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鸽子抬脸一脸迷茫的看着他,段四哥却面露惊容的用下巴往街那边支。

顺着段四哥的眼睛看去。

江鸽子的瞳孔也是一缩。

段四哥家楼下,一个蓬头垢面,头扎孝带,身披麻衣,胸口拿麻绳扎了两个红布包裹的女人站在那边。

在她身边,一左一右,还怯懦懦的立着两个穿麻的小姑娘,大的那个六七岁,小的那个强站稳当了。

这女人还是个大肚子,看样子,许有七八个月的样子。

不知她多会来的,反正她就站在那儿,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江鸽子。

那女人看到江鸽子终于看到她了,便一腿扯着一个孩子,艰难的来到江鸽子面前,张开满是裂口的嘴唇,语气充满委屈哀求的说:“楠楠……我是妈妈。”

江鸽子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她。

就是结合记忆,他也不认识她了。

记忆里,这个嫁了设计员的女人,总是喷香的,她骑着小摩托,夹着漆皮的小坤包,来去一股烟儿,走路都带香风。

段四哥站了起来,转身进屋,片刻之后又揪着自己的老婆走了出来。

四太太一边拧打,一边说着:“干啥啊!干啥啊!干啥啊!”

然后,这对夫妇就没影了。

太阳很热,他们不知道对视了多久。

一直到小的那个丫头带着哭音说:“妈妈,我想喝水。”

江鸽子看看两个孩子,总算是站起来说:“进屋吧。”

那孩子的一切苦难,都随着死亡而消散,他留下的问题,江鸽子想,他大概也只能出于人性道义去处理了。

邢玉娟松了一口,她走上台阶,左右看看,就将父母的骨灰盒放在了台阶边缘的阴凉处。

这是江家,没道理把外姓人的尸骨放进屋内的。

江鸽子带着这娘三进屋。

问了一句:“吃饭没。”

她们三个摇摇头。

邢玉娟是在老太太,老头去世很久之后,两个哥哥拿到赔偿之后才得到的消息。

等她到了端氏的老宿舍,二哥三哥家人去楼空,只留下残疾跟脑袋不清楚的大哥在家里,混在屎尿窝里。

父母的尸首就冻在企业医院的冷冻室,冷藏费欠了一大笔。

她与二次结契的男人又不是一条心,人家什么都不管。

最后,邢玉娟只能忍着自己就要崩溃的神智,给父母发丧,把大哥送到精神病院。

等到一切处理完,她已经是身无分文,想死了的心都有了。

后来还是邻居好意告诉她,你大儿子,过的还不错,就是没感情了,他成了别人家的崽了,借一笔钱渡难关还是可以的。

好歹你也是生养了他一场。

邢玉娟内心有愧,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

可她确实是没办法。

她就这样茫然的来了,一大早的就在老三巷转来转去,脑袋里想了一万种结果。

可是她没想到,她看到了儿子,她没认出他来,儿子也不认识她了。

儿子的态度算不上好,可好歹让她进门了,还找了一些吃喝给她们娘三垫肚子。

江鸽子坐在椅子上,看着狼吞虎咽的这母女三人。

一直看到最小的那个吃了个半饱,就抱着半拉饼子,一边打瞌睡,一边还不放弃咀嚼,点一下脑袋,她就咬上一口。

邢玉娟放她到地板上睡,她还紧紧抱着那个饼子。

看到邢玉娟终于放下筷子,正要端起碗筷去收拾,江鸽子连忙阻止。

“不用,放这里吧。”

邢玉娟又讪讪的放下碗筷,一伸手将躺在地板上的小姑娘抱在怀里,力图在孩子身上找一些依赖。

江鸽子与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江鸽子还是问了:“你找我有事儿?”

邢玉娟点点头:“哎,也是走投无路了,才厚着脸皮来找你。”

她其实已经不会哭了,说话的语气很冷静。

江鸽子点点头:“你说。”

邢玉娟抬脸看看他:“你姥姥,姥爷……”

江鸽子打断她:“我没姥姥,姥爷。”

邢玉娟立刻道歉:“对不住,我忘记了……是,我父母去世了,我大哥进了精神病院,小弟失踪了,二哥,三哥带着家里人躲了……我从茅县那边工地来的,这几年也没存上几个……我就想,跟您借几个路费回家,我……会还给你的。”

江鸽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点点头回屋拿了二十贯放在桌子上。

邢玉娟看着桌子上的钞票,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她手脚颤抖的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并磕磕巴巴的说:“用不着……这么些的,十贯就够了。”

江鸽子有些心情不好的将脑袋扭向一边儿说:“拿着吧,我也不会收留你住下,你总要住店,还要吃饭。”

邢玉娟鼻子一酸,却没有眼泪可以哭。

她一直在发抖。

大点的小姑娘害怕的抱住了她的腰,喊了一声妈妈。

邢玉娟抹了一下眼睛,仰脸撑出一些笑容对女儿说:“妈妈没事儿,你替妈妈谢谢……谢谢这位哥哥帮忙。”

那姑娘怯懦的看下江鸽子,一只手紧紧拉住妈妈的衣襟,好半天儿,她也没吭气。

江鸽子无奈的摇头说:“算了,我送你出去吧,你要去哪儿?”

这就打发自己走了么?

邢玉娟慌张的抬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最后,她终于站起来,使劲憋了一口气,咽了吐沫之后,艰难的哀求:“你……您能找个车,送我去海边么?”

去海边?

江鸽子不明白她要去海边做什么,去自杀?

邢玉娟扭脸看看屋外,一脸苦涩的说:“也是子女不孝,连块墓地都买不起,我准备把你……哦,把我父母海葬了。”

哦,是这样啊。

江鸽子点点头,掀了门帘,喊了对门的段四哥去街口租一辆出租回来。

等待当中,有个男人一脸汗的从街口跑来。

他跑到江鸽子家门口,不敢进去,就只能眼巴巴的站在家门口,看着那两个红布包裹的小匣子一脸畏惧。

等到段四哥把车喊了出来,江鸽子送邢玉娟出去。

这两人一碰面,一直冷静,冷淡的邢玉娟当下就疯了。

她猛的冲过去,对着蒋增益左右开弓就打了十数个巴掌,一直抽到他鼻血横飞。

蒋增益不敢躲,就笔直的站着,任她打。

邢玉娟终于打累了,就坐在地上开始哭:“我做错了什么,我那儿对不住你,你要毁了我……”

蒋增益木然的擦擦鼻血,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钞票弯腰想往邢玉娟的口袋里放。

邢玉娟一把抓起那些钞票,扬了个满天飞舞。

老巷子里安安静静的,就连个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江鸽子刚想说,你们别闹了,走吧!

却不想,那边巷子口又跑来一个老太太,一边跑,一边在那边喊:“增益啊,你拿钱干嘛啊……你抢你媳妇钱儿干嘛啊?”

邢玉娟许是不愿意见到来人,恰巧那车又来了,她便不知道在哪儿找到了巨大的力气一般的,一只手抓住一个丫头丢进车子后座,又两只手臂夹起父母的骨灰盒迅速进了车子,不断的催促司机快点走。

当车子与那老太太交错,车里的两个女人互相狠狠对视,一直到互相看不到。

江鸽子无奈的拖出小板凳,往上面一坐,他也不知道该表示点啥好了。

总归是,心内一片平静,只当看热闹了。

那老太太一脸沟壑,打扮的也不利落,她用凶狠的目光送走自己的仇人,翻身开始在地上捡钱,一边捡她一边骂自己的儿子:“该!给你扔出来了吧,你就是个没皮脸,人家都看不上你,你还厚着脸皮去添……打脸了吧,该!放着好日子不过,我看你怎么跟媳妇交代。”

老太太一路捡到江鸽子的台阶下,她看看江鸽子,露出一个很祥和的老太太笑容说:“先生……抬抬脚,您脚下那张是我家的钱儿。”

江鸽子愣了一下,低头看看脚底的一张两贯钱零钞,他抬起脚,那老太太利落的抽走钞票。

最后,她也不管干净肮脏,来回数了好几次,感觉数目对了,她这才一伸手,半点面子都不给的拧着儿子的耳朵走了。

蒋增益涨红着脸,不时艰难的回头看着江鸽子。

江鸽子靠在家里的八扇门上,点起一只香烟,慢悠悠的吐出一口烟,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这一切灾难的源头,那个叫邢旭卓的家伙,他到底去了哪儿了呢?

他知道自己的父母死了么?

夜色朦胧,海风的燥热吹入内城,在常辉郡新建的一条大街上,堆满了各色风格的酒摊子。

一座新城的崛起,总是少不得各种有野路子的投机商,提前闻了味道的来寻求机会。

还未到一年,在距离老三巷十二里的老南街,便起了一条新街,慢慢变化成了酒吧一条街。

大概晚上九点左右的时间,关秋安在自己车子的后面换了一身暗蓝色的工人工装。

等到新街那边最大的灯树亮起,他才晃晃悠悠的在一处阴暗的旮旯下车,两手插兜的往酒吧街晃悠。

他今日心情严重不漂亮。

急需找一点心灵慰藉。

他穿街过档口的走了十五六分钟之后,将脚步停在一处酒吧门口。

此刻,他脸上的表情已经一扫往日的蛮横,换上了胖子特有的良善憨厚,并且两只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缝。

并且,身体姿态都变的谦卑而淳然起来。

他沿着几个露天酒摊子找过去,很快他就找到了一个人。

那人二十出头,穿着一条黑色的长围裙,上身穿白衬衣,他的衬衣袖子挽的老高,露着白玉一般的肌肤。

夜幕的灯光下,那人的侧脸艳丽俊秀,笑的眉眼弯弯的,若一副风景画儿一般的精致漂亮。

关秋安慢慢坐在花池边上,耐心的等待着,一直等待到那人看到他。

那人先是眼睛一亮,本来想笑,却又迅速收了笑容,桃花眼一瞪,脖子一拐,故作凶狠的他脑袋往后巷的地方点了点。

关秋安笑的憨厚,他不好意思,并羞涩的摸摸自己的肥脖颈,他站起来,慢慢向着后巷,甜蜜的走了过去。

后巷黑暗肮脏,只有酒吧后门微弱的灯泡发着不强烈的黄光。

关秋安盘腿坐在台阶上等待着。

没多久,那后门悄悄打开一条缝,暖阳悄悄从里面撑出来,又迅速关上门,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后,他才松了一口气的从围裙下,取出一个饭盒递给关秋安说。

“赶紧吃,我从后厨给你偷了两大片牛排,那可是上等货!”

说完,他得意洋洋的也盘腿坐下,又取出香烟,点着了,美美的吸了一口。

关秋安端着饭盒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只觉着,暖阳身上无处不美,已经好的世上再无一人能够超越他了。

暖阳吸了两口烟,看关秋安端着饭盒只是盯着他看。

就气恼的一伸手,拧着他的腮帮骂到:“小胖子,我看你还是不饿,看我做什么?吃啊!”

许是觉着拧一边不过瘾,他又命令到:“转过脸,那边也给我拧拧。”

关秋安乖巧的扭过脸,随暖阳去拧。

说起来,他跟暖阳,也真是缘分。

自打来了这个破地方,自打遇到那个倒霉的杆子,他就没一日快活的。

那天晚上,他被折腾的又吐又拉,因为车是周松淳的,一时找不到他的换洗衣服,他只好套了唯一跟他身材差不多的司机工服,慌张的下了车,又漫无目的的在这个破地方躲羞。

那天,他是把一辈子的脸面丢尽了。

他走了很远,一直走到身心疲惫,顺着光亮就来到了老南街这边。

许是累了,许是缘分。

他头昏眼花的躲在这条后巷暂存,却被提着两个垃圾袋的暖阳发现了。

暖阳那天上下打量了他半天儿,最后,他特别温和的低头对他说:“嘿!别怕,你……饿么?我那儿有好吃的,你吃么?”

哗!

关秋安的心立时就被击中了。

他想他是爱上了。

从那以后,隔三差五,他都会穿上这件破工装,悄悄来找暖阳。

暖阳见关秋安支着脸发傻,就又大力的给了他一个脑崩儿。

“傻胖子,赶紧吃,一会我去给你偷瓶好酒!”

关秋安立刻乖巧的点点头,拿起一次性勺子吃了起来。

他却没看到,暖阳慢慢斜靠在了后门板上,他的眼神一片寒凉,盯着关秋安工服的内衣领,那衣领上有颗绿树的手绣标记。

只有订做的衣裳,才会有这样的手绣标示。

第27章

江鸽子原以为, 自己的生活是淡然自在,规律悠闲的。

然而他想多了, 生活总是出人意料, 给人无限惊喜。

江鸽子带人发横财那事儿,迅速成为都市传说。

十多天后,他的生活开始因为外来的因素,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戏台底下已经无法成为江鸽子看人间闲事的好地方了。

无它, 只要他敢坐下, 片刻他的身边便会迅速聚拢过一大群中老年歌曲爱好者。

那些人扎着堆的来他面前表现自己的音乐力量,拼命展现自己的音乐素养。

也是钱作祟。

这世上怕是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大妈, 大婶,老太太在他面前亮嗓子了。

非但本街的老太太骚扰他, 那外面的什么民间曲艺爱好者,也没少给他找事儿。

江鸽子一团忙乱,以前有规律的刷游戏世界日常任务,如今也不能做了。

只要他敢发呆, 刚分神识,身边总会有人来吓他一跳:

“哎……娇娘春梦断,对景捋鬓云, 小娘青春正芳华,却没有婆家……这小心肝乱缠, 柔情难招架, 娘老子, 春花初开刚吐露,您怎么隔在家呀,吖呼嘿嘿!!!”

这一段犹如黑老挝唱昆曲的音儿忽在耳边一起,吓的江鸽子赶紧收回神识,差没有走火入魔。

回头看去,却是钱太太擦了花,抹了腮,端着一个浅口碗看着他,她笑眯眯的一脸巴结说:“呦,咋那么巧,咋就那么巧!我这今天也是心情好,嘿嘿,这天气也好,我是有时运,刚就想唱上两句儿,还给你听见了……哎呀,给老婶子我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