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他这样的人?

林苑春从来没有这样清晰的看过自己,镜子里的青年,今年二十一岁,出身旧郡,家境平常,性子飞野,成长的生活当中该遇到的不满意,他都有。

然而他是老师了,夹杂在上百位年近半百,头发花白的老先生当中,他是老师了。

一切从他身边路过的人都喊他老师,他能从那些眼神里,看到与演唱会歌迷有所区别的尊重。

他知道,他地位格外不同,有着开派功绩,也称艺术大宗师。

可是,这些有用么?

对于老三巷的街坊,对于离开故乡,情况好了之后回来的家人,对于爷儿,对于小贵人,这些都没什么用处。

他的生活回不来了,因为年少轻狂,家人再也不会用正常的角度去理所当然爱他了。

盥洗室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何明川举着一件半长的,有着绝对裁剪痕迹的改良暗纹袄子说:“春儿,这件衣服我分不清前后,你给我看看呗。”

到了这地儿,林苑春他们才明白爷儿的苦心。

搞艺术的,尤其是表演流,跳舞的也好,弹奏乐器也好,唱歌的也好,这群人是艺术流派里最会打扮,最具有个性的一群。

他们对美学的认知是跟外面的人不一样的,胆大,夸张,精致就是这群人的暗属性,发明流行就是他们的名字。

昨儿一来,评判团队里六十岁的老太太,都要穿着精工细线,撞色大胆的服饰,人家带了一身的荷花属性的银器都不嫌弃碍事儿,指甲长的能在上面画历史长卷。

再想想自己的羊皮大袄,再想想自己的旧围巾,用补丁大袋子卷裹的吃饭家伙……呃,真是一头冷汗。

差点就给故乡丢人了。

他们自然不在意别人的评价,却也不想旁人评论的时说,啊,北燕那群艺术家啊,那就是一群乞丐啊!常辉郡里那些人啊,就是一群乡下力工啊……

恩,伟大的艺术行当,照样不缺嘴损的孙子,林苑春觉着走出来总是没错儿的。

就这遭遇,收集的灵感够他写几首歌儿的了。

他们今天也是一大早起来,按照行李里标示好的第一天,第二天的标记,很认真的打扮自己。

体面,总是没错儿的。

尊重旁人也是尊重自己。

爷儿说的没错。

只是,到底他们还是保持了一些本真,不同于别的艺术家,出来进去都是呼啦啦一群人侍奉照顾,他们三还是习惯自己管自己的,只是这好衣裳,也是忒麻烦了些……

林苑春接过何明川月白色的薄外套,来回看了一会后才失笑:“什么呀!这衣裳就没有前后,你随便穿吧。”

何明川眨巴下眼睛,再次举起这件衣裳前后看了一次,抱怨嘀咕着离开了房间。

老阁莱手表,羽毛坠儿白金链,淡青色的手工编毛衣,知牌运动裤,老正皇的牛皮尖头短靴,豹霸的短风衣……

林苑春慢慢的挽起袖子,从精致的木盒里取出一双薄鹿皮长腕的半指手套给自己套上。

他弹几十斤的铁琵琶,拨弄铁琴弦到双手鲜血淋淋,回头了照样弯腰用廉价的洗洁剂清洗摊子上的碗筷,酒杯,赚上几百文就是快乐的一天儿。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你的双手是需要养护的,是需要保护的……

林苑春将手掌举的很高,来回看着自己的双手。

手套的鹿皮被裘消的很薄,舒展来回不见拉力,却能感受到慎重的保护力量,他被包裹的相当安全。

这双手被上了保险,一只价值五百万贯。

屋外传来礼貌的敲门声。

“几位老师,我们可以进来么?”

林苑春闻言,放下袖子走出盥洗室,笑着来到玄关招呼到:“是蔡主任啊,进来吧。”

他嗓子受过伤,除非在歌曲里撕心裂肺的咆哮,一般说话声调缓慢低沉,不见一丝一毫的烟火气儿。

蔡主任上半身微微弓着,在门口换了鞋,才小心翼翼的用双脚踩到室内的淡蓝色纯毛地毯上。

跟在他身后的那群学生又是一顿激动,呼吸都急促了。

他们颤巍巍的进来,其姿态就如怕惊扰下蛋母鸡一般的加小心。

室内的复式大窗透着中州城的光明,屋内缓慢的放着一首奇异的歌曲。

“你可以向左走,向右走,向前走,不停的走……路过的风光是圆的,生活转呀,转呀,转呀……”

这是林苑春他们私下录的新歌呢。

年轻的学生们激动的难以自持,却因为保密协议而强忍情绪,身体不动,眼珠却在滴溜溜乱转着。

蔡主任惊讶的四下看着,这些年他接待过无数的大师,学生为了觐见偶像,私下会打破头颅的争取随行份额。

然而,那些大师并非表面那般光鲜,他们是人,有人的一切行为,会放屁剔牙,说脏话已经不能算作是缺陷了,因为艺术神经纤细,五大三粗的汉子动不动尖叫晕倒,这也是有的,他们包裹着华丽的皮壳,粉丝与偶像接触,第一重幻灭往往就来自第一次见面。

可这里,干干净净,没有随地丢着的曲谱,没有成堆的啤酒瓶,没有来来去去忙活的服装助理,没有美发师不停发出的尖叫声。

一切都那么干净利落,甚至大厅最吸引人的三角钢琴的琴盖都没有被随意打开。

那些艺术家为了证明什么,总喜欢一进屋,就掀开琴盖,会不会弹,都要大力的按几下解闷子。

何明川坐在地毯上,他打开自己的曲谱口袋,先是对来人笑笑,语气温和的对他们说到:“呦,蔡主任,您随便坐,我们就好。”

说完,他喊了林苑春的名字,还举起自己的右手。

林苑春走过来,拿起桌面上的半指手套帮他带上,还帮他顺手扣好衬衣扣子。

何明川也是举着手来回看着手掌。

身后的邓长农发出一声讥笑,何明川顺手拿了靠背垫,没看的丢了过去。

邓长农接过垫子,好脾气的拍拍,原样放回原地。

为了迎合何明川特有的所谓君子气质,他穿的衣服复古,却总有着莫名其妙的扣子出现在服装上。

林苑春只能无语的帮忙。

蔡主任身边的人莫名的一阵摇摆,呼吸声如海浪轻摆,起起伏伏。

那些大师出行总是有着不一样的派头的,前呼后拥,行,必然就是一个团体。

他们不缺钱,更不缺奢侈与精致。

尤其是有乐器技能的大师,当然,雕刻大师,绘画大师也总是这样儿的。

因为对双手的绝对重视,他们的双手通常都慎重保护起来了。

简而言之,一般情况下他们都不会主动用手指皮肤触碰空气之外的东西,带半指算是对自己不精心的一种表现了。

何明川将昨夜铺好的曲谱收集起来,收拾干净指头之后,这才盘膝坐在地毯上,拿起简陋的早餐,一片碳烤馍馍片问:

“你们吃过午饭了么?”

蔡主任他们一起点头。

“哦,那,那我就先吃了。”

何明川的午饭很简单,馍馍片夹老家带来的咸菜丝,至于大理石茶几上摆着的其它精致菜肴,他只是偶尔才动几筷子。

咸菜是奶奶从老家给他带的,人出门胃口就矫情,他每天都要很认真的吃老家带来的东西,不然肚子总会不踏实。

蔡主任做了片刻,很自然的脱去外衣,于盥洗室清洗好双手之后,回到客厅挽袖拿起筷子,认真的往何明川的饭碗里夹菜,夹肉。

一边夹,他还一边小心翼翼的问:“他们跟我说,您们今天早上把医务助理撵走了?”

何明川闻言愕然,半天儿才开朗的笑着说:“什么啊,蔡主任,我今年才二十出头,要什么医务助理?我们可不是外面的那些老头儿……”

正在拿保养蜡擦琵琶的邓长农没抬头的咳嗽。

何明川呲了一下牙齿,很苦恼的对蔡主任抱怨:“来来去去一群的老~老大师,我压根没认出是哪个,人家跟我打招呼,我只能这样……啊您好,您好?忙呢?呃~真是太苦恼了。”

何明川很苦恼的抱怨着。

蔡主任笑了起来,发自内心的喜欢起这三位来自北燕的艺术家。

怎么说呢,那些大师也许也有过最艰难的岁月,年轻过,贫寒过,追求过。

可成名之后,他们的性格总会因为生活加上了更多奇怪的东西,最后年老,就成了古怪的果实。

简称,大部分都惯坏了。

更何况,这是千里迢迢来决定中州艺术生的命运,中州自然是要倾尽全力招待的。

艺术招待这边,给大师们准备的屋子,都是按照团体配置来的,上下三层的独立复式小楼,二十四小时厨师,营养师,专业的管家,随叫随到的医生,还有保护警卫……

力求他们心情美好,手指放宽,能够给中州留下更多的艺术火苗。

可这三位,除了厨师,还有必要的警卫,人家压根自给自足,那些得了大师病的病人身上有的一切毛病,他们都没有。

二十多岁年轻人该有的,热情,简单,可爱,健康,爽朗,他们一样不缺。

年少成名,能够保护好自己的生活,保持纯粹的大师真的是不多了。

三人坦坦荡荡说来就来了,不带助理,不带学徒,不带杂事侍从……三个大师才占据了一套屋子,还自给自足,从不给招待方面找一丝半点的麻烦。

光是这一点美德就值得赞颂了。

想到这里,蔡主任胆子也大了起来,他看看表情急迫,已经激动的开始默默流泪的几位学生。

试探着跟何明川说:“何老师?”

何明川咽下食物,喝了水,清理完口腔之后才认真的回话到:“您说,蔡老师。”

啊,怎么敢在这样的人面前自称老师啊。

第130章

蔡副主任表情紧张的摆手。

被大宗师称呼为老师,这, 何德何能, 如何敢当?

“不是老师,我就是个小小的后勤主任,呃, 副主任。可不敢这样喊。”

何明川被他的紧张劲儿惊了一下, 就笑了起来, 还拍着他的肩膀说:“嘿!老哥儿, 别紧张啊, 副主任就副主任,我知道了,您说,什么事儿?”

蔡副主任依旧认真, 他认真的说:“虽然这样说有些不识抬举,可是您是宗师呢, 我就是这个。”

他举起小拇指头,用手指卡住最后一节的三分之一道:“您也不能对我用您,不然明儿出去, 我这饭碗……呵呵……”

这群中州人总是规矩多的。

何明川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所以, 他不可以随便用您了?

他加了一些小心问:“那按照您,你的意思,我跟什么人可以用您?”

蔡副主任倒是很理解他的想法, 无论如何也都是这个岁数的年轻人啊。

然而他想到何明川他们的艺术地位,最后也只能脸上带出一丝古怪勃然之笑道:“嗨~您就是跟我们皇家第一艺术学校的校长交谈,也可以你来你去的……哈!

校长先生也没有开一派先河,造出一个三巷民谣的流派……还有,我老家就是个破巷子,您住的地方,他们都称为圣地了,我学校那些学生见天儿念叨,此生要去朝圣去呢……嘿嘿……还挺有意思的哈。”

蔡副主任的声音,越说就越飘。

他不可思议的想着这三位的年纪,又是羡慕,又真诚的嫉妒。

听他这样说,何明川也只能随着他古怪的笑声,嘀咕了一句:

“破地方规矩忒多。”

邓长农只好又咳嗽一声。

蔡副主任没听明白常辉郡巷里土话,只好认真问:“您说什么?”

何明川拍拍手上的馒头碎,无奈的回答:“没什么,是你刚才想跟我说什么。”

“哦,哦!是这样,三位老师,给您们添些小麻烦,是我们学校的这些学生,想求几个签名来的。”

嗨,当什么事儿呢。

何明川他们向来对歌迷好,听到是自己的歌迷,就态度更好的抬头笑,还对他们摆手到:“是我们的歌迷啊?真的么?”

几个学生崽点头如捣蒜。

其实真的论年纪,他们每个都要比何明川他们大上个几岁。

没办法,民传的道路向来就是捷径,起步就是直接学徒。

只可惜,这一国九州,民间传承到底是少之又少的。

他们聚拢起来,拿出新买的签名本子,虔诚的捧到偶像面前。

利落的给几个学生签了名,他们还跟学生们照了合影。

都是年纪不大的年轻人,出于对学院派的好奇,何明川他们也多问了几句。

这才知道,真正的音乐求学道路并不简单,即便你有绝对的天份,国家愿意支付补助银子之外,找经纪人公司,靠家里补助考学,或背后有个财主资助,才是大部分音乐生步入殿堂必须要走的道路。

邓长农听完叹息:“那确实是挺苦的哈。”

没走上社会,就卖身了。

蔡主任听完,愕然的回了一句:“怎么会呢,邓老师,这个规矩不适用我们第一学校的学生,我们这里都是国补生,他们随便找个工作室打零工一个月都有二十几贯,他们说的艰难,要从第三学校开始数,民补自费生都是从那个地方开始的,这个您们竟不知道么?”

何明川点点头,他不知道啊!好奇怪了,谁规定的,他就必须要知道这些东西的?

一个小方脸的学生连连点头道:“对呀,对呀!我也是第三年才知道的,我们学校一年的各种费合起来大概有三百多贯,毕竟大师课收费高喽,像是您们这样的宗师课,国家只贴补一半,我们听课都不免费呢!

好在,我们第一学校的学生找工作容易些,民补生找工作,就只能打零工喽。他们一年的学费乱七八糟算下来也得二百多贯,很辛苦的!有时候我们也纳闷,天份没那么好,杂鱼一样的人,凭着爱好就这样走下去,到底是不是长远的事儿……”

侃侃而谈的学生崽身后传来一声悠悠的讥讽:“问题是那些杂鱼长相好看,每年都泡光我们漂亮的学妹与小学弟,你怎么不说?”

“……我,我这不是还没来得及说么?再说老师们才不想知道这个!你干嘛提这个……”

看他们有吵起来的趋势,林苑春他们只好岔开话题问:

“你们第一校国补生比例是多少?“

“老师,凡举第一的学校,是没有国补民补生比例的,我们学校必然是百分百国补,从第二学校开始才会有民补,可是第二校只对贵族补,大概百分之十到十五吧,他们有个音乐鉴赏科,专门收这类学生,呼……那些学生很厉害的,家里有钱,有闲,全世界到处跑着,音乐见识,素养不比我们差多少,虽然并不会什么表演技能,可是他们对我们未来的音乐道路,是有促进力量的,所以也该尊重他们,尤其是那些批评家……”

学生们的话总是透着一份儿天真,然而这毕竟是皇家艺术第一学校的学生,从话说的底气就能看出来,这群孩子有着十足的傲气以及修养。

此时,室外远远的传来各种吊嗓子的声音,还有多重建筑也隔绝不掉的高音花腔,当这些声音夹杂着袭来,屋里人才想起,在座的这三位,虽然缺乏了某些规矩知识,然而他们却是掌握命运的那一群人呢。

如今惯熟了,就有学生笑嘻嘻的说:“要是明年我入行考试,能遇到您们评判就好了,嘻~我想老师们一定会给我一个通过的……哎呀,蔡副主任,玩笑,您没听出来我在开玩笑么?”

蔡副主任打了他的脑壳,毫不客气的泼凉水道:“没有!就不要妄想了,你们会遭遇最严酷的考试,会放在评判的最后一天,会在评判老师精神最疲累的时候,将你们摆上桌子宰……”

学生们一片哀嚎,正嚎着呢,屋外又传来敲门声。

没多久,蔡副主任带进一个穿着类似于地球大学生毕业的学士袍的人进了屋子。

这人的袍子红,是很威严的那种暗红,发血赫,深沉而又严肃,他腰部丝带上还扣着一个铜牌子,上面红艳艳凸出四个大字儿。

一等监学!

一见到这位,本来放松的学生便集体站立,鞠躬喊到:“大监学好!”

几乎每个学校都不缺这种讨厌家伙,教育部派到各学校的大监学,他们的职责就是给各学校找麻烦的。

所以这位四十来岁的人一进屋子,便习惯使然的批判了一句:“真是太失礼了!在大宗师面前嘻嘻哈哈,简直丢了中州高等学府……”

学生们诚惶诚恐的摇摆起来,就连蔡副主任的表情都有些不好了。

何明川他们当然见过监学,就是再垃圾的企业学校,也少不得监学。

就像等了一辈子一般,总算是抓到报复的机会了。

邓长农举起手高声道:“喂~我说这位先生?我也只有二十多岁,严肃只会令我心情烦闷,一会我心情不好,胡乱评判起来,就是中州吃亏了~您说呢?”

大监学脸上一窘,终于扯出一丝别扭的笑容,也是半弯腰的对何明川他们道:“几位老师好!请允许我介绍自己,敝姓端,端方的端,我在中州各大高校任监学一职。”

何明川眨巴下眼睛说:“哦~然后呢?”

这位依旧是严肃鞠躬状:“很抱歉,才将接到教育厅的新通知,燕的两位民乐大师,因为一些其它原因无法按时到达中州,所以他们派我来与诸位老师协商一下,能否从现代音乐组,调到民乐组呢?毕竟三位都是正统民科出身,再没有比您们更加合适不过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