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辇重新被抬起,转向场外。

姬康有些回不过神。但打败花遗剑,这是何等的殊荣?面子撑起来,他的神采再度飞扬:

“实在对不住花遗剑大侠。不过,各位也见识到了我们风雀观尊主的本领。如此一来,打败重莲根本不在话下。”

虽然依然想要捅死这个姬康,但已没时间管这个。

我飞奔上擂台,将花遗剑翻过身。

花遗剑的眼睛睁得很大,眼神诧异。他手中抓着一快青色的丝巾,丝巾上染满血。

不知道白翎对他做了什么,怎么摇晃他都没有用。

“请大家给我们支持,我们一定会……”姬康像是没有看到我,自顾自地说着。

“女人脸,你有完没完?”我回头道。

姬康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重莲养的一个男宠,有什么资格来这里大呼小叫?”

“谁都知道,重莲是我媳妇。你这女人脸,好好问问在场各位,我俩,谁像男宠?”

底下有人低笑。

“我没心思和你说这些,你也蛮可怜的。”姬康一脸同情。

我也没时间和他说这些。站起来,对着大辇离去的方向喊道:

“白翎尊主,请留步!”

大辇停下。

“各位请继续听我说。”姬康道,“不管怎么说,我代表天山在这里宣布——我们一定在两年内,拿下重火宫,以及魔头重莲!”

这时,人群里传来清冷的声音:

“既然这样,重莲在此,有劳姬门主指教了。”

二一

比这句还要有震慑力的话,这世界上恐怕是没有第二句的。

人群有那么一刹那地僵硬,然后所有人整齐回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虽说是他的声音,可在没看到之前,还是不敢相信。看着尽头的人慢慢走上来,在我身边站定,我依然没有回过神。

天山那帮人已经完全惊呆了。姬康直接傻眼,原本一举一动中流露的风雅也顿时烟消云散:

“少,少宫……重莲?”

重莲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这一刻,台下的人群如同压抑已久的洪流,瞬间轰炸开。

吵吵嚷嚷之间,我能听到的词,只有“重莲”“重莲怎么会”“天啊”。

重火宫人群那边,除了朱砂比较兴奋猛摇琉璃的胳膊外,其他人都只是嘴角扬起,并不意外。

原来他们早已计划好的。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看着重莲,喃喃道。

“凰儿,一会我再和你解释。”重莲又对姬康道,“姬门主,现在可否出手了?”

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武功究竟如何。

少年时期的重莲是真正的出圣入神,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身如云烟足踏月,身法缥缈虚幻得令人无法想象。

而他成年后,习惯与以前大相径庭。

如今,他能不出手的时候,绝不会出手;正如他能步行的时候,绝不施展轻功。正如我能坐下的时候,绝不站着;能躺下的时候,绝不坐着。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动作来证明自己的身手。

重莲从出现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施展半点功夫。

就连擂台,他都是端正从容地,一步步走上来。

正是因为如此,才更令人难以想象,他出手会是个什么模样。

飞龙赌场这一盘开不了了。全场的赌徒统统去押重莲,那速度绝对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

没有押姬康的。一个都没有。

姬康看着人群,有些不知所措。而天山的另外几位门主中,百里秀一脸愤怒,想要站起,被那卫老头压住。后池捂着伤口,眼中几乎要迸出火花。另外一个小老头,则是一脸阴森地看着重莲。

“重莲,要我接受你的挑战可以,但你要答应我三个条件。”

“阁下发起的挑战,何以让在下接受你的条件?”重莲举起一个玉佩,拎着红绳晃了晃。

姬康惊道:“你竟然盗我玉佩!”

“重火宫的东西,素来是不留给外人用的。”重莲将玉佩抛入空中,又稳妥地接住,握在手心,“何况,这个通行信物,现在已经不用了。”

语毕,张开手,一堆白色粉末从手中沙沙落下。

“你……不能伤我。”姬康道。

“放心,我不会伤你。”重莲扬起的眼角微微一弯,“我只会杀你。”

“你这六亲不认的疯子!”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重莲向来六亲不认。”

语毕,正待出手,突然一老人道:

“慢着。”那萎缩的小老头终于走出来,一步两瘸,但站在重莲面前,却一点也不矮小,“莲宫主。好久不见。”

“望植老前辈。”重莲拱手,又对他身后的卫老头道,“卫前辈也在。”

卫老头一脸慈爱的笑:“莲宫主。”

仇人相见,竟是一副和乐融融的好友团聚相。

只怕是年年岁岁,恨已入骨,再无须表现出来。报仇,也不急着一时半会了。

卫老头越笑越开心,那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莲宫主呀莲宫主,姬小子这孩子不懂事,你可不能拿他出气。要知道,我们五人不过是小小的门主,不过是拿出来当诱饵晃晃的。你今天可以杀了姬康,但等你落入三位尊主手上的时候,怕就可以再活久一点喽。”

再活久一点。好变态的威胁。真的只是小小的门主,就会恨成这样,如果重莲真被他们抓住,怕是死得越快越好。

只是再看看重莲,发现他精神好得很。想要捉住他,大概是不可能的事。

“我并不怕你们所谓的尊主。不过,两位老前辈的面子我还是会看的。”重莲手一摆,“姬门主,请。”

姬康不甘心地离开。

后池一直恶狠狠地看着重莲,一语不发离开。

我这才回过神,看看花遗剑,再抬头,发现白翎一行人也才准备动身。我立刻跟着跑去,喊道:

“白翎——”

垂帘飞扬,如同冬日的大雪,云散风流。

那大辇上的人回头,抬头看着我。我很少见到如此明亮的眼睛,水灵得像个姑娘——说不定,就是个姑娘。

白翎搭在扶手上的手握了起来。

“凰儿。”

这一声喊下来,七魂已经去了六魂。从头到脚,乃至寒毛,没有一处不是酥酥软软,无限销魂。

一时间,哪里记得别人?

刚一回头,又一道猛料下来。

近三年,未曾一亲芳泽。重莲拦腰一抱,垂首一吻,我人早已不知飞向什么地方。

等他放开我的时候,白翎和天山的人早已不知道去了哪里。留下的,只有台下一双双大如同铃的巨眼。

我摇摇晃晃地跟着重莲走了,别说司徒雪天花遗剑,连自己女儿都给忘掉。

可是刚离开英雄大会会场,重莲按住胸口,许久不得动弹。我正欲问他,他胸前一震,吐了一大口血。

二二

直到晚上,司徒雪天请人背了花遗剑回奉天客栈。雪芝跟在他们身后,那脸,整一个黑猩猩。刚一进门,她对着我的小腿骨就是一次猛踢。

我这当爹的,未免太没威信。刚准备回抽她,便看她眼眶发红,委屈兮兮地说:

“死凰儿,要是没有司徒叔叔,我都给你搞丢了!”

“唉唉,你爹爹生病了,我要照顾他啊。况且雪天不是跟着你的么。不哭啊,乖。”我摸摸她的头,亲亲她的额头,回头看看重莲。

重莲躺在床上,嘴唇白得几近肤色。

雪芝扑过去,趴在重莲身上:

“爹爹,你哪里不舒服?雪芝帮揉揉。”

这丫头,一遇到重莲就彻底变了个样。

司徒雪天道:“宇凰哥,我先到隔壁去照顾花大侠。明天英雄大会我就不去了。”

“英雄大会还没完呢?”

“是啊,强人都弃权了。今年冠桂一定落在无名小卒头上。”

我点点头:“一会过来找你。你找大夫看看他身子。”

司徒雪天出去了,带着雪芝一起。我又忙起来。当归、熟地、何首乌、白芍、枸杞子,一堆补血的药放在一边。然后用一个陶瓷盆装满药材。然后倒入冷水,超过药面些许。

重莲在后面轻声唤道:“凰儿,你在做什么?”

“给你熬药呀。”

“为什么?”

我走到他身边坐下,用被子把他裹得紧了些:“没有关系,只是补血的药,毒不死你的。”

“我没有病,只是——”

我按住他的嘴:“我知道是莲神九式的问题,这个我暂时没兴趣知道。你先休息好了,明天再给我说好不好?”

松开手以后,重莲眨眨眼,没有说话。

“感动是不是?感动就香一个。”我把脑袋凑过去,脸对着他的嘴。

他撑起身子,还是执意要吻我的唇。我在他的下唇上轻轻咬了一下,挑开他的唇瓣,舔他的舌。他唇间隐隐传来笑声。我不罢休,卷着他,缠着他,最后他实在忍不住笑意,把我搂住,唇碰着我的唇,含糊地说:

“你学坏了。”

“是你越来越纯情了。”我把他压倒在床上,声音放得很低,“适当的运动绝对可以养生。”

重莲微微一怔:

“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可以。”

我放开他,捏捏他的脸:“我逗你玩的。你现在病成这样,我怎么好折磨你?”说完,去检查草药,又坐回他的身边。

“为什么要把药放到水里?”

“给你泡呀。”

“倒进锅里,煮煮不就好了?”

我愣。

“莲,你不会熬药?”

“嗯,重火宫里有药师。我曾听他们说过。”

真没想到,重莲竟然不懂这个。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少爷。

“一般熬药要泡冷水一盏茶半的时间。熬药是两盏茶。清热药、芳香类药物,还有解表药不要太久。熬完以后再煎,一盏茶的功夫。像现在我给你做的,是滋补药,要煮沸后,慢煎约半个时辰。煎时还得搅拌药料,再重复煎一次,时间可以短些……”说到这,自己又觉得不对,补充一句,“不过你不用记这些,以后有药我来熬。反正我身体好,不会得病。”

“凰儿。”

“嗯?”

重莲忽然摸摸我的头:“真的长大了。”

我一身寒毛都竖立起来,往后一缩:“你说话不要像个老头子一样。况且,熬药是我从小就会的事情。”

“真的?你没告诉过我。谁教你的?”

“啊,到时间了。”我跑到陶瓷盆那里,将药倒入砂锅里。

这个是很小的时候就会的。

红钉老怪有严重风湿,一到换季就会疼得要死要活。百催花对药剂调配没把握个十成,起码也有八九。可惜他没良心,一天到晚就研究春药骗小姑娘。我到他那里偷了《神农千草经》,结果自己没耐心看。林轩凤默默读完了,把内容说给我听,我来实践。

其实研究药材也是一门艺术,我们当时配药都配得不亦乐乎,一身药味便以为自己是高师。我和他甚至还做过打算,以后一个人当毒医,一个当仙医,神秘兮兮地闯荡江湖,提到毒医人们就闻风丧胆,提到仙医就感激涕零。当然,要当毒医也是我的份。我还说,以后人家发现,原来仙人一般的大夫竟是毒医的媳妇儿,倍感诧异的样子也特别好玩。林轩凤高深莫测地一笑,伸手就来挠我的痒,说谁是丈夫谁是媳妇,快说。当时我那笑声,清脆得几乎震破小破楼房的顶子。

“凰儿。”

“凰儿?”

“啊啊啊啊?”我愕然回头,才发现自己提着一个空盆子在发呆。

“想到什么事了,这么开心?”

“没有,我在想那姬康还真是个有趣的人物。之前这么大义凛然,你一出现,他就屁滚尿流。”

“姬康会恨我是正常的。只是我没想到,那件事竟然可以让他记恨到现在。”

“什么事?”

重莲给我说了说,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有一段时间重火宫大量招人,银库亏空,急需用钱。恰好同一时间所有可以借银子的门派都在缺钱。姬康说他叔叔是大金赌坊的老板,可以通过赌坊赚钱。重甄同意,但重莲反对。后来姬康不知道怎么的还是把重火宫的一万两白银偷走,拿去赌。结果没赚不说,还大亏。重莲当时命人把他打去了半条命,饿了几天几夜,再叫人这个事。才知道是姬康他叔叔知道他家败坏,翻脸不认人,还故意唬弄他。之后重莲给他说,他不但不听,还对重莲态度特别差。再没多久,这小子就恨他恨到入骨。

故事还没说完,重莲便又开始压抑住咳嗽。我搂住他,拍拍他的肩:

“怎么会病成这样?”

“我捏碎了姬康的玉佩。”

“这,我知道你捏成了粉很厉害,但那个对你来说不是什么难事吧,怎么会……”

“我动用了真气。”

“什么意思?”我猛然推开他,“你现在连真气都不能用了?”

“其实我根本没有法子。”重莲脸颊没有血色,穿了单薄的亵服,一双紫眸却格外明亮,肤色更加显得惨白,“我的武功恢复了,但只要一动用真气,就会变成这个样子。而且,很大一部分时间,我的神智并不清楚。这个月是我表现最正常的一个月,但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你别说了,先休息一下。”我替他解开发带,他的黑发顺着肩膀落下。

“其实有很多人并不是我的仇家,他们也没有这么多正义感想去惩恶除奸。他们不过想要杀了我,灭掉邪教。”他理了理长发,慢慢躺下。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