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是……”他不敢置信地退了一步。他明明记得自己将人扔下了山崖的,那山崖削立如壁,断无可能容人落足,便是轻功盖世的人只怕也难已生还,她怎可能……

第一章 天彻山庄(4)

梅六嘻地一笑,跟着上前两步,讽刺道:“崖下白骨累累,总管不知诱骗过多少无知孩童上山顶聊天,不怪记不得奴家。不过,奴家可是将总管牢牢刻记在心中,无日不敢或忘。”

随着她的逼近,林总管感到有浓烈的杀气迎面扑来,心中不由一懔,忙暗自提气戒备,眼角余光则不着痕迹地扫向四周,这时才发现两人所停之处竟是廊道拐角,既避开了门房那边的视线,在这个时段又轻易无人经过,显然是对方算计好的,不免对青歌重新评估。

“原来姑娘是来寻仇的。敢孤身独闯天彻庄,这一份勇气倒是可嘉。”他沉声道,掌中已蓄积好劲气,伺机待发。“不过,姑娘未免小瞧天彻庄,小瞧老夫了。”语罢,正要出手攻对方一个出其不意,突觉脖子一紧,眼睛蓦然突出,刚刚抬起的手颓然垂下。

梅六拿出丝帕,仔细地擦拭手上细如发丝的黑线,然后将之重新拢入发中,方才看向仍站立着,眼中还残留着不敢置信的林总管,温柔地笑道:“有劳总管费心,不过奴家从不会小瞧对手。”

没有等到回答,她转身而去。昏暗的廊灯下,隐约可以见到呆站着一动也不动的林总管脖颈上缓缓渗出一圈鲜血,顺着皮肤的皱褶往下滑落。

原来梅六自知凭武功无法悄无声息地杀掉林总管,因此在大门口经过他身边时,刻意停留片刻,借风拂起发丝的当儿,将藏在发中的软丝缠上他的脖子,只待需要时收束便是。软丝轻柔如发,却又质韧难断,是杀人的利器,细细一根便能切断人骨,何况是脆弱的脖子。她学不来罗刹夫人媚惑人心的本事,这软丝才是她在女儿楼生存下去的绝招。

******

罗刹夫人……问剑斋……

梅六隐身在一座阁楼的二楼窗内,看着山庄四起的火势,脑子里突然浮起问剑斋所在之地那一片焦土,按在窗棂上的手不由一紧,只听咯地一声轻响,红木的雕花窗棂竟被她生生掰下一块来。

数年前,她按着那人给的地址寻到梧阳问剑斋,看到的却是断垣残瓦,尽是火烧过的痕迹。那时她才知,就在他们相识的那一年,问剑斋遭人血洗,无一活口。

她不相信那个颜如春花的俊美少年不在了,就如不肯相信娇憨可爱的小汤圆躺在了泥土之下一样,所以在龙一受命于长安建立情报点的时候,主动请缨挑起桑晴苑红牌阿姑的大梁。桑晴苑在南湖,而南湖又是他们初见之地,她总是希望,有一天能等到他重返旧地,让她履行她曾经许下的誓约。她也总是盼望着,小汤圆会回到长安那座她们共同生活了半年的蛇宅寻找她。

只是,终究空等……

深吸口气,她将胸腔中翻涌的情绪压下,专心留意庄子里的情况以及黑衣护卫奔跑的方向。叫喊声此起彼伏,猝不及防的人们惊惶失措地端着水救火,虽然细雨仍在下,却浇不灭灯油引燃的熊熊火势。她之前花了近一个时辰将天彻庄所储存的灯油烧到庄子四角的建筑物上,待庄子里的人发现林总管的尸体,开始大肆搜查她的时候,从容地引燃了火。

她只想引起骚乱,并没想伤害无辜的人,因为害怕会误伤有可能仍活着的小汤圆。

庄子里的人都出来了,除了救火的,以及四处搜索她的人,其余皆往庄子中央最大的广场聚集,广场周围有黑衣护卫严密防守。

如果小汤圆仍在,最大的可能便是在这些人当中吧。梅六暗忖,在见到一队黑衣人往自己这个方向奔来时,果断从窗口跃了出去,随手敲晕一个落单的黑衣人,绑了塞进假山缝隙中,套上他的衣服,往广场直奔而去。却在快到达广场时,又弄了套庄内丫头的衣服换上,然后顺势被慌乱的人潮挤了进去。

站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她不着痕迹地在四周的面孔中寻找着印象中的面容,连防守的黑衣人都不漏过。只是黑衣人皆为男性,让她心中的希望又小了许多。当年天彻庄收那么多弟子,真正意图究竟为何,她至今仍思无所得。若真像传言所说的那样是为庄主寻找传递衣钵的关门弟子,那么最终胜出的人是谁,而其他人的下场又是什么,这些她怎么都查不出来。只是当年落下山崖醒来时见到的白骨,让她有所猜想,但那样的可能性是她最不愿承认的。

第一章 天彻山庄(5)

就在梅六茫无目标地在人丛中寻找着当年那个圆滚滚的身影时,天彻庄一座由森冷的岩石砌成院墙与房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院子里,一个圆脸少女正散着发穿着宽松的袍子盘腿坐在房中逗弄一条两倍拇指粗两尺长通体碧绿隐隐泛着金芒的小蛇。

“你说你怎么就知道变颜色,不知道长个子呢。”她点着小蛇头顶冒出一小截的白色小角,不满意地教训。刚捡来时还是惹人爱的金色,哪知慢慢地竟然褪成了白色,就在她以为它生病急得不得了的时候,又慢慢变成了红色,后来再变色,她就淡定了。只是十分之疑惑,这倒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小蛇仿佛听得懂人话,身子扭啊扭地蹭着那根点它的手指。

“你撒娇也没用,老实交待,你跟子万那家伙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少女哼了声,抽同被缠住的手指又去点那小小的骨角,碎碎念个不停,“你个没良心的,你说我养你这么大我容易吗?每天都要藏着掖着,害怕被人瞧了去……”

正当小碧蛇被念得耷拉下脑袋时,门外突然响起一个低喑的男子声音,“少主,有人闯庄,林总管被杀。”

“是什么人?”少女眼睛一亮,赫地从榻上跳下来,趿拉着鞋子就往外走,丝毫不掩饰自己语气里的兴奋,哪里有半分为林总管的死不悦。小碧蛇由专宠到被冷落不过片刻的事,顿时由假的低头认罪到真的垂头丧气,在少女打开门的瞬间不甘不愿地缩进了她的衣袖,而少女的神色也一敛,变得冷傲之极。

“回少主,看门的小虎子说林总管曾亲自出门迎接一个叫长安青歌的女子。”门外立着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见少女出来,赶紧低下头恭敬地道。

“长安青歌?”少女觉得这名字怎么听怎么耳熟,走了几步突然啊地一声停了下来,接着扭头就往回走,冷肃地命令:“给我换衣服。”

她话音未落,原来还空无一人的院落房屋仿佛变戏法一般平空冒出许多人来,准备衣服的准备衣服,拿鞋袜的拿鞋袜,伺候妆容的伺候妆容,还有端水擦脸手,梳发拿配剑的……只是眨眼的功夫,少女便妆束一新,换下闲适却稍嫌森冷的青色柔软袍子,成为惯常走江湖的娇俏模样,只是眉宇间仍残存着淡淡的冷意。

她走到廊下,有丫头给她系上火红的披风,又理了理她梳得整齐的双螺髻。她目光越过除了冷硬石头外别无它物的院子,看向火光传来的方向,皱眉问:“她为何要杀林总管?”

“属下未曾探查到,请少主责罚。”那黑衣男子应,说这句话时,看似语气不变,垂在腿侧的手却在隐隐颤抖。

少女淡淡看了他一眼,接过丫环递上的包袱与双剑背好,才道:“下次回来时,我要东边儿那贱人跪在我脚下。”

这算是以功恕罪了。黑衣男子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应是,与其他人一起看着披着火红披风的少女像朵夏日开得最艳的榴花般飘进夜色中,都不由暗自松口气。

虽然这个院子里的人都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但是面对少女的狠辣以及狡诈手段仍感到战战兢兢,也难怪她能成少主,而他们只能听命于她,甚至于连生死都操纵在她手中了。如今整个天彻庄,除了庄主外,也就只有住在东边的夏候衡还能勉强与她对抗。如今看来,这个日子也不长了。

且不管这些人如何想,只说少女在赶往广场时一连数次提速,却终究晚了一步,等她抵达时,梅六已被捉住,而捉她的为首之人正是少女的夙敌夏候衡。

看着将梅六牢牢綑扎住的银色蚕丝网以及夏候衡那张洋洋得意的脸,少女眼中闪过一抹厉色,而后转归平静。心思转动间,她悄然退后,隐住了身形。

第二章 似真似假(1)

人群中并不见庄主魏怀远,少女毫不迟疑地转身,往庄主的书房走去。

沿路上可见到四处搜查的黑衣护卫以及拎着水桶端着水盆火烧火燎跑来跑去的家仆,每个人在看到她时都远远地弯下腰喊少主,她并不理睬,快步走进防守加强的书房院落。

魏怀远显然发过好大一顿脾气,护卫正在收拾地上茶杯的碎片,庄子里地位超然的几个顶尖高手都聚在了这里。大约是过了太久安逸日子,突然有人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挑衅,让他们都有些措手不及,甚而恼怒吧。

少女走进去时,他们都自恃身份,坐在那里没有动弹,有两个还倚老卖老地打趣她。

“丫头,这才回来多久,又要出去?”

“你这老儿就不懂了吧,黑宇殿如今正处危难之中,鹤儿这时若伴在那黑宇老怪身边,日后必得重用。”

“哈哈哈哈,你以为那黑宇老怪真个神通广大,在里外夹击下还能翻身?”

“那可难说……”

两人张狂的笑声在安静的屋内显得异常突兀,少女却只是冷冷看他们一眼,不屑地道:“你们也配谈他?”言语间竟是丝毫不给他们面子。

笑声嘎然而止,两个老者脸色一变,正要发作,已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先他们一步喝道:“鹤儿,不得无礼,还不快向两位伯伯道歉!”魏怀远面白无须,喝已六十好几,看上去却像是四十许人,一双凤眼似睁非睁,尾角上挑,可以想见年轻时必也是阴柔美男子一个。

那叫鹤儿的少女不高兴地哼了一声,虽然没真如言道歉,但也不再说出更难听的话。

“你来此有何事?”魏怀远微皱眉,不过并没强迫她,只是转开话题。

“女儿特来请义父放了今夜纵火之人。”鹤儿弯腰行了个礼,道。

“小孩子懂什么,林总管可是死在那个女人手下,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放了?”

“正是,天彻庄遭人纵火,若不严惩,如何向庄内众人交待,如何面对武林同道?”

“莫非是因为捉住贼女的是衡儿,所以才有此无理要求?”

“丫头,那可就是你不对了。你跟衡儿斗归斗,但在这关系到庄子安危利益之事上面可不能糊涂。”

那两个老者一听少女的要求,满腔的不悦当即有了发泄之处,你一言我一语地试图挑起其他人心中的怀疑和不满。少女却看也不看他们,只是安静地等着魏怀远的回答,圆圆的小脸上毫不掩饰睥睨众人的傲气。

“鹤儿,这事你就别管了。”直到其他人的议论慢慢停下,魏怀远才淡淡道,一句话便断了少女的念头。刚才接到夏候衡捉获贼人的消息,纪鹤便来要求放人,两人自八九岁便斗起,为排名先后斗,为少主之位斗,为进黑宇殿斗……因此当纪鹤一提这要求,也难免让人往两人争斗上猜想。

听到他这样说,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当即就有人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纪鹤昂然立于屋中,并没有因为此话而露出挫败的神色,微扬的小下巴一如之前的骄傲以及让人不解的……自信。

“禀义父,她是黑宇殿女儿楼的人。”她微扬声音压下周遭的嗤笑,说出自己请求放人的原因。

仿佛被丢下一个闷雷,四周瞬间安静下来,魏怀远本来半阖的眼蓦然睁开,精光迸射,屋子里的气压直降。

“天彻庄与黑宇殿互为盟友,此次黑宇殿遭难,我等措手不及,未能及时前往相助,虽是我天彻庄过失,但黑宇殿竟然如此牵怒,未免欺人太甚!”他沉声道,语气冷寒,显然怒极。

“义父息怒,孩儿倒认为,这事应与黑宇殿无关。”不等其他人说出附和的话,纪鹤踏前一步,抢先道。

第二章 似真似假(2)

“鹤儿,你可不能因为在黑宇殿呆了几年,便忘记谁才是真正于你有恩的人,做出吃里爬外的事来。”几次刻意的嘲讽挑拨都被对方忽视了,老者之一有火无处发,于是冷笑道。

“谁都可以于我有恩,就是你石老不会,所以闭上你的嘴,本姑娘还轮不到你这老匹夫来教训。”纪鹤毫不客气地道,眼中满是轻蔑。

“你……”石老勃然大怒,气得胡子直哆嗦。

然而纪鹤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转头看向魏怀远,“义父,黑宇殿如今自顾不暇,怎么可能再来招惹咱们,更遑论只派一个女子来。别说根基深厚的黑宇殿,便是我天彻庄遭遇这样的内忧外患,也不会沦落到只有一人可用的地步。六……青歌她此来,只怕是为的私事。”差点喊出六姐,纪鹤背上不由冒了一层冷汗。

“那依你之意,因为是黑宇殿的人,她杀人放火之事便不再追究了?”魏怀远沉声问。

“义父三思。”纪鹤从容而谈,“且不说黑宇殿只是表面上看似岌岌可危,实则未动筋骨。黑宇殿主以及女儿楼主都是护短之人,便是理亏在先,也不会眼睁睁看着手下之人被囚杀而无动于衷。何况女儿楼中诸女感情极深,其中云二嫁的青夷山城,白三嫁的卿家,燕九嫁的阴极皇朝,只是这三大势力便不是我天彻庄能够独立相抗的,若是害了青歌,只怕会后患无穷。”

此一番话出,在场之人都微微变色。若是之前不知青歌是女儿楼的人,杀了便是杀了,如今要再下手的话,却不得不多想想了。

“你说女儿楼诸人感情极深……这其中也包括鹤儿你吗?”良久,魏怀远开口,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

纪鹤扬唇一笑,说不出的孤冷自傲,“女儿既是楼中十三人之一,这姐妹情深自然是要的。所以梅六遇难,纪十得知,怎么都要拼死相救才是,哪怕是只身闯虎穴也在所不辞。”她说此话时语气森然,便是在场这些见惯风浪已然成精的老人听着也不由心中一阵的不自在。

“哈哈哈哈……好!义父便成全你的姐妹情深!”魏怀远闻言不怒反笑,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纪鹤闻言神色不显喜怒,没有立即道谢离开,而是继续道:“我便是神通广大,收到梅六被俘的消息加上日夜兼程赶到,至少也要三五日的功夫。想来在这之前,足够义父问出她来找我庄麻烦的原因了。”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是一件与己不相干的事。

直到此刻,魏怀远的眼中才真正露出笑意,显然对她的表现很满意,因此她对诸老的无礼也不再放在心上,反而以之取笑。

“行了,知道你这丫头鬼灵精怪的,滚滚滚……免得留在这里惹叔叔伯伯们生气!”

纪鹤抿唇而笑,脸上酒窝隐现,终于有些小女儿的娇样,微微一欠身,“那女儿走了,义父保重身体,等外间事一了,孩儿即刻回来尽孝膝下。”

“就会在我跟前装乖,快走快走!”魏怀远直摆手,虽然一副恨不得她马上滚出去的样子,脸上的愉悦却是掩饰也掩饰不住。

纪鹤又弯腰行了一礼,才退出去。

她一离开,魏怀远脸上丰富的神色瞬间敛去,平静无波地端起丫头新沏上的茶,慢吞吞地啜饮。

“怀远,你看你宠得这丫头傲得都快飞上天了,眼里哪还有我们这些尊长!”石老忍不住抱怨。

“活该,明知那丫头是这么个脾气,除了怀远谁的面子都不卖,偏还要去招惹,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是什么。”一个从开始便沉默不语的老者开口,不客气地道。

石老气得直吹胡子,另一个人忙打圆场,笑道:“你气什么?怀远要的就是她这个脾气,越张狂越好。要真是个知礼柔顺的,这去黑宇殿的事还轮不到她了。”他一边说一边示意旁边魏怀远接他的话。

魏怀远却只是笑而不语,悠闲地喝着茶。

******

在身周的人突然散开,一张大网无声无息落下的时候,梅六就知道自己太过大意了。罩住她的网越动收得越紧,连最锋利的柔丝也切割不断,她索性放弃挣扎,冷静地等待脱身之机。

“你好大的胆子!”一个身姿苗条穿着黑色劲装的女子分开黑衣护卫走进来,在梅六面前蹲下,一双妩媚的狐眼在灯火照射下闪烁着凶厉的光芒。她用匕首挑起梅六的下巴,看了两眼,不屑地道:“长安名妓,不过如此!”说着,用匕首侧面拍了拍眼前嫩白的脸,哼笑道:“说吧,你的同伙儿在哪?为何杀林总管,为何放火烧我天彻庄?”

第二章 似真似假(3)

“那老贼欲图害我,我取他狗命有何不可?”梅六瞥了眼在火把下反射着森森寒光的匕首,唇角浮起一抹讥诮的笑,“至于放火,你不妨将那当成奴家的一个小小爱好……”说到这儿,她轻轻笑出声来,明明是被绑缚在地,却丝毫看不出阶下之囚的狼狈。

黑衣女子眼中露出嗜血的光芒,手上匕首微转,便在梅六的脸上拉下了一道寸许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从白嫩的肌肤上缓缓滑下,别有一番妖艳风情。

“别给姑娘我来这一套,说,你的同伙儿在哪里?”随着不耐的语调,一根带着薄薄茧子略显粗糙的手指抹过伤口,而后蓦然加压。

梅六感到脸上刺痛传来,心口不由一紧,脸上却越发显得灿烂。

“只是我一人便令尔等惶惶如丧家之犬,若再多几个,只怕你这小小的天彻庄招待不来。”

黑衣女子眸光一凌,脸上露出怒色,冷笑道:“倒是伶牙俐口,你不肯说,姑娘我便成全你,以后也不必说了。”语罢,突然抬手捏住梅六的下巴,便欲将匕首插进她嘴里搅烂她的舌头。

梅六故意激怒她,等着的就是对方失去理智的这一刻,正要气贯发中柔丝,将之击杀,偏在这时,突然从侧旁伸过一只手握住黑衣女子的手腕,阻止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黑衣女子显然没想到有人敢这样强硬地阻止自己,正要发作,一转头看到来人,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代而毕恭毕敬。

“白老!”

“庄主有令,将她押到石牢,他要亲自审问。”白老鹤发童颜,正是之前与魏怀远等人呆在书房的众老之一。他行事沉稳,加之为人寡言少语,因此也最得庄主信任。

黑衣女子心中不甘,脸上却不敢表露出分毫,只是起身恭恭敬敬地应了。

白老放开她的手,眯着眼神色莫测地上下打量着梅六,似乎欲从她身上找出点什么似的。梅六被他的目光看得寒毛直竖,庆幸刚才没有出手,否则逃生的唯一凭恃只怕就要暴露了。

“在问出她的来历意图之前,别把人弄废了!”白老看着黑衣女子让人将梅六押往石牢的时候,又淡淡地嘱咐了一句。

他说的虽然轻描淡写,黑衣女子却不敢不放在心上,知道他这是防着自己在梅六身上泄忿,把人整残。虽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看重这令天彻庄颜面大失的女人,但也确实没胆违令依着心意乱来。为免自己见血失控,所以她一将梅六扔给石牢的牢头,便将这事抛在了脑后,径自躲在自己的地盘寻欢作乐,不理外间事。因此在得知梅六被人劫走的消息,已经是十日后,那时想要再追却已失去了线索。

******

梅六受了三日的鞭刑,虽不伤筋骨,不残手足,但新伤压旧伤,也让她大感吃不消。间中庄主魏怀远以及几个老头轮流来审问她,加上一直被铁索离地吊着,她就算有柔丝暗技,也找不到机会出手。

对于他们的问题,她每天都在换说法,就是没提小汤圆的事,她害怕万一小汤圆还活着,会被自己牵累。她已经渐渐感到有些绝望,她不知道再要怎么做才能找到小汤圆。

问不出什么来,那些人越恼,鞭打得越狠。她其实不太明白堂堂的天彻庄怎么会仁善到除了鞭刑外不用其它更残酷的刑讯手段,不过就算是这样,她也有些撑不住了。疼痛,失血,被吊失去知觉的双手,以及发烧,让她无法再一直保持清醒,迷糊昏沉的时间越来越长。

她总是在做梦,有的时候鞭子落在身上时,她也仍然在做梦。她梦到满山满野的花,像樱花,又像是杏花,梦到白马金鞍的少年郎,梦到梳着双鬟簪着杏花的胖丫儿……那个时候她才知道原来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美好,原来她也曾经那么幸福过,原来那时候一心想要过上的日子并不是想的那样美好。可是一切都晚了,晚了……

有人在用温热的湿布巾给她擦拭脸和身子,然后轻柔地碰触身上传来疼痛的地方,带着沁凉的感觉,缓解了她身上烧灼般的疼痛,也碰散了她的梦境。痒痛难当的手腕被力度适中地按摩着,伴着一个不停叨唠着的声音。

“六姐,你可要好好的啊!”

“六姐,你真是笨死了,一个人跑去天彻庄干什么?”

“六姐,你还不醒来,我就带你找大姐大姐夫去,看大姐饶不饶你……”

翻来覆去都是这些话,她就算是昏迷中也听得烦了,不由得一个巴掌拍了出去,耳边立即响起一声惊叫,接着是充满惊喜地呼喊。

“六姐!六姐!六姐……”一声接着一声,最终由开始的激动变成颓丧疑惑,“究竟有没有醒啊?”

喊六姐喊得这么甜,又这么啰嗦的,除了那个喜欢美人的纪小十,再不会有别人了。为了印证自己猜测,她抵抗着难以忍受的昏沉,缓缓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第二章 似真似假(4)

适应过最初的模糊,一张熟悉的圆润小脸在视线中渐渐变得清晰,那向来喜笑颜开的眉眼此时正不适宜地纠结在一起,让梅六感到极为想笑。肉呼呼的婴儿肥,乌黑纯净的大眼睛,不是纪十是谁。

“咦,六姐六姐,你终于醒了!”见到她睁开眼睛,纪十先是一愣,而后大喜,激动地扑了上来。

梅六心中叫糟,想要躲开,却扯动伤口,痛得她倒抽一口气,还没缓过来,又是一声闷哼,被纪十抱了个结结实实。

“纪小十,给姑奶奶滚开!”她浑身的伤像是都裂开了,疼得她呲牙咧嘴,差点背过气去,忍不住咬牙恨声大吼。

虽然吼出的声音虚弱而嘶哑,并没有预想中的气势,却并不防碍传进高兴得忘形的纪十耳中。纪十顿时反应过来自己闯祸了,不由悄悄吐了下舌头,转身便溜。

“臭丫头,有种别让我逮到!”见她跑得兔子还快,梅六拿她无法,气得直捶床,垂眼看到自己身上白色的里衣上渗出隐隐的红色,显然伤处真的裂开了,不由无奈之极。那丫头总是贪恋人的体温,无论男女,但凡入了她眼的,没有一个能逃出她的搂抱。当然,冷面冷心杀伐决断的大姐是个例外。

目光从开着的门慢慢移向四周,发现屋内只有简单的桌椅,窗子外传来喧闹的人声,似乎是一个客栈。梅六看着屋顶的梁木,缓缓平静下来,脑中浮出一连串的问题。

这是什么地方?是纪十救她出来的吗?纪十又是怎么知道她被困天彻庄?

自从去年纪十和白三一起去西南青夷山城救云二差点着了山城主人乾白的诱敌之计,铩羽而逃,之后虽然知道她一直赖在喜好男风的子万身边,这期间也没少收到与她有关的消息,却是有足足一年多没再碰过面。小十喜欢美男,一见到便忍不住要黏上去,但是这种喜欢往往不长久,一旦厌倦转身便走。如今看到她脸上并没有为情所困的样子,难道她对子万其实并没像传言说的那样动了心?

正胡思乱想中,原本逃得无影无踪的纪十又小心翼翼地从门边探进头来,见到梅六敏锐地将目光射向自己,顿时一缩头,但很快又陪着笑走了出来,手中端着一碗药。

“六姐,我可没跑,我这是给你端药去哩。”她嘻嘻笑着。“来,我喂你喝……别怕,不苦的。”她压根不给梅六说话的机会,一走进来边说话边就扶起梅六,开始喂药。

哄小孩儿呢。梅六白了她一眼,乖乖将药喝了下去,想着待会儿跟她算帐,哪知药下肚没多久,眼皮就开始发沉。

“六姐,你受伤不清,可不能再激动。”迷迷糊糊间似乎听到纪十在嘀咕,却也不是特别肯定,只是有些懊恼不小心又着了臭丫头的道儿。

再醒来时窗口有金黄色的夕阳透入,人觉得说不出的清爽,显然纪十已经重新给她处理过了身上的伤。

“六姐,你一个人跑到天彻庄去做什么呀?”屋子里突然响起纪十的说话声,梅六这才发觉她坐在桌边,手里拿着块木头在刻着什么,说话时头也没抬起。

“找人。”沉默了一下,梅六才回答。在女儿楼中,彼此之间常常是自觉避免问及别人私事的,因此她有些意外。

“找人?”纪十似乎有些惊讶,抬头看了她一眼,才哈哈笑道:“六姐你真笨,在找人上还有谁比得上咱们女儿楼的?”

梅六抿了下唇,垂下眼,淡淡道:“她原本是在天彻庄的,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在这个话题上她没有任何开玩笑的心情。

“哦?”纪十显然很感兴趣,停下了手上的活儿,“他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儿,你仔细说说,我帮你找。”

梅六摇了摇头,“这事我自己会解决,你不必牵扯进来。”怕纪十再追问,她转了话题,“对了,是你救我出来的?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天彻庄?”

纪十嘻嘻笑了两声,才扬了扬小下巴,一脸得意洋洋地道:“自然是有人传消息给我的。六姐儿不知道我就是被天彻庄送到黑宇殿的吗?就跟大姐,小阿九一样。”

梅六一惊想要坐起,却扯到伤口,疼得她不得不又老老实实躺下。她一直知道女儿楼的姐妹并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是从小在黑宇殿长大,从战阁受训出来,但是她却怎么也没想到纪十竟然是天彻庄的人。对于自己的来历,各人素来都不太谈及,没想到这倒让她错过了许多事。

“天彻庄里我也有认识的人,所以我帮你打探,可比你自己去容易许多。”纪十仿佛一点儿也不担心梅六会因她的来历而心生隔阖,继续道。

第二章 似真似假(5)

梅六被说得心思一动,不由凝神打量纪十,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只觉竟是与记忆中的小汤圆有几分相似。

“她叫小汤圆……”她缓缓道来,一边说一边留意纪十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