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璟霄听来听去都是些阿谀奉承的场面话,忍不住又哼了一声。

李明皓离他最近,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抿嘴一笑,低声说:“顾少何必如此?我可记得你和他相交匪浅啊。”

“生意往来罢了,”顾璟霄对他的说法颇不以为然,“哪里谈得到交情?”

李明皓笑道:“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酒坊,日后若是没有珠宝丝绸的买卖,恐怕和你们顾家…”

顾璟霄明白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懒洋洋地答道:“光有酒坊有什么用?这人一看就是个外形,以为自己手里除了酒窖之外还握着大把的酒师傅就能在酒行里立足了?我可从来没听说哪家的酒师傅配出来新酒方。”

听到这句话,李明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旁的李明禧心里却咯噔声,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李明皓说过的那番话。对于酒行里高深莫测的种种规矩,对于酒师傅的存在,他猛然间有了种全新的认识。

李明禧心里再一次浮起了模糊的愧意。自打年前李明皓兄妹两人去了五岩山,母亲在他面前哭诉,说他不争气,连累她在李家直不起腰来,他就一直憋着气想和他们比个高低胜负出来。可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对于他们的领域,他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如此冲动地就跳出来宣战,在别人看来该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啊。

李明禧在桌子下面紧紧地攥起两个拳头。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要顾全李家的颜面,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儿巴掌。

李明皓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他的思绪还围绕在顾璟霄挑起的话题上。对于公孙羽的做法,他之前也曾疑惑不已,想不明白一个外来的商人要这许多酒坊做什么。今日看着酒行例会上出演的那一幕,他才觉得有些明白过来了:公孙羽有可能是把这些产业当做筹码了。他似乎是想借着这些筹码,来换取自己在酒行中的某些特权。

这个靠山,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地置办这许多产业呢?酒行虽然管着百十户商家,但是又怎么能比得上官府的命令更有威慑力?

顾璟霄斜着眼看了看几张圆桌之外那位已经微微带了醉意的公孙公子,凑到李明皓耳边低声说:“我怎么觉得,他对咱们这淮阳酒行不怀好意呢。”

李明皓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反问他,“是整个酒行?还是…酒行中的某个人?”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刚才的无心之语听起来颇为惊悚。

顾璟霄朝着左右看了看,又凑到他耳边洗洗叮嘱,“想想就行了,你可别出去乱说啊。”

李明皓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顾璟霄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微嘲,反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李明皓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忍不住又看了他两眼,隐隐觉得顾璟霄板着脸的样子还挺稳重。转而想到他是顾家二房的长公子,也是自小就在酒行里打滚的的人物,何况在生意场上混了那么久,什么样的魑魅魍魉没见过?自己的这一句提醒倒是显得多余了。

李明皓心里颇有点儿无可奈何。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那份契书给误导了,竟拿着顾璟霄当起自己人来了。

这一幕也让一旁的李明禧郁闷不已。李明皓自小待李新荷如宝如珠,出了积蓂子那样的事情之后,他险些把顾璟霄拍死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不过短短月余的时间,他就和顾璟霄和睦相处得宛如多年好友似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顾璟霄走进书房的时候,被书房里堆着的大包小包吓了一跳。

使女锦儿手里攥着一张清单,带着两个小丫鬟正手忙脚乱地清点房里的东西,“李家送来的包袱、少爷的书、笔墨纸砚、两盏牛角灯、蜡烛、火石、卤鸭、肉脯、颐香斋的核桃酥…”

旁边的小丫鬟满脸稀奇的表情,“吃食倒也罢了,少爷要这么多蜡烛火石做什么?”

另外一个小丫鬟若有所思,“锦儿姐姐说过,少爷要去的地方是没有人家的,晚上要在野地里露宿呢。”

“你们还有空闲磕牙?”锦儿拍了拍手里的清单,满脸都是焦虑的神色,“赶紧把那边桌子上的两盒芝麻糖拿过来,免得明早忘了带。”

穿着绿衫子的小丫鬟点点头,一转身却被脚下的包袱绊了一跤。

房间里有是一阵鸡飞狗跳。

顾璟霄站在房门口看着这一团乱糟糟,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地反省了一下,是不是自己列的单子有些…太夸张了?可是一转念想到那个穷山沟,想到那个男人们不出猎村里人连肉都吃不上的山前村,顾璟霄又觉得带多少东西都不够。怎么说李新荷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孩子,在山沟里已经困了两个多月了。上次在山里的时候,他还听见青梅小声抱怨,说一直没有吃过肉,李新荷的小脸捏起来都没有肉了,他还记得听了青梅的话之后他很认真的瞄了李新荷几眼,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青梅那番话的影响,他发现李新荷果然瘦了。

所以肉脯卤鸭子是一定要带的,颐香斋的甜食也是要带的,还有…

正想得出神,顾璟霄就听身后一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回身一看,竟然是他的父亲顾洪。

“爹?”顾璟霄愣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

顾洪冷着脸没理他,仿佛他出现这里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他身后不远处,顾太太正笑微微地走上台阶。

顾璟霄心里顿时警觉起来。

平时用过晚饭之后,顾洪就跟着账房里的先生们去盘账,自己的母亲不是去佛堂上香就是在老太太那里跟女眷们摸牌斗嘴,有什么要嘱咐他的,也都是趁着早上请安的工夫说一说而已。

“爹…”顾璟霄往旁边让了让,眉眼间的神气立刻温顺起来。

“进去说吧。”顾洪瞥了他一眼,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可是越这样波澜不惊,顾璟霄反而越是心惊肉跳。他求救似的偷瞟自己的母亲,却见顾太太手帕挡着嘴,无声地冲着自己做了个口型:你活该。

顾璟霄愤然,继而瞪着眼睛无声地指责自己的老娘:你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叛变?

顾太太摊开手做无奈状:那是你爹,我也没办法呀。

背对着这娘儿俩的顾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压着嗓子又是咳嗽了几声,“都磨蹭什么呢,霄儿这是要让大家站在房檐下说话吗?”

顾璟霄低着头走到前面,伸手打开了挂在房门前遮挡飞虫的竹帘子。

顾洪一只脚刚迈进书房就被满屋子的包袱吓着了,“这是…”

正在房中忙活的丫鬟们也吓了一跳,锦儿忙带着两个小丫鬟过来行了礼,又把桌椅上摆着的东西挪开,这才带着人出去张罗茶水。

“你这是…”顾洪看着春凳上摞起来的几个食盒,再看看窗下几个大小包袱,明显的有些缓不过神来,“要搬家?”

顾太太用手帕子掩着嘴轻轻笑了一声。

顾璟霄迟疑了一下,老老实实的说:“我打算去趟南山,看着端午和那些借出去的人都忙得怎么样了。”

顾洪狐疑地看着他,表情明显的不相信。他指了指春凳上的几个食盒,“这些。。。给端午的?”

顾璟霄气息一滞,旁边的顾太太已然笑出了声。顾洪本来板着一张脸要教训儿子,被顾太太这么一笑,又觉得这里面的事儿不只是儿子要调皮捣蛋这么简单,一时又有些狐疑起来。知道顾太太压低了声音悄悄说了句“李家那丫头也在南山呢,”他这才恍然大悟,继而流露出一个可笑不得的表情来。

“你可真争气。”顾洪叹了口气,一甩手在书桌旁坐了下来。

顾璟霄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只好低着脑袋不出声。他到这会儿还没想明白父母出现在这里到底有什么用意呢。他最近老实得很,每天早上给长辈们请了安之后,不是到酒窖里去就是去了海时楼,没惹什么麻烦啊。

直到锦儿带着小丫鬟们来奉了茶,有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顾洪这才端起茶盏,一边拿起碗盖轻轻拨拉着茶盏中浮起的茶叶,一边慢条斯理的问道:“霄儿,我听说…”

顾璟霄支棱着耳朵等着他的后半句话。

顾洪却又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这个人随时他的儿子,但这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接手了二房至少一般的生意。而且这儿子即将成家立业,有属于自己的至亲至爱之人。他一肚子的话既不能不问,又不能问的太过直接。

这尺度…他该怎么拿捏?

父子两面面相觑,顾璟霄看着父亲满脸纠结的表情,心里越来越觉得莫名其妙,“爹,你到底要说什么?”

顾洪又叹了口气,“霄儿,我只是想不明白,李家为什么会同意这门亲事。越是想不明白,我心里就越是不踏实。李家那个老头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顾璟霄松了一口气。琢磨了一会儿之后一颗心又悄悄揪了起来。顾洪的这个问题涉及他和李新荷之间的约定,这是连李老爷也不知道的秘密。

“顾家和李家的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顾洪又说,“我们可以不再计较以前的事,你也得给我们透个底,免得我们担心新仇旧怨会有那么一天一起闹腾出来。”

这个理由顾璟霄无法反驳。

“是这样,”顾璟霄沉思片刻,决定还是适度的透点底出来,面的父母大人心里总是横着一根刺,“你们也知道,现在的李家是大少爷管着,提亲的事儿我也是先跟他说的,他的条件就是要李三自己答应。”

顾洪夫妻俩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又一起把目光投向面前的顾璟霄。

“李三提了一些条件,我答应了。”顾璟霄字斟句酌的说,“所以,李大少也就没再反对,李老爷答应这桩婚事也是因为李大少不反对的缘故。”

顾洪连忙问:“什么条件?”

顾璟霄小心翼翼的说:“做酒。”

顾洪愣了一下,随即就有些不悦,“你的意思是说,李三嫁过来之后还要抛头露面的进出酒窖?”

顾璟霄心一横,索性咬着牙把话一次都说清楚,“不是出入咱们顾家的酒窖,而是出入她自己的酒窖。”

顾洪夫妻俩的表情明显的一愣。

顾璟霄补充说:“这孩子是个酒痴,也有做酒的天赋,爹一定听说了李家的金盘露吧。”

顾洪的神色有些半信半疑,“金盘露真是她做的?”

顾璟霄肯定地点头。

顾洪不出声了,只是表情还有些纠结、

顾璟霄想来想去,决定把唐家酒坊和时意坊的一段故事暂时忽略过去。就是因为一个唐家酒坊,他才闹出了枳?的事儿,以至于第一次求婚被拒,让顾家折了面子。顾洪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他可不想再提起这事儿给自己找顿数落了。

“李三现在就住在山前村的郭婆婆家。”顾璟霄有选择的解释说,“她打算在那边建酒窖酿果酒。”

顾洪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良久才问道:“你同意让她这样做?”

顾璟霄条件反射一般把这句话当成了质问,他立刻挺直了后背反问自己的父亲:“我为什么不同意?她是嫁给我,又不是卖给我!”

顾洪被这句话给噎住了。站在他身后的顾太太却抿嘴一笑,冲着儿子悄悄眨了眨眼。

顾璟霄自己也意识到这句话说得火气太足,连忙放缓了语气补充说:“爹,我师父也说李三有做酒的天赋,埋没了岂不可惜?”

顾洪怫然不悦,“你怎不说妇道人家嫁了人之后还抛头露面,有碍夫家颜面?”

这是顾璟霄预料之中的反应,因此他的语气反而平静了下来,“爹,我不想娶个只会操持内务的女人。如果对着她,我说什么她都不懂,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意思?”

顾洪沉默了。他也是读过书的人,自然明白对于婚姻,儿子向往的是一种琴瑟和鸣的境界,而不仅仅是内房中有个被下人们称为“主母”的女人。儿子毕竟还年轻,他不能说他这样就是不对的。但他不再年轻了,他也知道家族的压力不是“琴瑟和鸣”四个字就能够挡得了的。

站在他身后的顾太太把一只手轻轻按在他的肩膀上,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哼起了折子戏《误入桃源》里听来的唱词,“今日也鱼水和谐,燕莺成对…琴瑟相调…”

顾洪侧过头,神色不满,“你捣什么乱?”

“行了,老爷。”顾太太笑道,“你想要儿子交个实底给你,现在儿子什么都说了,你还要怎样?”

顾洪哼了一声,神色微愤,“你怎不想想老太太那边怎么交代?”

顾太太不以为然,“霄儿不喜欢惜媛那个丫头就已经把大哥大嫂都得罪了,现在不过是再加一个老太太罢了。还能怎样?”

“爹…”顾璟霄见他们又提到了惜媛,不禁有些胆战心惊起来。他这边好不容易哄得李家松了口,这个当口真要闹出个表姐表妹的,李三还肯不肯答应可就不好说了。

“行了,忙你的。”顾太太冲着儿子摇摇手,“上山去献献殷勤是可以的,但是不准久待。”

顾璟霄连忙点头。

顾洪觉得顾太太就是来给他拆台的,然而当着儿子的面又不好说她什么。生了一会儿闷气,板着脸拂袖而去。顾太太冲着顾璟霄使了个眼色,连忙跟了出去。

顾璟霄知道母亲跟自己一唱一和的,多少有些拂了老爷的面子。但明显地,这会儿想说几句软话也来不及了。

站在书房门口目送他们离开,顾璟霄心里颇有些惴惴不安。

他不知道的是,一走出儿子的视线顾洪就笑了,“这臭小子,竟然敢和自己老子叫板子,底气还挺足。我倒真有些好奇那位李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性情模样了。”

“老人常说一物降一物。”顾太太也笑了,“如今看来还是有道理的。”

【第三十八章:淮湘楼】

“戌时二刻,淮湘楼见。”短短一句话,李明皓已经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了。

这张字迹拙劣的小纸条好像凭空出现在了自己的茶杯下面,让他本能地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跟他恶作剧。纸条的一角露出了一小片金粉,摸上去有种略微凸起的粗糙感觉。李明皓曾拿着这张纸条和几天前刚用过的压纱帖做过比较,看质地,这纸条应该是从压纱帖上撕下来的。这让他猜测写纸条的人十有八九也是酒行的人,而且写这张纸条的时候还很匆忙。

李明皓站起身慢慢踱到了窗前。从这里望出去,花园中的树木山石都被笼罩在一团薄薄的红光之中,温柔而旖旎,隔着一片池塘,前院传来的丝竹声中,笑闹声都听的不真切,影影绰绰的。

这是淮湘楼特有的热闹。

约他见面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李明皓凝望着窗外的池塘,面色沉凝如水。也许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并不像自己看起来的那么镇定。

夜风拂过,水面上微微泛起涟漪。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李明皓回身看时,却是两个端着托盘的小丫鬟,小丫鬟把托盘的茶水点心在圆桌上摆放好,又垂着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李明皓正觉得有些失望,珠帘又被掀了起来,一位身穿绿色衣衫的明艳女子笑吟吟地走了进来。

李明皓微微有些吃惊,他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酒行里的人,尽管这里是胭脂香粉之地,他还是没想到自己首先见到的会是这个人。

“宁秋见过李公子。”绿衣女子盈盈一拜。

“宁秋姑娘。”李明皓按捺住心头的疑惑,客客气气地还了个礼。

“公子没想过会是我吧?”宁秋亲自动手斟了一杯热茶,笑微微地送到了李明皓的手边。

李明皓点点头,仍然一副客客气气的样子,“有劳姑娘了。”

宁秋抿嘴一笑,心里却也微微有些意外起来。她也曾在一些应酬的场合见过这位李公子,并不觉得他是那种清高孤傲的人,没想到私底下见了面竟然是这么冷淡的一个人。活络气氛的招数她有的是,但是犹豫片刻,她还是选择坐下来安静地等待他提问。

李明皓抬头见到她这样子也愣了一下,“宁秋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不用猜也知道他现在一定是满腹疑问,在这种情况下他竟然选择了倾听而不是发问,倒让宁秋觉得有些意外。

真沉得住气,她想。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对什么人说什么样的话儿几乎就是宁秋的本能,她既然看出了几分这人的脾性,也就不再拐弯抹角,“有人托我传句话给公子,正好我也有点儿事想请公子提醒府上的三少,因此就冒昧地答应下来了。”

李明皓下意识地挑了挑眉毛,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后半句话上,暗想李三这段时间不是一直躲在山里,能闯什么祸呢。

“那我就先说说三少的事。”宁秋自然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微微地说道,“宁秋和三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对三少印象却是极深。因此听到有人谈论三少,自然而然地就留了心。”

李明皓微微一怔,“谁在谈论她?”

宁秋迟疑地摇了摇头,“这人我从未见过,不过在座的客人都称呼他‘席公子’。”

“席公子?”李明皓念叨着这个称呼,两道浓眉紧紧皱了起来,“宁秋姑娘是否记得当时都有谁在场?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宁秋凝神想了想,“人多,有些面生得很,我只记得有鹏盛酒坊的少东家、南城孙家的二位公子——这两位是淮湘楼的常客,宁秋记得自然清楚些,旁的人就记不大清楚了,他们当时在议论赛酒会,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三少的金盘露,然后席公子就开始打听三少的去向。”

李明皓一颗心不由自主地向下沉了沉,“都说了什么?”

“起初这位席公子说‘金盘露’这酒不错,不知道会不会参加赛酒会。后来又说三少是酒行年轻一辈中难得一见的人才,想认识认识。”

这话听起来倒也没有太出格的地方。李明皓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