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东池二哥叫李枸。

这位就坦荡荡的喊了他三十年小狗,真是够了!

这位人损辈分大,他是九州特殊事务总局的副都统,李耀。

俞东池没好气带惊讶的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李耀摘去自己的红色皮手套,一边在手里拍,一边无所谓的晃悠着身体说:“你以为我愿意来……没人了呗!”

俞东池扬扬眉毛,叹息了一下说:“是么,东岸……那边还没结束?”

李耀脱去自己的风衣,露出一件印了海底五彩凶兽的大T恤,仰面躺在现场的一把椅子上。

他两眼无神的先是看看天空,好半天儿才嘟囔了一句:“是呀……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等到那些家伙消失了,还有几个人能活着出来……”

他的语气很丧,实在算不上愉快。

俞东池也叹息。

东岸魔魇现象出现了至今,据官方最新的数据显示,被禁在领域区的民众大约在三万六千人左右。

从领域上空调动最新仪器探查生命迹象,截止昨天傍晚六点整,最新的数据显示,禁区内还活着的人不足五千。

又是一夜要过去了,昨夜,不知道多少人也离开了这个世界。

然而,全世界束手无策,只能干看着,傻等着……

李耀仰天躺了一会之后,伸手重重的拍拍扶手,他猛的坐了起来,两只手有些茫然的在空中抓来抓去,最后找不到着力点,只能无奈的又放下手,有些苦恼的回头问俞东池:“我说小爱……”

“别喊我那个名字。”

李耀不想打嘴仗,他摆摆手:“你记得祖宗在宗祠里的御书里……那几句话么?”

俞东池搬了一把椅子,摆手让侍从们走开。

他坐下,拍拍自己小堂叔的肩膀:“别想那么多,祖宗都拿魔魇毫无办法,不然,也不会英年早逝了……”

李耀点点头:“是呀……连祖宗都没办法!我们这些继承了祖宗血脉不足几十分之一的低能儿,又能做什么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它四处切割,摸不到,看不见,打不透……它燃烧地狱之火,穿梭时空,切割你的灵魂,碾压一切生命,将你引入地狱,是为魔魇!我可……真想看到它,我就想知道……”

李耀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向着空中猛的挥动了一下:“我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是什么……呃?是什么?”

他看到了一双脚。

一双只穿着一只皮拖鞋的脚。

许是姿势不对,有些痒痒,那脚挣脱开最后一只皮拖鞋,两只脚背来回搓搓,接着又换了个脚趾头朝地的样子,继续一动不动了。

李耀目不转睛的看着,最后他指指那对脚丫子。

“这是什么?女贞树异变结的果实?”

俞东池本来挺烦闷的心情,顿时被冲击的一丝不剩。

他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实在是这个世界上,能令都统先生惊讶的事儿,也是不多了。

他带着一丝丝自己都不知道炫耀语调介绍到:“那是鸽子。”

他又冲着头顶的树枝扬扬眉毛:“这是他的杆子。”

李耀恍然大悟:“哦,啊!这个啊!知道了,知道了……就是他啊!”

他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树边儿,本来想走近看看。

那女贞树却忽从地下伸展出几支树根,犹如蛇盘腰一般的将他盘住了。

李耀赶紧摆手:“我不过去……真的,我不打搅他……”

他对待奇怪生物多了,立刻就反应出一种从心到身体的无害样子。

对于特殊事务局的人来说,天下大了,什么奇怪的事儿都有。

民众们以为世界非黑即白,其实,在灰色的地带,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去了。

不要小看任何生物,是他们需要学习的第一守则。

女贞树的树根缓缓地沉入地面。

吃了一鼻子灰的李耀在俞东池的笑容中,狼狈的回到椅子边上坐下。

好半天儿,他才说了句:“那……脚还……挺白哈!”

本来憋笑的俞东池立刻沉了脸色,他脱去自己的外套走到树边,给江鸽子的脚罩上。

然而,江鸽子不愿意呢!

他又搓搓脚丫子,将身体全部蜷缩进了女贞树。

就这样,俞东池也吃了一鼻子灰的狼狈回去了。

李耀无声的哈哈大笑着,一边笑还一边儿拍打俞东池的肩膀。

笑到最后,他忽然严肃的来了一句:“小爱,像是咱们这样的人,大概是不配得到什么人间真情了,我们生来就比别人得到的多,对吧?”

俞东池想起什么似的,立刻神情低落的点点头:“恩,我知道,你别多想……他……是个挺有意思的,小弟弟,我……挺欣赏他的。”

李耀拍拍他肩膀:“这就对了!你心眼比我小,就别坑别人!你不像我……我的心里啊,住着一个大漏勺儿,啥样儿的情感我都接的住,然而都漏了!你看看我,过的多么好……羡慕吧?”

俞东池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看看他胸口印着的那只凶兽,久久没有开口。

倒是李耀看自己侄儿不高兴,他回身拿起自己的风衣,从风衣的口袋里摸索了半天之后,才拿出一份儿密封着的文件递给他。

俞东池看看文件的蜡印。

这份文件出自宗室内务府,红蜡金印。

他问:“给我的?”

李耀哧着下嘴唇,用下巴点点面前这棵树。

“他的,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那边总不会安心的……所以,就出了有关杆子现存事务的处理办法。”

俞东池拍打了一下文件:“具体?”

李耀伸出手指握成拳头,然后一根一根的伸手指说:

“一,对杆子数量以及能力进行摸底彻查。二,所有杆子重新归宗室内务府统一登记管理。三,内务府成立杆子服务中心。四,更换所有杆子的户籍登记薄,统一归档宗室服务局管理。五,自杆子出生年月日开始计算,以宗室第三等对待方法补发福利年金。六,将派遣皇室代表与杆子代表积极接触,预备每三年进行一次中州杆子大会,到时将会听取各处杆子的意见……啧啧……大概就是这么几个换汤不换药的重点,你自己看吧。”

俞东池点点头,低头看看文件,好半天他才说了句:“可,他们是……王刃啊!”

李耀听他这么说,忽哈哈的笑了起来:“你妈不承认,还王刃……我们才是王刃吧!”

俞东池拿着文件站起来,向着女贞树走了几步之后,忽回头对李耀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说:“谁知道呢!”

是呀,谁知道呢!

即便承认那些故去的王刃,存世的王刃,可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战争能令他们再度出山,为自己的王去开疆扩土。

这是个和平的年代啊!

俞东池走到树干前,犹如敲门一般的敲敲树干。

过了好一会儿,江鸽子才被女贞树,慢慢的“吐”了出来。

现场又是一片诧异的眼光。

甚至坐在那边的李耀都有些惊讶了。

他心想,怪不得呢!

竟是个美人!

江鸽子伸伸懒腰,然后看看递到他面前的这份文件。

他伸出手搓搓自己的眼睛,光着脚一边用脚丫子在地上找鞋,一边没睡醒晕呼呼的问:“……什么?”

俞东池笑笑,将文件递给他说:“抱歉,到底是我……打搅到了你安静的生活了。”

江鸽子接过文件,来回看看,纳闷的扭脸问俞东池:“是啥?收水费的催费单子?怎么寄给你了?”

李耀在那边哈哈的大笑起来。

俞东池无奈的摇头,想伸手摸摸他的脑袋,不知道怎么,他又缩回了手。

他笑说:“算不上好事,也算不得坏事儿,给你发钱儿呢,你不是最喜欢钱儿么?以后啊……大概你月月能拿到钱儿了。”

江鸽子点点头,斜眼看看李耀,又看看他脖子上带着的那一大堆儿。

笑我?

他的立刻转移重点,对李耀做出十分好奇的样儿斜了一眼说到:“那个油腻腻的中年人是谁啊?”

油腻腻?

本来笑的正欢的李耀仰天摔倒。

等他爬起来之后,现场就只剩下了抵着下巴正在低笑的俞东池。

李耀有些不服气强解释到:“我……我他妈的今年才三十七,三十七!三十七!!!”

俞东池终于仰天笑出了声音,惊起一大片早起的鸽子。

成群的鸽子在老三巷的天空飞着,鸽哨忽远忽近。

江鸽子拆了文件看了一会儿,心里顿时知道这份文件的意思了。

到了那个球儿,都他妈一个鸟意思。

将那些不好管理的刺儿头,都聚拢到一块儿,听话的给点甜头,不听话的,根据名单也好管理。

虚!

他随手将文件收了起来,正要整理最后的行李,却发现老三巷那边,步履蹒跚的走来了寻了一夜宝藏的黄伯伯。

这么大年纪了!

我把你忘记了,我真是个……真是对不住啊!

江鸽子终于想起了这老头儿,看老爷子这个可怜样儿,他赶紧站起来迎过去说:“您……还真的找了一夜啊!?”

黄伯伯两眼塞满眼屎的看看他,眼睛都困成三角眼了,不过他表情倒是极其得意的。

他举起手里的一个破袋子对江鸽子炫耀说:“杆子爷……您瞧瞧,我发现什么了?”

就这样,这爷俩就坐在晨曦里,黄伯伯显摆他捡了一晚上的破瓦烂盆,破瓷器。

老爷子拿着一片破瓦,指着上面的如意头说:“杆子爷,您瞧瞧,这是咱老三巷的老瓦刀的活计,这都是当年打胚子,一气呵成的老花色,我还以为看不到了呢,您瞧瞧……我这里好些呢……这片,这片,您瞅,这上面还有印儿呢!”

江鸽子探头看过去,看到一个圆盒子标记:“盒子?”

黄伯伯笑眯眯的,珍惜的摸摸这个盒子标记说:“这个啊,这是老梧桐巷子,胭脂行当家的瓦啊……”

江鸽子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好半天儿他带着一丝探究的语气问了一句:“有件事,我一直想问您来着。”

他看看黄伯伯的双手。

晨曦里,这老人一双露着青筋血脉的手指头上缠满了老胶布。他是真的在破房子里扒拉了半夜,大概夜深,老头儿老眼昏花,这两只手就没少受罪。

这段时日,他着实辛苦了,满大街的帮衬老街坊卖点老家当,五文八文的在那边,顶个大日头,摆个破桌子给人争取毫厘的利润。

黄伯伯声音里露着愉快的问他:“您想问啥?啥都成的,这老常辉郡,老巷子,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儿!您尽管问就是!”

“您……”江鸽子犹豫了一下说:“您不累么?”

黄伯伯不懂他的意思,却摇摇头说:“不累啊?您说昨晚上?哎呀……我帮您,也是帮我自己……我在那边也有抽头,您别过意不去,人家贵人给我钱儿了……我不要您的玛瑙球子,您就安心吧!我的杆子爷儿!咱啊,不是贪财人儿!”

这老头一口一个爷儿,爷儿的,喊的江鸽子的心里暖呼呼的。

江鸽子也心情好了起来,他逗他说:“我是说,早以前,您管何家的孩子我理解,可您好像……”

他冲着巷子口扬扬眉毛。

江鸽子说的是邓长农跟林苑春。

没错儿,全世界,全巷子都说江鸽子好。

可江鸽子的地球根性是绝对存在的,他独!

独善其身那个独!

即便是他管了老三巷,生了一棵树,他依旧觉着世界观与这边还有沟,这一点是不管他多么努力,如何遮掩,都存在的实际问题。

黄伯伯有些茫然的啊了一声,他到底是个聪慧人,好半天儿,他豁然的笑了一下说:“还以为您问什么呢!”

这老头儿四处看看这老巷子,笑的甜蜜蜜的晃悠着身体,哼歌一般的说:“为什么要管邓家跟林家的崽儿?哎呀……为什呢?这是为什么呢?”

江鸽子点点头,是呀,为什么啊?

不是我护着的,跟我没关系的,我管他们去死!

黄伯伯爱惜的一片一片的又将那些烂瓦片放好,好半天儿才说:“怎么说呢?其实……那事儿吧,说起来就远了,你老伯,哦,就是我爹……活着那会吧,他不着调!赌博,败家,还不给妻子儿女一个好脸,你老奶那时候要强,在外地接了纺织厂的长活,一年就归家一次,放下钱儿,转日就得步行十多里地回厂子,那会都不好过,都给外姓王扛活……”

这老头在忆苦思甜呢!

江鸽子细细看这老头儿表情。

可说事儿的时候,他老脸上的表情倒是不很痛苦,就像说邻居家的琐碎事儿一样:

“那时候,我们几家……都住戏班子老院儿,我家,何家,邓家,林家,还有个老秦家……老秦家你没见过,他家……算了,不提了。

就说,那会子我跟你几个姑太吧,那……日子!煎熬!苦!!吃不饱,穿不暖的,都是小事!你老伯那会儿,把你老奶留下的养家钱输了不说,回头他就卖了我,你大姑太那时候也不大,为了吃饭,就去冷库批发冰棍儿到处卖……旁人卖东西的都有固定的点儿,她怕冰棍化了,每次都是拖着带轮儿的冰棍箱子,奔命一般跑……可不就是奔命呢!这人呀,能活下来都不容易,是吧?”

江鸽子点点头,是这个理儿。

“你姑太能吃苦,那时候卖了钱,怕被爹抢了,我们就像狗一样的满大杂院挖坑,藏几个度日钱儿……我们咋活过来的?哦,大冬天,从当铺趟着雪穿单鞋回家,邓家的阿爷脱了棉褂子给我捂脚,还给我烤了个热红薯,何家老太太想给我做个棉褂子,就拆了全家的棉袄,这边揪一朵棉花团儿,那边揪一朵,后来就给我做了个最厚的棉褂子……”

他甜蜜的记忆着。

“你说,那会儿,人家帮咱是图啥?”

黄伯伯拍着胸口说:“就凭着良心呗,看不过去,就管!就不服!就正义!人心有个坎儿,不管,你就过不去!你就睡不着!咱老街坊都这样,我说爷们,难到您不是?”

江鸽子笑了起来:“我不是!”

他确定自己不是。

黄伯伯一副你瞎说的样子撇嘴。

江鸽子好奇的继续打听:“那您,恨我老伯不?”

“恨!”

很利索的回答。

说完老头儿又是一声长叹:“他老了那会,出不了门,也动弹不了了,就说后悔了,哎……那是爹呢,你也不能饿死他不是?

那会我们也大了,他也欺负不了了,后来,我们就送送饭,你姑奶她们初一十五进屋帮着干干活,别的时候我们也不去,我们恨呢!那是爹,我们知道,可就是不想看他的那张脸!可他总是叫,想着法子喊我们过去,我们去了,他就哭,一直哭,尽说点没用的!”

黄伯伯看着天色,万里无语,今日是个好天儿!

他的眼神这会子倒是悲哀了:“你老奶那时候是活活累死在纺织厂的,那时候我没出息,马车都雇不起……她死的时候,还不到七十斤,那人啊,瘦的是一把柴杆子样儿,我跟你姑太太几个人,也不费什么劲儿就把她背回来了,葬你老奶那个棺材,是邓家老奶,林家的老奶,她们卖了头发换来的……”

生在红旗下的江鸽子有些思念祖国了。

好半天儿他才说:“那……后来呢?”

这话问的!

像个小孩儿。

黄伯伯笑笑:“后来?后来内乱了,原来咱们老郡州这一片都归老外姓王管着。他家不是人,剥削霸道不讲理,郡里面人就像他家私奴一样。后来就犯了众怒呗!最后一代的老外姓王一家,就被撵了出去,流放到了自由巷,那家子是缺了大德了,这也是他们的报应!”

说到这里,黄伯伯脸上露出百分百的鄙夷表情,还厌恶的吐了一口吐沫到:“自打开国的老祖宗把咱这几个倒霉地儿分给那家人,你就看这几百年吧,外面是什么日子,咱这里是什么日子,那是没一日好过的时候……现在多好,自打咱这地方归了爱王爷,那好日子就来了……您信么,会越来越好的!”

“哧……”

江鸽子笑出了声!

这都他妈什么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