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大外甥,何明川他爹在艺术画廊做应门子,给人开门撑伞,一个月才拿三贯钱。

何明川看着他舅爷爷,嘴角都被他妈揪裂了,他喃喃的张嘴,满口血的说:“给……”

林家那个林苑春在后面忽挣扎的大喊了一句:“何明川!你闭嘴!你发过毒誓,说出去天打五雷轰,说了肠穿肚烂……”

何明川双目赤红,流着眼泪猛的看向他,撕心裂肺的喊着:“肠穿肚烂吧!!死就死了吧!!我死了没关系呀!我爹妈!!我弟弟妹妹总要活着吧。”

可是,他不能死啊。

《贵族保护法》里,没有身死债消这一条。

你死了,你父母兄弟姐妹照样给你背债,而且还是无期徒刑。

这就是连坐罪的残忍。

死也是反抗。

林苑春他爹上去就踢了儿子一脚,这一脚许是想把他踢回母胎里的,林苑春摔倒在地,半天没喘过气儿……

何明川看看低着头不说话的邓长农,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到:“飞艇站开长途车的老眼儿拿了两百贯抽水,剩下一千三百贯给了晓……晓静姐了!!”

他说完这话,屋子里都惊呆了。

何明川他妈眨巴下眼睛,有些难以置信的问:“晓静?哪个晓静?孟家……的?”

何明川点点头,不说话了。

屋子里安静的像没人儿一样。

好半天儿,何太太才又急又恨的扑上去开始打自己儿子大耳光:“你妈的!!我叫你撒谎!!我叫你胡说八道!老孟家的晓静才多大,她能拿你们一千三百贯?那是一千三百贯!!说实话!!!实话!!!!”

她一下一下的抽打着,就如母兽一般,手臂举的老高,每一下都毫无余力,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打自己曾最心疼,最担忧的儿子。

她不止这一个儿子,她还有四个其它的,一样爱着的孩子。

她声嘶力竭的吼着,已经什么都不顾了。

吼完,她又上手掐着儿子的脖子说:“我先掐死你!!!掐死你,我也跟你走!!~儿呀,你别恨妈,别恨我~我掐死你,你,你别害怕,妈马上跟你一起走,哈!别怕……!”

大家七手八脚的上去拦着,四太太被吓的不轻,握着门帘,就傻乎乎的站在那儿看。

“婶子!婶子……”邓长农拖着骨裂的胳膊爬到何明川背后,抱着何太太的胳膊哭求:“婶子!婶,婶子……真的给晓静了,真的给她了,小川儿说的是实话,实话!没骗你……真的,真的……”

一千三百贯是一笔足够大的钱,这笔钱也许对某个阶层来说,就是家常的零碎,应酬一夜的体面钱儿。

可是,对于老百姓来说,那就是一生心血,一世的积累。

邓长农这样解释着,可还是没人能够相信,一千三百贯就这样被送了人了?

连赐被推到一边,在他总和的人生经验里,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

这巴掌,可比他爷打他疼多了。

在坐的,有一个算一个,除了连赐见过这样的,几千贯,几万贯,上百万贯的花钱方式。

底层的小居民,牛奶涨一文钱,那都是要心疼半天儿的。

大家就是不相信,拒绝相信,也没法相信。

那是一千三百贯。

江鸽子看着那一个一个的大巴掌,嘴角一直抽抽。

实在没办法了,他又提高嗓子喊了句:“先别打!”

那边还是折腾。

最后,他拍了一下桌子大声说:“别闹!!再闹都滚蛋!!”

屋内立时安静下来。

看他们一下安静了,江鸽子这才又扭头的对四太太说:“嫂子,你去把门关了,在门口守着,我们这边问问原由……你出去……就说孩子淘气儿,其它的什么也别说。”

四太太点点头,小跑着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把门帘子急匆匆丢回里间,再往外跑。

她跑的太急,一脑袋撞了门柱,脑袋当时磕青了都不自知。

没多久,屋外传来了四太太撑着笑意,假装没事儿的声音:“散了!散了……没啥好看的!老街坊,就是孩子淘气儿,打架闹矛盾,咱杆子爷儿里屋给调停呢……”

骗谁呢,这门板又不隔声,如今谁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么!

可那外面……却奇迹一般的,都迅速散了。后来就连左右的铺面,都相当自觉的上了板子,关了门子。

这屋子里,总算有了个说事儿的安静条件。

这人间百态,丑恶的,可怜的,狰狞的,无辜的,愤恨的……

江鸽子无奈的摇头,他开口想表达一下什么,却又没什么可说的,他就只觉着,活人可真矛盾,怎么就这么艰难呢?

那屋角小孩儿的眼睛,依旧黑漆漆的盯着他看着……

正在这时,这家里的大门板,被人咣当一声撑开,有人个顺势就滚了进来。

来人四十多岁,带着考究的圆片儿眼镜儿,他身材微胖,穿着的精致的老长衫,却滚着一身泥。

黄伯伯看到这人,便解脱一般的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万念俱灰般的他就坐在哪儿,啥也不想说,啥也不想做了。

甚至,他觉着自己都没个可以恨的人了,就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来人这张脸,原本早就被练的圆圆满满,和气生财。

可如今,他脸却是狰狞的,他爬了起来,先是死死盯着黄伯伯看了一会儿,接着他又看看江鸽子。

江鸽子与这人认识,却没有交谈过。

以往,这人是看不上江鸽子这类人的,每次见面了,人家不是假装整理鞋子,要么就扭头看向一边儿。

他是刘升钊,恒泽当的少东家。

一个自认为聪明,镀过洋金,还算识时务的半傻子。

他往日以势力金钱交人,而今也算有了报应。

刘升钊人站了起来,长衫的泥巴也顾不得整理的就走到江鸽子面前深深的鞠了一躬,而后,他又走到连赐面前,看看他,接着扑通一声,他也跪了。

“贵人,您东西我打发人给您寻去了……”

这位是贵人,可他货出店铺,买家那边却也是贵人啊。

他该得罪谁好呢?

连赐愣了一下,点点头说:“哦!恩?”

刘升钊苦笑,膝行一步上前又说:“我眼睛是瞎的,回头我抠下来给您泡酒喝……”

连赐向后躲了一下,心里仔细想想那情景,真心是被恶心到了。

他努力拉开距离,准备往江鸽子那边走。

谁能想到呢,以往目中无人的这位,却一把抱住连赐的大腿哭求起来。

“贵人,救命啊,贵人……我瞎了不要紧,我恒泽当四百年祖宗的心血,铺里铺外,老少爷们一百三十多口子家中劳力,要吃饭,要养家,您老高抬贵手,成么……”

说完,他眼巴巴抬起头,双目赤红的看着连赐,又哀求一句:“成么?”

连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求救一般的看向江鸽子,问:“成么?”

一屋子人又刷的一下扭头看江鸽子。

江鸽子顿时感觉压力有些大。

成?成你妈的大西瓜!

您瞧,有的人天生卑鄙,他还不遮掩。

他如今来了,就明明白白的把事情摆在你的面前。

没错,赃物就是我恒泽当收了,我也卖了!

我有罪!我承认!

可我这里养着一百三十多口子劳力,都是养家糊口的顶梁柱!我恒泽当倒了,我没关系,大不了船翻了,大家就一起死!

这一百三十多口子雇工,有鉴定的,有收脏的,卖赃的!

到时候大家一起被弄了进去,光蛋露腚,挨个儿交代清楚,甭管是开门的,入库的,甚至是送货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也甭觉着自己冤枉。

到时候,一起死球的了,杆子爷,这十里老街是您的,街坊也是您的,您老看着办!

有一个算一个,我顶了这大罪,这小的,谁也甭想跑,咱们就都挨个跳进这黑池子,大家一起交这十倍税率,受这人间的煎熬去吧!!

谁叫……我们都一起倒了霉呢!

杆子爷?

一起死的可都是你的老街坊,这个事儿,你是扛,还是不扛?

这人真坏!

你还拿他没办法。

江鸽子安安静静的坐在哪儿,好半天,他一伸手从一边的几台抽屉里,取出一包香烟打开封儿,又寻了火柴点上。

这是他第一次对着人吸烟。

他以前也就想家的时候,也会抽几口的。

他想,我是谁呢?怎么在这里呢?

谁又规定我要来这里,就必须面对这人间的卑鄙,丑恶,龌龊?

凭什么啊?

是呀,凭什么啊?

他看看黄伯伯,又看看下面这些人,最后再看看这张恶心的脸。

半支烟下去,他终于说:“你先去追回东西,然后……滚蛋!”

带着你的卑鄙无耻,滚出老三巷!

刘升钊肩膀一下软了下来,他当下跪下,给江鸽子使劲磕了几个响头,脑门上满是血的又站起来,又给连赐磕了三个响的。

搬家就搬家,不在老三巷还有别的地方,好歹家里的铺子算是保住了。

看着刘升钊跑了出去,江鸽子这才回头对连赐说:“我做主,你没意见吧?”

连赐笑着摇摇头,其实,他心里是不会怪罪的,他甚至是感激的。

假如没有当初那场没有尊严的打劫,他也是走投无路的。

那时候他心眼小,不懂得放过自己,更不懂人间疾苦,就只觉着众目睽睽之下,挨了巴掌就得去死。

现在再想想,这三条老巷子,满大街的壮丁爷们,为了孩子的前程,家里的日子,又有谁的脊梁就是直的?

这人,没看到不如自己的,就总觉着自己最悲哀。

他现在不悲哀了。

他真心诚意的感谢。

如果不是这三个人,他现今尸体怕是也已经凉了。

天地那么大,没这场打劫,就没有连赐的重生,也没有江鸽子这片屋檐容他,暖他。

他如今是与全世界都和解了的,鸽子怎么说,他就怎么听着,没关系的。

连赐眨巴下眼睛笑笑,他走到江鸽子面前拿起桌子上的茶壶,转身就去了后厨。

见连赐走了,江鸽子这才抿了烟头,对跪在下面的何明川他们说:“咱,万根儿线头,先,就先说那个……哦,晓静的事儿吧……”

就先从这儿,开始吧。

第11章

邓长农坐在地上,绝望的开始回忆这场梦。

这世上总有先天的会讲故事的人,邓长农大概许就属于这类的。

他的故事讲的十分美好,有关理想,热情并与爱齐飞。

有关于三个少年人与那个叫晓静姑娘的事情,还是要从常青山石窟说起。

大前年常青山石窟被人发现,那之后,周围的经济便开始快速运动起来。

老三巷受常青山恩惠,虽离的略远,却也挂了个尾巴。到底是商家后裔,脑袋转的十分机巧,不知道从谁家开始的,转眼这满大街的门面房外面,就着老式的两米半长屋檐,用半截砖头砌墙,就修出了一条街的违章建筑。

这一月能赚个半贯钱的违章出租屋,齐齐整整的铺满了三条大街。

很快的,南来北往的小买卖人就入驻老街,做起了新的买卖。

头年的时候,牛角街来了孟氏夫妇租下了大杂院对面的违章建筑,开了摊子卖烧饼羊汤。

这家人说原本是在中州那边做买卖的,因祖上就是常辉郡的,现在也是落叶归根。

孟氏夫妇憨厚老实,是对允许人粘小便宜的实在人,秉着远亲不如近邻,近邻不如对门儿的街巷风气。

孟氏夫妇与对面大杂院的关系,便格外亲厚起来。

孟家的烧饼羊汤十分好吃,除却这,他家还有一朵长相出众,含苞待放的鲜花儿,这花儿就是孟晓静,而街边的少年们,都喊她晓静姐。

孟晓静姑娘年二十一,何明川他们十六岁。

人家姑娘是大城市中州来的,虽家境虽然普通,却有着实超越老三巷的世界见识,人待人热情,嘴甜心巧,气质更是大方爽朗。

便着实引人稀罕。

没过多久,这一街少年就有了初恋。

还是这一年,远在东大陆腹地的中州国出了一个特别火的摇滚三男一女的组合,叫做天音乐队。

流行么,也没什么道理可言的。

直至现在,这支乐队的崇拜者,也是遍及整个东大陆的。

甚至对门老段家考学的段翁连,他也经常在学不下去的时候,会趴在家里二楼的窗台上,一脸痛苦狰狞的喊唱:“那是谁的天空,谁的理想,人生的前路上有一堵墙……”

天音乐队作品旋律挺美,歌词大多是对青春的理解,加之又结合了外洋的新鲜东西,不火都难。

以前江鸽子不知道,也不太注意这些。现在他终于知道了,这个就是天音乐队啊!

还,挺好听的!

瞧,这就是流行的魅力了。

真红!都唱到老三巷了。

那孟姑娘学过音乐,玩的一手好乐器,遇到节假日,这姑娘也有意思,她抱着自己的键盘琴,就去巷子口莲池广场去表演,赚几个零花钱。

甭看孟氏夫妇卖烧饼羊汤,人家对独女的培养,那还真是不惜余力,基本什么乐器都给这姑娘买全了。

据说,原来还给她请过私人的音乐教师。

不然,孟家也不可能这么贫寒。

孟姑娘会所有天音乐队的歌曲,唱的也很好,弹的也很好,脾气也很好,又漂亮,很快的,这姑娘又成了一条街少年的精神领袖。

每次这姑娘出门,就跟女王出行一般,身边前前后后,围满了崇拜她,暗恋她的小家伙。

而何明川他们三个,是这姑娘最铁的粉丝,他们为了服务于孟姑娘,还给自己起了个粉丝团的名儿叫“静翎卫”!

而为什么这三个孩子会如此崇拜孟姑娘,这却也是有一些老根由的。

何明川的奶奶原本是唱常辉大韵的,他爷爷是老三巷的老琴师。

说是琴师吧,也不是什么高大的琴师,以前他给戏班弹琴,后来靠着红白喜事糊口,老人生前什么老乐器都会两手,是十分出名的好乐师。

那不是何明川学习不太好,他奶奶就说,不然你就走你爷爷的道儿吧,学点传统吃饭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