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小十,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劳你给我解惑。”

“六姐请说。”纪十嘻嘻笑道,头偏了下,蓦然发现子万的脚就在脸边,忙往旁边挪了挪,庆幸他穿着鞋子,不然定然要闻一鼻子的脚臭。不过很快便注意到子万的鞋底竟然已经磨破了,露在外面的袜子混杂着血迹和泥土,脏污不堪。

“要论容貌,这世上还有谁能比得上主子,怎么就不见你垂涎过他?”若是不敢倒还可以理解,偏偏这丫头似乎从来没动过念头,这才是让他们众姐妹最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纪十正在想什么时候弄点水来给子万把脚处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梅六话里的意思,脸上露出一个极意外的表情,迷惑地反问:“姐,你敢盯着主子看吗?”

梅六语窒,突然发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

“所以呀,我最佩服的人就是柯七七了,不过也最同情她。”纪十自顾自继续道,一边说一边叹气。

“为何?”同情?梅六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这丫头的思维方式。

“这天下只怕就她一人能完全无视主子的容貌和威压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吧,不过她看惯了主子那样的绝世丰仪,再看其他人,哎呀,可惨了。”纪十越说越觉得不寒而慄,语气不免流露出些许庆幸,当然庆幸的是自己还能欣赏美人。

“也不是只有她一人……”梅六深有同感,嘴里却还是下意识地反驳,她想到了那个一头银发跑到桑晴苑来娶自家主子的绝世美人,便是柯小七也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吧。

纪十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出,自然没将她这状似无意的话放在心上,当下略过这个话题,将这次发生的事大概说了一下,重点放在隐于中原的奚言巫族以及那从未听说过的泠泠七弦泉上。

“小十,你与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听罢,梅六沉默良久,问的却是这个问题。纪十为这人中尸蛊,惹上一听便知极麻烦的人物,若说对他只是普通的欣赏,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但若说是单方面的情根深种,看纪十的样子又不像。这两人的关系一直扑朔迷离,让她们这些姐妹担足了心,她不问清楚实难放心。

“什么怎么回事?”纪十眨眼,一脸的懵懂,好像不明白梅六的意思。

“你为什么会为了他甘愿犯险?”梅六视她如妹,也懒得拐弯抹角,就差直接问她是不是喜欢上子万了。

“哦——”纪十恍然,不由哈哈笑了起来,“我当什么事呢,看你这样郑重其事的,不会是认为我喜欢上他了吧?”

被说中心里的想法,梅六以沉默回应,她一点也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笑的。

见她一脸的严肃,纪十笑不下去了,干咳一声,讪讪地道:“没那回事,六姐你放心吧,我知道他喜欢男人啊,怎么可能会自讨苦吃。我就是……就是觉得这人长得好看,而且还不像其他人那么无趣……怎么说我和他也算朋友了,见他落难当然要伸一把手。”

她的解释半真半假,梅六也不知信没信,就这样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到后来她说不下去了,一撑手坐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再说了,六姐,昨儿那人是谁啊?他不也为你差点连命都没了?”

她这一提,梅六立即被转移开注意力,脸上露出关切的神色:“他怎么样了?怎么没看到他人?”在十一郎背着她大战天鼠的时候,她便是昏昏沉沉的,后面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对于怎么会在纪十这里心里自然是有无数个疑问,只是刚才被岔开了。

纪十一愣,没想到梅六会这样紧张。当时天黑,她并没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只从其态度来看,并不像是与梅六有多深的交情,如今看来,似乎是她想错了。

“这个……那人,那人把你扔……把你交给我就走了。”她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忍心将那人的反应说出来,语气不免显得有些犹疑,“他看上去挺好的,只不知有没有中毒。”

梅六张了张嘴,却没再问出其它话来,心里的失落怎么也掩饰不住,好一会儿才低低说了声是吗。

“六姐,他是……”纪十见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心中好奇,有些忐忑地问。

梅六回过神,看到她一脸的小心翼翼,勉强扯出一丝笑容,“他叫王十一,是小时候救过我的一个哥哥……只是他不记得我了。”

若只是这样,又有什么好难受的。纪十知道事情没她说的这么简单,但也没打算追根究底,想了想,道:“我看他武功厉害得很,应该没什么事的,倒是六姐你,咱们得赶紧找到那个什么七弦泉才行。”

对于她的话梅六不置可否,只是阖上眼,似乎有些累了。

纪十等了半晌,以为她睡着了,正要起身出去弄点水回来,身后突然传来她的声音。

“先去找奚言家吧,你身上的尸蛊得尽早解了才行。”

纪十回头,见她仍闭着眼睛,不由一笑,没有说好或不好。

第六章 泠泠七弦泉(3)

子万一觉睡了五天,睡来时是正午时分,纪十和梅六都不在,只有小金缠盘在他胸口衣下。他将它掏出来,放在摊开的手掌上,逗着它玩儿。

这小东西是灵蛇皇,为蛇族至尊,也不知道怎么被那小丫头得了。他幼时入山中修习控蛊之术,曾因奇遇误饮千年灵蛇皇血,小金显然将他当成了同类长辈,一见他便腻歪得紧。

他此时精神饱满,肩上的伤已在沉睡中自动修复,长出了嫩红的新肉,比常人愈合能力强了许多倍,只是肚子饿得很。不想还不觉得如何,一想起多日未曾进食便觉得肚子里空空的,越发难以忍受了。

叹口气,他将小金放开,任它游上自己的上臂缠着,然后站起身准备出去找点吃的。一动之下,突然发觉脚上有些异样,低头一看,原来没穿鞋,只着了一双袜子。袜子洁净柔软,显然是新的,极舒适。

他很清楚自己的脚应当是什么样子,拖着磨着走了那么多天,脚底水泡起了又破,痛得早已没了知觉,如今这样,自然是有人给他处理过。再看摆在草垫外的新鞋,他心中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会注意到这些细微末节,会动手为他处理妥当的人,除了纪十不作他想。只是对于这少女他下意识总有些排斥,或许是因为他自身的性向问题,更可能的原因是一种对于危险的本能趋避反应。以前感觉还没这么清晰,但是在亲眼见到她带着天真烂漫的笑,手法熟练地碎解女尸,并以尸血留字之后,他要再察觉不出她的本性,也不必在江湖行走了。何况这次再相见,她并没有刻意掩饰。她给他的感觉就像是一条隐于花丛暗处的毒蛇,表面灿烂娇丽,内里却阴冷,残酷,随时准备择人而噬。

甩了甩头,将这让人不舒服的念头抛开,子万蹲下身将鞋子穿上,走了两步。大小合适,脚底也没感觉到疼痛,应该已经好了。看了眼仍燃烧的火堆,他迟疑了下,最终还是没将其熄灭,直接往山洞外走去。

洞外日光朗朗,潭水翡绿,山石雄伏,却没见到两女的身影。子万也不在意,深吸口新鲜空气,大大地抻了个懒腰,走到潭边,就这样伏身埋头水中喝了个痛快。然后解衣,入水,洗去一身的污垢与晦气。等他清清爽爽地从潭中出来,用内力烘干一身湿衣,谷口的方向终于有了响动。

梅六提着一只野兔,拿着两根长长的山药走进谷,一眼看到正坐在大白石上晒太阳的子万,不由愣了下,才浅笑点头以礼。

“你醒了?我是纪十的姐妹,梅六。”她自我介绍,虽然早已闻名,也在同一个山洞中相处了数日,但总是有一个人在昏迷或者沉睡,两人现在才算是真正见面。

子万定定打量了她半晌,见她虽眉眼清丽,还隐隐带着些妩媚,但给人的感觉却颇为爽利坦荡,心里先有了几分好感,一笑起身,接过她手中的兔子和山药。

“在下子万,六姑娘直呼名字便是。”他说,捡了块锋利的石头,动作熟练地给野兔剥皮清腹。

梅六蹲在潭边清洗山药,见男人虽然披散着长发,衣衫褴褛,手里还血淋淋地掏着兔子内脏,却仍然让人觉得赏心悦目,隐约有些明白纪十的心情了。

“小十去查七弦泉和奚言家的事了,晚上才会回来。”她说,不动声色地注意着男人的反应。

这几日,因为一直等不到子万清醒,又不敢叫醒他,纪十不得不自己去查访七弦泉的位置以及奚言家的情况。梅六因着体内毒素未尽去,又被十一郎封着心脉,内力运行不畅,只能留在山谷,一是看顾子万,再来便是弄些吃的。

听到她的话,子万只是淡淡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这是意料中的事,纪十若会乖乖呆在山谷等他醒来,那才奇怪。不过提到奚言家,他想起纪十在那墓内的留字,不由微微皱眉,只怕她是意图不善。如今她的解蛊之法还在人家手上,他也有需亲自了结的恩怨,只希望她还没做出什么让人遗憾的事来。

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梅六心中微沉,脑子里不由浮起纪十小心翼翼为他清理脚伤的情景,想要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没什么立场去说。人家摆明了是喜欢男人的,而且从来没试图隐瞒过这一点,她就算再霸道,难道还能让人改变性取向吗?

这事真是……她心中叹气,只觉这世间尽是不如人意之事,于她如此,于小十亦是。想到自己,她便不由想到十一郎,只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她也不敢再去探望他,只怕会再给他带去麻烦。

******

纪十果然如梅六所说,一直到了天黑才回来。见到子万醒了,她看上去很高兴。

“倒是见过几个披麻戴孝的人,关于那个什么七弦泉,真是一点也查不到。”她将手里鼓鼓的荷叶包打开,里面是几个胖胖的大包子,递给两人。她自己却没吃,人显得有些颓丧。

子万毫不客气地拿过一个,狠狠咬了一大口。虽然中午吃得很饱,眼前火上也烤着一只狍子,他却觉得分外想念这面食的滋味。

“我知道七弦泉的大致位置,明天去找找。”他说。经过一下午的相处,跟梅六天南海北地瞎聊,关系融洽了不少,自然也看出她的毒再不清除干净,只怕那护住她心脉的内力也要压制不住了。“奚言家那边,你是不是都杀了?”他突然抬眼看向坐在旁边的少女,洞悉一切的目光看得人心慌。

“没,哪能呢。”纪十眨眼,笑得无辜而烂漫。“我就捉了人问,不过什么都没问出来。他们自己带着毒,话都不给说就自尽了。子万哥哥,你去找奚言家的时候,一定要带上我啊。”

“这么绝?”梅六一脸的错愕。她们女儿楼也算是一个杀手机构,在管理上极其严格,但与这中原密门一比,倒更像是堂皇正道了。

“是啊。六姐,你不知道,他们一个个就像被灌了迷魂汤,自杀跟玩儿似的。”纪十认真地点头。

子万不是没和奚言家的人打过交道,怎会信她的鬼话,但也没当着梅六的面揭穿。这是下意识的反应,就像他很清楚她只会在与他单独相处时露出最真实的面目一样,他虽然不喜欢她,但并不代表一定要让她在其他人面前难堪。

第六章 泠泠七弦泉(4)

“奚言家有擅长追踪气味的嗅狐,你没遇上?”他突然忆起这事,俊眉皱了起来。

“是吗?”纪十一惊,看向梅六。

梅六明白她的意思,忙道:“我在山谷周围并没见到过其他人的痕迹。”她每日都要出去觅食,同时负责为纪十扫尾,清除留下的痕迹,因此会特别注意这方面。

子万沉吟道:“奚言家的人行事谨慎近乎于胆小,曾在你们手上吃过一次亏,在没有绝对的把握前定不会莽莽撞撞地惊动我们。”

纪十略一思索,跳了起来,“那还等什么,快点离开这里啊!”这山谷只有一个出口,谷内又草木林立,若对方封住谷口,不用人进来,只需将毒物往里一放,又或者纵两把火,便够他们受的了。

梅六和子万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当即无人异议,皆站起了身。他们虽要去找对方,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

三人顺利出得谷来,果如梅六所说,四周并无任何异样。月明星稀,草木绰绰,间或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嗥叫,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安然。然而三人并非初入江湖,自不会就此大意。

在离谷一段距离之后,三人合力活捉了几只夜晚外出捕食的野物,子万将纪十的外衣撕成几块分别绑在它们身上,然后纵之,由其四散奔逃。

“这几日只有你出去了,若他们放出灵狐,必是以你的气味为追踪方向。”子万如此解释,又寻了一种林中随处可见的臭藤挤了汁,各自涂在手脸以及衣服上,以掩盖住身上的气息。

那臭藤若就这样拿在鼻前闻,不过是淡淡的异味,挤出的汁却奇臭无比,如腐烂的菜肉。纪十边抹边干呕,后来干脆揉了两团青草塞在鼻中,才勉强停下胃部痉挛。梅六也不比她好,脸都发青了,只是有林木阴影挡着,看不太出来,但那僵硬的表情绝对不会让人觉得她很舒适。只有子万,像是嗅觉失了灵,若无其事的样子让纪十恨不得将他塞进茅厕中去。

大约是她身上散发的怨气太浓烈,子万终于有所感觉。

“西林深林中有一种草,味道比这藤臭上百倍,若顺风的话,数里之外都可以闻到。蝇虫循臭而来,但在靠近时却会因为臭味太过浓烈而被熏晕,落在地上再也醒不过来,成为那草的腐料。我少时武功低弱,控蛊之术未成,便是靠着那草的臭味逃过几次大劫。这藤与之相比,几近无味。”

敢情这位是从小被荼毒大的。纪十突然就平衡了,眼中的不满怨气登时化成崇拜敬仰。而原本还勉强能够忍着恶心的梅六却因为他的话产生了丰富的联想,盈满鼻腔的臭味仿佛被无限倍增强,眼前似乎看到了遍地腐烂的苍蝇动物尸体以及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她哇地一声干呕起来。

纪十先是一愣,而后大笑起来。子万也不由莞尔。

******

“越者渡?知道啊,十一郎就是在那里摆渡的。说了他好多次他都不听,那里连个人毛都看不到,能挣几个钱。”酒肆老板唠唠叨叨地说,也不管人回不回答。“你们这是要去越者渡,还是去找十一郎啊?十一郎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住在那山上,这么多年也没一个亲戚朋友来看他,他的家人也真够狠心的,虽然他的脸……也不能这样啊。”

子万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跽坐在酒肆里面的地席上,一边饮着老板自制的劣酒,一边微笑着听他啰嗦,脸上没有丝毫不耐。

他知道泠泠七弦泉与越者渡相关,但是却不知越者渡是何地,在何处。三人在山林中故意绕了许多圈子,直到天明才出来,好在纪十找回了她放在客栈中的包袱以及双剑,便花了银钱在一户农家买了几身粗布旧衣,三人换上后终于不再那么扎眼。但是经过了那夜的大战,无数的人尸以及遍地鸟虫尸体都没收拾,直闹得整个白水镇人心惶惶,对外来人都充满了戒心。两女不便再露面,于是只好子万一人入镇,在这家比较偏的酒肆借歇脚喝酒打听消息。幸好老板是个多话的,再喝两口酒,便更藏不住话了。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听了会儿老板关于前几日发生事的镇上人反应以及后续发展,子万付了钱,然后进镇里买了一包馒头和卤肉带走。在出镇时又被酒肆老板叫住,塞给他一大一小两包米糕。

“这是我家婆娘自己做的,十一郎好些日子没来,我本来还打算给他送去。既然壮士要去找他,便劳你帮我捎过去吧。”老板笑眯眯地说,又指着小的那包道:“壮士也尝尝,不是我自夸,我家婆娘做糕的手艺便是客栈里的大厨也比不上。”

有机会与越者渡摆渡人套近乎,这样的机会子万不会拒绝,当下道了谢又做了保证,便拎着几包东西出了白石镇,在外面河边的芦苇荡找到两女。

听完他的话,梅六有些发愣,没想到世间事竟巧合至此。她原本心中乱成一团,不知要怎么看待两人之间的关系,怎么处理自己的一厢情愿,在想清楚之前,都没想再去打扰他,谁想……

“六姐?”另两人都发现了梅六的异样,纪十忍不住开口询问。

梅六回过神来,只觉心口一阵阵发紧,理智告诉她不要去越者渡,不要给十一郎把麻烦带过去,但是这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甚至于她心里还有些窃喜和激动,为有正大光明的理由再见到他。

“我大概知道路。”犹豫了许久,她低语。

“怎么会?”纪十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据她所知,梅六以前应该没来过这白石镇。

“十一郎……十一郎就是救我的那个哥哥。”梅六咬牙,虽然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但仍然压制不住想见到他的欲望。见到他后要怎么样,她却想也不敢再想。

“啊,原来就是六姐你说的那个王十一啊,那岂不正好,怎么说也认识。”纪十眼睛一亮,显得很兴奋。

子万却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梅六难以掩饰的不安反应,眼中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走吧,既是朋友,去看望一下也是应当。”他说,带头率先往酒肆老板指的方向走去。其实就算不为梅六身上的毒,他也是定要找到泠泠七弦泉的。此次前来中原,便是为这个,至于惹上奚言家,纯属意外。

梅六和纪十忙跟上。梅六也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太过紧张,连着被路上的草根绊了好几下,踉踉跄跄的样子,比暗夜在密林中行走还狼狈,惹得纪十好一阵笑。

第六章 泠泠七弦泉(5)

柳叶已有飘零之态,山上的石榴却还红通通地挂着,隔远看去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焰火,又似三月热烈绽放的春花。

三人在蓬屋中没找到十一郎,便按着酒肆的老板指点顺着屋侧的一条小路而下,见到了荫于绿荫丛中的渡口。一方白石,承沿着岁月的纹痕,斑驳地书刻着篆体越者渡三字。对岸青山隐隐,绿水荡荡,风光格外的好。

一艘无篷小舟停靠在对岸,随着缓缓流动的河水悠悠地轻晃着,船上并没看到人。

“请问摆渡之人何在?”子万扬声连问了数声,才见到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从两山之间的夹道慢吞吞地走出来。

那人走至岸边,伸手将斗笠稍稍往上抬了抬,举目往这边看了片刻,才跳上小舟,不紧不慌地划过来。

一路心事重重的梅六见到他,神色一紧,连呼吸似乎都快了两分。纪十注意到,虽然已有七八分肯定,仍然问了句。

“六姐,就是他么?”

梅六点头。

“他身手那样厉害,怎么会在此掌渡?”纪十疑惑。

“不知道。”梅六眼中露出些许迷茫。她突然发现,隔了这十许年,那些深深印刻在记忆中的东西似乎都变得不一样了。她曾经誓愿要嫁的少年鲜衣怒马,俊美无双,温润中有着骄傲,如今眼前之人却甘愿撑一只陋船,着一袭粗布衣裳,面丑如鬼,温和依然,却疏离。人亦截然不同,没有人再记得她的誓言,她为何仍然放不下?

问答失神之间,小船划近,在长满荒草的石阶边靠住。

“三位何来?”十一郎带笑的声音自斗笠下传来,清润舒缓,对着见过的梅六他只是颔首为礼。

“阁下可是十一郎?”子万问。虽有梅六确认,但问清楚总是更妥当些。

“正是在下。”

“在下子万,受白水镇酒肆老板所托,将此米糕送予兄台。”子万忙上前一步,奉上荷叶包的糕点。

“赵大哥有心了。”十一郎笑,弯腰拿起小舟的系绳,纵身跳上岸,将舟栓在那块刻着越者渡的方石上。“多谢兄台。”接过糕点,他道谢,同时相邀,“三位这是要往何处,不若去蔽舍喝口水再赶路?”

“若不打扰的话。”子万看了眼沉默的梅六与满脸好奇企图想看清十一郎长相的纪十,没有拒绝。只听声音,看身形气度,他便对此人充满了好感,何况还想从其口中探听七弦泉的消息。

对于他的答复,十一郎并没显出任何意外和迟疑,伸手说了声请,便率先引路往山上住所而去。

“正好石榴熟,各位尝尝,若喜欢,便带一些在路上吃。”说到这,他回头看了眼梅六,笑道:“前次允诺姑娘的一筐,路上携带不便,姑娘可说一个地方,在下想办法送过去。前几日已将藤筐编好。”

本来神色蔫蔫的梅六听他与自己说话,登时精神一振,脸上露出欢喜之色,倒仿佛她真的贪那一筐石榴似的。然而当她想在开口时,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个可以送的地址来。那一刻她突然无比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没有家。

“不、不必了。”她的情绪一下子又低落下来。

在纪十的印象中,梅六从来都是娇妍妩媚长袖擅舞的,像现在这样拘禁忐忑,情绪忽好忽坏的样子,却是从来没见过,只怕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因此对这个戴着斗笠的男人更加好奇了。

听到梅六拒绝,十一郎并不以为意,一笑便将此话题带过。答应过的事他不会敷衍,但也绝不会刻意强求。

“依山傍水,榴红如火,十一兄此处可是个好地方啊!”子万举目四顾,赞叹不已。

“在下亦如此认为。”十一郎微笑,毫不客气地受了,说着,指了指这遍山的石榴林,“这些都是我亲手栽种,当初此地荒芜一片,如今也算可供一观了。”大约是说到了自己珍护的东西,他显得兴致勃勃,“这石榴又大又甜,镇上的人都很喜欢。别看我这里有许多,等过几日便再没有了,兄台几人来得甚是时候。”

“如此说来,我等倒有口福了。”子万哈哈笑道,只觉此人说话让人如沐春风,因此倒与纪十有了相同的心思,很想一睹其容貌。

说话间,三人已进入石榴林。十一郎目光旁边人高的树上扫过,伸手摘了一个又大又红的,掰成两瓣,回头递予两女,“两位姑娘尝尝。”说到这,想起那日之事,不由笑了起来,对梅六道:“上次遭逢意外,那些石榴姑娘一个也没吃到。今日定要尝尝才是。”他语气随意,重点全在石榴上,显然对那日之事完全没放在心上,自然更谈不上因为被牵扯进去而恼怒。

梅六伸手接过,低声道了谢,怔怔拿着那石榴并没吃,不知在想什么。纪十却直接接了,然后转塞进子万手中,笑嘻嘻地道:“子万哥哥你吃,我要自己摘。”说着,看向十一郎:“十一郎哥哥,可不可以?”

十一郎倒没想到她如此自来熟,一开口便以哥哥相称,但见她笑起来脸上浮起两个圆圆的酒窝,极为可爱,也忍不住跟着微笑。“当然。”

子万目光落向手中的半个石榴。十一郎掰的力道极巧,没有一粒破开,就见挤挤挨挨的榴子颗颗如珠,晶莹剔透,深红玉泽,让人心喜。他忍不住伸指捻起一粒放入嘴里,咬破,甜美的汁液淌出,浓郁的果香瞬间在口腔里化开。他眼睛一亮,大赞:“甚美!”

十一郎哈哈笑起来,很是开心。纪十已经钻进林子里,在满眼果红中寻找着那颗最大最对她味的石榴去了。

梅六却像是被他的笑声震回神,拿着石榴的手紧了紧,突然道:“对不起。”

原本还在随意聊着的两人因为她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而顿住,同时回头看向她,子万一脸的错愕,十一郎只是静默,表情隐在斗笠下,让人看不清楚。

第七章 越者渡(1)

“对不起。”梅六又说了一遍,目光定定地看着十一郎低垂的斗笠,“那日连累了你。”对不起,以后可能还会连累你。对不起,因为我的一厢情愿,让你烦扰。

十一郎洒然一笑,显然从来没将那事放在心上,“不怪你。”若非他自愿,又有谁能逼他出手,他的选择,自然没有让别人歉疚的道理。

说着,他转回头继续往前走,指着不远处的泥坯屋笑道:“那便是寒舍,各位莫要嫌鄙陋。”

“怎会,此处景致雅然,清静无争,弟羡慕不及。”子万忙道,然而越与此人谈话,心里越像是有百爪在挠,恨不得将那嫌人眼的斗笠掀了。只觉这十一郎温文尔雅,却又不欠潇洒豁达,实让人心生仰慕。

木扉无锁,十一郎将扣在上面示意主人不在的藤索取下,伸手推开,让两人先进了,自己才进入。

将客人让进屋,十一郎出去片刻,然后一手陶壶一手碗地走了回来。

“这是山楂茶。山楂是今年新摘晒的,水是山中冷泉,凉的比热的爽口。”他一边解释,一边将醉红色的茶水倒进粗瓷碗中,先端给梅六,然后才是子万。

茶是好茶,盛茶之器却太过粗劣,使得茶的色泽大受影响。然而两人都没太关注这一点,梅六仍然有些心事重重,端起碗先喝了一口,入口的酸甜让她精神一振,于是不再放下,就这样小口小口地啜着,目光则不着痕迹地追随着十一郎。子万则是怪异于进了屋十一郎仍戴着那万恶的斗笠,一点也没有取下的意思。

“十一兄,你是否忘了……”他伸指点了点头顶,笑问。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其它原因来。

梅六看到他的动作,神色一凝,想要说什么,十一郎已坦然道:“非是忘了。实因在下容貌可怖,怕惊着客人。”说到此,他的目光不由瞟了眼梅六,突然想起她上次似乎并没被自己吓倒,不由感叹这姑娘胆子倒大。

子万错愕,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心里却有些不信,总觉得这人怎么也不能可怖到哪里去。如此想着,眼里不由现出探究之色,正要劝说,已有人先一步开口。

“你们在说什么?惊着谁?”纪十抱着一堆又大又红的石榴喜笑颜开地走进来,然后往桌上一放,羡慕地道:“十一郎哥哥,你这石榴真甜!”她开始在外面就消灭了一个,觉得意犹未尽,又怕他们说什么自己错过,忙弄了这么一兜来。

十一郎突然觉得有些手痒,很想揉揉这丫头的头,不过知道不合适,只好忍住,笑道:“喜欢就多吃点。”说着,也给她倒了碗茶。

纪十也不客气,抱起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连说好喝,然后又开始闷头剥起石榴来。

“十一郎哥哥,你把斗笠摘了吧,这屋子里又没太阳,戴着怪闷气的。”掏了一把石榴倒进嘴里,她看着给自己将茶又斟上的十一郎,含含糊糊地道。

子万看着吃得毫无形象的纪十,第一次觉得她是如此高明,如此的可人意。看来在喜好美男这一点上有共同爱好的两人同行,也并不全是一件坏事,至少这丫头扮猪吃老虎还是很有一套的。

十一郎迟疑了一下,但他本来豁达,并不会如何纠结,笑道:“只怕吓着你们。若是你们觉得不适,直说便是,莫要隐瞒。”说着,他已抬手取下了斗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