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初盈推了门,探头探脑的走进来。

自己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母亲刚从上房那边回来,脸色不好,傅家内宅能够给母亲气受的,也只有祖母了。

祖母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多半…,是为了何九儿的事吧。

初盈清楚祖母的性子,凡事不爱听劝,若是办砸了又爱埋怨别人,想必母亲是被迁怒了,受了气,这才回了房偷偷抹泪。

心下不由恼火,何九儿不过是个投奔的亲戚,亲事也不是母亲去说的,凭什么怪到母亲身上?可惜那个人是祖母,就算是父亲也说不得。

上辈子,自己就被这个给何九儿拿住了。

那年自己七岁,初珍三岁。

当时大哥已经去了外省,自己和姐姐相依为命,虽说何九儿有些冷淡,但傅家不是穷苦人家,有奶娘丫头们伺候着,在生活上也没吃什么苦,彼此也还相安无事。

不料却在中秋节,团团圆圆的日子闹出一场风波。

那天吃完了团圆饭,大伙儿便移到后花园里赏月、吃月饼,祖母被小辈们围坐在中间,跟底下的儿孙媳妇们说说笑笑。

当时初珍年纪还小,不懂得什么亲不亲的,因为跟自己年纪相近,非要拉着过去假山那边摘月亮,拗不过她便过去了。

本来好好的,哄一哄初珍就该回来。

偏生何九儿扭头瞧见了,好似自己存了什么坏心似的,立马沉了脸,命令初珍的奶娘过去抱人。

初珍正玩得高兴不愿意走,见奶娘上来便慌不择路乱跑,眼看要撞在一块突出的石头上,奶娘急了,三步两步追了上去,一把挡着石头搂着初珍,不料没有站稳,一下子便把自己给挤到在地!

初珍没磕着,奶娘也没有伤着。

自己却被两个人的重量推动,狠狠的撞在了那块石头的尖角上,顿时感觉一阵暖流划过脸颊,额头生疼生疼的。

“阿盈!”

当时姐姐大惊失色,那声刺耳的喊叫至今清晰无比。

奶娘见自己闯了祸,赶紧抱了初珍,慌里慌张躲在了何九儿身后,下一刻,自己成为了所有人的焦点。

后来洗净了脸面,才知道划出了一道长长的伤痕。

女儿家的容貌是何等重要?姐姐安置好了自己,就去找何九儿理论,一定要处置初珍的奶娘!谁知道何九儿却反咬一口,怪到简妈妈头上,说是她没有照顾好自己,要罚也该罚她。

姐姐顾不上什么大家闺秀的风范,和何九儿理论不下,含泪闹到了祖母跟前,要祖母做个决断。

祖母却素来是个偏心的,更兼从前姐姐和何九儿生分,让祖母心存芥蒂,哪里会向着自己和姐姐?最后拍了板,把初珍的奶娘和简妈妈一并撵到庄子上去。

没过几个月,何九儿便让姐姐嫁走了。

姐姐原是不愿意的,可惜婚姻大事由不得姑娘家做主,闹起来,只会让自己的名声受损,临出阁的前一夜,姐姐搂着自己哭了半个晚上。

隔了几天,初珍的奶娘便被接了回来。

而简妈妈却一直杳无音信。

哥哥姐姐都不在跟前,祖母、继母不管自己,父亲能见着的机会很少,就连简妈妈也见不到。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才得七岁,白天吓得不敢照镜子,晚上吓得睡不着觉,没过多久便瘦了整整一圈。

那时候傻傻的,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掉了。

趁着丫头们不注意,跑到祖母跟前大哭,说是临死前,一定要见简妈妈一面。

祖母这才想起来,问何九儿,为什么简妈妈还没有回来?又说罚也罚过了,差不多就该让人回来,免得出了事,将来大家都要落埋怨。

落埋怨?初盈笑了笑,这句话至今都还清楚记得。

如果自己的继母另有其人,祖母肯定不会这么偏心,可惜父亲娶的是何九儿,是何家的人,祖母的心都偏到爪哇国去了。

当时简妈妈回来,看见身体消瘦、畏畏缩缩的自己,顿时大哭不已,尽管后来小心的护理了,可惜错过了最佳时间,额头仍旧留下了一道疤痕。

仔细说起来,前世身体变差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又因为额头上的疤,心里一直很是自卑,越发不爱出门,不光身体就连性子都便怯弱了。

这一切,根源都是因为何九儿!

宋氏在婆婆跟前受了气,也没法对丈夫说,亏得初慧大了又是女儿,牢骚了几句意气稍平。第二天,还得继续赶去晨昏定省,操持傅家的家事,只是婆婆的脸色越发难看,搞的一见婆婆的眼光扫过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傅母生了病,脾气又越发的多疑古怪了。

见媳妇回避自己的目光,更生疑心,越想越觉得媳妇平日是假装孝顺,暗地里藏了小心思,枉费自己素日那么信任她。

因此横看竖看不顺眼,总是挑三拣四,再不时的丢几句冷言冷语。

若是婆婆没有生病,宋氏原本还可以稍微歇一歇,眼下婆婆病了,做儿媳的哪能装懒不去服侍?本来她的身体就不大好,怀了孕更累,如今天天伺候着婆婆,还要受些莫名其妙的气。

熬了小半个月,宋氏不免有点心力憔悴。

好在傅母把并非得了什么大病,慢慢将养了些日子,总算差不多恢复如初,但是宋氏却熬坏了。

这天夜里,宋氏毫无征兆的小腹下坠、疼痛如绞。

傅文渊不敢怠慢,当即叫人去请大夫,可惜夜里人来的慢,加上孕期还不足三个月,没等大夫赶到便小产了。

宋氏素来体弱不足,胎像难免有点不大稳固,可是最近半个月在婆婆跟前煎熬,每天又累又受气,其作用也是功不可没。

回想起这半个月自己受得气,为此还连累的失了胎儿,既冤枉又不值得,不免悲从中来大哭不已。

可是即便在这种时候,仍然不敢哭得让满府的人都知道,免得婆婆晓得了,埋怨自己是在装腔作势,故意哭给她看。伏在床上咬住唇,眼泪就像决了堤似的汹涌而出,任凭丈夫怎么安慰,那泪水还是止都止不住。

傅文渊满心的失望和惋惜,不停叹气。

妻子这段儿在亲娘跟前受了气,隐隐是知道的,可是做儿子的,没有去指责母亲的道理,想来想去,还是赶紧让何家的人搬走省心。

因为动静不小,初盈住的暖阁又隔得很近,自然听到了这个坏消息。

可是简妈妈却不让过去,说是有血污不干净,小孩子去了受不住,强行把初盈留在了暖阁里,她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对于初盈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初盈既愤怒又害怕,眼前的这一切,似乎正在朝着前世的轨迹运行,母亲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次小产的打击多半是致命的!很可能,就是因为这次小产伤了身,母亲才会慢慢病倒,最终撒手人寰。

难道重活一世,还要再次重复前世的悲剧?

不,自己决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前一世,何九儿占了一个“母亲”的辈分,把嫡出的子女吃得死死的,可是眼下不同了,自己不是她的“女儿”,不用再被她捏着鼻子过日子。

一定要做点什么,彻底改变事情再发展下去!

9、疑心(上)

第二天,傅母才知道宋氏小产的消息。

第一反应是可惜少了一个孙子,接着又有点尴尬,觉得自己最近脾气大了些,就算有气要生,也该等媳妇生完了孩子再说。

只是面子上落不下来,亲自道歉那是肯定不行的。

而且说到底,还是因为媳妇本身的底子不好,风吹吹就坏了。

想当年自己嫁进傅家,肚子里怀着孩子,还要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不也一样把孩子生下来了?要是也像大儿媳这个样子,哪里还能够生下两儿一女?

只是心下还有那么一点怯,不好意思面对宋氏,想了想,叫来何九儿道:“这几天我的头还是有点疼,怕是没好完还有病气,就先不过去瞧人了。”让丫头彩云找了几样益气安神的补品,“你拿着,替我给你大表嫂送过去,顺便瞧瞧人。”

何九儿心下不愿意去,但是又不能不去。

一则自己住在傅家,表嫂小产了都不去看望一眼,说不过去;二则又是姑母让自己的去的,没道理拒绝长辈,除非以后再也不跟傅家来往了。

说实话,何九儿心里对宋氏是有埋怨的。

事后她才知道,原来对方早就看出了亲事不合适,却碍于婆婆的面子,不敢直接开口拦下。因为怕说了实话婆婆被责备,就对表妹不管不顾,害得自己落到如此尴尬的境地,好生凉薄的心肠!

也难怪,损了福禄没有保住胎儿。

何九儿没有办法去怪傅母,只好把怨气转移到宋氏头上。

眼下知道宋氏小产了,心下虽然觉得可惜,但却生出未必不是因果报应的念头,不过怨怼总算消了一些。

待到见了脸色微微蜡黄的宋氏,却是吓了一跳。

想起这几日姑母发的那些脾气,心下微叹,果然儿媳妇都是不好做的,将来等自己出嫁了,也不知道婆婆是个什么性子,只怕好不到哪儿去。

“大表嫂。”何九儿有点怜悯她,放柔了声音,“姑母的头疼症还在犯着,过几天再来瞧你,让我先送了东西过来,给你养身子用。”

宋氏面色淡淡的,敷衍道:“有劳表妹走一趟。”喊了织锦,“把老太太送来的东西收好,给表小姐看座上茶。”虽然周到,但是却显得十分生疏。

何九儿微微不快,看向旁边侍奉母亲茶水的初慧,只对自己点了点头,喊了一声“九姨”,并没有要陪着出去说话的意思,心下更生不满。

不过毕竟是在傅家做客,不比自己家里,好歹忍耐住没有表露出什么,强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方才告辞而去。

出了门,何九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这算什么?自己都不怪她了,她还好意思埋怨自己?!明明是她办错了事,害了自己,所以才在姑母面前落了不是。

“小姐慢点。”丫头芳菲扯住了她,努了努嘴,指向地上差点被撞倒的小初盈,自己笑着喊了一句,“四小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初盈穿了一身樱桃红的小衣衫,小脸粉嘟嘟的,正噘着小嘴蹲在连廊的拐角处,一脸不满道:“娘不和我玩儿,姐姐也不和玩儿。”

何九儿虽然对宋氏有些恼火,但也不至于对一个小孩子发作,尽量耐起性子,蹲□哄她道:“你娘病了,等她好了就跟你玩了。”

“哦。”初盈点点头,伸手抓住了她的裙子,“九姨,你陪我玩儿好不好?”

何九儿眼下正烦着,加上初盈平时跟她又不亲近,哪有耐心陪她玩儿?但是也不敢甩开她,不说磕着碰着,就是让别人看见了,那也说不过去。

“九姨。”初盈喊得脆生生的,一脸欢喜的拽住她腰间的荷包,眼巴巴道:“这个好看,我想要玩一会儿。”

何九儿有点心疼荷包,自己费了好些功夫在上头,不想给别人碰脏了,但是又没法跟一个小孩子讲道理,只得摘了给她。

“盈姐儿…”简妈妈从连廊那边找了过来,方才跟丫头说话的功夫,初盈就溜走了,眼下见她跟何九儿在一起,不由微微奇怪。

“妈妈。”初盈得意的举起荷包,扬了扬,“九姨给我的。”

简妈妈瞧了更觉得怪怪的,何九儿莫名其妙给小姐东西做什么?只是当着人不好多说,哄道:“盈姐儿乖,快把荷包还给你九姨。”

初盈低头嘟着嘴,小声道:“好看…”

何九儿只想快点抽身而去,懒得跟个小丫头纠缠,况且简妈妈在场,难道自己还能说舍不得?因此忙道:“一个荷包不值什么,盈姐儿喜欢就拿去吧。”

初盈便甜甜笑道:“谢谢九姨。”

简妈妈没有法子,只好也道了一声谢。

宋氏这一次小产彻底伤了元气,一直到出了小月子,依旧还是憔悴不堪的样子,甚至眼圈儿都有些发青,不妆扮都没法出去见人。

初盈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又急又疼又难受,每一天都好似度日如年,眼下按照时间推算,距离前世母亲去世的日子,只剩下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

可惜自己既不是神仙,也不是神医,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也没有什么灵丹妙药给母亲吃。眼看着母亲的生命在不断流逝,自己却完全束手无策,因为年纪太小,甚至连好点的安慰话都没法说。

难过之余,更加坚定了自己心底的那个念头。

如果自己无法改变母亲去世的命运,那么至少不能让何九儿进门,除了她,不管是谁做自己的继母,祖母都不会偏心的那样厉害。

更何况,她如今还对母亲心怀怨愤。

前世多半为着这个原因,何九儿才会不喜欢自己和哥哥姐姐。

或许在她看来,如果当初母亲阻止了祖母,不去高攀那两家不合适的亲事,自己的身价就不会受损,最后也不至于带着遗憾做了继室,而是应该去做元配的。

可这一切,分明都是祖母的过错。

何家的人就是这么可笑,对的永远是自己,错的一定是别人。

“娘…”初盈捧了一大堆东西,一股脑儿的倒在母亲的床上,“娘不高兴吗?这些东西都给娘玩儿。”

傅文渊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笑道:“真是个有孝心的好闺女。”

宋氏欣慰一笑,“阿盈从小就懂事听话。”往那一堆东西看过去,有小铃铛、拼布娃娃,还有几颗炒熟了的板栗,都是一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唯一不和谐的,是一个粉红色的彩线绣花荷包。

“这是谁的?”宋氏诧异道。

“九姨给我的。”初盈把荷包拿起来,伸到父亲面前问道:“爹,好不好看?阿盈可喜欢了,想送给娘亲玩儿。”

让傅文渊评价一个女儿家的小物件,不免有点尴尬,板了脸道:“怎么随便要你九姨的东西?玩一玩,回头记得还给你九姨。”

初盈撇了撇嘴,“九姨都送给我了。”又转过去,伸到宋氏面前问道:“娘,你喜不喜欢?”闻了闻,“还香香的呢。”

宋氏的目光闪了闪,勉强笑道:“喜欢。”

简妈妈在一旁瞧着不大对劲,赶忙上前,“太太先歇着,我带盈姐儿睡午觉去。”抱着人回了暖阁,心下尽是疑惑,想了想,问道:“那天你九姨跟你说什么了?怎么给你个荷包?”

“好看啊。”初盈一副不懂事的样子,说话没有半分逻辑,“九姨说娘亲病了,等好了才能陪我玩儿。”伸手抬起荷包,“九姨给我这个。”

简妈妈听来听去,没听出什么头绪来,只是看那上头的针线,不是随随便便做的那种,像是何九儿的心爱之物,不明白她无缘无送给小姐做什么?认真说起来,这又不是给小孩子玩的东西。

心下不免多留了个心眼儿,只是没说出来。

如今宋氏病得下不了床,傅家暂时由马氏主持中馈,她膝下没有子女,最怕闲着没有事做,干起活来反倒精神奕奕。

傅母从前习惯了两个儿媳伺候,猛地少了一个,还有点不大习惯。

大儿媳这次病得重了,自己推脱两天还好,总不能一直都不过去看望,况且又是小产这么大的事。

这天下午,终于带了何九儿一起过去。

万一到时候没啥话说,好歹身边有个帮衬的人。

宋氏如今正在做小月子,扎了头巾半躺在床上,穿着素色衣服,整个人显得没精打采的。见傅母等人过来,赶忙朝织锦招手,“扶我起来。”

“都是自己人,好生坐着别动了。”傅母连连摆手,一副体贴关切的神色。

何九儿也过来问了好,待到傅母坐下了,方才落了座。

初慧亲自给祖母端了茶,何九儿的则是由丫头奉上。

傅母看着憔悴不堪的大儿媳,黄黄脸儿,一副叫人可怜的样子,不免想起她这些年的好处,人稳重又孝顺,服侍婆婆、伺候丈夫,还给傅家生儿育女,府里上上下下打理的妥妥帖帖。

眼下去了疑心,又觉得宋氏不是那样狐媚邪道的人,哪里会暗地笑话自己呢?当初是自己着急了些,也怪那两家不识趣,没有看出何家女儿的好来,将来自有他们后悔的时候!安慰了自己一番,心下觉得痛快了不少。

“九姨。”初盈从里面暖阁跑了出来,塞了一颗糖给何九儿。

傅母正愁场面有些打不开,见状笑道:“好生偏心的小丫头,有糖也不拿出来分给大家吃,这可不行。”

初盈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赶忙塞了一颗给傅母,解释道:“九姨上次陪我说话,还给我荷包了,我请九姨吃糖。”

小孩子稚声稚气的,惹得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唯有宋氏笑得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儿。

初盈又道:“九姨陪我去翻花绳,好不好?”一副急哄哄的样子,扯着何九儿的衣服往里屋拽,还嘟着嘴撒娇,“陪我玩嘛。”

正巧何九儿嫌屋子里气氛尴尬,不愿呆坐着,便顺着她的话笑道:“陪你玩儿,可是还要吃你的糖的。”

初盈点了点头,脆生生道:“好。”

傅母看着进了里屋的侄女和小孙女,再看了看大儿媳,心思猛地一动,大儿媳这个样子,不像是能养得好的,万一养不住…

到时候停一年孝期,九儿也不过才十五岁,倒也还算合适。

不然若是再挑外头的人,只怕不能对前头几个孩子尽心,不如自家人来得亲近,彼此间也不容易生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