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戏台下,老班主没有了,乘凉的老头老太太也没有了,胖乎乎的连翘也没有了……

那里有着的,却是足足几百位神采飞扬的青年男女,正表情失衡,撕心裂肺的纷纷举着手指,兴奋的舞着双手玩666。

江鸽子刹那之间就很后悔,以前他听到老班主唱的美了,就爱这样搞?

那~那不是一只手拿烟,另外一只手不好拍巴掌么!

可是这帮玩意儿是咋学会的?

正思想间,老戏台的表演已经结束了,一位马尾青年,穿着一件文化衫子,一脑门汗珠,边喘着粗气边激动的喊:“大家好么!后面的朋友你们好么!!”

我艹!这词儿恁熟悉咧?

台下一阵喧闹,齐齐撕心裂肺的表白,好!!!

台上的青年很满足,他语气依旧颤抖的说:“今天,是我们天音乐团来三巷民谣诞生的圣地,表演的第二天……”

扶墙刚站稳的江鸽子顺着墙面便滑坐到了地下。

艹?圣地?没听错吧?

天音?这词儿略熟啊!难道~这个就是当年那三个兔崽子?最喜欢的,九州最火的乐队,天音乐团?

可他们咋到这里来了呢?

坐在那儿愣了半天儿,江鸽子终于跟个神经病一般的笑了起来,他一时间只能想到一个词儿,命运!你他妈的!可真它爹的能折腾啊!

台上的英俊青年还在叨逼叨。

“一年前,三巷民谣这种新的曲风席卷整个九州大地,并一路流传到了国外去!骄傲之余,不说传统上的铁琵琶曲目继承,只说三巷民谣。

在没有这种曲风之前,我们这些在中州音乐圈里的人,就一直羡慕人家西大陆有乡土谣,南大陆有乡村谣,北大陆有民颂!可我们呢?音乐不少,但是能代表几代传承的东西却不多。所以我跟脚脚,大手,耳朵第一次听到三巷民谣的时候,哗!你们都不知道那种感觉……

我们当下就被这种天然真挚,毫无修饰,率真性情的音乐惊呆了,哇!脚脚那时候跟我说,哥!我们等的就是这个!然后我就哭了!”

台下有人忽然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拇指!!我们也是啊!!”

顿时台下一片哄笑声。哦?台上这人叫拇指?所以天音乐团的真面目就是一群人体器官?

台上这位叫拇指的歌者,倒也有些音乐素养的,他说的大概是音乐界对何明川他们新曲风的一种分析吧?

江鸽子坐在那儿听着,他都不知道,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带着的是一种特别慈祥,特别欣慰,特别温柔的一种笑容。

所以,三个臭崽子如今是出息了?

台上的叨逼叨在继续着。

“……三巷民谣发源于古曲铁琵琶,再由古老的民调延伸出了这种极具诗意情怀,浪漫感十足的曲风,我们感谢音乐艺术家何明川,邓长农,林苑春先生,正因为他们对音乐的执着……今日能来三巷民谣圣地为大家表演,是我们的荣幸。

所以,今天的第二首歌,我们依旧向老师们致敬,并献上一首前辈们的新歌‘爷的老三巷’谢谢大家!”

一阵喝彩声结束之后。

那舞台上响起木吉他的悦耳合奏声。

“老巷泛细雨,奶铃响叮铃,小雨靴着踩臭水洼,我们最喜欢下雨吖……破戏匣子唱木兰花……奶说油条涨价啦,老戏台下的铁琵琶响了半年多,我们的爷儿~啊!你咋还不回家?大家都想你啦……”

这群倒霉的臭崽子!胡乱写的是什么啊!江鸽子鼻子慢慢泛酸,眼眶就红了起来。

他慢慢站起来,顺着人群边缘走着,本来想绕着找块高地好好听呢,毕竟两辈子了,谁也没给他写过一首歌啊……

然而他绕来绕去,好不容易来到旧山墙边上,才攀上青石条儿,当他看到那边一幕场景,顿时惊的他差点又没摔下去。

那边……太……太不好形容了!

老戏台下,听歌的聚集在左,要多占一点地儿。

可右边?怎么形容呢,简而言之就是烧香许愿的站右边,听歌发疯的站左边。

人家赚钱,演唱,烧香,发疯,谁也没碍着谁。

他倒是终于看到了两个熟人。

黄伯伯与薛班主,对了!还有他的树儿子。

他树儿子的分枝青翠的长在茶亭边上,分枝之前,还有个巨大的铜鼎香炉,那香炉里面插着好几百支正在冒烟的香火。

有趣的是,香火的烟一点都不外泄,它们冒出来,便被头顶的女贞树叶子吸走,不知道刮到哪边去了?

靠铜鼎的是俩摊子,右边的摊主是曾活的那么精致的老班主,如今他正守着一个巨大的香烛摊子打瞌睡。

外地游客正整齐的排着老长的队,走到薛班主面前,就用红绳扎了百钱的纸币投进他面前的箱子里。

投完钱,游客就自动从桌面拿三支香点燃,插进铜鼎并碎碎念的虔诚鞠躬三次。

江鸽子耳力好,他能清晰的听到香客在叨咕:“神树爷爷,杆子爷爷保佑我家里财源广进,儿媳早生贵子……”

&%¥%……做不到!我自己都想财源广进!还有,你那一百钱你要许几个愿?

礼毕!游客又会从兜里取出一张用红绳扎着的纸币,递给左边的摊主黄伯伯。

交了钱,黄伯伯便打开红绳把票子点点,并从桌子一边的盒子里,取出一张端正的女贞树叶递给香客,再给人家递一支笔。

等香客态度虔诚的在树叶上写下心愿,他树儿子便垂下藤蔓,按照人家给钱的数目,把香客的心愿挂起来。

给的多,许愿的叶子自然挂的越高……

所以,真是炒了个蛋的!这才几天,这俩老东西就拐的他树儿子做起买卖了?

江鸽子欲哭无泪的想,怪不得他树儿子甭管多兴奋,摇摆的多抽风,也舍不得掉一片叶子,人家叶子如今都能换钱儿了!

嘿!比他这个当爹的都混的好呢!这小钱儿赚的轻松。

还有,炒了个蛋的!老子活的好好的,给老子烧个屁的香啊!

正纠结着,熟悉的小导游声音再次在他身后响起。

许是想压过那边舞台的音乐声吧,她气势颇有些撕心裂肺的喊:

“各位游客!!这就是我们常辉郡的神树女贞了……人们都说,常辉郡山青水美,人杰地灵,人才辈出!不说我们这里的本土艺术家,就说这颗神树,大家知道为什么它是活的么?不对!也不对!那是因为啊,这颗女贞树已经两千岁了!”

江鸽子瞠目结舌的扭头震惊看去!

我,我说点啥?你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并且啊,它是世界上年龄最大,也是唯一的一颗变异女贞树,大家知道为什么它是神树么?不对!也不对!那是因为啊,大家都知道女儿国王城吧?对!在地下呢……答案是,为什么我们的神树能把绿荫铺满十里人间,那是因为我们的女贞神树,是由莲池文脉孕育而出,吸取女儿国龙脉而养成,受杆子爷家世代庇护而茁壮……”

江鸽子一口老血喷出!

那下面有毒!毒!你好毒~怎么什么都敢说?

牛继续在天空飞翔着。

“……九州建国之初,女贞树心有所感,便茁壮成长化为祥瑞,终成九州大陆第一颗活着的神树!后经由地方衙门层层上报,开国帝大喜,为了保护神树,便派了当初他最宠爱的杆子来到常辉郡,成为守卫神树的杆子爷爷,如今老三巷的杆子爷儿已经传承了五十多代了,是全国传承最夯的一支杆子……”

又一口老血喷出!

好毒!五十多代?李籍道建国才多少年,我家人咋死的那么频繁呢?十五年就死一个,这也太悲惨了!

“……到了常辉郡,怎能不拜神树,到了老三巷,怎能不拜杆子爷?老三巷的神树灵验是全世界都知道的……”

世界不知道,我自己都不知道!

“……您家里有小孩升学,就来吸吸文脉,想求个事业前程就来吸吸龙脉!再挂个愿望!咱们这个拜拜也不是买卖,那边有香烛的摊子,您给钱儿也好,不给也好,神树爷爷宽宏大量肯定不计较!就是图个吉利,图个心安!”

游客们还没听完就一拥而上,纷纷两眼放光的排队。

江鸽子默默无语两眼泪的看着。

他看着那位导游姑娘悄悄走到黄伯伯身后,黄伯伯抬头打量队伍,嘴唇微动一番后,他迅速从袖子里递出一卷钞票,那边笑眯眯的隐秘接过,面无表情的揣进兜里。

又双叒叕一口老血喷出……

第103章

热闹至极的老戏台下, 唱民谣的在煽情, 有点想头的在烧香。

导游小姑娘拿着几支免费香, 站在游客前面再次撕心裂肺的喊着:

“各位游客!好拜拜,瞎拜拜是有区别的,来来……我来教各位游客正确的参拜神树手势,这个是有讲究的,来!将脚跟并拢,对!将香放到头顶~到嘴~到心,双手拈香递出, 最后鞠躬,这是说从头到心都真心实意,虔诚无比……来跟我一起念,一拜神树保平安, 二拜神树保健康, 三拜杆子爷……”

“呵~”江鸽子干巴巴的笑了一声, 也不知道自己笑什么。

坐在一边的黄伯伯心情万分好的看着那位小导游,心想这姑娘有点意思,还给整了个手势!

挺好!回头给她包个大红……包?

无意一瞥, 他便看到老山墙的高处,自己家杆子爷正表情奇怪的看向这边。

杆子爷?这是眼花了吧?

老头儿揉揉自己的眼睛, 确定了两三次之后,才受惊的站起, 把腚后面的椅子都带倒了。

有在边上打零工的老三巷小子, 见街里伯伯表情不对, 便顺眼看过去,顿时就傻了。

他们刚想叫唤。

黄伯伯就激动的一顿阻止,喊着:“别乱嚷嚷……啊!不嚷嚷,不嚷嚷……我的,我的祖宗哎!祖宗……咋说回来就回来了,爷儿,爷儿,爷儿……”他唠叨着,脚底像扣上个风火轮般的跑到江鸽子面前。

然后江鸽子就看着他笑。

老头儿这眼神挺熟悉的,就是他家老头儿看到他暑假归家那种眼神儿,虽然没有他家老头儿那么浓,可也是一样的眼神。

薛班主仰脸依旧躺在椅子上打瞌睡,周围声音太杂,老头儿没听到。

黄伯伯早就忘记老瞎子了,他就上下打量江鸽子,身边来来去去的热闹都被他忽略了。

他眼睛里,就只剩下江鸽子一人,他拉起他的手,正反看了一遍,挺好,十个指甲都在呢。

再打量一遍,恩!胳膊在胳膊的地儿,腿儿是腿儿的地儿!

他嘴唇颤抖的说了声什么。

江鸽子没听清楚,就测过耳朵探过头仔细听。

“回……回家!”

“恩,回家!”

他的手被黄伯伯拉住了,被大力拉着擦着来来去去游客行走的缝隙,一路快速的,快速的向着老戏台后面走去……

一股浓郁的檀香从前面不时的冒过来,气味别样的好闻,安神。

他们走过改建精致古朴的牛角头,越过一群在牛角街口合影的游客,迎面就看到古朴苍翠的大槐树下,穿着一身半臆造民族衣裳,满面黑黢黢肤色,一脑门沟壑沧桑,扛着扁担半坐着的,正给一群艺术学生临摹的段爷爷。

他抬眼就见到江鸽子对他笑,嘴边叼的香烟卷子都掉了而不自知。

老头儿当下就模特也不做了,筐子也丢了,就光着伪装的劳动人民大脚板飞奔过来,认真的上下打量江鸽子。

等到看满足了,他再往江鸽子身后看,看到没人,表情就又是失落又是高兴的小心翼翼打听:“就~您一个人回来了?”

他走近,江鸽子就闻到一股子扑鼻的黑酱味道,于是一抬手,他便从段爷爷脸上卡茨下一层黑泥儿来。

“就我一个还不够?您想几个回来?”江鸽子把这团黑泥放到鼻尖上闻了一下问:“黑酱?”

这会子还管黑酱呢!咱爷儿回来了!

老头儿高兴死了,伸手就用袖子给自己脸上蹭了一下,那黑酱一去顿时白胖的面皮儿就弹了出来,又一擦……褶子也是化妆来的。

江鸽子离开这段时间,这老头儿生活还是很如意?瞧瞧,都胖了。

“您不赚钱儿了?”江鸽子被他扯着往牛角尾巷口走,一边走一边看他丢下的摊子,还有一群面露迷茫的艺术高教学生。

段爷爷特别不在意的一摆手道:“那是你大哥的摊儿,我回去唤他!”说到这儿,他想起什么来的扭脸问江鸽子:“这点儿了,爷儿?吃饭了么?”

江鸽子摇摇头,他跟家里谁都不客气。

老头立时丢开他的手,转身就跑了。

牛角头某个做旧大门洞下,段老太太正穿着一身黑底民族服饰,盘着头,插着银扁方儿,膝盖架个簸箩,脚下趴着一只黑猫,手指带着顶针,正在飞针走线的做鞋子。

她身前五米的地方,挤了三层摄像师,在集体卡擦擦的浪费钱儿。

段爷爷过来拉起她就跑,将老喵惊得都腾空了。

“老东西!放开我!!”

“咱爷儿回来了!”

老太太对他后背一顿捶,段爷爷扭脸笑眯眯的对她喊了一声,老太太有些没听明白,继续打!

老头儿就又回头喊了一声:“咱!爷儿回来了!还没吃饭呢!!”

拳头停在空中,老太太眼神询问的看向老东西。

老东西神色激动的连连点头。

“真的?可别是做梦?”

“你赶紧吧,这不能骗你!”

“哎!哎哎!对,你不能骗我,回来……哎~哎……”

老太太不知道该咋好的原地转了一会儿,翻身还惦记她的小道具,等她弯腰捡起针线簸箩,才把脑袋里的信息处理清楚。

这下子,这老太太顿时返老还童了,她生气一般的把簸箩一丢……小跑着就往巷子外颠儿。

“哪儿去?!”

“给爷儿割肉!买韭菜,买个大肘子炖上,给爷儿包饺子……”

话音不落,老太太已经跑的没了影儿,老头叹息了一声,叨咕了一句:“也不能把家伙丢了啊!干啥啥不成!“说完转身给她收了摊儿,却发现老太太包钱的小土布包丢在簸箩里。

他心黑!等着看笑话,就哼了一声也不给人老太太送钱儿,抱起簸箩就往元宝桥走。

江鸽子被黄伯伯拉着走到牛角尾头儿,以前这地方开阔,可以一路走到元宝桥。

现在,游客是无法过到元宝桥的,因为有一堵巨大的藤墙盘在那边儿。

藤墙绿荫下,几个牛角头,插银步摇穿着半臆造民族服装的小媳妇,正在麻利的经营一家制传统刨冰的摊儿,就这三五张桌子的露天摊儿,游客队伍能长达二十米去。

黄伯伯带着江鸽子一阵风的刮过,随着树藤墙迅速的完全打开,又迅速合上。

食客先是眼前一亮,接着又回归了逼仄的小刨冰摊子。

几个小媳妇都傻了。

“才……才将我看到咱爷儿了!不是做梦吧?”

“不是……我也看到了,咱爷儿回来了?”

说完,这俩人眼泪流的有那么长,她们可不比黄伯伯他们自由,是承包了旅游局有合同的规定档口,不敢舍了跑开,就只能忍着,憋着,高兴着在那边一边儿忙活,一边儿掉眼泪。

这都多少个月了?那起先还全国直播呢,消息虽说重复,可也总是能看到点儿消息。

可后来也没人直播了,还有南街那帮全家都该嘎嘣的,说进了禁区家里的爷儿保不准就回不来了!

放他全世界祖宗的大臭屁!咱杆子爷儿的树在这儿呢,根儿在这儿呢!

爷儿指定就没事儿!

可是~还是担心啊!那种抽去脊梁骨,吸了血管里血液那般担心。

顾客吃完刨冰把正要付账,收款的小媳妇一摆手道:“家有喜事儿,今儿不要钱!”

顾客一惊,有些难以置信的问:“什么?”

小媳妇当下就不高兴了,翻了个好大的白眼儿道:“不要钱!不要钱!不要钱儿没听到啊!!”

差点没把顾客撅个大跟头。

看样子,这世上总不能有垄断买卖的,一旦有就总要欺客的。

江鸽子与黄伯伯站在元宝桥头往两岸看。

过去那条又臭又脏的金钱河,而今明净碧绿,从桥上往下看,巴掌大的各色土金鱼儿正在自在的来回游着。

这边没游客,与外面十几万游客拥挤的盛况那就是两个世界,它安静祥和到,能听到头顶树杈的鸟儿在挪窝儿翻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