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告诉他,我会觉得有点儿内疚,”李新荷有点苦恼,小脸都皱了起来,“可是告诉他吧,我又觉得他压根就不会相信我。说不定还会怀疑我是故意给他使什么绊子…万一到时候酒做失败了,他会恨死我…”

“你别想那么多了。”李明皓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真有什么事儿,还有胡先生和章先生呢。他们可是咱们李家资格最老的酒师傅,他们说话明禧多少会听一些的。”

李新荷喃喃问道:“你也觉得咱们俩去说,他是不会听的了?”

“不说这个了。”李明皓不想再深入地谈论这个话题,“你尽管放心,明禧那里没事儿的。我听章先生说,他们已经开始制曲了。”

李新荷停住了脚步,表情显得十分纠结,“我就是在发愁制曲的事儿。”

“怎么了?”李明皓不解。

“我觉得那张方子弄错了。”李新荷轻轻跺了跺脚,“哥,你看过那张酒方吗?爹爹买回来的那张酒方上说要腊月制曲——这不对。要做九酝春酒,必须要晚两个月才能制曲,要在桃花盛开时制曲才行。”

李明皓完全愣住了,“你说的是…”

“桃花开时制曲,花凋曲成。制酒,味幽香。”李新荷叹了口气,“这叫做桃花曲。”

【第十一章:鸳鸯卷】

说的好听一点儿,李新荷这孩子博览群书。说的直白一点儿,她看书很杂。从《诗经》到《地方志》,从《山海经》到《资治通鉴》,甚至于《兵器图谱》,都被她看了个遍。尤其是《北山酒经》、《齐民要术》这一类的前朝酒经,最能吸引她的好奇心。因此这孩子从小就给人一种博学多才的假象,不论大人们谈论什么样的话题,她都能够像模像样地答上话。不过,做为她的嫡亲哥哥,李明皓却清清楚楚地知道,对于看过的书籍,她永远只记得住自己感兴趣的那一部分。比如现在,他敢拿任何东西去和旁人打个赌:他这个时而聪明绝顶、时而糊里糊涂的幺妹绝对想不起“桃花曲”的典故她是从那本酒经里看来的了。

她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李明禧那样生性多疑的人又怎么会相信?尤其还是在这样敏感的时期?

李明皓不由得大感头痛,“要不…我先找章先生和胡先生谈谈?”

“那…万一二哥只相信那张酒方呢?”

李明皓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没办法了。”

李新荷对这个回答倍感沮丧。可偏偏又什么也不能做。若因为做酒的事儿她再跟李明禧起了争执的话,岂不是坐实了李老爷那一句“捣乱”的指责?说不定到头来真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唉,”李新荷叹了口气,“真想回师父那里去。一年到头看不见几个人,多清净。”

“那怎么行,”李明皓对这个说法不以为然,“你一个女孩子家总是要出嫁的,难道还在山里住一辈子?”

“住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啊。”李新荷的小脸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地说:“我本来也不想嫁人。”

李明皓停住脚步,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想那么多,等我把唐家酒坊盘过来给你当嫁妆。到时候即便你嫁了人还是可以做酒的啊。”

李明皓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唐家酒坊有出手的意向,从年前就开始暗地里张罗这件事了。李新荷倒是一直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这唐家酒坊虽说规模不大,但也是淮阳城的一家老字号,怎么可能说出手就出手呢?

“这消息是真的么?”犹豫再三,李新荷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她隐约听人说起过唐家酒坊的掌柜姓唐,祖上据说是岭南一带的蛮民,酿得一手好果酒。

“唐掌柜本来是不想让出自己的酒坊的,”李明皓大概是猜到了她心中所想,转过头冲着她笑了笑,“不过他的夫人身体不好,一心想回岭南老家去。我估摸着问题不大。何况我出的价钱也不低。”

见她皱着眉头出神的样子,李明皓又说:“能嫁个好人家固然重要,但咱们是买卖人家,知道钱财的重要,你又是这样的性子…日后手里总得留些能傍身的东西才好。”

“哥…”李新荷靠在他的胳膊上,软绵绵地叫了一声。

“放心,”李明皓揉了揉她的脑袋,“爹那边我去说,毕竟你还小,我还想把你留在身边多陪我几年呢。”

李新荷虽然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办法来解决让她出嫁的大麻烦,不过看着他信心十足的笑脸,她心里还是莫名其妙地轻快了起来。在她的印象中,这位比她大了整整六岁的长兄好像没有什么事儿是做不成的。她还记得自己刚开始学习女红的时候笨手笨脚的,总是被绣花针扎的直哭,他还偷偷地帮她绣过手帕呢。

李新荷忍不住笑出了声,“哥,你现在还会不会绣花了?”

“你还好意思跟我提绣花这两个字?”李明皓弯起指头在她额头重重弹了个爆栗,“我被爹娘罚着跪祠堂的时候,你都不知道给我送点儿吃的来…”

李新荷抢过他手里的竹篮子,笑嘻嘻地躲开了。

李明皓一直目送她进了自己的西园,才略有些遗憾地反问自己:小的时候真不该事事都帮着她吧?不会管家、不懂厨艺也不会绣花,除了做酒就只会拉弓射箭,而且脾气还不太好…大户人家又怎会甘心娶这样的媳妇?

然而她和那些精心养在内宅的女孩子是如此不同。她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风土人情,她远比同龄的女孩子胸怀开阔。她的好,是深深埋藏在不甚完美的表象之下的。有哪个幸运的男人能生就一双慧眼,看得见她真正的美呢?

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小妹妹就从香香软软的一个小肉团子变成了一位婀娜多姿的妙龄少女,再一眨眼…说不定就要离开李家,跟着一个不知是张三还是李四的男人去过日子了…而她的后半生能否过得舒舒服服,全在于他给她挑选了什么样的夫婿。

李明皓一想到这里就深感自己责任重大。

“这事儿不好办呐…”李明皓背着手看了看头顶的一轮圆月,微微叹了口气。

李新荷提着篮子兴冲冲地跳上台阶,还没来得及掀开厚厚的毡帘,就听青梅的声音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气死我了…真气死我了…”

李新荷脚下一滞,正要西掀开门帘的手也下意识地顿住。

“气得我这儿都疼…奶娘你倒是说句话啊…”

“我能说什么?”奶娘的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她好歹也算是半个主子,还管着家呢。一天到晚那么忙还能想起你来…你真是有福气呦。”

“福气?!我…”青梅气得直跳脚,“我才不稀罕这样的福气…”

李新荷掀开帘子走了进去,笑着问:“到底是什么福气,说来听听。”一句话说完了才反应过来奶娘所说的“半个主子”是谁,一张小脸不由得一沉。不用多想,一定是她不在家的时候,颜氏又做了什么事了。

青梅被突然出现的小姐吓的一愣,然后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呀的一声大叫了起来,“小姐你回来啦?还买这么多好吃的…有鸳鸯卷没有,我这两天就馋那个…”

“别打岔。”李新荷一把将竹篮子藏到身后,“不说就没的吃。”

青梅双手前伸,整个身体保持着正要扑过去的怪异姿势僵在了半空中。

李新荷想笑又拼命忍住,“你说不说?”

奶娘放下手里正在做的针线,走过来在青梅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刚才那般呱噪,怎么这会儿又成了锯了嘴的葫芦了?”

青梅讪讪地缩回了手,“奶娘…”

奶娘走过去帮着李新荷解下斗篷,又接过她手里的竹篮子,将里面的油纸包一个个地放到桌子上。

“芝麻糖、霜糖板栗、酒枣、芸片糕,”李新荷斜了一眼青梅,故意晃了晃手里的油纸包,“还有鸳鸯卷…你真不说?”

“不是要瞒着你啦,”青梅略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是…说不出口啊。”

“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奶娘白了她一眼,顺手掰了一块芝麻糖塞进李新荷的嘴里,“不就是姨奶奶要提拔你么?”

青梅的脸轰的红了。也许是下意识地要掩饰自己的窘态,她的声调骤然拔高,“什么提拔啊?奶娘你就知道乱说。我才不要当姨娘…我下辈子也不当姨娘…”

李新荷听的一头雾水,“要给谁当姨娘?”给她老爹?大哥?二哥?

青梅脸上的红晕退了下去,重新浮起了气恼的神色,“谁知道今天姨奶奶抽了什么风,把我叫过去好一阵数落,先问小姐的月钱都是谁收着,又问小姐房里的首饰衣物都是谁管着,然后问我会不会做女红…”

“听起来不是挺正常的?”李新荷眨巴眨巴眼睛,“她现在管着家呢,了解了解各房的情况也没什么啊。”

“可是再说就不正常了啊,”青梅的脸又红了,这一次明显是气的,“姨奶奶说要让人好好教教我,否则将来跟着小姐出嫁了也帮不上小姐什么忙。如果我将来不能帮着小姐抓住姑爷的心,至少也得帮着小姐管住姑爷的钱袋啊…”

李新荷立刻反应过来颜氏说的是青梅将来会有可能被自己的夫婿收房的事儿。心里微微一愣,随即也恼怒了起来,“这样的事儿…”这般私密的事儿何时轮得到颜氏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来替她操心?

奶娘拍了拍她的手背,神色间颇有些无可奈何,“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如果换了是我说给你听,你们还会不会这么生气?”

“奶娘?!”两个女孩子齐声惊叫。

“小声点!”奶娘直皱眉头,“我还没聋呢。”

奶娘平时处处护着她,可是这一件让她和青梅觉得异常愤怒的事情,偏偏奶娘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两个女孩子满心狐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李家怎么说都是淮阳城里数得着的人家,小姐出阁的时候若是没有带过去几个(调)教过的陪嫁丫头,在婆家面前是会失身份的。至于收房这种事儿…小姐身边亲近的人总好过外面那些不知底细的女人…”

李新荷一阵恶寒,“我才不要收房!”

“对啊,对啊,”青梅也连连点头,“我还等着小李哥娶我呢。”

小李哥是青梅的父母给她定下的亲事,据说家里是开米粮店的,人很老实本分,是个做夫婿的好人选。青梅虽然没有见过这人,不过对于这桩亲事还是很上心的,总是念叨以后要如何如何帮着小李哥操持米粮店…

“奶娘是想说,这些事情当小姐的出阁之前家里的太太都会交待的。”奶娘揉了揉眼睛,“咱们苦命的太太去的早,姨奶奶管着家,给小姐置办嫁妆的事儿自然也是她管着。她能这么说…就算只是想在老爷面前做做样子,也还是关心小姐的意思。难不成真让奶娘这个老废物跟你们说?”

李新荷木然地塞了一颗酒枣在嘴里慢慢嚼。

青梅看看她再看看奶娘,有点拿不准这又是什么状况。奶娘这是在替姨奶奶说好话?

“好心?”青梅细细品了品这两个字,一脸疑惑地问奶娘,“可是小姐的亲事还没定呐。”

没人说话。

李新荷又拈了一颗酒枣,还没放进嘴里就被青梅一把抢了过去,“小姐,你倒是说话啊。”

李新荷驻着腮帮子流露出很烦恼的样子,“也许她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地位——毕竟二哥现在在爹爹面前很受器重;或许…她只是看我不顺眼,想早点把我嫁出去…”

“她管得着?!”青梅不屑。

李新荷琢磨了一会儿,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想她可能真的管得着。就算将来亲事有我大哥把着关,嫁妆之类的事儿还是得她这个当家奶奶过手。”

青梅顿时泄气。

“还没边儿的事儿呢,”李新荷想起刚才告别时大哥说的话,心里又重新高兴了起来,“咱们先不想这些。青梅,你给我找身出门的衣裳,明天我和大哥有应酬。”

听到她又要出门,奶娘顿时流露出十分不赞同的表情。

李新荷假装没看见,“花色不要太素的。”

青梅有点儿惊讶地反问她,“去干吗?”

李新荷眨了眨眼睛,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当然是去…听曲子喽!”

李新荷从来没有机会出入乐楼这样的地方,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的地方白天是不开门的。所谓的夜夜笙歌,难道不是说男人们大晚上出去找乐子么?所以当李明皓打发身边的小厮融墨跑来跟她说自己在角门外等着她时,李新荷诧异了。看天色这还不到午时,难道夜夜笙歌这回事儿…从现在就要开始了吗?

匆匆换了衣服赶到角门外时,李明皓果然已经在等着了。他背着手将李新荷上下打量了一番,眉头就微微地蹙了起来。李新荷也许是为了让自己显得老成一些,特意穿了件深色的长袍。不过在李明皓看来,深蓝色的丝质衬着她晶莹的肤色,反而显得她明眸皓齿,格外引人注目。

李明皓后悔了。这孩子压根就不该出门的。

“我这样行了吧?”李新荷仰着头学着他的样子把手背到了身后,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很像跟你一般大的公子哥儿吧?”

李明皓问自己:若是这会儿把赶回房去换衣服,她会有什么反应?

“哥?”李新荷大概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立刻紧张了起来,“哥?”

李明皓叹了口气,“走吧。”

李新荷眉花眼笑,乖乖地听任李明皓将她塞进马车。

“哥,那种地方好玩么?”李新荷眨巴着眼睛问李明皓:“她们…嗯,那些会弹曲子的女人,漂亮么?”

李明皓瞪了她一眼,“你这个脑瓜子都在想什么呢?”

李新荷安静了一会儿,又问:“光是弹曲子么?唱不唱歌?”

李明皓闭上眼睛,不再理她。

李新荷一心想扮出老成的样子,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身旁也就没再多说什么。马车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她终于有点疑惑了:乐楼怎么这么远?

趁着李明皓不注意,李新荷悄悄掀开帘子往外看,街道两侧的房屋明显的稀疏了起来,似乎是要出城的光景。

李新荷心里越加不解:这乐楼到底修在什么地方啊?

【第十二章:眉峰碧】

出了城门,马车沿着官道径直向北,穿过大片田地,慢慢驶入一片枫林之中。

林中覆盖着厚厚一层腐叶,低洼处积雪未化,马车已无法再向前行驶。李明皓只得嘱咐车夫等在这里,自己带着李新荷朝林中走去。

李新荷心中的疑惑几乎上升到了顶点。她模糊觉得修建这里的地方应该不会是乐楼,可是乐楼到底是什么模样她又完全不知道。跟在李明皓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一段之后,李新荷看见远处的林梢隐隐约约露出一弯竹篱,几间木屋。

山林寂寂,房舍清雅。

李新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哥…这里不是…”

李明皓侧过头看了看她,眼神明亮,唇边的笑容怎么压都压不住,“别急,哥要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李新荷的好奇心立刻被勾了起来。

李明皓很早就开始跟在大人的身后学着做酒,学着管理家业,这种孩子气的表情李新荷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过了。一霎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她的大哥得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偷偷地藏起来等着跟她分享。

李新荷抿着嘴笑了笑,跟在他的身后顺着林间的缓坡往上走。

林木转密,很快就将方才看到的木屋遮挡住了。阳光透过头顶的树枝落了满地,光影斑驳,温暖而又静谧。一群麻雀聚在枝头吱吱喳喳一番,又被脚步声惊动,呼啦啦拍着翅膀飞向远方。绕过一丛繁茂的碧桃,眼前的景色骤然开阔。

缓缓上行的矮坡尽头,一片花畦围绕着几间木屋,木屋周围的碧桃树虽然还未抽绿,看起来仍是别有一番闲适的意趣。

李新荷忍不住赞道:“天暖之后,这里的景色一定很美。”

李明皓含笑不语。他不是第一次来了,自然不像她这般看什么都新鲜。

伸手推开虚掩的竹篱,李新荷兴冲冲地拽了拽李明皓的袖子,“哥,你看,木屋后面的是老桂树哎,这里这里,还种了葡萄…”

不远处,一个苍老的声音笑吟吟地说:“都可以入酒啊。”

“正是。”李新荷回答之后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不是李明皓。微微有些诧异地抬头去看,就见一位花白胡须的老人正顺着台阶迎出来。

“鲁先生。”李明皓客客气气地向他行礼。

被称为鲁先生的老人身材微胖,身上穿着粗布短衫,两边袖子高高挽起,好像正在忙着做什么活计。他跟李明皓寒暄了两句,转过头上上下下将李新荷打量了一番,用一种略带疑虑的声音问道:“三少爷?金盘露?”

李新荷一愣,忙又点头。

鲁先生一边不住地打量她,一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真要交给这样的人,我看倒比荒废了强。”

李明皓闻言大喜,“先生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