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璟霄转身就往外走,“我去问问李明皓!”

“霄儿,”顾太太一把拉住了他,“你要真想成了这件事儿,自己千万不能乱了阵脚。李明皓是李家管事儿的人,又是三小姐嫡亲的哥哥,这个人不能得罪。”

顾璟霄背对着顾太太呼哧呼哧喘了几口粗气,“我去玄明寺!”

顾太太有点儿跟不上儿子的思路了,愕然问道:“你去玄明寺干什么?”

“我…我…”顾璟霄把脸扭向另一边,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气的,脖子都涨红了,“我去踏青,我去上香,不行啊?!”

顾璟霄带着贴身小厮项儿还没走出院子就和中门内走出来的一群人碰了个正着。走在最前面的中年人身材高大,五官线条略显凌厉,正是自己的老爹顾洪。

顾洪这几天被儿子的事儿闹得寝食不安,远远看见顾璟霄一脸的青青紫紫都还没有消下去,又要带着小厮出门,立刻气不打一处来。

“这又是要去哪儿?”顾洪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越看心里越有气,“酒窖也不去了,酒楼的事儿也不管了,你是打算明年的赛酒会让你弟弟去?”

顾璟霄忙说:“儿子不敢。”

“不敢?”顾洪冷哼一声,“差点儿就玩出人命来,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顾璟霄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出。

“宜阳楼的事儿,你是打算让你老子自己去?”顾洪一眼瞥见项儿背着的包袱,眉眼又阴沉了下来,“管事儿的人没跟你说过?”

顾璟霄一惊,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这几天没见公孙羽的面儿,他竟然把宜阳楼的事儿忘了个干干净净。

公孙羽这次来淮阳,跟顾家谈生意还在其次,主要还是为了宜阳楼开分店的事儿。说实话,有如意楼、海时楼、余味斋和桃花湾压着,顾璟霄并不看好宜阳楼。但是他和公孙羽并无深交,这种话还轮不到他去说。后来的几天他都忙着往李府里跑,管家送来的帖子扫过两眼就丢在了一边,压根就没往心里去。

顾洪见他不出声,低声呵斥:“还不快去换衣服!让一大家子人都等你一个不成!”

顾璟霄灰溜溜地转了个身往回跑。

“少爷,少爷,”项儿一溜小跑地追了上来,“咱们还去玄明寺吗?”

顾璟霄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贼头贼脑地四下里看了看,这才放开了他,没好气地说:“你那么大声干什么?怕我爹听不见?”

项儿一脸遗憾地拍了拍手里的包袱,“东西都收拾好了呢。”

“你急什么啊。”顾璟霄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心里忿忿地想:你再急还能有我急吗?

厢房中一灯如豆,荧荧照着长桌上摊开的一束束青草。青草的叶片已被摘去,柔嫩的草茎上沾着细小的水珠,被房中热气一蒸,凉幽幽的香气越发浓郁。

李新荷坐在灯下,手中拿着一束草茎上下打量,片刻之后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青梅走过来将一件外袍披在她的肩上,笑着说:“山上可不比咱们自己家,小姐还是多穿件衣裳吧。”

李新荷摆摆手示意无妨。

“还是早点儿歇着吧,”青梅往火盆里添了炭火,一边揉着自己的胳膊一边叹气,“赶了一天的路,还没喘口气就去爬山,又挖了这一大筐破草叶子,小姐你真不累么?”

李新荷抬头看了她一眼,笑着说:“这可是好东西呢,你过来闻闻看。”

“一屋子都是这个味道,”青梅失笑,“哪里还用凑到近处去闻。这个味道闻起来好像在哪里吃过似的。”

“这叫银丹草。”李新荷眼中映出案台上荧荧跳动的烛火,清澈的眼波中漾起淡淡的暖意,“可以做香料。颐香斋的芸豆卷里就放了这种东西。”

“怪不得。”青梅点了点头。

“还能入药呢,”李新荷笑着说:“医书上说它‘轻扬升浮、芳香通窍,功善疏散上焦风热,清头目、利咽喉’。”

青梅不解,“大晚上的,洗它作甚?”

“银丹草的炮制是有讲究的,”李新荷拿过一旁的水盆,浸湿手指小心地将指尖的水珠弹洒在草茎上,“医书上说,采回银丹草之后,要除去残根,先将叶片抖下另放。然后以清水喷洒草茎,润透后切段,晒干,再与叶和匀。这一晚上还得洒几次水,必须得浸透了,明日才能拿出去晒呢。”

“难怪急巴巴地撵着我和小岫摘那个叶片子,” 青梅笑道:“我开始还以为你只要那个叶片子。后来见你打了井水又来洗刷这些草杆子,又想着难不成叶子不要,只要草杆子?原来是两样都要啊。”

李新荷不禁莞尔,“叶片和草杆子都是好东西,怎能不要。多亏那个山洼潮湿又背风,否则还没到采摘的时节,这东西可长不了这么好。”

青梅不懂这些东西,听她讲的有趣,忍不住问道:“这东西采摘也有讲究?”

“那是自然,”李新荷笑道:“这东西一年可以收两次,小暑之前,叶片茂盛,花还未开放时;第二次是在秋分至寒露间,花朵盛开,叶未凋落时。药用以第二次采收的为最好。不过,咱们不是用来制药,时节上倒也不必过于讲究。”

青梅听的稀奇,“难道这东西能做酒?”

李新荷望着禅院素白的窗纸,托着腮轻声说道:“我在五岩山的时候,我师父曾经以银丹草的汁液和着米酒、黄酒饮用。不过…”

青梅见她微微皱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为难之事,忍不住问道:“怎么?”

“我师父当时也说,若是提炼出草液中的精华,配酒的话效果会更好。”李新荷目光飘忽,口中念念有词,显然神思已经完全转到了如何提炼草液的问题上去了。

青梅正想催她早点儿休息,李新荷却跳了起来,到桌旁拿过纸笔,刷刷刷地写了起来。青梅凑过去看时,见那纸上一笔一笔写的是:顶细绢箩两个,粗绢箩两个,大小乳钵四个,瓷罐四个,大小砂锅四个,风炉两个,新水桶两个,细纱一丈,木炭二十斤。

青梅奇道:“寺中自有僧人做一日三餐的斋饭,你要这许多物事作甚?”

李新荷被她的话逗笑了,“我可不是要在菩萨眼皮底下开个小厨房,这些东西可是另有用处。”

“又是锅又是炭的,”青梅也笑了起来,“我看着可不就是要开起厨房来?”

李新荷笑够了,神色也变得正经了一些,“你不知道,要想从这银丹草里提取出精华来,非得用这些麻烦的物事不可,光靠咱们带上山的那几只罐子可不行。”

当初在五岩山上,五岩先生曾经心血来潮想要从银丹草中提炼出草油,后来终因琐事缠身而不了了之。如今李新荷既然采到了这山中秘产的药草,又有的是空闲时间来摆弄,正好可以放手试上一试。若是可以提炼出精纯的草油,日后说不定可以调配出一味得天独厚的香醇美酒来。

李新荷举着草茎越想越高兴,小脸在烛光下简直笑成了一朵花。

【第二十三章:宜阳楼】

李明皓下了马车才发现停车的地方是宜和街,前面路口就是南城老孙家的酒楼和春园。几日不见,和春园竟然面目全非,门前的牌匾也已经由“和春园”三个字换成了“”。牌匾上披红挂彩,喜庆意味十足。

李明皓这才明白宜阳楼派出自己的马车迎接客人,不止是表示好客之意,更重要的原因是要将这一份神秘感保持到最后。在今日之前,接到帖子的宾客当中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宜阳楼的前身就是南城老孙家的和春园吧。

李明皓暗自纳闷。他只听手底下的人议论和春园好端端的就闭门谢业了,他还以为是老孙掌柜家里有事儿,现在才算是知道了真正的原因。

这公孙羽不简单啊。

递上帖子和贺仪,李明皓被伙计引着走进装饰一新的宜阳楼。他到的不算早,大堂中已经有不少宾客,公孙羽一袭白袍,笑容可掬地周旋于一群宾客当中,颇有些风姿翩然的出尘之态。李明皓见他和酒行的罗会长谈得正热络,也懒得过去寒暄,找了不那么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了,自顾自地斟了热茶来喝。

不多时宾客到齐,冷菜热菜也流水似的送了上来。李明皓心不在焉地听着公孙羽和酒行的罗会长依次上台说一些热热闹闹的场面话,注意力却集中在了邻桌的顾璟霄身上。这几天顾璟霄几乎天天上门,他始终没拿正眼看过他。这会儿隔着一张桌子,才发现他的侧脸上还挂着几块明显的青紫,看样子伤的不轻。

李明皓在心里冷笑了几声。他想揍他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一直顾虑着两家的面子。好不容易才有这么个机会,可惜还被人拉住了。

正胡思乱想,眼角的余光就瞥见顾璟霄坐在椅子上不甚安分地转来转去,然后端着个酒杯腆着脸挤到了他们这一桌上。这一桌都是酒酿世家的子弟,彼此都挺熟悉,见了顾璟霄都嘻嘻哈哈地拿着他脸上的瘀伤打趣。顾璟霄心不在焉地附和了几句,挪着椅子坐到了李明皓的身边。

李明皓斜了他一眼,没吭声。

“没想到老孙头能把和春园卖给公孙家,”顾璟霄开始没话找话,“上次见他们家老二还说和春园要在城西开个分店呢。”

李明皓没搭理他。

旁边有人插话说:“是啊,公孙家毕竟是外来的,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在淮阳城里落了脚。老孙头那么倔的脾气,这次不知怎么变得好说话了。”

另一人说道:“和春园的大厨不好。酒尚可,菜一般。难得的是店面够大,地点也不错。”

先前那人笑道:“淮阳城的好馆子都集中在城中心这一块儿了。看宜阳楼这手笔,怕是直奔着海时楼和余味斋去的。”

说的人也许是无心之语,可是这话落在李明皓耳中却宛如一个霹雷,一瞬间的惊悸过后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本能的戒备。且不说宜阳楼用了什么手段从老孙掌柜手里买到了和春园,单说他选中的这个地方,不动声色间就和海时楼、余味斋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势。李明皓可以不在意和春园,可是公孙羽摆出的排场却让他无法对宜阳楼的存在刻意地忽视。

李明皓下意识地看了看身旁的顾璟霄,顾璟霄似乎也和他想到了一起,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就在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喧哗,在几个伙计的簇拥之下,公孙羽引着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这人面色微黑,颌下几缕长须,竟然是淮阳知府贺前安贺大人。

李明皓倒吸一口凉气。他万万没想到公孙家一介商贾,竟然和官府有瓜葛。

大堂中的宾客纷纷站起身来,公孙羽笑容可掬地将贺前安引入首席。李明皓眼看着一桌子老态龙钟的酒行董事们陪着笑脸跟父母官寒暄,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公孙羽这是炫耀?还是…示威?

“你说,公孙羽怎么会搭上官府的交情啊?”顾璟霄凑到李明皓身边压低了声音问他:“他不是初来乍到么?”

李明皓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他不是你顾家的大主顾?”

“主顾是没错,”顾璟霄对他的说法不以为然,“只是生意上的往来罢了,我哪里知道他的底细?他又不是我大舅子。”

李明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顾璟霄咕咚咽了口口水,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李明皓神色漠然地移开了视线,“你想多了。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冷场片刻,顾璟霄继续没话找话,“宜阳楼的大厨估计也是巴人,这冷菜热菜都有川椒提味,倒也别具特色。”

李明皓因他刚才的那句话心头正有些不自在,听见这话自然是就坡下驴,随声附和,“能把别人家的菜做好也是一大特色。”

他的声音很低,满席喧哗中也只有顾璟霄听见了。他本来就打算要在李明皓这里套套话,见他回答,连忙又说:“没想到公孙家这么快就在淮阳开了分店…”

李明皓突然就有些疑心,“公孙是哪里人?”

顾璟霄想了想,“好像在苏杭一带,不过第一家宜阳楼据说是五年前开在开封。”

李明皓皱了皱眉头,心中疑心更重,“五年的时间将生意开遍了大江南北,这个人野心不小啊。”

顾璟霄深以为然,“不光是野心,估计靠山也很了得。”

李明皓问:“什么靠山?”

“不知道。”顾璟霄也就是顺口一说,公孙家到底有什么靠山他哪里知道。不过一说起靠山,他脑子里却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南山以及去山上进香的人,心里那点儿小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

李明皓起初并不在意这人时不时地偷瞟自己两眼,可是眼看公孙羽以及开始挨桌进酒了,这人还赖在自己这一桌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明皓终于忍不住了。

“令尊大人好像在找你吧?”李明皓冲着顾洪那一桌努了努嘴。

“没,他现在最不想见的就是我。”顾璟霄也不算是说谎。顾洪发现他不在,也只是满场扫了一眼,见他又赖在李明皓身边,除了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两眼便再也懒得理他了。

李明皓不吭声了,他并不想把话题引到前几天的那件事上去。

顾璟霄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说:“李兄,那件事…我真的不是有意为之…”

“哦?”李明皓冷笑,“那枳蓂子是自己跑进酒杯里的?”

李明皓的话不算是冤枉他,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儿,顾璟霄听了就是觉得有点儿委屈。

“那个…三…三少还好?”顾璟霄及时地改换了称呼。这是他从李明皓的拳头里总结出来的教训:在李明皓面前绝对不能提“三小姐”三个字。

李明皓面无表情地说:“托你的福。”

顾璟霄垂头丧气地想:托我的福,那是好还是不好?

不过这么些天下来,这两个人之间要数今天这几句话说的最为心平气和了,于是顾大少消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重新抖擞了起来,笑容可掬地又凑过去问道:“不知令尊大人和三少几时回来?”

李明皓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他,“顾少的消息很灵通啊。”

顾少腆着脸笑了笑,略显僵硬的笑容配合着脸上的青肿,显得十分滑稽。李明皓没忍住,真的笑了起来。

“俗话说,不知者不罪。”顾璟霄见他表情放松,又开始挑着不那么招人烦的字眼替自己说好话,“我若知道他是…我也不会这么做啊…”

李明皓摆了摆手,看起来对他的辩解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我已经说过这件事一笔勾销,顾少不必再提了。”

不提怎么行呢?顾璟霄有点儿急了,“我是诚心诚意的…”

李明皓在桌子底下重重地踢了他一脚。顾璟霄话刚说了一半就挨了这一脚,顿时憋了一肚子的气。心里正恶狠狠地念叨:好你个李明皓,要不是惦记着让你当老子的大舅子,老子能吃你这个哑巴亏?你还真爬到老子头上去了…

就听身后一人笑微微地说道:“李兄原来坐在这里,来,你我满上一杯。”

顾璟霄一回头,就见公孙羽带着随从正朝这边走过来。他这才反应过来李明皓刚才那一脚是不想让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的意思,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被李明皓视为自己人的微妙感觉,不由得心怀大畅。

李明皓眼角余光扫过去,见顾璟霄一脸傻笑,微微一愣便猜到他心中所想,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见公孙羽已经走了过来,也懒得再搭理他。

公孙羽一路敬酒过来,已是微带酒意,眉梢眼角都透着一股年少得意的张扬。对比着顾璟霄的鼻青脸肿,让人忍俊不禁。

李明皓忽然心情大好,敬酒的时候对公孙羽说的那一句“生意兴隆”的祝词都显得分外真诚。

“行里的朋友捧场罢了,”公孙羽笑得志得意满,“日后恐怕有一半的时间都得滞留于此,继续打扰顾府怕是不方便了。两位若是知道哪里有合适的宅院,可别忘了替在下留意则个。”

李明皓两人自然是满口答应。

公孙羽又拉着他们寒暄了几句,临走的时候还不怀好意地瞟了几眼顾璟霄的花脸这才笑嘻嘻地转身去了旁边席上,恨得顾璟霄直咬牙。

李明皓却直觉哪里有点儿不对劲。

到底是哪里呢?他看看顾璟霄,身边的这个人那点儿小心思现在都用来琢磨怎么从自己的嘴里套话了,连表情都傻乎乎的,压根也不会去留意旁人。而公孙羽呢,他落座的地方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围桌而坐的都是顾家的子弟。准确地说,是顾家长房的几位公子,顾璟霄的堂兄堂弟。李明皓心里不由得微微一动,公孙羽做的是酒楼生意,但顾家的长房做的却是丝绸珠宝的买卖, 公孙羽几时跟顾家的长房走的这么近了呢?

顾璟霄还在他耳边絮叨,“…李兄对我多有误解…”

李明皓叹了口气。当初他一直觉得顾大少虽然有些心高气傲,却也不失稳重,难道…这一切都是假象吗?

“我不会答应你的。”李明皓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除非…”

顾璟霄支棱起耳朵,两只眼睛充满期望。

李明皓的笑容略带嘲意,附耳过去,用低的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除非我家老幺主动提出要嫁你。”

顾璟霄顿时泄气。

李明皓不等筵席结束就辞了出来。

公孙羽和李家并无生意往来,他们之间无非是借着蜀地清酒的由头在一起喝过一次酒,后来又作为谢礼送了公孙羽几坛李家的招牌酒。彼此之间要说有什么私谊的话还确实没到那个程度。何况看公孙羽的架势,重点要巴结的目标不过是知府大人,外加一个罗会长。他们这些陪衬倒是可有可无的了。

回了李府,李明皓正想着是回南院还是去一松斋,就见游廊尽头一个人急匆匆地走了过来,两个人正好打了个照面,都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