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庄主觉得最后谁能脱颖而出?”李先生的眼睛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笑问。

庄主沉吟片刻,虚指点了下小汤圆住的房间,“那个大头女娃娃不错。”他这个不错自然包括了平日训练的情况,昨日现场杀戮时的反应和手法,以及今早大头娃娃与另外一个女娃的对话。

“那个孩子是不错,可惜……”李先生自然也注意到了反应机灵的小汤圆,闻言赞同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叹了口气。

庄主长眸微眯,内中射出税利的光芒。他知道李先生说的可惜是什么,那个女娃娃身边有一个比她大的孩子照顾依赖着,这样不仅有碍于对她心性的锻炼,也为她留下了一个弱点,只要那个大的孩子一天在,她就一天不能成长为自己所需要的样子。

“既然是障碍,那便除掉。”他冷酷地道,说着转向总管,“这事你去办。”

“是。”总管应了声,脸色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自己即将做的事不过是拍死一只蚊子而已。

第五章 年龄的问题(5)

梅干菜正在扫院子里落下的叶子,总管突然派人来叫她。她利落地将扫好的树叶推到大树根部,才洗干净手跟来叫她的那个人往院子外走去。

天彻庄很大,梅干菜自进来后,只在弟子园和杂役院这两处地方打转,至于其他地方,没有允许是不能乱走的。便是练功场,因着离弟子园极近,她也只是偷偷地去,其间被抓到过几次,被骂得很惨。

跟在那来叫她的人身后左转右转,梅干菜终于有机会将自己以后会呆很久的地方仔细看个够,只觉得雕梁画栋鳞次栉比,绿树鲜花假山流水,一切美好得如同仙境一样。

最初的兴奋劲过后,梅干菜突然发觉两人越走越偏僻,越走人越少,再过一会儿竟是连一个人也遇不到了,心里不由有些疑惑,忍不住开口问引路的人。

“阿叔,你知道总管为啥叫我啊?”

“到了便知。”那人头也不回地答应,声音冷漠。

前面渐渐的没了房子,只有一条石阶蜿蜒向上,周围都是茂密的松树。梅干菜跟得气喘吁吁,却还是不死心地问:“阿叔,总管究竟在哪里啊?”怎么好端端地屋子不呆,跑到这后山来?

“你话太多了!”那人不答,只是冷冷地喝斥。

梅干菜停下,一股不安的感觉笼上心头,直觉告诉她最好马上回头。然而她此念头方起,前面那人似乎就察觉到了,终于回过头不耐烦地看向她。

“总管在金顶。还不跟上!”

“我……我走不动了。”梅干菜就近抓住身边的一棵松树,将三分的疲惫硬是装出了七分来,粗砺斑驳的树皮刺激着柔嫩的手心,让她惶恐的心稍安。

然而这种安稳并没持续太久,因为那人见她这个赖皮的样子,二话不说走了回来,在她转身逃跑之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便往山上大步而去。

“放开我!你要做什么……放开我……”梅干菜被吓坏了,挥动着手脚,企图挣脱。

那人却是理也不理,就像拎着一只小鸡,她的挣扎对于他来说,完全不看在眼里。因为不需要一边走一边等她跟上,他的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半盏茶功夫不到,已经到了山顶。

“总管在前面,自己过去。”将人往地上一扔,留下这句话,那人便离开了。

梅干菜呆了呆,没想到他并没对自己不利,心中不由大定,这才有心思留意周围的景致。

山下的石阶一直延伸到这里,山顶并不宽敞,没有树,只有几丛半人高的茅草将其分隔成两半,一半是她所在的这边,长着矮矮的刺丛,刺丛上开着红色的花,煞是好看。另外一半,是光秃秃的白色山石,寸草不生。总管背负双手站在那里,似乎等了很久。

梅干菜磨蹭了半会儿,才往前走了两步,期期艾艾地喊了声总管,心里却已做出只要稍觉不对便撒腿逃下山的准备。

“你是一零六的姐姐?”总管看着脚下翻滚的云雾,淡淡问。

梅干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零六是指小汤圆,忙点头,随即想起他背对着自己看不到,才又回了声是。

“你们家住何处?父母何人?”总管像是在和朋友聊天似的,随口问着。

“你们家住何处?父母是谁?家中还有何人?”总管像是在和朋友聊天似的,随口问着。

如果不是在这个让人感到诡异的地方,梅干菜肯定连想也不想便据实以告,然而这一路行来已让她心中产生了戒备,因此下意识地说了谎。

“我们家在梧阳,爹娘是问剑斋的人,家里还有大伯伯二伯伯三伯伯和五个哥哥两个姐姐……”

总管一愣,转过身来,目光落在正掰着手指数人的梅干菜认真的脸上,眼睛微眯,而后突然笑了。

“差点被你这小丫头唬住了,看来真是不能小觑你们两个啊!”他指的两个中自然包含了小汤圆。若是梧阳人,口音为何却是长安的,这倒也罢了,堂堂问剑斋的人,家中长辈尚在,又如何会允许小小年纪的她们来天彻庄学武,更遑论是做打杂的事。

梅干菜终究年纪小阅历浅,没反应过来自己的破绽在哪里,闻言有些茫然不知所措,连圆谎都不知从何处圆起,正欲分辨是不是在诈她,总管动了。

见他眨眼间便来到近前,梅干菜慌了,扭头就跑,甚至没空去想自己为什么要跑。然而没跑出两步,就觉得后颈一痛,登时失去了知觉。

总管拎起软倒的梅干菜走向崖边,毫不犹豫地扬手,将人扔了下去,拿出帕子来擦了擦手,也扔了下去,然后转身离开。整个过程中他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就如他答应庄主办事时那样。

******

云遮雾绕的悬崖之下有一泓绿潭,潭旁密生着火红的彼岸花,如跳动的焰,如燃烧的血,花下白骨嶙峋,参差交错出森罗地狱的景象。

一个五六岁的小娃娃手中拿着根细竹竿子蹲在潭边一动也不动,柔软的头发贴在小小的脑袋上,只有耳朵那么长。如果不是那两条细直的眉毛一会儿纠结在一起,一会儿又舒展开,只怕会被当成人雕。

许久,那小娃娃眼睛一亮,就要挑起竹竿。恰在这时,头上突然传来破风之声,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个物体重重落在绿潭中,震得满潭柔韧的水萝起伏不停。

瞪着一圈圈荡开的水纹,娃娃眼中露出凶狠懊恼的神色,啪地一下甩掉竹竿,跳入潭中,显然是想看看是什么东西坏了她的事。

然后,在交结缠绕的水萝中折腾了半晌,她拖出了昏迷不醒的梅干菜。梅干菜浑身上下湿淋淋的,双眼紧闭,面唇苍白,耳中仍在慢慢地往外渗着血水。

“爷儿,天上落下个人来!”伸手摸了摸梅干菜的鼻下,那小娃娃大声嚷了起来,顿时将山谷里阴森的气氛破坏殆尽。

“还没死哩,快来救人哪!”

“爷儿?黑阿伯!黑大爷!你睡着了?不会是扔下我一个姑娘家家自己跑了吧……”久喊无人回应,小娃娃忍不住嘀咕了两句。想到这个可能性,不由将声音又拔高了两度,将手做喇叭,拼命地喊:“黑大爷喂!俺的爹爹喂!祖宗……”

“叫我什么?”千呼万唤中,一个清冷不带丝毫情绪的男人声音终于响起。一袭曳地黑袍,一头及足青丝,神祗般的男人分开火红的曼珠沙华缓缓走来。

“主子!”原本还一脸泼皮样的小娃娃顿时立正,挤眉弄眼地道,硬是将祖宗换成了主子。

男人没再理她,走到梅干菜身边,弯下腰摸了摸她的腕脉,然后一手将人扶起,另一手在她胸前后背各拍了一下。就听到咳嗽声起,人缓缓醒了过来。

“你醒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怎么会从天下掉下来?好玩不?天上是什么样的,有没有神仙?神仙有没有我家爷儿好看?”那小娃娃一见她醒来,登时高兴了,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地问个没完。

梅干菜茫然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似乎有很多东西很多人,但是却又一样也抓不住。

兴奋地问了很多问题的小娃娃终于察觉不对了,伸出小手摸了摸梅干菜仍淌着水的额头,歪了歪头,决定找一个最简单的问题:“我叫柯……柯娃娃,你叫什么?”

一直冷眼旁观的男人听到她的自我介绍时,平静无波的眼中终于掠过了一丝极浅的笑意,那个时候他才想起自己竟然没给她取名字。

“我……”梅干菜正欲开口,却突然哇地一下吐了起来,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男人伸手,轻轻按在她两侧太阳穴上,一股温和的真气缓缓输入,缓解了她的疼痛。柯娃娃被这一幕吓住了,终于安静下来,不敢再问。

梅干菜慢慢平静下来,将眼前的两人都仔细地看了一遍,眼神由迷茫到惶恐,半晌才慢吞吞地问:“你们是谁?我是谁?”

柯娃娃闻言,小嘴张得几乎能吞下一个鸡蛋,她惊吓地望向男人。

“许是脑袋受到了震荡。”男人淡淡道。从那么高的地方落下来,若不是有水萝缓解冲力,只怕早已内脏俱碎而亡了,像现在这样只是失忆已算大幸了。

柯娃娃合上嘴,摸了摸自己短短的头发,道:“那咱们带她回去吧。”

男人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淡淡道:“你的紫萝鲵呢?”

柯娃娃一吐舌头,赶紧老老实实地又蹲回了原地,拿起竹竿目不斜视地继续守着。

同一时间,就见黑光一闪,原地已没了男人与梅干菜的踪影。

******

菜菜走了!

当做完一天的功课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小汤圆发现一向会在门口等着她的梅干菜没有来,于是不顾疲惫地跑到杂役院,却没找到人,又问了许多人,才知道梅干菜自早上起便没见到人影。正当她担心得不得了的时候,总管派人来告诉她,梅干菜走了。

走了?怎么可能?小汤圆听到这个消息脑子一懵,下意识地摇头不肯相信。菜菜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离开的。

“她自己去找的总管,她说留在这里不能学武,只能打杂,所以想去别的地方拜师。她说总会有人肯收她为徒。”传信的那人按照总管地吩咐道,顿了顿,又说:“你不信的话,可以去她住的地方看看,行礼是否还在?”

他话音未落,小汤圆已经撒腿跑了出去,到得梅干菜与人同住的房间,果然见她的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任何东西。

“她早上就走的,也没说去哪儿。你就算现在去追,也追不上人了。”那人见小汤圆回到屋子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显然是想去追人,赶紧道。“不若就留在这里学好功夫,等得到庄主的青眼,以后想找人还不简单。”

小汤圆由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只是收拾东西的手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滴在手中的衣服上。

那人知她是想通了,悄悄松了口气,转身回去禀报。

正文 第一章 天彻山庄(1)

那是一个老旧的缥色绣云纹荷包,依稀残留着淡淡的清竹之香,握在手中仿佛仍能感觉到主人的体温。玉笋般尖细莹白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几个字,缱绻不舍离开。

“十一郎……十一郎……”丰润鲜艳如玫瑰花瓣的轻启,无声地呢喃着,像是在读荷包上绣着的字,又像是唤着缠绵心底深处十数年的牵念。

窗外碧空如洗,梅影盘虬,有紫衣俪人分花拂柳袅袅而来。

“小六,你当真不和我们一道?”俪人绿眸高鼻,目波转处,自有一股异域风情。

梅六将荷包仔细地收了,抬头时已敛去脸上幽思,笑得风情万种。

“可是五姐舍不得我?”她没有直接回答,起身便要柔若无骨地倚上绿眸美人,眉眼如丝地道:“若五姐承认舍不得小六,小六便舍下一切随五姐一道,又有何妨……”

“没个正经的。”南宫五后退一步避开了那让男人发酥的婀娜身子,咕噜了句三字经,懒得再同她说话,转身便走。那雷厉风行之态,哪里还有乍见时的娇丽撩人。

梅六用手绢掩住唇,哧哧地笑个不停,歪靠在窗槛上,等到南宫五走出楼,才扬声道:“欸,五姐,我又不会吃了你,走那么急做什么,小心又被人说像男人婆。”

南宫五疾行的身体一顿,蓦地回头冲她一呲牙,不高兴地道:“不劳你这臭丫头费心。”语罢,步子比之前迈得更大更重了些。

梅六慌忙抬手捂住眼睛,同一时间耳边传来嘭地一声闷响,让她牙根一阵发酸。放下手时,南宫五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就见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突然飞起一脚踹在撞了她的梅树上。

就听到咔嚓一声,那碗口粗的老梅竟然被她生生地踹折了。梅六不防她来这么一招,连阻止都来不及,心疼得直跳脚,破口大骂:“你这个男人婆,你竟敢……你竟敢……”

“再吵我就把你整个院子里的梅树都砍了!”南宫五回头瞪眼。

知她向来说到做到,梅六果断住口,咬着手绢忍气吞声地看着她大摇大摆地走了,差点没憋出一口闷血来。

院子里打理花草的丫环找了男仆来,将那断了的梅树移走,又处理了露在地面上的树桩,以防绊着人。

梅六叹了口气,脸上气恼之色尽消,开始收拾行囊。

封九连城失踪,黑宇殿为言卫所占,各方人马盘踞四围虎视眈眈,宇主子率领手下诸人退居螟玄主的罪恶之城。她们已收到命令,尽快关闭桑晴苑,前往汇合。

此时二少三姐九妹都已嫁人,各有去处,小七小十多时不见,十三亦不知所踪,女儿楼名存实亡,黑宇殿消踪匿迹,她也可以放手去做自己的事,不必再担心牵累什么人了。

眼前依稀又看到樱花纷飞,一个丰神俊秀的少年牵着一个大脑袋大眼睛的小丫头正对着她笑,她心口一窒,停下手中动作,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时间匆匆,已然十二年,脑中对他们的印象不仅没淡去,反而逾见深刻,仿佛一直在等着她去寻找。

第一章 天彻山庄(2)

出了长安,一路向南,经泗沄镇,过蔚城,至叶郡。

下了船,站在叶郡码头上,细雨霏霏中,承载着岁月沧桑的青石路面一如十数年前,玉洁光滑,带着时间缠绵的裂纹。

梅六怔忡了片刻,直到被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苦工撞到,才赫然清醒过来,扶了扶头上戴着的帷帽,风姿娇袅地往城里走去。在经过北城墙下的馄饨摊时,她目光扫过老板斑白杂乱的发以及脸上凄苦的皱纹,顿了一下才缓缓前行。

老板,天彻庄在哪里?真像外面说的那样威风吗?

两个小娃娃也是想去拜师学艺的吧。你们家大人怎么舍得?难道你们是……

爹娘买东西去了,让我和妹妹在这里等他们……老板不知道就算了,我们去问别人。

谁说我不知道!天彻庄与剑啸庄并称天下两大庄,在咱们叶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耳畔隐约响起两个娇脆的孩童声,古灵精怪地同馄饨摊老板打探天彻庄的事。梅六隐在帷纱下的唇角微扬,眼睛却一阵酸涩。

妹妹……那年若非自己执意要到天彻庄拜师学艺,也不会发生后来那些事,以致小汤圆生死不知。

深吸口气,她勉力将心里骤然升起的疼痛压下,看似悠闲实迅捷无比地往北城东棠山而去。

名震天下的天彻庄便是位于东棠山,在见惯了黑宇殿的雄浑巍峨之后,曾经惊为神仙之居的山庄再入不了她的眼。

这已是第三次造访此地。梅六缓慢地将将纱帷撩至帽顶,露出娇美的容颜,看着眼前紧闭的大门,她黑宝石般熠熠生辉的眸子里掠过一丝寒意。

第一次她七岁,与小汤圆初抵此处,在门口的石狮子座下熬了整整一夜。第二次是五年前,她从战阁脱颖而出入女儿楼,借出任务之机曾访天彻庄寻小汤圆,得到的却是人亡的消息。五年来,她日日不得安寝。是死是活,终归得亲眼见到才是,夺命之仇,也终归是要了结的。

啪啪!暮色暗然,素白的手拍在大门上,沉闷的声音震得檐下的风灯似乎也颤抖了。

开门的是一个少年,见到门外之人,不由呆了一呆。在寒冷寂寥的雨夜乍然看到一个娇柔美貌的年轻女子,任谁都会意外吧。

“长安青歌特来拜见魏庄主,还请小哥通传一声。”梅六淡笑从容,如深山中缓缓绽放的一株幽兰。

“稍……稍等。”少年稚嫩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结结巴巴说完,回头便跑。

梅六看着那没关上的侧门,美眸微黯,却并没走进去,只是抬手拿下帷帽,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明查暗访了整整五年,不仅仅是小汤圆如同在这个世间彻底消失了一般,全无踪影,便是十一郎……十一郎亦消息全无,活不见人,死无尸骨,让她如何甘心?

龙一出自剑啸庄,武功在女儿楼中稳居首位,自是远远胜过她,天彻庄与剑啸庄并称天下,其庄主又岂是易与之辈。只是心中虽然明白,小汤圆的事却不能不弄清楚。若仍活着倒还罢了,若真是已经不在,那无论对方多么厉害,这帐总是要好好清算一下的。

有脚步声从门内传来,由远而近,不紧不慢。梅六眼中闪过莫名的光芒,纤腰挺得更直了,秋雨随风飘向檐下,沾湿了她玫红色绣墨兰的裙裾。

随守门少年一道出来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看到他,梅六的唇角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她当然不会自大地认为天彻庄的庄主会亲自出来迎接她一个默默无名之辈,因此看到来人,实在让她惊喜。

“林总管,多年不见,你风采依然哪!”她嫣然一笑,拿着帷帽的手负在身后,腰肢挺得笔直,并没有随着客套的话而施礼弯曲。

那被称着林总管的老者眼中精光一闪,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不速之客,迟疑地抱拳道:“恕老朽眼拙,不知姑娘是?”

梅六举起空着的手掩唇轻笑,“林总管贵人事多,自然不会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小丫头。奴家南湖青歌,久仰魏庄主仁义,冒昧来拜望,还请恕罪则个。”

南湖……当与林总管在书商议事务的魏庄主听到门房来报青歌之名时,一下子便想到了桑晴苑艳名动天下的红妓,却并不敢肯定,因此特地让总管亲自跑一趟。林总管在听到南湖这两个字时,便已经确定了魏庄主的猜想,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精彩,明明想要表现出尊敬的样子,偏偏眼睛却遵从本心率先流露出了轻鄙之色。他自己大约也有所察觉,表情便显得尴尬起来。

梅六状若不觉,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他请自己进去。

第一章 天彻山庄(3)

“原来是青歌姑娘,庄主有请!”林总管略一整神色,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他能帮着魏怀远管理若大个庄子,见识自是非同一般,眼前的女人出现得蹊跷,加上其与言语不符略显轻佻的举止,由不得他不心生警惕。

“有劳。”梅六脸上笑容加大,举步向前,在经过林总管身边时突然靠近他压低声音道:“舍妹承蒙贵庄照顾,青歌在此多谢了。”语罢,也不等他回答,率先走了进去。

细柔的发丝被风吹动轻抚过面颊,带起轻微的酥痒,林总管一愣,赶紧跟上。

“敢问姑娘,令妹是?”

细雨斜飞,一条灯龙从檐下蜿蜒至宅院深处,梅六微顿,等林总管走到前面引路后,才看着被寒风吹得飘摇不定的风灯,不答反道:“少时奴与舍妹在贵庄住过数月,曾受总管大恩,奴无日无时不谨记在心哪。”

林总管怎么咂摸怎么都觉得这话不对味,嘴里敷衍地说着不敢,脑子却飞快地转动起来,在记忆深处寻找着与青歌相似的影子,然而任他绞尽脑汁,也回想不起丝毫线索来。

就听梅六低声一笑,继续道:“舍妹小汤圆,大头圆眼睛,长相十分讨喜,于十二年前天彻庄在天下广招门徒的时候被选中入庄,不知她今安在?”她本是慢条斯理地叙述着,到最后几个字时却突然语气一寒,变得凌厉之极。

林总管心中一突,蓦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停下步子,回头看向神色莫测的女子,他也是老奸巨滑之人,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减。

“既是天彻庄的弟子,容老朽禀上庄主,定为姑娘将人找来。”

“如此……甚好。”梅六先是微笑,而后神色倏冷,“总管只怕忘了,五年前你曾亲口对本姑娘说,舍妹已殁。为何如今却又变了口风?”说及此,她心口一痛,眼中恨意再难掩饰。

五年前她找上天彻庄,本想着只要看到小汤圆好好的,那与天彻庄的仇便即算了,总不能让小汤圆左右为难。谁知天彻庄上上下下的人都告诉她,小汤圆生病死了,林总管甚至还带她去看了那已显破败的无碑之坟。

梅六仍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天,当她看到那一片据说全葬着夭亡孩子的茔地时,心中浮起的恐慌与萧瑟。她不愿相信,更不敢去证实,所以她仓皇逃了,这一逃就是整整五年。如今没了黑宇殿的约束,终于也到了她不得不面对的时候。

听到她这一番话,林总管也终于隐约回忆起似乎是有过这么一件事,不由心中苦笑。他每天要处理的事要见的人成百上千,又怎么可能将五年前一个对于他来说微不足道的小丫头记在心上。她要找的那个人身份非同一般,早被切断了过往的一切,连入庄时所用的名字亦不复存,任谁来问都是死了。只是今日因为青歌身份不同,不想得罪她,所以稍换了说辞,以图稍后遵庄主之意妥善安排,不想反因此而自打了嘴巴,他这也算阴沟里翻了船吧。心中如是想着,他脸上倒并没丝毫惭愧之色,淡淡道:“多年前之事,在下早已忘记,姑娘明知故问,却不知居心何在?”

被他反诘,梅六却并不慌乱,只是冷冷讽笑道:“当初我时隔七年重访天彻庄,只是略略一提,你便知我所指何人,如今反倒忘了,莫不真是老糊涂了?”

林总管神色一僵,不待他说话,就听到梅六继续道:“你前后言行不一,可见所说话语皆不堪信。”

凭着在天彻庄特殊的地位,来往之人无论贵贱都对他高看一眼,还是首次遭人如此诘责轻辱,林总管又羞又怒,一张老脸红白交替,忍不住出口喝斥:“青歌姑娘,老朽敬你是客,但并不……”

话未说完,已被梅六一阵轻笑打断,“总管年纪大了,可还有力气时常找人去山顶聊天?”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让原本怒火满腹的林总管瞬间哑了声,惊疑不定地打量眼前女子。

“那崖下的潭水很冷,总管必然是不知的。”

梅六眸光流转,映着廊下灯火,说不尽的风情万种。林总管却不自禁打了个寒噤,脑子里突然浮起一副画面。

正值壮年的他负手站在山顶遥观风景,一个瘦瘦高高像个芦柴棍儿的小丫头畏畏缩缩地出现在身后茅草丛后,被他问了两句便想逃跑,却又如何逃得出他的手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