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禧眼神慌乱,想躲又觉得躲开更不合适,讷讷半晌才低低叫了声:“大哥。”

李明皓淡淡应了一声,兄弟俩又无话可说了。

日西斜,庭院寂静。

光线被染上了暖暖一层晕黄色,像轻俏的纱,仿佛伸出手就能够触碰到。就连远处街市上隐约的喧哗也仿佛被微妙地吸纳了进去,融合成了厚重而柔软的一团,沉甸甸地压在庭院的上空。

李明皓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孩子也许从懂事起就对自己心存芥蒂,兄友弟恭这回事儿在他们之间是不存在的。那么,还剩下什么呢?有父亲在,就算他做了错事也轮不到自己去教训他。

一瞬间竟有些心灰意冷,李明皓转身走下台阶,朝南院走去。

“大哥…”李明禧在背后轻唤,声音微微发颤。

李明皓停下脚步,静静地等着他说点儿什么,可背后那人却一直静默着。

李明皓叹了口气,“出门的话别回来太晚,你明天不是还要去酒窖那边么?”

李明禧低低应了一声。

李明皓转身离开了。

【第二十四章:登徒子】

碧绿的液体顺着酒勺尖嘴状的出口缓缓滴入酒杯,啪的一声轻响,在酒液的表面溅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随即,一抹动人心魄的绿色在酒液中缓缓氤氲开来。李新荷小心翼翼地端起酒杯,用一个最适合的角度轻轻摇晃片刻,然后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

站在门口的青梅晃了晃手里的簸箕,偏过头看了看她,发现李新荷的眉毛又皱了起来,满脸都是不甘心的表情。

青梅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簸箕,端起了旁边的簸箕继续摇晃。

厢房里,李新荷靠在临窗的桌边,浅浅抿了一口自己刚刚调好的酒。闭着眼静静地品味片刻,然后驻着下巴叹了口气。

青梅靠在门框上看了看她,好奇地问:“还是不满意?”

李新荷推开酒杯,垂头丧气地走过来和青梅一起靠在了门框上。

青梅用肩膀碰了碰她,压着声音偷偷笑了起来,“要是奶娘跟着来了,看见咱们俩这个样子,又该骂了。”

“她总嫌我没个女孩子的样儿,” 李新荷莞尔,“而且还把你也带坏了。”

“多自在,”青梅又笑,“这样不是挺好的?”

“谁知道呢,长辈们就是不想让咱们舒服,”李新荷垂下眼睑,微微叹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怕你将来出嫁了被婆家人说没规矩呗。”青梅学着她的样子叹气,“我陪着你,等你出嫁了我再嫁…”

“出嫁长出嫁短的,”李新荷扭她的脸,“你可真没羞啊。”

两个女孩子叽叽咕咕各地笑成了一团。

青梅见她情绪平复下来,这才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道:“你的酒…怎么不好了?连着几天,天天都愁眉苦脸的。”

“不是我想要的味道。”李新荷接过她手里的簸箕,耷拉着脑袋放到廊檐下,“那种感觉,完全不对…”

青梅好奇了,“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

李新荷在院子里慢慢地走了几步。寺庙的地面铺着平整的青砖,在明亮的阳光下微微泛白。台阶下摆了一地的竹簸箕,里面晒着她们采回来的银丹草,有的已经晒干了,有的刚浸过水,翠绿的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珠,被日光一晒,凉悠悠的香气蒸腾起来,薄雾一般笼罩了整个小院,连她们的衣袖上都沾染了馥郁的香气。

“小姐到底是要什么感觉啊?”青梅压低了声音问道:“连着好几天了,大少爷悄悄送来的酒都被你折腾得不剩多少了。”

李新荷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很苦恼地说:“我也不知道。”

青梅开始琢磨她是不是在开玩笑。

李新荷又说:“你让小岫跟大哥说一声,再给我送两坛酒过来吧。”

“小姐!”青梅立刻瞪起了眼睛,“这里可是寺庙,这种事还是别再来了!”

李新荷的肩膀耷拉下来,没精打采地踩着青砖地来回踱步。

青梅被满院子银丹草的味道熏得头晕,又好奇她现在的反应,正想问问她到底想要调出什么感觉来,就听她懒洋洋地说:“青梅,我想酿一种酒。这种酒呢,会让每一个人都沉迷其中…”

“你在做梦吧,小姐?”青梅毫不留情地给她泼冷水,“就算是天上的仙酒,也会有人不爱喝的吧?”

李新荷瞪了她一眼,“我的意思是:这种酒喝到口中,会让人想起…嗯…会让人想起最最幸福的感觉。”

青梅不怎么给面子地撇了撇嘴,“什么才是最最幸福的感觉?嗯?小姐?”

李新荷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寂静中,山风拂面而过,隐隐传来寺庙中诵经的声音。梵音袅袅,有如天籁。李新荷静静听了片刻,恍惚觉得真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无声无息地洗涤着天地间的灰霾。

这是初春最晴朗的一个好天气,阳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顺着院墙望出去,漫山遍野的桃花已然盛开,云蒸霞蔚一般。

“难怪《诗经》里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李新荷看着那一片粉艳艳的颜色,眉心慢慢舒展开来,“这离远了看,可不是像彩云一样么。”

青梅不知想到了什么,低着头闷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李新荷不解,“不好看吗?”

青梅伸出一根手指在脸颊上划了两下,笑着说:“我在想,要是小姐的亲事定了的话,正好就应了后面的两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李新荷难得的脸红了。不过很快,这一点点轻微的羞涩就变成了浓重的沮丧。

也许别的女孩子想到出嫁这回事儿的时候也会有些忐忑不安,会顾虑夫君是否体贴,公婆是否好相处。但是同样的事儿放在李新荷身上,她想的最多的却是自己即将失去的东西:随意外出的机会、能够出入酒窖的自由以及…做酒的乐趣。

出嫁这两个字就像一个符咒,一道迟早会落下的闸门,会隔绝她生命中最纯粹的快乐。对她而言,那并不是值得憧憬的一件事。

李新荷忽然觉得这个话题转移得并不高明,索性也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道:“呐,青梅,你说说什么才是最最幸福的感觉?”

青梅歪着脑袋认真地想。

李新荷望着远处的桃花自言自语:“我得先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然后才能把它变成可以品尝到的味道…”

青梅听到“幸福”两个字的时候,不知怎么,最先想到的是小时候一家人围坐在木桌旁边吃饭的情形:她的父亲眯着眼,端着一只粗瓷的酒杯小口地抿着廉价的烧酒,下酒菜也许只有几粒盐水花生,可他依然品得津津有味。她的母亲坐在木桌的另一侧,一边给她夹菜一边低声呵斥她又掉了饭粒…

不过,李家的太太过世早,若是说这个,李新荷难免会伤心。若是按照奶娘的说法,说女孩子家最大的福气就是嫁一位好夫婿…可是身边的人都知道,李新荷对出嫁这回事儿是明显的反感啊。

青梅开始发愁了,她该怎么说才好呢?

“还没想到?”李新荷催促她。

“大概…大概就是有人关心吧。”

李新荷反问她:“就像我哥?”

青梅迟疑了一下,点头。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哥哥。”李新荷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或者,有的人干脆就没有兄弟姐妹啊。”

青梅在自己能想到的几个答案当中斟酌了一下,选择了危害最轻的那一个,“嗯,不一定是兄弟姐妹,我觉得应该是自己喜欢的人吧?”

“就像你的小李哥?”李新荷好奇地问。

青梅的脸红了。

李新荷愈加好奇,“那是…什么样的喜欢?”

青梅红着脸开始冒汗。她跟那位开米粮店的小李哥也只见过了两次面,而且两次都还是由母亲陪着远远看的。严格地说,她甚至还不认识他,可是他让人送到青梅家里去的那些米面、木炭,替父母亲翻修过的屋顶、院墙,却让青梅每次想起来的时候,心里都感到格外的熨帖。

就是这种感觉吧。青梅几乎可以确定了。但是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李新荷也明白。正急的不知如何是好,就听不远处的院墙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简直就是老天爷放下来给她解围的啊!

青梅立刻转过身,伸手一指声音传来的方向,压低了声音问李新荷:“小姐,你听,那是什么声音?”

李新荷起初以为青梅是在逃避她的问题,可是视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时,才发现院头上真有什么东西晃了两晃。

李新荷顿时紧张起来,拉着青梅的袖子悄悄说:“赶快喊小岫过来。”

这里是寺庙,前后左右都是供香客们借住的小院子。清修之地,没有闲人叨扰,李老爷一家人过来的时候自然也没有带那么多的仆从。李新荷身边除了青梅,就只有李明皓的贴身小厮小岫。虽然李新荷也觉得小岫看起来比他们俩个女孩子还要羸弱,但他毕竟是个男人,有他在,好歹也能壮壮胆气。

青梅犹豫了一下,果断地拒绝了,“真要是坏人,不等小岫进来坏人先跳进来了。”说着猫着腰窜到院角,拖着扫院子的笤帚就跑了回来。李新荷左右看看,也学着她的样子抓起台阶上药罐里的药杵,不顾上面还沾着碎草叶子,举着药杵就跟青梅一起朝着墙角蹭了过去。

离近了,院墙那边的声音听得越发清楚,那是两个男人嘀嘀咕咕的说话声。这下两个女孩子再没有半点儿疑虑了,哪个好人会跑到寺庙这种地方爬墙头偷看别人家的女眷呢?

青梅换了个姿势,把手里的竹枝笤帚稳稳地举了起来。

这边墙头上刚刚露出一个脑袋,青梅举着笤帚就拍了上去。就听墙那边的人哎呦一声喊,稀里哗啦地就摔了下去。

“登徒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让你爬墙!”青梅扔下笤帚,拽着李新荷就往院子外面跑。外院住着李老爷和颜氏,除了小岫等几个男丁,还有两位膀大腰圆的仆妇,登徒子真要跳出来的话,他们可都是极好的助力啊。

李新荷跑到院门口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听着这个人的声音有点儿耳熟呢?

顾璟霄被青梅从墙头上一笤帚拍下来,摔得七晕八素,脑门上也被细竹枝刮出好几条血道子,坐在青砖地上缓了半天,这才透过嗡嗡的耳鸣声听见被他压住两条腿的项儿正嗷嗷地惨叫。顾璟霄连忙爬到旁边,一边从自己脑袋上把碎竹叶子拨拉下来,一边伸手去拉项儿。

“断了还是没断?”顾璟霄捏了捏他的小腿,“还能动不?”

项儿皱着包子脸都快哭了,“少爷,你要下来怎么不吱一声。”

顾璟霄一口气憋在胸口,语气也恶劣起来,“我来得及么?我还啥都没看见,就被笤帚拍下来了!”

项儿苦着脸揉着自己的腿,嘟嘟囔囔地抱怨,“你不是说是位小姐么,谁家的小姐这么凶悍?”

“别瞎说!”顾璟霄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凶悍的不是小姐!”

项儿揉了揉脑袋,不吭声了。

他们主仆俩其实昨天晚上就到玄明寺了。庙里没有法事的时候,在山上过夜的香客并不多。他们没费什么周折就打听到了李家人住在哪里,正好隔壁的禅房空着,顾璟霄捐了一笔香火钱之后,就带着项儿光明正大地住了进来。顾璟霄原本打算着近水楼台先得月,没想到出师不利,第一次出手就被一个笤帚拍碎了墙头马上的旖旎幻想。

顾璟霄坐在墙根里有点儿发愁。他原来怎么没觉得要见李三一面有这么难呢,尤其是刚挨了老师训斥的那段时间,他简直恨不得多生出几只脚来躲她才好。

唉。

果然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顾璟霄心想,那时候哪能想到如今要当着她的面道个歉都这么难呢。在城里的时候李三养病不出门,家门口还有李老爷和李明皓挡着;现在虽说出了城,可是要走门的话首先要先经过李老爷住的院子,这肯定是不行的。不走门就只有走墙了,可惜,还没等他在墙头上趴好,就被凶悍的丫头一笤帚给拍下来了。

顾璟霄心想,也难怪人家叫他登徒子。要是他看见有人趴在自己家墙头上偷看自己表妹,他也会觉得这不是个正经人。

看来,这个方法是行不通的。

顾璟霄有点儿泄气,怎样才能见她一面呢?

项儿揉着自己的腿,脑子里慢慢变得灵光了起来,“少爷,你跑到这里来…该不会就是为了爬墙吧?”

顾璟霄揉了揉鼻子,没吭声。

项儿眨巴眨巴眼睛,明显的有点儿不理解,“可是你好像没跟那位小姐商量好啊,要不人家怎么拍你呢。”

顾璟霄越听越郁闷,“要是商量好了,我还用得着爬墙么?”

项儿又问:“少爷,你跑这儿来找这位小姐到底是有什么事儿啊?”

“我…”顾璟霄把脸扭向了另一边,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我就是…我跟她道个歉。还有…嗯,说说家里人要去提亲的事儿…”

项儿恍然大悟,“就像戏文里演的后花园私会一样。”

顾璟霄直觉地反感这种说法。可是他刚才的举动又让他说不出什么义正言辞反驳的话来,于是有点烦躁,声气也越发恶劣了起来,“别废话了,带你来干什么用的?赶紧的,替我想想办法。”

项儿看了看少爷脑袋上的一片碎竹叶子,小声说:“可是小姐好像不想见你…”

顾璟霄白了他一眼。

项儿往后缩了缩,又问:“这位小姐喜欢什么?”

顾璟霄双眼一亮。

【第二十五章:鸟鸣涧】

李新荷是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的。她掀起被子蒙住头,片刻之后又无可奈何地把被子掀了开来,一边伸着懒腰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这些小东西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也不知道粗面馒头有什么好吃的…”

青梅正捧了她的外衫过来,听她抱怨便笑着说:“可不光是粗面馒头,我听说还有人特意带着点心去喂它们呢。”

“啧,伙食比咱们都好了。”李新荷摇头,“真好命。”

南山的密林中有种红胸灰背的山雀,模样十分俊俏。有些香客会有意地把一些食物放在寺庙后面的空地上逗引山雀,时间一长,山雀们就被香客的馒头屑养熟了,一早一晚总会自动自发地聚拢过来,倒也成了玄明寺一道特别的风景。

等李新荷洗漱完毕,青梅也把早饭摆好了。李新荷探头一看,除了米粥、馒头之外,就只有一碟醋渍萝卜和一碟酱豆腐干,忍不住就有点儿泄气,“又是这个…”

青梅咳了两声,学着李老爷的腔调说:“寺庙是清修之地,又不是让你来玩的,怎可一味地惦记些个吃食?!”

李新荷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没精打采地招呼她坐下,“没有外人在场,你也一起吃吧,吃完了咱们也好早点儿动身。”

青梅给自己盛了一碗粥,小声问她,“真去啊?老爷能同意吗?”

“问题不大。”李新荷想了想,“咱们把李伯和小岫也带着一起去。昨天那个人不是说了么,进山的那段路不远,也好走。”

青梅还是有点儿不放心,“那个人就是给庙里送柴草的,他怎么会留意谁家会做酒呢?”

李新荷不以为然,“村子不大呗,二三十户人家,谁还不认识谁呢?”

“我说的是,他怎么会知道咱们家是做酒的?”青梅小口地咬着馒头,两道秀气的眉毛慢慢地皱了起来,“我怎么觉得,这话好像是特意说给咱们听的呢?”

“大概是听庙里的师傅们说的吧。”李新荷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说:“没事儿,咱们有四个人呢。再说庙里的师傅也说了,山里桃花开得好,实在找不到那位会做酒的阿婆,咱们就当是踏青了。天天在这里听经,你不觉得闷吗?咱们又不是真的要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