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醒呢?”这是青梅的声音,嘟嘟囔囔地说:“睡了这么久,她也不饿啊?”

“你轻点儿。”奶娘轻声呵斥。

脸颊上有微弱的气流拂过,带着食物般的香气。李新荷眨了眨眼,支着身体正想坐起来,一双手伸过来又把她按了回去。

“你可醒了,小姐。”青梅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

“被子里暖和,你先躺着别动。”奶娘放下手里的活计,走过来替她压了压被角,“让人再添个火盆进来。”

青梅连忙答应着出去了。

李新荷懒洋洋地躺回了被子里,皱着眉头撒娇,“奶娘,口渴。”

茶杯递了过来,李新荷就着奶娘的手喝了几口温茶,晕沉沉的脑袋这才勉强清醒了几分。

“什么时辰了?”李新荷看了看纱窗上朦朦胧胧的一团晕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我睡了很久了?”

“申时过了。”奶娘拢了拢她的头发,“饿不饿?我让小厨房给你炖了点香菇鸡肉粥,一直在炉子旁边煨着呢,这就让他们给你端进来。”

“申时过了?”李新荷的脑海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过去,心头微微一抽,不由自主地问道:“今日是…十八?”

“十九。”奶娘失笑,“你都睡足了一天一夜了。”

李新荷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我大哥呢?”

“你还好意思提大少爷?”奶娘瞪了她一眼,“你醉的那个样子把老爷气的脸色都变了,罚大少爷跪祠堂呢。”

“还跪着呢?!”李新荷只觉得一股凉气顺着后背飞快地蹿了上来,一瞬间遍体生凉,“这下坏了,真坏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跟鲁先生说好的两家定契的日子就是今天。如果约定好的时间到了李明皓却没有出现,这损失的可不光是一家酒坊,还有李家童叟无欺的好信誉——这可是买卖人家的大忌。

“大哥跟前的融墨呢?”李新荷忙问:“还有那个…”

奶娘没好气地说:“融墨那几个大少爷跟前伺候的小猴崽子都被老爷一股脑地踢去跪祠堂了,外面有人看着呢,一个都没跑了。”

李新荷急得直跳脚,“耽误大事儿了!”

奶娘一向拿她没办法,见她急得脸色都变了连忙起身拍了拍她的后背,“大少爷都跪了一夜一天了,你这会儿着急有什么用呢?” 她的本意是想说天已经晚了,纵然有天大的事儿也只能等明天再说。

可是李新荷听了奶娘这句话,却像被人抽了筋似的,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从鲁先生的话里不难猜到唐掌柜好不容易才肯松口,这么重要的日子李家却没人露面…日后再想挽回,估计是不可能的了。

李新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还有你,”奶娘越说越气,“咱们这西园也被看起来了。老爷发话了,出嫁之前你别想走出去一步。”

李新荷的心思都围绕在唐家酒坊的事情上,奶娘的抱怨她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李明皓买唐家酒坊是要给她做嫁妆的,李老爷并不知道这件事。可是…

“老爷一直在荣安堂静养,我和大哥回来一向是走角门,怎么就让他碰上了?”李新荷忽然起了疑心,“在哪里碰上的?”

“还不是在园子里?”门帘掀开,青梅带着几个小丫鬟走了进来。一边指挥小丫鬟们摆放火盆一边说:“就在咱们这西园的门口,二少爷正陪着老爷散步,就看见大少爷抱着你进来了。老爷当时就火了…”

“散步?”李新荷咀嚼着这两个字,从荣安堂一路散步到西园来,那岂不是要穿过整个李府后园?自己的老爹一直叫唤腰酸腿疼的,居然还能有这么好的兴致?

“二哥也在?”

青梅点了点头,“二少爷回来的早,所以就陪着老爷一起出来走走。”

“平时也这样?”李新荷心里那种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李明禧不是已经开始做酒了?不去守着他的福字号老窖,怎么有时间天天跑回来献殷勤?

青梅迟疑了一下,“这我就不清楚了。”

李新荷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会是凑巧么?怎么听来听去,她还是觉得他们是特意在园子门口堵着他们呢?

“先吃点儿东西,还是先沐浴?”青梅替她拢起鬓边散乱的头发。

李新荷摆了摆手,示意她暂时别出声,脑海中却翻来覆去想着这一系列的事儿,顾璟云挑衅被揍、顾璟霄跑来给他弟弟报仇、元夜比酒、然后就是公孙公子。如果这些人都是穿在一起的话…

这件事就变得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至于李明禧跟这件事到底有什么关系她还需要好好查一查。但若说他在这件事儿当中完全无辜,她也是不会信的。

李新荷觉得这人的心思其实不难猜,他想要的无非是站在李家的最高处罢了。自己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子,迟早要嫁出去,他未必会把自己放在眼里。与她相反的是,李明皓不但在酒行中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而且手里还掌握着部分李家的产业。如果他真的存着什么心思的话,也只有大哥才是他想要对付的目标。

李新荷微微冷笑。自己的大哥十四岁就已经是赛酒会的状元了,单比做酒,李明禧骑着马也追不上。所以他才会搞出这么多弯弯绕来吧。

李新荷抓起床边的外衫披在身上,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又被青梅给拦住了,“小姐,脸还没洗呢,你这是…”

“我去看看我大哥。”

青梅盯着她,表情幽怨,“小姐,园子外头有人看着呢。别说是你了,就算是小林子想去大厨房拿一把青菜都出不去。”

李新荷的动作一僵,心中慢慢地觉出了几分后悔,“大哥…不会一直跪着吧…”

【第十四章:锦衾寒】

冬季日短,申时一过天色便已转暗。

头顶的天空由晴朗的蓝色慢慢转为柔和的黛色,暮云四合,归巢的倦鸟自空中掠过,灵动的身姿宛如剪影。顾璟霄望着山坡下炊烟袅袅的小小村庄,声音平和的宛如这早春时节略带暖意的微风,“唐掌柜考虑得如何?”

身后不远处,中年男人微微叹息,“李少…真的不会来了?”

顾璟霄无声地笑了笑,“几个时辰之前我便说过了。”

“顾少可知李少何以会改变了主意?”被称为唐掌柜的男人身形消瘦,昏黄的光线中看过去他的面色仿佛带着几分黯淡的灰败,“明明之前连价钱都已经谈妥了…”

顾璟霄转回身,望着这位略显局促的中年人,十分和气地笑了起来,“唐掌柜只知道顾、李两家多有不和,却不知道我和李少私交是极好的。这两年李老爷身体不好,家中诸事都交由李少处理,但李家到底还不是李少说了算…”说到这里,顾璟霄停顿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来。

唐掌柜若有所悟,“李老爷并不同意收购唐家酒坊?”

顾璟霄笑而不答,转过身从随从手里接过了青布包袱递到了唐掌柜的面前。

“这是…”唐掌柜看看这包袱再看看顾璟霄,神色略有些不安。

“李少因为这件事受了李老爷责罚,这几天估计都不能出来。”顾璟霄望着唐掌柜和和气气地笑了笑,“他知道唐掌柜今日启程返乡,不想因为他的缘故耽误了唐掌柜的行程,所以才特意把这件事托付给了我,否则我一个外人又怎么会知道你和他商议好的价格?”

唐掌柜看看面前的青年再看看他手里的包袱,神色略微有些动摇。

“再说你们双方定好的时辰已过,就算唐掌柜将酒坊卖于旁人也不算背信。”顾璟霄察言观色,笑容越发和煦动人,“两位证人都在场,日后谁也说不出唐掌柜的不是来,唐掌柜只管放宽心。”

站在马车旁边的两个身形富态的中年人连忙随声附和。这是“如意坊”酒楼的掌柜和“宝鋆宅”古玩店的掌柜,是唐掌柜特意请来给这桩买卖做见证的。没想到连累他们也跟着苦等了大半天,唐掌柜一想到这个,心里不免有些过意不去。

“李少果然没有说错,唐掌柜真是个实在人。”顾璟霄笑容可掬,“顾某一定将唐掌柜这番心意转告李少。”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唐掌柜看了看天色,微微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几张文契。

顾璟霄心头一松,连忙摆手示意小厮提了灯笼过来,另有下人捧来笔墨、印泥等杂物,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已办得妥妥当当。唐掌柜赶着要去邻村和家人会和,又客套了几句就带着随从离开了。顾璟霄又奉上谢仪,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两位证人,这才神清气爽地坐进了自己的马车。

“大少爷,咱们是回府还是回和安街?”

“回府。”顾璟霄举着地契一下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下巴,“这份儿东西我还得拿给璟云好好看一看呢。”

顾璟霄靠进软垫里舒舒服服地眯起双眼。他心里想的是:总是打来打去的多幼稚,再重的拳头也不过疼一下就过去了,换个方式才会更有趣——这也叫兵不血刃吧。

想象着那对兄弟俩吃瘪的样子,顾璟霄忍不住笑出了声。

雅室的门从外面被人推开,一股浓郁的蜜香顿时扑鼻而来。

顾璟云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大哥正背着手走进来,穿着黑色衣裤的伙计跟在他身后,手里四平八稳地举着一个大托盘,令人垂涎的香味就是从托盘上传来的。

顾璟云忍不住耸了耸鼻子,“什么菜这么香?”

“回小公子的话,是蜜汁芋泥。”店里的伙计挪动了一下圆桌上的菜品,将这盘甜菜摆放在离他最近的位置,“这是本店的招牌菜。公子请慢用。”

顾璟云夹了一块放进自己的盘子里。刚出锅的菜还有点烫,他小心地吹着热气,见顾璟霄只是低着头摆弄手里的酒杯,忍不住问道:“哥,你刚才去哪儿了?菜都上了好几道了。”

“没事儿,”顾璟霄冲着他笑了笑,“四处转转。”

“吃饭的地方有什么好转的?”顾璟云不解。

“没什么。”顾璟霄夹了几片冬笋放进他的碟子里,“别光吃甜的。”

顾璟云已经习惯了他的唠叨,嗯嗯啊啊地答应了两声,心中也不甚在意。

顾璟霄冷眼旁观那伙计出来进去地布菜,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哥,请问你家公子怎么这几天都没过来?”

“这个…”伙计流露出为难的神色,“大概是府里有事吧。”

顾璟霄哦了一声,心中隐隐有些失望。

原本从李明皓手里抢到了唐家酒坊让他很是高兴,但仅仅高兴了三天,他就发现李明皓兄弟俩失踪了。无论是桃花湾还是城里的其他几处李家酒楼,都没有他们兄弟俩的身影。已经三天过去,这对兄弟仍被禁足在家——他对唐掌柜所说的推托之词竟然一语成谶。

这么一个紧要关口,简直就是给他泼冷水嘛。不能够在对手面前炫耀自己的胜利,这让他这位胜出者倍感无趣。

“那这位小哥是否知道你家公子什么时候能来店里?”顾璟霄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他带着顾璟云已经在桃花湾吃了好几顿了,水牌上的招牌菜几乎尝了个遍,却始终不见他们俩露面,这让顾璟霄多少有点儿发愁,他们这么耗着似乎也不是个办法。

伙计犹豫了一下,“要不我去问问管事的?”

“好,你快去问问。”顾璟霄忙不迭地点头,心想跑腿的伙计不知道主子的下落倒也不奇怪,管事的总该知道吧。也怪自己没有早想到这一层,白白耗去这许多时间。

盘子里的蜜汁芋泥只剩下一半的时候,伙计终于回来了。顾璟霄一看他满脸为难的神色,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

“怎样?”

伙计客客气气地说:“管事的说有劳公子惦记着,大少和三少出门了,大概要下个月才能回来。”

顾璟霄愣了一下,“出门了?”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出门?是巧合还是…

“哥,你不吃么?”顾璟云见那伙计都退出去了,他大哥还瞪着眼睛出神,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菜都要凉了。”

不得不说,顾璟霄心里有点儿郁闷。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高兴只持续了三天。顾璟云这个孩子还不太理解从李家兄弟手里夺走他们的生意是一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儿,而理解这种成就感的那两位当事人又完全不露面,顾大少忽然觉得这胜利的果实品尝起来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味了。如果李家兄弟到现在都还不知道唐家酒坊的新主人是他顾大少,那他这一番处心积虑岂不是都白忙了吗?

顾璟霄思来想去,忽然觉得有点儿泄气。

李新荷从假山后面探头向外看,一松斋的蜡烛已经熄灭了。她小小地犹豫了一下,然后弯着腰飞快地跑过庭院,蹲在台阶下大气也不敢出。片刻之后,见没有人注意,这才小心翼翼地窜上台阶,伸手在窗棂上敲了两敲。

“哥?”李新荷一边左右张望一边压低了声音喊道:“哥?睡了没?”

房中寂静无声。

难道青梅的情报有误,大哥已经回南院的卧房去了?

李新荷正琢磨着要不要再摸去南院,就听头顶上“吱呀”一声轻响,木窗从里面拉开了。李明皓站在窗前,平静的神色中略显无奈,似乎一点儿也不奇怪她会出现在这里。

“哥,”李新荷被禁足了好几天,此刻一见到他,声音里立刻就带出了委屈的腔调,“哥,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李明皓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西园不是有人看着吗,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说来话长。”李新荷扶着他的胳膊从窗口跳了进去,反身关上了木窗,“哥,你还不知道吧,是李明禧那个小人出卖了咱俩!”

李明皓在黑暗中苦笑了一下。

“你的腿还疼吗?”李新荷摸到书桌前的那块兽皮地毯上盘着腿坐了下来,“青梅说你被爹罚跪了一夜一天…”

李明皓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不怎么在意地摇了摇头,“没跪那么久。爹一走我就让融墨在门外把风,自己歇着了。”

李新荷半信半疑,“真的?”

“当然真的。你当你大哥我是傻的?”李明皓笑了笑,随即又叹了口气,“可惜不能出去,耽误了要紧事儿…”

“哥…”

“对不起,老幺。”李明皓的声音在夜色中听来清亮如水,语调的起伏也仿佛带着水波一般的柔缓沉静,“这件事哥没给你办成。”

“不要紧的。”李新荷心里难过,语气便刻意要显出满不在意来,“就算家里给我定了亲,离我过门还得有一两年的时间呢,说不定还有更合适的。”

“其实,拿唐家酒坊给你当嫁妆还在其次。”黑暗中,李明皓似乎微微笑了一下,“老幺,我其实是打算让你以唐家酒坊掌柜的名义投了帖子去参加赛酒会。”

李新荷呼吸一滞。一霎间,只觉得胸口疼痛难忍。

“还有一年的时间…”李明皓低沉的声音里微带嘲意,“我原以为有了唐家酒坊,一年的时间足够你做好准备了…”

李新荷的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我让融墨想法子溜出去一趟,唐掌柜一家已经走了,鲁先生只知道酒坊易主,却不知道新东家是何方神圣。”李明皓停顿了一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已经让人去查了。你别急,这事儿也许还有转机…”

“我才不要…”李新荷抱住他的胳膊哭出了声,“哥,我就想要你好好的,别挨别人的欺负…”

“傻丫头。”李明皓失笑,鼻子却微微有些发酸,“我可是大人了,谁会欺负我啊。”

见她抽抽噎噎地哭个不停,李明皓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她说:“没事儿的,爹也就是在气头上,所以罚我跪跪祠堂,过了这两天也就没事儿了。再说从小到大这祠堂我也没少跪过啊,你忘了我帮你绣花那次了?还有…”

他这么一说,李新荷哭得更厉害了。

李明皓无可奈何,只得使出老招数来转移她的注意力,“老幺,你大半夜地跑一松斋来,回头再让爹知道了…”

李新荷坐直了身体,举着袖子擦了擦眼睛,“哥,你想过没有?从咱们回来,我就一直跟你在酒楼那边忙,回来晚也不是一天两天,怎么偏偏喝醉那天就让爹给撞见了?”

李明皓没有出声。他抱着李新荷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陪在李老爷身边的李明禧——这么明显的事实,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是这些事儿他不想让李新荷知道,一方面他还没查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另一方面…他家的幺妹并不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若是每次见面都和李明禧针尖对麦芒,依着李老爷对颜氏母子的重视,挨骂的人十有八九还得是她。

“明禧怎么说都是你二哥,”李明皓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没大没小的。”

李新荷不屑地哼了一声,“他什么时候拿自己当我二哥了?”

“这事儿我会查。不过,在我查清楚之前,你不许去找他的麻烦,听到了吗?!”李明皓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