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珩一怔,那双乌沉的凤目慢慢明亮起来,透出一丝柔和之色,像是春日里积冰初破的湖水,带着融融暖意。

轻轻拨开了妻子的手,声音清绵,“才一点,还很不够。”

次日凝珠和秋绫进来收拾屋子,看着那揉得皱巴巴的床单,一个觉得不好意思,一个却是心里酸了半日。

秋绫昨夜正好轮休,之前还不知道主屋里面要了水。

心下不由叹气,主母年轻貌美,身份又高,公子爷也一反常态的缠绵起来,等到主母再生下小少爷,哪里还有妾室们的立足之地?

再加上,还有那件事还悬在头上…

“你怎么成了呆头鹅了?”凝珠抱怨了一句,皱眉道:“要是嫌累,就再多歇一天,不要整日恍恍惚惚的,不过仗着奶奶脾气好。”

秋绫被她说得有些讪讪的,又有几分着恼。

自己可是夫人给的,而且还侍奉过公子爷好些年,对方不过是一个陪嫁丫头,等将来自己…,总有一日会扬眉吐气的。

凝珠哪里耐烦理会她的小心思?早收拾了床单出门而去。

秋绫撇了撇嘴,窝了一肚子的气回到自己屋子。

快晌午时,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动静,赶忙扒拉了窗户往外看,只见一个畏畏缩缩的中年妇人,被领进了大奶奶的屋子。

秋绫顿时来了精神,赶忙让丫头晓兰去打听,却是一个大好消息。

“奶奶赏了桐姨娘卖|身契。”晓兰关了门,回道:“还打发了五十两银子,以前的旧物也让全部拿走,把她家里的哥嫂叫来了,让把人领回去好好养着呢。”

秋绫心里升起一阵快意,激动问道:“桐姨娘说什么没有?人走了吧?”

“桐姨娘原是有话要说的。”晓兰抿嘴一笑,“偏生大爷在里头开了口,让她好好跟着哥嫂过日子,莫要辜负了奶奶的一片心意。”

秋绫“哧”的笑出了声,“活该!让她一句话都说不了。”

心下落定了不少,又有些志得意满轻飘飘的,略略收拾出了门,正好赶上雨桐收拾好东西出来,便在旁边笑道:“桐姨娘…,哦不,雨桐姐姐可算是有福了。”

雨桐眼神复杂,缓缓转头看向她,轻声道:“今儿我还能得一张契,将来若是找到了香杏,不知道秋绫妹妹能得什么呢。”

秋绫顿时脸色一变,冷声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雨桐轻轻一笑,“人在做、天在看,大爷和奶奶心里明镜儿似的,不着急…”笑得越发的柔和,“一个一个的来。”

这话像是刀子似的,直直的戳在了秋绫的心窝子上!

“姑娘,走吧。”雨桐的嫂子秦氏扯了扯人,不耐烦听她们俩在这里斗嘴,自己又一句都听不懂,拉拉扯扯出门上了马车。

马车饶了大半个城,终于在一片破旧的贫民区停了下来。

“姑娘。”秦氏撵了孩子出去,说道:“我跟你哥哥商议了,姑娘如今年纪大了,又是被人收用过的,一般的人家不好嫁的。”

雨桐知道自己的命捏在哥嫂手里,面色不变回道:“一切都听哥哥嫂嫂安排。”

秦氏见她识趣添了几分满意,继续道:“与你找了一个米店老爷,姓程,去年才过了四十岁生辰,膝下只有两个女儿,一个嫁了、一个还在家中。”脸上带出几分笑意,“姑娘这一过去就是掌柜奶奶,将来再添个哥儿,不比那给人做小老婆的强,实是一门好姻缘。”

听起来的确不错,但是雨桐也不傻,天上没有掉馅儿饼的好事,于是问道:“嫁妆聘礼怎么说?”

秦氏咳了咳,“程老爷最近手头有些紧,嫁妆聘礼略装几样也就是,反正姑娘是去过日子的,还讲究那么许多做什么?”压低了声音,“程老爷让咱们家入份子,将来年底赚了一起分红,入得多,分得便多。”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雨桐哪里还听不明白?淡淡道:“奶奶打发了我五十两银子,哥哥嫂嫂拿去用吧。”

秦氏眼里闪过一丝不快,“五十两怎么够?”

雨桐心下一阵冷笑,打开一个包袱,里面有些金簪玉镯子的,推了过去,“这些东西值个七、八十两,也拿去罢。”

秦氏仍不满足,“加起来才一百多两呢。”

难道还打算把自己榨干不成?

雨桐眼里闪过一丝厉色,冷声道:“我一个丫头,手里还能有金山银山不成?”一味的退让懦弱,只会让哥哥嫂嫂下死命拿捏,抓了一只金钗,比着自己的喉咙,“反正再多我也没有,横竖不过一死罢了。”

“姑娘这是做什么?”

雨桐恨恨道:“我死了,你们自己去跟大奶奶说吧!”

“罢了,罢了。”秦氏着了慌,那谢家大奶奶肯放小姑子,原是为了做贤名的,要是人才出来就被逼死了,她的脸上岂能好看?到时候少不得要让人彻查,自己和丈夫肯定捞不着好处,还会再惹出麻烦来。

一跺脚,“我这就去跟你哥哥商量。”

雨桐看着嫂嫂出了门,半晌平复情绪,关了门,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几张银票,与其白白被哥嫂敲诈了去,还不如用来做点正事更好。

一想起秋绫那得意的眼神,再想到自己如今的下场。

雨桐不由冷冷一笑,她以为把自己算计出府就万事大吉,以为妾室里就是她一人,以为将来再生个儿子,后半辈子就能风风光光了。

只可惜,人生不如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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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乍暖(中)

这日下午,初盈跟母亲约定好去宫里探病。

不过是以探病为借口,陪着姐姐说说话、解解闷儿,哪知道刚到凤栖宫门口,还没有来得及通报,就看见一群人簇拥着孙太后过来。

初盈赶忙跟着母亲上前行礼,“给太后娘娘请安。”

孙太后一身雍容华贵的皇家装束,眉宇间有着浸淫后宫多年的深刻,虚抬了抬,“晋阳夫人不用多礼,哀家听说皇后身子不好,特意过来瞧瞧。”

早不瞧、晚不瞧,偏偏赶着今儿这个时候。

初盈心里说不出的不舒服,但面上还得不露声色,低了头,和母亲一起跟在后面,默默的上了台阶进殿。

里面小宫女早就通报了。

初慧赶忙出来迎接,脸上淡淡扫了脂粉,有些憔悴之色,上前朝太后福了福,“给母后请安。”接着往后面打了招呼,“母亲,四妹。”

“你这几日觉得怎么样?”孙太后入了正中椅子坐下,和颜悦色问道。

“还好。”初慧声音温婉,回道:“就是人懒懒的、有些倦,近来天气时冷时热的,过一段暖和起来就好了。”

“那就好。”孙太后慢悠悠的喝着茶,又问宋氏,“家里人可还好?说起来,傅太公也算是三朝元老…”

孙太后居然长篇大论起来,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似乎闲得没事做,随便找个地方打发时间,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宋氏小心的应对着,有些无奈的看了女儿一眼。

初慧心下猜疑不定,难道太后打算就这么坐一下午?有她在场,母亲和妹妹还能说什么体己话?可是太后是长辈,连皇帝见了都要恭恭敬敬的,自己一个做儿媳的,又有什么资格撵人?

心里正在无奈之际,外面又传来一声通报,“孙昭媛到。”

进来一个豆蔻年华的宫装少女,眉目与孙太后有几分相似,不过多了一对酒窝,笑起来有些甜甜的,“听说皇后娘娘身子抱恙,嫔妾特意过来探望。”然后露出意外,“原来姑母也在。”

孙太后笑道:“外头冷得很,快坐吧。”

“好。”孙昭媛乖巧的在太后身边坐了。

“见过孙昭媛。”宋氏和初盈站起来给她行礼,彼此一番寒暄客套,等落了座,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初慧眼中的无奈更甚,只觉胸闷不已。

太后果然是打算耗一下午,居然把孙氏都叫过来了,姑侄二人说着话,视自己和母亲妹妹于无物。

上次母亲和妹妹自作主张,带着赟哥儿去太后宫里避祸,在太后看来,是挑战了她在后宫的权威吧?所以,这次不动声色来个下马威。

自己盼了好久,盼着跟母亲和妹妹单独相处,生生变成这个样子!

可是太后亲自过来看望自己,一片“好心”,自己又能说出什么不是呢?又怎么敢呢?除了笑脸相迎,竟然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

初慧看着有说有笑的孙氏姑侄,心里明白,今儿这一下午算是白瞎了。

进宫不是逛大街、上茶楼,想来就能来的,这次虽然有皇帝特准的恩典,自己一样得安排调停时间,方才抽得出空来。

糟蹋了今儿下午,还不知道几时才能再见母亲和妹妹。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初慧的心越来越沉。

“外祖母,四姨!”赟哥儿刚刚午睡,得知外祖母和四姨进宫,赶忙跑了出来,不满道:“怎么不让人早点叫我?偏巧今天睡多了!”忽然瞥见孙太后和孙昭媛也在,满目吃惊,“皇祖母,孙母妃…”

孙太后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多睡会儿也好长身体呢。”

“是啊。”孙昭媛抿嘴一笑,夸道:“赟哥儿又长高了。”

姑侄俩像是天生的话搭子,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赟哥儿却失了方才的活泼,垂头“哦”了一声,什么人能够亲近,什么人有亲近不得,他年纪虽小,心里头也渐渐有一杆秤了。

仰面看着初盈,笑问:“四姨,这一次有没有给我带好玩儿的?”

初盈笑了笑,刚要答话,便听太后悠悠道:“你也大了,别整天都琢磨着玩儿,明年六岁就该入学,还是多把心思用在读书上头。”

赟哥儿脸上笑容尽失,应了一声,“是。”

太后都这么说了,初盈又怎么好当面拿出小玩意儿来?只得无趣的抿了嘴,心里大抵明白过来,只怕自己和母亲刚到宫门,就有人去禀报太后了吧。

不然怎么会这么巧,赶在前头一步来凤栖宫探病。

孙昭媛拣了一块儿桂花糕,笑问:“赟哥儿吃不吃?”

“不吃。”赟哥儿扭了头,咕嘟着嘴。

孙昭媛的手僵在半空中,不免有些尴尬,只得把桂花糕放了回去。

孙太后脸色一沉,斥道:“不许对你孙母妃无理。”

赟哥儿委屈的不行,“哇”的一声哭开,“我不饿,为什么一定要吃?”回头看了看母亲,并没有维护自己的意思,不免害怕,哭得愈发伤心起来,“我不吃,以后再也不吃桂花糕了。”

孙太后冷笑道:“皇后虽然是在病中,也该好好管教一下孩子。”顿了顿,“赟哥儿可是嫡长子,将来是要继承祖宗大业的,该严的时候就得严。”

初慧能说什么?作为晚辈,赶忙站起身回道:“是,谨记母后的教诲。”

宋氏和初盈也不便坐着,跟着站了起来。

“姑母。”孙昭媛劝了一句,“小孩子偶尔顽皮也是有的,慢慢教导便是。”

初盈闻言大怒,孙太后占了长辈,在这里骄狂摆谱也就罢了。

孙昭媛不过是皇帝的妾室,又比姐姐年纪小,膝下且无所出,有什么资格对赟哥儿指手画脚?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孙太后慢悠悠的喝了几口茶,拿捏的差不多了,方道:“都坐吧。”

初慧看着哭得伤心的儿子,担惊受怕的母亲和妹妹,满脸厉色的太后,一派轻松的孙昭媛,好好的亲人团聚被闹成这样,眼里不由闪过一丝怨怼。

双手在袖子里暗暗握成拳,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

眼看外面晚霞渐渐浓密,再过一会儿,皇宫的大门就该落匙了。

“天色晚了。”尽管初慧心里万般不情愿,但还是得开口,“我也没什么事,母亲和四妹都放心回去吧。”有太后在跟前,连起身相送母亲都不能。

“不行!”赟哥儿止住哭声,急得跳脚团团转,央求道:“我刚出来,四姨还没有陪我玩,不让走…”

话音未落,便听外面小太监唱道:“皇上驾到!”

皇帝将近四十的年纪,目光深邃、气势沉稳,一袭明黄色的蹙金线绣九龙长袍,举手投足之间,带着气势迫人的帝王威仪。

进了大殿倒是神色缓了缓,温和道:“见过母后。”

孙太后微微一笑,“皇上来了。”

“臣妾见过皇上。”孙昭媛赶忙上前行礼,又道:“臣妾听说皇后娘娘身子不适,特意赶来探望,正巧姑母也在,都说了一下午的话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陪着皇后说了一下午呢。

宋氏和初盈赶忙上前见礼,皇帝点了点头,初慧也迎了上去,赟哥儿满脸泪痕的抱住父亲,委屈道:“父皇…”

皇帝是何等精明的人?原本想着过来打个招呼,给皇后做做脸面的,却没想到多出了两个人,一进门便察觉到殿内气氛不好。

看起来,只怕这边僵持了一下午。

当着太后的面,自然不会询问赟哥儿为什么哭,免得童言无忌说出什么,只是拍了拍儿子肩膀,“男子汉不许哭,快把眼泪擦了。”

“是。”赟哥儿一面抹泪,一面诉道:“儿臣今天睡过了头,都还没有跟四姨一起玩呢。”紧紧握住父亲的手,“父皇,让四姨等会儿再走好吗?”

“赟哥儿。”孙昭媛对他笑道:“下次吧,等下宫门都该落匙了。”

“不要!”赟哥儿恨恨的打断她,要不是她给什么桂花糕,自己就不会被皇祖母训斥,大声道:“下次要好久好久以后呢。”眼巴巴的看着父亲,“父皇…”

初慧上前拉他,哄道:“听话,别闹。”

“既然如此…”皇帝略作沉吟,拍了拍儿子的小肩膀,继而对妻子道:“难得他四姨进宫一趟,就索性留下来住一夜,明早再回去便是。”

搀话一出,一殿的女眷都吃惊怔住了。

唯有赟哥儿高兴不已,拍掌欢呼,“哦,我要跟四姨一起用晚膳。”忘乎所以的紧紧搂住父亲,“还是父皇对儿臣最好!”

孙太后眼里闪过一丝阴霾,沉默不语。

“大奶奶留在宫里了?”谢长珩诧异道。

“是。”简妈妈低头回话,“我在宫门外头等着,也不是很清楚,后来亲家夫人出来告诉的消息,详细的事,大爷还是等奶奶回来再问吧。”又补了一句,“说是让大爷不用担心,大奶奶留宿是皇上准的。”

“皇上准的?”

次日一早,谢夫人从儿子嘴里听说这个消息,也是吃了一惊。

“有这样的好事?”盛二奶奶在一旁满脸艳羡,啧啧道:“想必是和皇后娘娘难舍难分,说了一夜的体己话吧。”

谢夫人皱了皱,不想当众议论皇家的事情,挥手道:“你和老三先回去吧。”看了一眼小儿子,“你也回去,好好陪着你媳妇。”

伀氏虽然过了头三个月,谢夫人还是不放心,只让她隔几日来一次,而且都让晌午过后才来,免得劳累辛苦了。

谢长瑜有些讪讪的,起身道:“儿子先走了。”

谢长盛知道嫡母有话要跟哥哥说,扯了扯妻子,“走吧。”

等人都出了门,谢夫人方才道:“依我看,皇后娘娘夹在皇上和太后中间,平日里只怕煎熬的很,这样下去…,心思费得多了容易伤身。”

谢长珩面色平静,淡声道:“没法子,只怕还得熬上几年才行。”

谢夫人又问,“老二的差事谋的怎么样了?”

“差不多。”谢长珩回道:“只是眼下还没过完元宵,要调动,最快也得二月里,再等些日子才行。”

“老二媳妇早就想着要单过了。”谢夫人语气十分平静,在手炉子上摸了摸,“我想既然她心都飞走了,人留下来也没意思,要走便走吧。”

没说出来的是,反正二儿媳当家的那几年,该捞的也捞得差不多,再给二儿子谋一个外省的差事,足够养活二房一家子。

自己这个做嫡母的,也算是对得起他们了。

大家族常有这样那样的无奈,不是黑白分明、对错两清,有时候闹起来,大家脸上不好看,外人只记得这家子人胡闹,哪里理会是谁对谁错?

谢长珩不好多说什么,只道:“总归还有二弟和两个哥儿,都是谢家的血脉。”

“我也是这么想的。”谢夫人毕竟是大家出身,不至于为点小钱,就跟庶出的儿子儿媳纠缠不清,所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夫人。”门外传来良辰的声音,“汪家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