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先生连忙摆手,“我又不是掌柜的,你跟我客气作甚?”

李明皓却喜形于色,“有了鲁先生这句话,唐掌柜的自然是不会再有异议。李某这里先谢过先生了。”

“好说。”鲁先生冲着李新荷含笑点头,“我倒要看看这么一位娇滴滴的小女娃还能做出什么好酒来。”

李明皓拉了拉李新荷的袖子,笑着催促,“还不快谢谢先生。”

李新荷不明所以,懵懵懂懂地道了谢。

鲁先生哈哈大笑,“行,你们要真心想要就明儿这个时辰再来。今儿是不行了,我得回去再跟掌柜的敲打敲打。”

李明皓小心翼翼地问:“那证人…”

鲁先生冲他们摆了摆手,转过身往屋后走,“证人让掌柜的自己想办法。你只管带足了银票就行。”

李明皓目送他离开,微微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我本想带着你看看他们家的酒窖呢。”

李新荷一头雾水,“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

李明皓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着说:“你这孩子平时不是挺机灵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光惦记着听曲儿了?你好好想想这是哪儿?”

李新荷低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李明皓刚才说的那一句“唐掌柜”,眼前顿时一亮,“唐家酒坊?!”

李明皓大笑,“才想起来?”

李新荷又惊又喜,“哥,你真要买这里?”

“买下来。”李明皓重重点头,“用你的名字买下来,悄悄的,不告诉爹。就算将来你出嫁了,这里也是你自己的产业。这下你可以一直做酒了。”

李新荷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砰通…砰通…砰通…

“可是,哥,这可不便宜。咱们…”

“放心。”李明皓胸有成竹,“外公留给我不少家底,还有娘留下的,足够了。”

李新荷欢叫一声,一头扎进了李明皓的怀里。

头等大事一定下来,兄妹俩心里都是说不出的轻松。李新荷甚至觉得李明皓先带她去看鲁先生绝对是最最英明的决定。若是没有这天大的好事做底衬,她生平第一次听曲儿怎么能听得畅快呢?!

马车一路颠簸着沿原路返回了淮阳城。就在李新荷满以为会看到一派富贵旖旎的景色时,马车却停在了一条窄街的街口。李新荷扶着李明皓的手臂下了马车,一边沿着小巷往里走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当他们最终停在小巷深处一户人家的大门前时,李新荷又一次遭受打击,“哥,你骗人的吧?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乐楼吧?!”

李明皓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就听身后有人笑着说:“乐楼吵杂,移席至此就是为了让三少听曲儿听个痛快啊。”

李新荷回身看时,大门已经打开,白衣翩跹的公孙公子正站在台阶上笑容可掬地迎客。

“你们商量好的?”李新荷不满地瞪着自己的大哥,“就瞒着我一个?”

李明皓伸手在她脑门上轻轻揉了揉,活像在安抚一只炸了毛的小猫,“呐,你想想看,乐楼那样的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你在这间小厅里听曲,门外说不定就有喝醉了酒的客人在耍酒疯…就算琴师弹奏的是仙乐,你能听得舒心么?”

李新荷瞪大了眼睛,乐楼原来是那么混乱的地方吗?

“所以我才跟公孙公子商量把聚会的地点改在了他朋友的别院。”李明皓见她脸上表情已经缓和下来,不由得暗暗抹一把冷汗,心想可算把这小祖宗给晃点过去了,真要带着她跑去乐楼…淮阳城才多大?哪里还能指望着会瞒过李老爷那双耳朵?

“淮湘最有名的琴师已经在偏厅里候着了,”公孙羽笑容可掬,“二位,请。”

做了个“请进”的手势,公孙羽引着这兄妹二人走进了小院。

三进的小院落,虽然不够阔朗,却处处透着精巧。一行人过了垂花门,远远就看见暖阁的门帘已经挑了起来,八仙桌上影影绰绰地摆着凉盘果品,一位年轻公子临窗而立,似乎正在欣赏园中盛开的几株腊梅,听见院中传来的脚步声便转身迎了出来。他身穿一袭暗红色窄袖袍服,衬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孔,举手投足之间隐隐有种武士般的凛凛气势。

顾璟霄走出暖阁,一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在李新荷身上打了个转。白日里看他,又觉得他神色间稚气未脱,纯然一派少年人特有的洒脱。一张小脸虽然有些过分漂亮,却并没有扭扭捏捏的脂粉气。顾璟霄不由对昨晚那种怪异的感觉生出了几分怀疑:什么娘娘腔之类的…该不会真的是自己多心了吧?

几个人见过礼,分主客落了座,李新荷这才注意到屋角燃着火盆,火盆上架着一副铁支架,支架上一只陶罐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东西。见几人落座,一位头绾双髻的青衣婢女从一旁的水缸中舀了几勺酒水放入陶罐之中,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在暖阁中弥散开来。

“黄酒?”李新荷轻轻耸了耸鼻子,好奇地问公孙羽:“怎不见你带来的蜀地清酒?”

公孙羽接过青衣婢女送上来的酒壶,亲自斟了一杯送到她面前,“清酒是公孙重送给三少的礼物,我怎敢自作主张拿出来借花献佛?”

“清酒虽然难得,”李新荷的目光在几个人的脸上扫过,神情难得的认真了起来,“不过,我大哥和顾少都是酒行年轻一辈中拔尖的高手,公孙公子又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行家,今日这场聚会恐怕比清酒更难得。新荷虽然小气,也不愿坐失这个取长补短的好机会。”

顾璟霄心头微微一动,倒有些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倒是我小气了。”公孙羽哈哈大笑,一双春水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李新荷脸上,“不过既然这酒已经煮好了,不妨浅斟几杯,权当暖胃,稍后再品清酒如何?”

“公孙公子考虑周详。”李明皓嘴里说着客气话,却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不知是不是他多心,他总觉得公孙羽看向李新荷的眼神让人本能地有些戒备。再看自己的幺妹,也许经常在外面跑的缘故,她身上并没有女孩子家的娇弱姿态,应该…不会被人看出来吧?

“黄酒性暖,”公孙羽笑着说:“在下脾胃弱,冬季一向离不开黄酒。”

李新荷顺着他的话题说:“我哥的梨花白也有暖肠胃、通血脉的功效,回头我送你几坛。”

“三少美意,公孙笑纳了。”公孙羽倒不拖拉,大大方方地道了谢,又问顾璟霄:“顾兄的琥珀光也是烈酒,不知与梨花白相比如何?”

顾璟霄端着酒杯细细想了想,“梨花白适合文人雅士月下独酌,琥珀光…”

李新荷见他迟疑,似乎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自己的酒,便笑着说:“琥珀光却适合三五知己幕天席地,把酒言欢。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顾璟霄双眼顿时一亮。

“好个与尔同销万古愁!”公孙羽举起酒杯,“当浮一大白。”

李明皓一口饮尽了杯中黄酒,一抬头正好看到公孙羽的目光围着李新荷转了两转。李明皓心中骤然间生出几分疑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刚才公孙羽所说的话来。这人特意把顾、李两家的酒放在一起来议论,言语之间似乎有种不动声色的挑拨。

他是顾家的主顾,又刻意结交李家的人,到底有什么用意呢?顾璟霄是不是也有所怀疑,才会亦步亦趋地跟着这位公孙公子?

黄酒撤了下去,李新荷心心念念的清酒终于送了上来。

从汉至晋,清酒始终都是蜀地的名酒。西晋左思在《蜀都赋》就曾描绘过蜀人以清酒待客的情景:“若其旧俗,终冬始春。吉日良辰,置酒高堂,以御嘉宾。金罍中坐,肴槅四陈。觞以清,鲜以紫鳞。”

相传自北朝时,清酒的酿造方法就已传入中原,在各地有所推广。李新荷曾在《齐民要术》中看到过这种酒的酿造方法:“十二月初朝,取流水五斗,渍水麦曲二斤,密泥封。至正月二日,冻释,发,漉取滓。但取汁三斗,米三斗。炊作饭,调强软,合和;复密封,数十日,便熟。”有一段时间,她对这种两次发酵的酿造方法十分着迷,拉着胡先生研究了很久。可惜的是,无论是温度还是水米,淮阳与蜀地相差太大,即便同样的方法也完全不得要领。最终只得不了了之。

酒封打开,空气中多了一丝幽沉沉的香气,仿佛一滴淡墨滴落纸上,然后顺着宣纸的脉络丝丝缕缕地氤氲开来。

“好香。”顾璟霄赞道:“据说汉代成都曾出过酴清酒,又名酴醾酒,因酒色类似酴醾花儿得名。说的是不是这种清酒?”

“只怕不是。”公孙羽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蜀地自古出好酒,单是清酒一味各地便有所不同。这个味道倒像老杜诗里所说: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

“甜如蜜的酒老杜说的应该是郫县的郫筒酒。”顾璟霄想了想,又说:“他诗中曾云: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沽。”

李明皓笑道:“我记得《杜诗详注》里曾解释说:成都府西五十里,因水标名曰郫县,以竹筒盛美酒,号为郫筒。你们说的,可是这个郫筒?”

公孙羽微微颌首,“正是。”

“这酒的来历我也略知一二。”李新荷见他们说的热闹,也被他们的谈话勾起了兴致,“据《华阳风俗录》里记载,郫县有郫筒池,池旁有大竹,郫人刳其节,倾春酿于筒,苞以藕丝,蔽以蕉叶,信宿香达于林外,然后断之以献,俗号郫筒酒。这酒你们宜阳楼可有没有?”

“恐怕要让三少失望了。”公孙羽笑道:“宜阳楼做的可不单是巴蜀一地的生意啊。”

李明皓从婢女手中接过酒杯,轻轻嗅了嗅酒香,然后在舌尖上浅抿了一口,“听说郫筒酒色泽深褐,口感略带酸苦,但是回味甘甜悠长…”

“都说了这是巴人的清酒。”李新荷轻轻晃了晃杯中澄净的酒液,微微眯起了双眼,“好酒,色泽清透…这酒里有种很特别的香味…”

“不错,”公孙羽笑得意味深长,“这正是蜀地清酒与别处的不同。”

“蜀地富庶,不但米好,而且境内河流纵横,水质清冽,最宜酿酒。”李明皓不由得十分感慨,“天府之都,果然得天独厚。”

公孙羽笑道:“不光是水米的原因。清酒之所以珍贵,其一是酿制时间要比一般的酒长;其二是产量低,纵有高价市面上亦难以买到;其三,便是酿造之时加入了一种特殊的植物。”

“我刚才就说了这酒里有特殊的香味…”李新荷看了看冥思苦想的李明皓和顾璟霄,试探地问:“可是…文草?”

【第十三章:琵琶行】

公孙羽微怔,随即大笑,“三少连这也知道?”

李新荷被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点儿印象,但是忘了从哪本书里看来的了…”

李明皓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不奇怪,这孩子一向看书很杂。”

顾璟霄若有所思地看着李新荷,虽然他对昨夜的比试仍然心存芥蒂,却不得不承认,这个孩子确实有几分过人之处。

“确实忘了是那本书里看的了,”李新荷脸颊微微有些发红,“只记得书里说:文草作酒,能成其味,以金买之,不言其贵。以金买草,足见文草之贵。”

公孙羽笑着说:“文草有祛湿理气之效,要数蜀地出产的质量最好。”

“那也可以算做药酒一类了,跟大哥的梨花白、顾少的霜满地有异曲同工之妙啊。”李新荷举着酒杯浅浅抿了一口,又自顾自地斟满酒杯,“来,来,来,新荷借花献佛,先敬二位高人一杯。”

“又顽皮。”李明皓笑着摇了摇头,手中却自然而然地端起了酒杯。

刹那的错愕之后,顾璟霄忽然意识到面前的少年似乎对顾、李两家的宿怨并不在意。这让他微微有些疑惑,如果这孩子不是过分的单纯,必然是心机深不可测了。

他会是哪一种呢?

心不在焉地干了这一杯,一旁的婢女上前斟满酒杯,就听公孙羽笑道:“如此说来,三位公子可都是做酒的行家,我这外行人敬三位一杯吧。”

“来,来,来。”李新荷第一个端起了酒杯,“先干为敬。”

近乎直觉的,顾璟霄认为李新荷其实就是想多喝一杯。不过自己竟然可以如此笃定地猜到他的心思,顾璟霄细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酒过三巡,公孙羽吩咐婢女请出偏厅中的琴师。李新荷连忙放下酒杯,目不转睛地盯着暖阁门外。这听曲原本是今日聚会的重头戏,可惜这半天光忙着寒暄,竟险些忘了这件事。

李明皓和顾璟霄都是家中长子,陪同家中长辈应酬客户自是轻车熟路,对于这样的场合早已见怪不怪。公孙羽是走南闯北的客商,更是不在话下。座中之人唯有李新荷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李明皓哑然失笑。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再过几个月,她便要当着族中长辈行及笄礼,像这般逍遥无拘束的日子恐怕快要过到头了,心里又有点难过。一侧头,就见顾璟霄也正看着李新荷,眼中微带笑意。

李明皓微微叹了口气,回过头时,就见李新荷双眼一亮,原来是琴师登场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身穿湖绿罗裙的妙龄女子,乌压压的发髻上绾着一支碧莹莹的玉簪,杏脸桃腮,目如秋水。身后跟着一名粉衫婢女,眉眼略带稚气,手中小心翼翼地捧着黑色的琴套。

身穿湖绿罗裙的妙龄女子走进暖阁,款款拜了一拜,“宁秋见过各位公子。”

李新荷从未见过欢场中的女子,心里对她好奇得很。初见面时她觉得这女子相貌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令人惊艳,片刻之后却觉得她举手投足间自带风情,尤其那双眼睛,顾盼之间神色婉转,十分动人。

宁秋见旁人都漫不经心地饮酒说笑,只有她看得专注,也不由得多打量了她几眼。她这双眼睛阅人无数,自然看得穿李新荷那层包子皮里头裹的是什么馅儿。当下也不说穿,只是笑微微地望着她,柔声细气地问道:“这位小公子想听什么曲儿呢?”

李新荷这才想到自己什么曲子也没听过。以往年节时家里请过戏班子,出门在外也偶尔遇到过卖唱的艺人,但是宁秋这种乐楼的琴师她还是第一次见。

宁秋也不催促,笑微微地等着她开口。

李新荷看看她,再看看李明皓,心里一急,脸颊上不知不觉漫起了一丝晕红。

公孙羽轻咳一声,从她脸上别开了视线,吩咐宁秋说:“就拣着你拿手的来。”

宁秋应了一声,转身落座,从身旁婢女的手中接过了琵琶。

顾璟霄起初只觉得李新荷发窘的模样十分有趣,直到公孙羽替她解了围,又隐约觉得先前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虽然不明所以,但公孙羽想结交李家兄弟的意图已是确凿无疑的了。这样想着,目光下意识地就望向李家兄弟。李明皓低头抿酒,眉眼都微垂着,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的表情。而李新荷却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正在调弦的宁秋,白玉般的脸颊上还染着一抹尚未褪尽的粉色。神差鬼使一般,顾璟霄忽然觉得李新荷看上去竟要比那姿态曼妙的女子还要漂亮。

蓦地里琴弦一响,宛如石落水中,溅起一片飞花碎玉。

宁秋纤纤十指拨动琴弦,漫声唱道:“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

李新荷突然之间似有所悟。

杯中酒虽然还是杯中酒,但是合着这婉转的乐曲,氤氲在唇舌间的酒香里又莫名的多出了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仿佛这酒香也融化在了迷离的曲调里,变成了明月夜掬不起的满地银霜,指掌间拢不住的潺潺溪水,一捧流沙,一寸浮光。

婢女轻手轻脚地收走了桌上残酒,暖阁里的气味变了,不再是黄酒的绵软和清酒的醇香,而是一种更直接也更加热烈的气味。李新荷的脑子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了一下,注意力便又被宁秋的琴声勾了过去。

一曲歌罢,酒和酒具再一次被换过,倒像是有意地在用不同的酒水应和那乐曲一般。

李明皓心里微微有些疑惑了起来,公孙羽如此频繁地换酒,是风雅的爱好?好客的表示?还是…另有用意?这样想着,不由得多看了公孙羽两眼。公孙羽正和顾璟霄两个人压低了声音说这什么。顾璟霄注意到了李明皓的视线,眼神一闪,避开了他的直视,嘴角却勾起了一丝似笑非笑的表情来。

再看身旁的李新荷,李明皓心里却暗叫了一声糟糕。这孩子从来没有混着喝这许多种杂七杂八的酒,只怕要醉了。

李新荷注意到杯中的酒水早已不是清酒了,不过这个发现很快就被她抛到了脑后。她驻着下巴,微微有些涣散的目光穿过暖阁半开的纱窗出神地凝望着林梢那一抹残血般的艳红,不由自主地有些晕沉起来。

云霞满天,夜晚将至未至。

琵琶又起,李新荷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眼,手指敲在膝头,合着宁秋的节拍喃喃念道:“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扰。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柔软的大氅裹了上来,迷蒙中听见熟悉的声音低声唤她,“老幺?醒醒…”

又有不熟悉的声音在一旁呱噪:“我这就叫人预备马车…”

“哥…”李新荷迷迷糊糊地把头靠在李明皓的肩膀上,“你说,是杯中日月长…还是…还是…”

熟悉的声音微微叹息,“老幺,你醉了。”

车身摇晃,李明皓在摇曳不定的烛光里缓缓睁开了双眼。

对面的座位上,李新荷裹着毛茸茸的貂裘正睡得香甜,巴掌大的小脸粉嘟嘟的,看上去像个半熟的红苹果。

这是李明皓没有预料到的结果。

李新荷从小就跟着酒师傅在李家的各大酒窖里进进出出,长大之后又拜在五岩先生名下,这世间的名酒不说尝了个遍,至少也识得一大半。不夸张地说,她从小长到大,喝的酒只怕比水还要多。所以李明皓压根就没想过她也会有醉倒的一天。

李明皓开始认认真真地反省,难道是因为前两年她在山里日子过得清苦,从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场面,所以一时忘形?还是…

李明皓的眼神微微一跳。一些被他忽视了的细节慢慢地被他重新回忆了起来:公孙羽笑容可掬地从一旁的矮几上拿起酒壶给客人们斟酒…此刻回想起来,他却不知矮几上的酒壶是哪里来的;公孙羽拍手让下人们撤掉客人的酒杯,重新换上了梅子青的酒具;顾璟霄抱怨酒凉,让公孙羽把他的酒热一热,公孙羽就势也换了热酒——也就是说,筵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兄妹和公孙羽两人喝的就不再是同一种酒了。

李明皓心里忽然有种不确定的感觉。会是巧合吗?

马车停在李府角门外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了。李明皓打发了马车,小心地用貂裘裹好李新荷,将她横抱了出来。小厮融墨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刚绕过荷塘边的那株老桂树,就看看西园门外站着两个人。也许是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两个人一起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来。

李明皓的脚步微微一顿,一颗心已然沉了下去。

李新荷迷迷糊糊觉得自己睡了很长时间,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就连转动一下眼珠子都变成了十分痛苦的事儿。

空气里是自己熟悉的味道:安息香柔和的甜香味、庭院中盛开的腊梅的清香混合着卧房中常年不散的柑橘香味,温馨而绵长。

李新荷闭着眼睛等待晕眩的感觉慢慢消散。她听到房间里有另外一个人呼吸的声音、绸缎窸窸窣窣的声音,正想着这是奶娘还是青梅,就听门帘轻轻一响,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