了。

“哥,”李新荷拽了拽他的袖子,眼里带出了几分哀求的味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事儿了,我留在家里什么也做不了,看着李明禧糟蹋酒方我心里就烦得很。可是我什么也不能做…”

李明皓心中百味陈杂。

“我知道,我这就是在等着出嫁了。”李新荷看了看他的脸色,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出嫁了就更没什么指望了,别说让我做酒,恐怕连喝一口都不行。这样的日子…就算过一百年,又有什么意思?”

“别胡说!”李明皓脸色又变了。

“我不是胡说。”也许是把话说开了,李新荷的表情反而比刚才舒展了些,“就好像绣花什么的,那些事儿我从小就做不来,我也不想做。我这辈子,就只想做一件事。”

李明皓心乱如麻,“家里最近事情是比较多,但是…”

“哥,我懂。”李新荷打断了他的话,“何况没有我在旁边给你添乱,你对付李明禧的时候只怕还容易些。”

“我不想对付谁,”李明皓不由得失笑,鼻子却微微有些发酸,“我只想守好外公的这份儿家业。等我手里的银子攒够了,就给你起一座新酒坊…”

“李家几代人也不过才有了现在的规模。新酒坊…谈何容易?” 李新荷摇了摇头。酒行的规矩,至少挂牌三年以上的酒坊才有资格投帖子参加赛酒会。就算他们攒够了银子终于买了地皮、建起了新酒坊,那得是多久之后的事儿了?

这样一想,李新荷顿时觉得心灰意冷,“哥,这只是我的一个打算,就算要走我也不会现在就走的,你先别急。”

李明皓的目光扫过院门前一片颓色的荷塘,再顺着塘边的老桂树一路望了过去:石径、回廊、园圃…景色依旧,可是到底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呢?

这个家何时变得…竟然留不住这个最是恋家的幺妹了?

也许是李明皓的神色让她不安,李新荷犹豫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哥,你就当我是闷得很,跟你发发牢骚好了。”

李明皓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就是闷的。我明天带你出去逛逛吧。”

李新荷本想问问去哪里逛,可是话未出口脑中有什么东西倏地一闪,她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是不是顾家送来帖子请我们去他们庄子上?”

李明皓眸色一沉,声音已经冷了下来,“帖子是送来了,说是他们庄子里开了几株绿梅,请我们过去赏花,不过已被我回绝了。”

“回绝了?”李新荷一头雾水地看了看他,“你当初不是很想去的?还说要了解顾家的人什么的?”

“已经没有了解的必要了。”李明皓似乎很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可是他这样的反应反而勾起了李新荷的好奇心,“什么意思啊?”

李明皓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解释说:“如果你已经知道一个人做起事来会使出下三滥的手段,你还会不会想要去了解这个人?”

李新荷摇了摇头,“不会。”

“我也不会。”李明皓回答得十分干脆。

“什么意思嘛?”李新荷觉得他这一番解释反而让她更糊涂了。

“没什么意思。”李明皓自嘲地笑了笑,“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唐家酒坊的新任东家姓顾,名璟霄。”

“啊?!”

【第十六章:小梁州】

李明皓送来的木盒里是一本《酒经》。也不知是那里找来的,边边角角都快磨秃了,纸张也残旧得厉害。除了记录一些道听途说的酒方,还记录了不少有关制酒的奇闻轶事。闲来无事翻翻看,倒也能消磨时间。

李新荷翻着手里的书,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却是唐家酒坊的事儿。

既然李明皓打发走了融墨,那就是说融墨跟这件事肯定是有关系的。融墨、容嫂、颜氏、李明禧,再加上顾家的长房太太,明明已经穿起了一条现成的线索,可结果却偏偏指向了一个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向——居然让唐家酒坊落进顾家人的手里,这李明禧到底有没有脑子?还是说在他眼里,只要能对付李明皓的人,都可以拿来做盟友?

那么顾璟霄要唐家酒坊做什么呢?

顾家的情况和李家不同,顾家长房管着珠宝丝绸的买卖,这是顾家生意里头利润最大的一块,长房的人应该不会看得上二房的买卖。而二房里头顾璟霄是长子,顾璟云年纪尚幼,压根就不存在跟他争抢家主位置的对手,他不需要给自己另外做打算。何况以顾家酒窖的规模来看,唐家酒坊这样的小买卖也不可能入得了顾大少的眼。

李新荷轻捻着指间泛黄的书页,心里有点儿明白了。

至始至终,唐家酒坊都只是个圈套。而那位自以为利用外敌对付了自己人的李明禧,也不过是人家圈套里的一个小卒子罢了。

顾璟霄慢条斯理地走进杏花春酒楼的时候,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这种发自内心的愉快就跟猎人费尽心机地挖了个坑,正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发现一只漂亮的小狐狸已经自己跳进套里时的心情差不多,松了口气的同时很欣慰自己的陷阱没有白挖。

这种感觉实在太好,顾璟霄简直就是一路微笑着走上楼梯的。看到李家那个半大孩子板着脸坐在那里自斟自饮,也觉得远比平时看着要顺眼得多,甚至还好心情地拿他和顾璟云在心底里做了一番比较。结论是顾璟云虽然黑了点儿,但是五官的轮廓要比他更分明。嗯,眼睛也比他小了那么一点点儿。这人的嘴巴怎么长得粉嘟嘟的,简直像个娘儿们…

李新荷抬了抬眼皮,面无表情地给自己又斟了一杯酒。

“三少,好兴致。”顾璟霄面带微笑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等久了?”

李新荷看了看他,眼神冰冷,唇边却浮起一个讥诮的浅笑,“无妨。求人当然得有求人的姿态,这个我懂。”

“三少说哪里话,”顾璟霄笑眯眯地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先是你和璟云之间的一点儿小摩擦,然后是桃花湾一场比试…你我之间怎么说也算是有点儿交情。”

李新荷微微眯了眯眼,“果然还是为了你弟弟挨揍的那点儿破事儿。”

顾璟霄心情正好,也不去计较她刻薄的语气,“小孩子家打打架虽然平常,但是被人伤了面子可就不是小事情了,三少以为然否?”

“面子?”李新荷瞥了他一眼,自嘲地笑了笑,“顾少真能说笑。能活下去的人才讲得起面子…否则我为什么会来这里看你顾大少的脸色?”

顾璟霄被她眼里的嘲意刺激得略微有些不自在,“不过是一点儿小恩怨,一个微不足道的唐家酒坊罢了,三少何必说得这般严重?”

李新荷端起酒杯放在唇边浅浅抿了一口,眼神又冷了下来,“你不是我,你怎知我说的不是实话?”

顾璟霄终于从她这句意义不明的话里品出了几分不那么轻松的东西,于是神色也变得正经了一些,“三少不会真拿唐家酒坊当回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