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自……”纪十本来还满不在乎地挥着手,却突然顿住,手里的石榴粒掉在了地上。

子万刚喝了口茶,一下子呛进气管,忙转过头连连咳嗽,脑子里却反复跳动着十一郎疙疙疤疤的脸,让他恍惚得像是处于梦中。

十一郎见到两人反应倒也不恼,只是无奈地叹口气,为两人过多的好奇心,拿起斗笠准备再戴上,手腕却被拉住。

这是梅六第二次看到十一郎的脸,还是在白天,若说不怕是假,但是看到那没有一块完好肌肤的脸,再想到当年那俊朗轩昂的翩翩少年,心里翻涌得更多的是难受。说不出的难受和疼痛。

“别戴,不要再戴……”她低语,原本定定盯着他脸的眼突然垂下,将里面的泪光掩住。容貌被毁并非他所愿,凭什么要他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是是,不要戴了。我们只是太吃惊,看两眼就习惯了。”子万已经回过神,为自己的失礼而汗颜,其实以他的定力,若不是一开始将对方想得太美好,也不会受这样大的惊吓,使得失去一惯的镇定。

“我被吓倒了。”纪十一脸哭兮兮的表情,委屈地看向地上的石榴粒,“可惜了我的石榴,十一郎哥哥,你可要赔我。”

“纪小十,你可以再无耻点。”梅六冲着纪十呲牙。

纪十回了个怪脸,扭了扭身子,“本来就是,这是十一郎哥哥已经送给我了的,那自然便是我的了。”说罢不再理梅六一脸护崽的表情,毫不避缩地看向十一郎,“十一郎哥哥,你的脸不是天生的,谁干的,我去帮你杀了他!”

十一郎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虽然戾气重了点,但却让他心中一暖,终于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温声道:“没有关系,已经过去了,多谢你。”然后又转向梅六,眼中含着笑意:“我不戴便是。”

梅六愣了愣,开始还没多想,以为他只是单纯的答应,但顺着他的目光一看,登时反应过来,原来她还紧紧地抓着人家的手,立时大窘,慌忙松开。

十一郎起身去将斗笠挂在墙上,梅六低垂下头,耳根滚烫,握过他手腕的手掌轻轻蹭着衣摆,有些发烫,还有些空落。

纪十自然发现了梅六的异常,不由嘻嘻一笑,突然站起身探过桌子凑在她耳边,悄声道:“六姐,你脸泛桃花,眉眼含春,这是……”没等她说完,梅六已伸手将她推远,同时忐忑地看了眼十一郎,发现他还背着身,没有什么异常,显然并没听到,这才悄悄松口气,然后瞪了眼纪十,用口型警告她闭嘴。

第七章 越者渡(2)

纪十吐了吐舌头,倒也不再逗她,乖乖坐回原位,继续剥自己的石榴。子万自然将两人的反应以及对话都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浮起一丝奇异的感觉,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美貌出众的女子会喜欢上一个容貌尽毁的男人。尽管在初见的震惊后,再与其交谈几句,他也觉得十一郎的样子并不是如何可怖。

三人各怀心思,十一郎已经转了回来,手里端着一碟浅黄的糕点。

“赵家嫂子做的米糕软糯细腻,不逊京城出名的糕点铺子,配着这山楂茶倒是极好,你们也尝尝。”

纪十自然不会客气,赶忙放下手里的石榴,抓了一块就往嘴里塞。

“慢点,别急,还有很多。”十一郎被她凶猛的样子吓倒,忙将她面前又空了的茶碗斟上,叮嘱道。同时捻了一块给梅六,“你也尝尝。”然后看向子万,子万忙自己拈了一块。

“若不急着赶路的话,便在此吃顿便饭吧。”十一郎道。“昨日入山打了只山鸡,我这便去炖上,再去河里弄两三只鱼蟹,用不了多久。”

纪十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其他两人一个贪恋着在十一郎身边的感觉,一个想着还要询问七弦泉的事,自然也不会反对。当下子万便自告奋勇要同十一郎同去打鱼,让原本也想去的梅六不得不打消了主意,遭来纪十一顿白眼,暗骂他没有眼色。

******

“你们要找泠泠七泫泉?”正站在水中摸蟹的十一郎怔住,看向弯腰叉鱼的子万。

他们在越者渡下游水缓浅处。子万与他一道出来捉鱼,自然不会错过这个闲聊探听消息的好机会,说着说着便问了七弦泉的事。

“我知道七弦泉在哪里。”十一郎在错愕之后,很快又恢复了平常的神色,点头道,手上利落地抓住一只巴掌大的螃蟹扔进篓中。而原本做出一副随意样的子万却失了手,让一条足有两斤重的鲤鱼从他的叉下溜走,还溅了一头一脸的水。

他直起腰,抬手抹了把脸。已至日中,太阳高挂在天空,照得水面一片白晃晃,因已入深秋,温度倒没有多高。

“但是那个地方你们不能去。”十一郎顺手掐住一条游过他腿边的鱼扔进鱼篓中,继续道,语气淡淡的,既不郑重也不严厉。然而越是这样,反越让人觉得事情没有转还余地。

“可知是为何?”子万皱了皱眉,问。他来寻七弦泉并不只是为了交情不深的梅六,哪里肯因为别人一句话便打消主意。

“七弦泉在越者渡的对面末世地。你们不能去,也去不了。”十一郎道,然后便不再说什么。

“你在越者渡摆渡,难道不能送我们过去?”子万得到了确切的位置,精神一振。

十一郎摇了摇头,没有答应,只是弯腰专心地翻石头寻找螃蟹,显然关于七弦泉的话题到此为止,之后无论子万怎样傍敲侧击,他都不肯再多说一字。子万极为挫败,却也无可奈何,但既知地方,在他想来要过河也不是什么难事,便不再勉强。

两人合力,没过多久便满载而归。十一郎自去厨房做饭,子万找了个机会把问来的情况给两女说了。纪十一听便炸了,跳起来就往厨房跑去。

“十一郎哥哥,你既然知道七泫泉在哪里,便带我们过去吧,六姐身上的毒都等不得了。”抓住正挽着袖子烧饭的十一郎衣摆,纪十毫不吝啬地对一个初识之人装憨卖娇。

十一郎刚将蟹放上蒸笼,又将在河边剖好的鱼再清洗了一遍,两边鱼身鳞形花刀,抹上盐酒酱料,放在一旁等着入味。

“越者渡只渡越者,你们不能去。”低头看向纪十,他不厌其烦地解释,眼里的认真让人无法置疑。

纪十呆了呆,却不甘心,求道:“那你只带六姐一人去好么?不然……她会死的,真的会死的。”直觉告诉她眼前的人心定然很软,因此为达目的,她不惜示之以弱。

然而这次她却失算了,十一郎虽然脾性温和,却有着自己的原则。

“既是如此,吃完饭你们便赶紧返回去寻访大夫,别耗在此地了。”顿了顿,他语重心长地补了句,“末世地不是你们能去的,会有杀生之祸。”

见他油盐不进,纪十心里不耐烦起来,脸上却只是露出怏怏的神色,垂头丧气地转身往外走,不想竟看到梅六怔怔在那里,显然将两人的对话都听进了耳中。

“六姐……”一向伶俐的纪十突然不知要说什么好。她早看出梅六对这丑八怪的在乎,如今听到他这样无动于衷,定然很难过。

梅六回过神,没像纪十预料中的那样悲伤欲绝,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落向忙碌得连回头看她一眼也没空的男人。

“既然先生如此说,咱们何必勉强。”她轻轻道,语罢,转身回走。

纪十忙追出去,看着前面挺得笔直的纤细背脊,突然明白到自己这素来清傲妩媚睥睨天下男人的六姐终于抛开这几日的反常,重拾起傲气。对此,她感到极为欣慰,本来嘛,美丽的六姐怎么也要配个俊姐夫才对。

等到两人走远,十一郎才停下手上的动作,无声地叹口气。他不是蠢钝的,自然能看出梅六待他不一样,只是他于她无心,便不会给她任何希望。两人相识不久,相信这时抽身尚不至令她受太大伤害。

******

一盘红烧鱼,一锅干菇炖山鸡,一大碗清蒸秋蟹,还加两盘素菜,蒜泥菘菜和凉拌酸笋。

独居十数年,十一郎做饭的手艺倒是练得不俗,炖鸡是在他们出去摸鱼的时候便放上了火,因此几个菜做下来,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

虽然之前因为七弦泉的事闹得有些不快,但几人都不是初出茅庐之辈,这会儿同坐在桌上,彼此之间依然言笑宴宴,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第七章 越者渡(3)

“十一郎哥哥你这里什么东西都好吃,我都不想走了。”纪十抱着碗吃得眼睛亮晶晶的,赞不绝口。那一副贪嘴烂漫的样子,有谁会想到她之前在心里骂人家丑八怪。

十一郎微笑:“若喜欢,以后再来便是。”说着,他拿起碗分别给三人盛了一碗鸡汤,“这汤我去了上面的油,趁热喝方好。”

梅六伸手去接,不意碰到他的手指,登时像触电般一颤,幸好她反应快,及时稳住了。大约真是心中打定了主意,此时她也不见忸怩,反而大大方方地道了谢,还不忘笑着赞上两句。“先生手艺确实极好,便是连我都有些恨自己胃不够大,不能多装些。”

十一郎见她似乎真不再挂怀,不由暗自松了口气,眼中的笑意越发浓厚。

“别的倒也罢了,这鱼蟹倒真是比别处的鲜美,尤其是蟹,这时最为肥美,你们尝尝。”

见到他如释重负的表情,梅六低头一笑,掩去眸中的黯然,果真伸筷挟了只蟹,慢慢吃起来。听子万与他聊起江湖上的闲闻逸事,她渐渐有些走神。

寻了这么多年,等了这么多年,就这样放手,她怎甘心。然而,连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放不下心里的执着,还是因为喜欢而放不下,更分不清面对他时心里产生的悸动是受年少时的记忆和迷恋影响,还是因为他本人。所以,她决定暂时退避。也许在没他存在的情况下,她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当然,前提是她还能活着。

想到体内蠢蠢欲动的毒,自然便无法不回想起他之前的冷淡话语,她不由牙齿一紧,嘎嘣一声咬断了蟹螯。

“六姐,你牙真好。”纪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梅六抬头,发现其余三人都在看着自己,眼中带笑,而纪十尤其笑得欢,大约是因为她吃相难得如此难看。她撇撇嘴,不理他们,拿着蟹螯继续啃。

一餐饭下来也算宾主尽欢,之后十一郎不再留他们,自己也拿了酒壶和斗笠,径直去了下面渡口。至于三人何去何从,却是没有问过。

“他是肯定不会送我们过去。”三人出了石榴林,转过山脚才站定。子万与十一郎聊了许久,大约也摸清了这人性子,说此话时不免多了几分笃定。

梅六没有说话,垂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纪十心里烦躁,又不愿在梅六面前显露出来,只能恨恨地将脚下碎石块踢了出去,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子万看了她一眼,察觉到她身上戾气隐隐有发作出来的倾向,想到那被碎的女尸,不由有些头痛,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你脚不痛么?”那样大的石头都被踹飞出去,真不知她的脚怎么受得了。

不知是他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纪十发泄得差不多了,倒真安静下来,蓦地往地上一蹲,呻吟道:“哎哟,今天吃太多了,肚子好撑!”

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子万和梅六都是又好气又好笑,之前的凝重气氛一扫而空。

“活该!”梅六没好气地表示自己的鄙夷,不等纪十反击,又看向子万,“你们不是要找奚言家,我看就这样直接去好了,不用七弦泉也行吧。”既是他说去那什么末世之地有杀生之祸,那也许是真的,并不像是骗他们。

“来不及了。”子万摇头否决了这个提议,“你的毒这两日便会发作,若不赶紧清除,便回天乏力了。奚言家的核心人物居所极隐密,寻找需要花许多时间,你等不了那么久。”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怎能因为一句话便放弃。”纪十突然道,“十一郎哥哥不送我们过去,我们自己便不能过去了么?”

子万点头,难得与纪十意见一致。

“白日不便与他冲突,咱们便晚上过去。他既有房屋在此,自不会在船上睡觉,到时我们只需借他的船一用便可。”

除此以外,也别无它法,因此两女都没反对。他们都是刀尖子上走过来的人,就算明知有危险,在必要的时候,也不会惧于面对。

因此,在暮色降临时,三人亲眼看着十一郎将船系于岸边,身影消失在石榴林中,又再等了一会儿,等夜色更深之后,才无声地潜上小船,解开系绳,划向对岸。

******

十一郎刚入睡没多久,突然睁开眼睛,静听了会儿,尔后无奈地叹口气,起身披衣下床。

虽然知道他们不会就这样放弃,但真正发生了,他还是觉得无力。世人总是听不进去善意的劝告,他便是在此地守上十年百年,也防不住那些蓄意偷渡的人啊。有的时候,真想不管,由得他们吃够苦头。

这样想着,他已穿好衣鞋,拎了盏风灯急步往外面走去。

来至渡口,船已经不见了。他拿灯照了照河面,只见雾蒙蒙的一片,哪里看得到人船,更听不到声音。雾气流动,四周静如鬼域,然而他却能感觉到那种惊扰人心的躁动比之前在屋里时更加强烈。

将风灯挂在一旁柳树上,他走至长满荒草的石阶,又叹了口气,然后脱去鞋,纵身跳入水中。深秋水冷,他实在讨厌在晚上干这样的事。

如同一只灵动的游鱼,他熟练而无声地划入雾气之中,一炷香之后看到了那条迷失方向的船以及船上惶然不安的三个人,其中一女倒在另一女怀中,似乎失去了意识,而身形挺拔的男子则像一只无头苍蝇般使命划着船,却不知那船在原地打着转。

十一郎无声地靠过去,伸手扒上船沿,然后翻身跳了上去。

“什么人!”哗拉的水声让本来便神经绷得紧紧的人吃了一惊,下一刻,船桨已扫了过来。十一郎仰身避过,同时伸手捏住桨洞,挡住第二次进攻。

“是我。”他淡淡道,语气依然平和从容。

听出他的声音,子万一愣之后,立时像去掉了全身负荷的苦力,瞬间松懈下来,跪坐在船上,恨不能大哭一场以泄胸中绝望以及窝囊之气。

第七章 越者渡(4)

原来三人上船后,开始还好好的,月亮虽然被蒙上一层毛雾,显示着次日可能有雨,但还是能看清四周景物。不想没划多久,不知从何处冒出这许多雾来,挡住了视线。虽然三人都觉得诡异,但想到只要一直往前划,就算看不到,也能很快到达对岸,因此也不是如何担心。谁想,划了起码超过一个时辰,周围仍然是水,看不到有岸的迹象。他们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要知道白日的时候看十一郎划过来,根本连一盏茶的时间也没用到。紧接着梅六突然喊胸闷,不一会儿便开始喘息起来,显然是隐伏的毒性提前发作起来,甚至于连纪十也开始感觉到不适。子万虽然着急,拼了命地运桨,然而对岸遥远得就像隔着一条天河般,似乎永远也抵达不了。

很显然,十一郎的出现对于他来说便如遇到救星一般,至于什么面子里子,在经过这一场怪异之事后已不足道。被人抓住偷渡,丢面子就丢面子吧!

十一郎上船后,看清倒下的是梅六,而纪十显然也不太好。当下没有多话,只是拿过子万手中的桨,在水中连划几下,片刻之后环绕在船周的雾气突然散了开来,显出被月亮照着的河水,近在咫尺的河岸,以及岸上稳稳照着一方之地的风灯。

那一瞬间,子万只觉欲哭无泪。他划了那么久,竟然只划了这么近,这么近……

“子万哥哥,我好疼……”没容子万自卑太久,纪十有气无力地声音传进他耳中,有着平日没有的软弱。

子万一惊,就着不甚明亮的灯光看过去,只见纪十抱着已昏迷过去的梅六摇摇欲坠,脸色白得吓人。他慌忙走过,撩起她的衣袖,发现那条黑线一直延伸进上臂,看不到终点。

难道已到心脏?他心中浮起这个念头,手上就要去扒纪十的衣领。

“别,你要敢……看,就……等着娶我吧。”纪十抓住他的手,明明已经痛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不忘逗惹子万。

子万僵了下,见她额上淌着豆大的汗,竟然还笑意吟吟,心里像是被触着了某点,突然有些软。

“怎么会发作这么快?我用药性压制了,应该还能坚持一两个月才对。”他有些别扭地转开话题,伸手探了探她的脉,眉宇深琐,只觉此事棘手不已。

纪十无力地靠到他身上,苦笑,“大约是那雾气吧。”不然,怎么会她与梅六同时发作。

“不错。”没等子万回应,栓好船的十一郎给了确切的回复。“幸亏你们还只是在水上,若真是碰着运气到了对岸,那么也用不着我去救了。”他本来语气温和,说到最后也不免带上一丝不悦,为他们的不知天高地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子万捺不住心里的疑惑与郁闷,问。

十一郎上前探了下梅六的脉,见其紊乱微弱,于是又疏进一股柔和的内力,加强之前护着她心脉的内力,这才抬头看向眼巴巴看着自己等待解惑的两人。

“我早跟你们说过,那里不是常人能去的地方。那是另一界,属于一个来自异域的族群。”他衣服贴在身上,往下滴着水,十分不舒服,并不准备详说,弯腰抱起梅六,道:“走吧。”

子万仍然满头雾水,从对方口中探出的东西越多,他的疑惑也跟着越多。但现在两女情况都不太好,也不便多问,于是也跟着抱起纪十,跳上岸。

十一郎穿好鞋子,没有空的手拿风灯,便任它挂在那里,也好给其他想借船渡河的人预警。他本不欲管三人,但是却又不忍见死不救,何况白日还曾招待过他们。即使对他们不听劝有些不悦,但终归能理解其心情。

回到草屋,十一郎也顾不得梅六的衣裳被他的沾湿,就这样将她放了上去,然后转身点灯。

“把你手上的丫头也放过去吧,我这里只有一张床。”他淡淡道。

到了这个时候,也没人再讲究了。纪十痛得意识模糊,只知紧紧地抓着子万的手臂,怎么也不肯放开。

十一郎走过去看了看,伸手在纪十肘部某处按了两下,她紧掐的手指终于张开,让子万脱了身。

“那雾能诱发体内毒性,也能让正常人憋闷而亡。她体内有活物在动,我对此不懂,你大约是知道,可能控制?”

子万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也顾不得纪十的威胁以及旁边尚有他人,便去解她的衣领。十一郎见状忙转开身,到柜中拿了干衣,自去另外一间屋换上。换好也不再进去,而是站在檐下等待,直到子万从里面走出来。

“她中了奚言家的尸蛊,之前我曾用药物压制其活动,本来打算等解了六姑娘的毒后再去奚言家的人索取解药,不想却因为那雾气提前发作。”子万大致说了下原尾,见十一郎并无意接话,只能深吸口气,继续道:“如今再等是不行了,我只能尽力一试,希望那丫头命大吧。”说到这,他莫名的有些难过。怎么说纪十都是因为他而中的蛊,他虽然一直不太喜欢她,但若她真因此有个什么好歹,只怕他以后都不可能再忘记这个女子。

“可需要帮忙?”等他说完,十一郎才缓缓问。

子万刚想摇头,突然想到梅六,于是道:“可否将六姑娘挪至其他地方,若她在旁,只怕会被蛊毒殃及。”顿了顿,又道:“六姑娘身上毒也已发作……可否请你……”请对方做什么,他却说不出来,只能叹口气,转身走了进去。

十一郎并没迟疑,转身走至厨房,把堆在角落的柴禾铺平,又在上面压上一层厚厚的干草,这才转身回卧室将梅六抱出。

听到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关上,他怔了片刻,看着柴草上昏迷不醒的女子,有些为难。若是能带她渡河到末世地,事情便简单了,可惜只是妄想。

罢了!揉了揉发紧的额角,他蹲下身扶起梅六,手掌按上她的背心,静静探查她体内毒发的情况。

【第八章 末世地(1)】

天蒙蒙亮的时候,柴房的门打开,十一郎与梅六一前一后从里面走出来。卧室的门仍关着,窗户上映出油灯昏蒙的光亮,不时传出一两声轻响,显然子万仍在忙着。

站在简陋的院中,十一郎的目光越过低矮的篱笆墙,看着被一层轻薄雾气笼罩的石榴林,脸上无声无息地浮起一抹赤红,转瞬又被苍白替代,最终两者皆敛,面色归于正常。梅六站在他身后,没有了昨日的憔悴,看上去精神奕奕,只是看着十一郎背影的目光有着她自己也没察觉的仰慕。她想到昨夜三人不听他劝意图偷渡,心里就忐忑而羞惭。

“你体内各脏腑的毒已被我诱出,引入气海,圈于一处,虽未清除,但并不影响你使用内力。若无外力诱发,便是过个十几二十年也不会发作,这期间足够你去寻找解药或者医术高明的大夫了。”十一郎淡淡道,却并没说责备的话。

梅六咬了咬唇,想说多放谢,却又觉得这个两个字太轻,最后只嗯了声。

十一郎轻咳一声,脸上再次浮上一抹赤红,他伸手握拳抵在唇边,将随后的咳声强忍下,让人以为那不过是他在清嗓子,这次那抹红色却久久未下。一夜未睡,任谁都会喉嗓发燥。站在后面的梅六看不到他的脸色变化,自然也没察觉到异样。

“等你的两个同伴出来,我希望你们能立刻离开此地,以后休要再来。”依然是平静淡漠的语气,说出来的话却冷硬之极,让习惯了他温和悠然一面的梅六有瞬间的错愕,而后脸突然变得火辣辣的,说不出的羞愧与窘迫,比痛骂她一顿更让她难受。

十一郎没去管她的反应,也没再说什么,大步往外走去。

眼睁睁看着他穿过未关的竹屝,修长挺拔的背影转眼被挂着红果的石榴树以及弥漫其间的薄雾遮掩,一向伶牙俐齿长袖善舞的梅六竟一字也没说出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许久之后,无力地蹲下,将脸埋于两臂间,两眼干涩流不出一滴泪,却比那日在他面前痛哭不止更加难受。

******

十一郎在走入石榴林,感觉到那灼烧着他后背的目光消失之后,脚步便显得有些踉跄,扶着旁边的树干,他有好几次不得不停下强压住胸口翻腾头晕目眩的感觉。

仿佛走了一世纪那么长,才看到停在渡口那艘随着水流轻轻荡漾的小船。他几乎是急切地走过去,肩膀擦到一样东西,也顾不得去看,直到吃力地翻过船舷爬上小船坐好,才看到昨夜挂在柳树上的风灯正摇摇晃晃的,里面的灯火早已熄灭,只余苍白的罩子时隐时现于晨光中。

那摇晃的弧度让十一郎一阵目眩,脸中烦恶感更甚,又再无忍耐的必要,立时哇地一声呕出一口鲜血,半洒在船舷船内,半洒于河面上,转眼便融在一片清色当中。对此他并不意外,只是掏出一声粗麻手帕擦了擦嘴角,然后拿起桨往对岸划去。

平时盏茶功夫即到的距离,此时足足花了他半个时辰的功夫,等终于抵达岸边,他已面若金纸。

停船的地方并不像从对面所见的那样是一片荒凉,而是一座由大理石筑成的码头,连接码头的是一条宽阔的青石长街,两边果树森森,挂满了霜柿红桔等物,空气中果香浓郁,中人欲醉。

扔下桨,十一郎撑着一口气挣扎着翻下船,结果眼前一黑,趴嗒一声摔平在冰冷的码头上,衣摆被河水湿了一大截,半晌没动弹。

恍惚中,他像是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身上经脉俱断,被水冲至此地,他亦是如此趴于码头入水之处,半身泡在水中。那时是上一任渡者无心翁救了他,如今还有谁会向他伸出援手。思及此,他脑中升起一丝清明,咬牙撑起身来,大约是体位改变,动作太过剧烈,不免又连呕了几口血,等好不容易站稳,这才跌跌撞撞往果林深处走去。

这里是末世地,里面有果树有田地,有山林有湖泊草场,有朴拙的屋舍也有神圣的庙宇,譬如世外桃园,只是无人。空荡荡的,却花香果熟,谷垂麦黄,静悄悄的,不失鸟语虫唱,兽嗥禽吟。

我们守护在这里,直到它的主人来到。无心翁告诉他。它的主人是一群即将遭遇灭世之灾的异界之人,神为他们辟出了这块地方,供其安居。

无心翁为救他耗尽了功力,身体机能衰竭而亡。那时他才知道无心翁已经活了两百多岁,为报恩,也为此地的清静无争,他接替了渡者之位。接渡,以及守护,直到越界者到来。

他以为自己孑然一身并无牵挂,可以在此守十年百年,也许像无心翁那样更长,不用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出生,然后死去。这样的日子未尝不好,在经历过至友背叛以及家散人亡之后。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一个女子,将他记挂在心里的女子,只为一场短路同行。更没想到,因为她的出现,将自己宁静悠然的生活打乱,带来麻烦无数。

原本他可以不用管她,在他们不听自己忠告造成如此恶果之后,当然他更没理由为救一个并不相熟的人而以命相舍。然而他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曾在自己面前哭得不计形象的丫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逝去,就如当初亲眼看着身受重伤的小妹就这样在他怀中断了气一般。明知会因为动用护住被无心翁强行接上而显得脆弱无比的经脉真元会引得他旧疾复发,他还是出手了。

真是够了!他不想再看见那几个人,更不需要他们感恩戴德纠缠不休。

一栋青砖青瓦的精致屋舍出现在眼中,他即便昏昏沉沉,仍然能感觉到心中因为思及那几人而升起的烦恶微散。那是他在此地的住所,只属于他,不会有任何人能打扰。在这边躺下,就算昏迷不醒,也不用担心安危。

径直走入寝室,他随手扒下身上被血和河水弄得又湿又污的外衣,便瘫倒在绵软的床上,昏睡过去,任由体内受损的经脉自行修复。

【第八章 末世地(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