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日升山峦,薄雾散尽,子万才疲惫不堪地从屋中走出来。梅六已梳洗过,正坐在院子里看着澄清的天空发呆,听到响声,忙站起来迎过去。

“蛊虫取出来了。”不用她问,子万道。“只是尸毒漫及全身,虽不至如蛊虫发作那般凶猛,但时日一久,亦会慢慢腐坏脏器。”

“暂无性命之忧?”梅六有些忐忑。

子万点头,“不能说可以拖多久,短则半年还是能过去的,若注意一下,或可延长至一年。”事实上他采用取蛊之术实在是冒了大险,这是他第一次做,一个不慎,蛊虫在体内爆烈,只怕会当场要了纪十的小命。如今看来,她倒还算命大。

自己两姐妹这次可真算得上是同病相怜。梅六自嘲地一笑,但看向子万的目光却很诚挚。

“这次要多谢你了。能拖得一时是一时,以后再慢慢寻求治疗之法便是。”顿了顿,目光看向屋子,疑惑道:“这半会儿了,怎不见小十出来?”

“为防蛊毒侵及大脑,我封了她的神窍。”子万解释,神色并没有因为成功取出蛊虫而显露出轻松。盖因神窍达七识,此时的纪十无异于活死人。

梅六脸色一变,差点失态地想要伸手扯住子万衣领,但看他疲倦的样子,终究没忍心,而是转身冲进屋中。

“你是说,在解开尸毒之前,小十都要成这个样子?”看着平躺在床上仿如沉睡的纪十,她问跟进来的子万。

子万点头,而后似乎觉得这样不妥,于是道:“姑娘放心,在纪姑娘毒解之前,我都会守在她身边护她周全。”

梅六手中拳头紧了又松,只觉满腔郁气找不到发泄之处,想了想,最终问道:“这尸毒真可在奚言家找到解药?”

“或许。”子万并不能保证。“有的蛊并无解法。”

梅六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沉吟了片刻,道:“若无把握,如今我们又有充裕的时间,不若前往塞外,寻得我家大姐夫又或者明昭先生,或许救治的机率会更高一些。”至于与奚言家的恩怨,以及她与天彻庄的恩怨都可暂时放一放。

“此二人是?”子万偏居西南,自不知名彻天下的白隐在塞外人人皆称为明昭先生,更不知梅六的大姐夫是谁。

梅六呆了呆,立即想明白这一点,于是道:“明昭先生就是中原武林人称白隐的神医,我家大姐夫名剑厚南,医术亦是不俗……”说到这,她眼睛不由一眯,想起初见剑厚南时的情景,突然很想笑。

那时为给桑晴苑造势,龙一弄了一出花魁选婿的戏码,她第一眼便看到了在旁边静默无闻的剑厚南,谁料那剑厚南不要艳冠群芳青春年少的花魁,倒把花信年华的鸨母给劫走了,若不是有二少在,只怕好好的一场聚会便要中途流产了,尽管那日到最后她一人也没选。如今想来,当初她会第一眼看到剑厚南,怕也是因为在他身上看到了十一郎的影子罢。只是两人终究不一样,这世上只有一个十一郎,哪怕他毁了容忘了她,而她更不可能对大姐的男人动心思。

想到十一郎,便不免想到他离去前的话,知道他对他们已心生嫌恶,她不由黯了神色,心思恍惚,耳中传来子万的说话声。

“原来是他们,我偏居西南亦曾听闻二人大名,说不得真可一试。”他沉吟道,而后想起一事,问:“怎不见十一兄?”

梅六回过神,勉强一笑,“他去渡口了……说我们走不必再去与他告别。”她没有说出他的原话,那话如利剑一般在他与她之间划下一道分明的界限,警告着她再也不要越界。她不敢重复,就如没有勇气再站在他面前一般。

然而子万如何聪明,听她这样一说,再想到己方的行为,很容易便能猜到十一郎真正的想法。何况昨日白天别人还曾经盛情款待过他们,他们回报的无异于背叛,即便他们有自己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既是如此,咱们立即起程吧。”他叹口气,弯腰将纪十从床上捞起负于背上,看了眼这简陋的房屋,想到昨日与其主人的相谈甚欢,心中不由有些惆怅。

梅六刚走出几步,又回头将床被收拾好,想到那个人也曾睡在这里过,抬头一眼看到他惯常带的斗笠,眼前不由一片模糊。

此次一别,可还有再见之期?

******

为避免节外生枝,三人并没有回白石镇,而是顺河而下,打算在合适的地方找几匹马代步。两人虽然轻功不弱,但真要靠双脚走到塞外,也实在没必要。

走了近两里路,前面突然看到一个庄落,青瓦重重隐在绿树红叶当中,相当幽静。两人对视一眼,而后有志一同地继续前进,没有往庄子里去。

一连行了两日,昼行夜宿,轮流值夜,到这日傍晚,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处人烟稠密之地,较之白石镇大了许多,也繁华了许多。走近后发现竟是一带有城墙的小城,城名百叶,城墙看上去极新,看上去砌成决不超过二十年。两人决定在此休整一日,次日再找马走陆路赶往北塞。

纪十身上还有些银子,三人便落脚在了一家小客栈。城中客栈人满为患,便是这家小客栈也是两人好不容易找到,又让掌柜捣腾了许久才勉强凑出两间房。一问才知这城中最近有个什么集会,四乡八镇,甚至于离此极远的其他大城的人也千里迢迢赶来与会,难怪如此热闹。

两人心中有事,也没细听,在楼下吃完饭便各自上楼休息。纪十自然跟梅六住一间房,她昏迷不醒,吃不了东西,只能让店家熬了一碗鸡汤,梅六慢慢喂下。看着她人事不知,小脸苍白憔悴,只是短短几日便瘦了一大圈,再想起平日那活泼可爱的样子,梅六心中一阵一阵地抽疼,突然觉得若不是自己被陷天彻庄,纪十也不至于为救她而出现在白石镇,从而遇上子万以及那些鬼气森森的人。

如此一想,她更加自责起来,下定决心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都要去除纪十体内的尸毒,哪怕让她以身相代。

【第八章 末世地(3)】

喂纪十喝了汤,又喂了一些白开水,然后找小二要了些热水,先给纪十擦过身子,梅六自己也洗了个澡,这才躺下。然而翻来覆去,脑中胡思乱想的,一会儿是疏冷的十一郎,一会儿又是怎么也找不到消息的小汤圆,然后又是女儿楼和黑宇殿的事情,乱七八糟的忘记的没忘记的全都一窝蜂挤了出来,让人心烦意乱,怎么也睡不着。

在野外因为要起来替换子万,倒还睡得挺香,甚至于有时错过时间,害得子万不得不缩减了睡眠时间。如今可以好好睡一觉,又有柔软干燥的被褥枕头,身体也疲惫之极,却越睡越清醒,真是见鬼了。

梅六清楚地听着外面由喧嚣到安静,最终只剩下更漏声,又翻了两个身,终于受不了乱成一团的思绪坐起身来。趿了鞋,她披上衣走到窗前,伸手推开。

月半弯,照在墙头屋顶,如同洒了一层薄霜。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让她原本有些混沌的脑子蓦然一清。

打更的人提着灯笼,吆喝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打着一长两短的更子声从不远处的巷子里走过去。

三更了。

梅六吐出一口气,想到明天还要赶路,正要关窗回去睡觉,眼角突然瞥到一抹白色,不由顿住,悄然将身体往内移了移,隐于窗内月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处。

接着又是几条人影一闪而过,先后往同一个方向而去。反倒是那抹白色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梅六突然心中发毛,直觉得那人在看着她。

就在她犹豫是出去看一眼,还是马上把窗子关上的时候,隔壁突然传来开窗之声,一道身影从旁边跃了出去,冲着那个白影而去。虽对方速度极快,一直注意着周围动静的梅六仍然看清楚那是衣冠整齐的子万,仿佛他由始至终都没睡过似的。

子万一出,那道白影终于动了,往之前那些人影消失的地方跑去,子万紧追不舍。那白衣人不时出现在月光中,可以分辨出是一个极年青的男子。

梅六猜测那人可能是那什么奚言家的人,不免有些踌躇,想要跟上去助子万一臂之力,又担心纪十安全,一时之间竟拿不定主意,只是这一犹豫的功夫,那两抹人影已渐至不见。

衡量了一下轻重,她最终一咬牙,将窗子关上,返身回到床上。子万武功不弱,她独自去不放心,若背着纪十,反有可能成为他的累赘,与其那样将三人都陷于危险境地,不若老老实实地在这里等。

一夜无事。梅六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刚睡着又惊醒,如此几番都没听到子万归来的声音,直到天光泛白,隔壁才传来响动。她精神一振,赶紧跳下床,走过去敲门。

没等多久,门从里面被拉开,子万站在那里,仍穿着昨夜那身衣服,不过头发整齐,面容整洁,显然已经梳洗过。

“你昨晚……”看到他这个样子,梅六突然有些不知道要怎么问了。

倒是子万不以为意,笑了笑,将她让进屋子,倒了杯水放在她面前。

“那人你也看见了。”他似乎无意隐瞒,神色坦然地道:“他是奚言主家的少主,我与他之间有未了结的恩怨……奚言家的人已经追到此地,我们如果现在无意与他们清算的话,最好及早离开。”他并没说昨晚是否追上那人,两人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梅六并不好追问,何况她也不想知道。如今她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尽快找到剑厚南,让纪十恢复活蹦乱跳。因此对于子万的提议她并无意见,两人吃完早饭,又喂了纪十半碗稀粥,帮她解决了生理问题,这才结了帐离开客栈往城中卖牲口的地方走去。

依然是子万背着纪十,为防意外,他还特意撕了几块布带将两人紧紧绑在一处,这样即便路遇危险,他应付起来也自如一些。

虽然时间还早,街上却已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兴奋些什么。两人挤在人群里,行得颇为吃力。

到底是个什么会?眼看着自己被挤得离子万两人越来越远,梅六郁闷了,努力回忆昨天客栈掌柜说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具体的来。就在她的脑子被周围的喧闹吵得嗡嗡作响的时候,耳中突然听到利器破风的声音,一股杀气悄无声息地向她袭来。

她也是暗杀的好手,瞬间便反应过来,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去寻找杀气袭来的方向,依据本能直觉一推身旁的人,在人撞人跌成一堆的时候,她的周围顿时空出一片空地来,那把直直向她刺来的匕首无可躲闪地进入人们视野。

持刃的是个村妇样容貌一见即忘的女人,包着碎花头帕,手中的匕首却没有她人那么朴实,银晃晃的刀刃上闪烁着银蓝的光芒,一看便知有毒。

见梅六反应如此灵敏,那妇人并不惊讶,只是露出一抹冷笑,瞬间从人群中又扑出四五个普通百姓装扮的人来,团团将梅六围在中间。另一面,被人群挤散的子万也陷入了重围中,自顾不暇,更不用说过来帮手。而四周那些真正的普通百姓见这边有人闹事,都急慌慌地想要避开,无奈人群实在太过拥挤,无论怎么不情愿,都被后面不知情的人流推挤着往那两个杀气腾腾的圈子而去,除了心里暗自叫苦,也无可奈何,只能暗自祈祷那些人赶快解决问题,别祸殃自己。

“奚言?”看着来者不善的六人,梅六心中并不是如何害怕,毕竟这与那夜的一群天鼠毒虫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大约这些人也不敢在人多的地方随便使用那些巫蛊之物,否则只怕会惹来众怒。

听到她喝问,后出来的五人依然面无表情,只有那妇人眼中掠过一抹狠毒,比了个手势,其他几人登时出手,配合无间地攻向梅六。看得出来,他们皆以那妇人马首是瞻。

【第八章 末世地(4)】

梅六这一段日子过得很窝囊。先是大意失陷天彻庄,受尽刑讯,后与奚言人相遇又是未开战先中毒,不得不托庇于人。虽终于寻到幼时恋慕的人,但别人却根本没将她放在心上。她自出道以来,还从来没像这般缚手缚脚过,心中郁悴可想而知。

究竟是什么让她变得如此轻率大意,她会找时间去弄清楚,但绝不是现在。现在这些人主动送上门来,她若不趁机找回场子就实在太对不起主子和阁主的栽培了。

如此想着,她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双手后伸利落无比地拔出纪十的双刃。对于她们杀手来说,除去惯用的兵器外,其他兵器一旦摸上也都能迅速上手。她嫌累赘,不爱带刀剑在身上,并不是不会用。

纪十这一对剑纤巧灵动,专为女子打造,梅六一上手便觉得极合用。暗赞一声,剑刃相交又飞快展开,同时腰肢后仰,如同跳舞,动作轻盈曼妙翩若惊鸿,却堪堪挡住从正面攻来的两人,又避开了从侧面而来的双击。不给对方变招的时间,发中柔丝倏然暴起,如利箭般直射围攻五人的心脏。

杀手出招,一击致命。从入战阁起,梅六所受的教育便是怎样以最快最凌厉的手段取敌性命,绝不给敌人丝毫喘气的机会。因此当她挺腰而起时,那五人也正好绝命,只是身体仍保持着进攻的姿势。

看也未看五人,她目光透过人隙冷媚地扫向站在圈外的妇人,正欲收回柔丝,突见那妇人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身形一动,几个起落转眼消失于人丛中。

梅六心知不妥,却又一时把握不到关键所在,只能先收回柔丝再做打算。不想柔丝甫一脱离人体,那五个已彻底断绝生机的男人尸身倏然爆裂,化成漫天血雨散向四周。梅六就算反应再快,仍然被溅了一头一身,毕竟她就在五人环围中。四周的人或多或少都溅到了一些,就听惊恐的叫声不绝于耳,让人心情浮躁之极。

梅六几乎成了一个血人,她抬袖抹了把脸,却越抹越黏糊,黑眸不由沉了几分。回手将双剑还入鞘内,她仔细留意了一下身体各部位的情况,并未发觉异样,这才稍稍放下心,开始寻找子万和纪十的下落。

她的形状极其骇人,沿路过处,本来密不透风的人群竟然让出一条可容两人并行的道来。然而从街头走到街尾也没看见熟悉的身影,甚至连那些奚言人都不见一个,仿佛平空蒸发了般,到是有几个捕快一直艰难地追在后面,欲图抓捕她。只是他们没她这么好运,她一走过人群便又恢复了之前密集的状态,那几个捕快在里面挤得异常辛苦。

又大街小巷地寻了许久,梅六最终不得不承认她与子万纪十走散了,回头扫了眼远远缀在后面的捕快,她当机立断决定马上出城。

******

在陷入重围的那一瞬间,子万便明白了己方的处境。事实上在昨日看到奚言少华的那一刻他就该明白,这次奚言家是倾巢而出来捉他这个“逃婿”以及摧毁了他们大小姐尸身的纪十。大约彼此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因此刚一交上手,他已看出奚言家长老级的好手都在他这边,因此边战边逃,有意地拉开了与梅六的距离,为她减少了不少压力。倒不是他有什么舍生取义的情结,跟梅六两人也谈不上什么情义,不过是出自一种在危险情况下选择最有利解决方式的本能。怎么说三人都是同路,若都能安全离开,自然是好的。至于他,就算奚言家大家主到来,他也有把握全身而退。上次会落入他们手中……那不过是一个意外。

惊叫声中,子万一边退一边随手抓起挡住他的普通人掷向对他紧追不舍的人。他与奚言人不同,他是西南夷人,数千年来夷人都被中原人欺压鄙屑,无论他外在与言谈上表现得如何像中原人,心里对中原人根深蒂固的厌恶都不会改变,因此他根本不会在乎这些人的死活。反倒是奚言人,虽然偏邪狠毒,却不敢真的在大庭广众下肆意杀害普通百姓,除非他们不想再在中原立足。原本奚言家的人决定在此时发难,便是希望借住人多杂乱的当儿,让两人防不胜防,逃无可逃,不想反倒使己方受到了掣肘。

眼看着那些聚集在一起怎么挤都挤不出一条缝的人群因为子万凌厉的手段竟然辟出一条康庄大道让他从容通过,奚言几个长老又急又怒,其中一个脾气火暴地蓦然抓起身边一个百姓大喝一声撕成两半砸向眼看便要远去的人,滚热的血水内脏淋了沿路的人一头一脸。他的同伴一惊之后暗叫不好,还没来得及有所行动,便听到有人恐惧地尖叫着杀人啦,本来还算序的人群登时像炸锅一样沸腾起来。人挤人,人踩人,惨叫哀号怒骂诅咒不绝于耳,让他们寸步难行,最终不得不跃上屋顶狼狈而逃。

子万背着纪十轻轻松松地出了城,走着走着,想到那些哑巴吃黄连的奚言人,不由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一直不下杀手,便是只想威慑而不是引起恐慌,哪知他们竟比他还敢做,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以残忍的手法杀害普通百姓,看来奚言家这次麻烦大了。想到此,他一消多日来积压的窝囊之气,欢乐地吹起口哨来。只可惜纪十昏睡着,他无人可以分享此时的好心情。

至于梅六……对了,还有梅六。他回头往百叶城看去,只见人流交织,除了几个穷追不舍的无耻鼠辈外,哪里有梅六的影子。他摇了摇头,决定不回去找她。若她连那几个人都应付不了,找到也是拖累。他背着纪十无论是打是逃都没多少顾虑,但若再要护着一个会动会跑的活人,不禁缚手缚脚还顾虑重重,能力起码要打个对折,到那时只怕谁都逃不掉。

想透彻后,他再不犹豫,正要提气加快前进速度,前面路上突然转出一人来。

梅六在水边洗净了脸手,身上衣服却仍然血肉淋漓,鼻中始终紊绕着一股腥恶之气。她抬眼看了看四周,只见清风朗朗,山林幽幽,并不见一丝人迹。如此轻易地便解决了那些本该像蚂蟥般黏上便甩不掉的人,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尤其眼前还反复浮现起那个妇人临去前的诡异笑容,总不至于爆个损伤不了人分毫的血肉便算了吧?

梅六寻了个有大石遮挡的地方,脱了衣服踏进清溪中,迅速地洗净自己,又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干净的衣服换上,挖了个坑把那身血淋淋的衣服埋了。披着湿发,她一身清爽地蹲在溪边,有些心不在焉地沾着水擦洗剑鞘剑柄上的血迹。虽然洗了澡换了衣,她仍然觉得浑身不舒服,仿佛那层血沫已钻进了肌肤里,再也弄不掉。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她只怕要把自己身上搓下一层皮来。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身为杀手,从受训开始她便没少见过血腥的场面,比这次更甚的不是没有,否则她也不会在乍见人体爆裂之后仍能冷静地穿越人群离开百叶城。

不知是不是那个女人的笑引起的。她擦干双剑背上,甩干手摸了下有些发闷的额头,暗忖。刚想起身,突然脑子一懵,差点栽倒在水里,尚幸她平衡能力不错,最终只是一脚踩进溪中湿了鞋子。

不对!梅六捶了下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却并没觉得好些。抬头看向天空,见太阳远远地挂在上面,脑子里莫名冒出要到正午了这个念头。耳中传来一缕若隐若无的笛声,似远似近,渺如游丝,仿佛在召唤她。她不由凝神倾听,然后着迷般慢慢地跟着笛声往它传来的方向走去,穿山越岭,一直走一直走……似乎永远也不会知道疲惫。

******

十一郎在精舍床上躺了三天,体内消耗的精元慢慢恢复了少许,并开始自行修复受损的经脉。在这样的时候他本不该到处乱走,然而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在勉强能下床行动的时候,他决定回对岸一趟。

换了身衣服,在路上随手摘了两个柿子充饥,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走向码头。即便是处于现在这样的状况,加上心中有事,他整个人仍然显得从容不迫,让人丝毫无法与几天前那边走边吐血的狼狈样子联想在一起,除了脸色苍白,更看不出重伤在身。

大约花了足足有两刻钟,他才走到大理石的码头上,小船静静地停在下面。这段河水平缓,加上没下过大雨,上次离开前忘了系舟绳,隔了这几天小船也没被冲离岸边。十一郎吐出口气,目光落向对岸。

原本绿烟飘袅的柳树此时已现出雍肿粗黑的树干和枝条,枝条上半绿半黄开始发卷的叶片在风叶瑟瑟地抖着,不过几日功夫,秋意渐逝冬意已现。山坡上仍然可见浓簇簇的火红果子,只是少了几分绿意的衬托,便显得单调起来。更远处,山林苍翠沉郁,寂寂寥寥。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一切都很安然。十一郎这时心才落到实地,走下石阶,在水中洗净有些发黏的手,然后上船往对岸划去。

事实上以前的摆渡者无心翁是住在末世地,也就是他养伤的精舍,而他接替无心翁之后本应该也住在那里。但是他终究不愿彻底脱离红尘,哪怕是住在人烟罕见的对岸,也会觉得离世人近些,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这才自己动手修了那泥坯屋,建了篱笆,种了石榴。有空时他还会去几十里外的白石镇用山珍野味河鲜新果换些吃食酒酿,聊聊闲话沾沾人气。白石镇的人很少来这里,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即便害怕他的长相,仍把他当成本镇人看待。对于这个地方,他早有了归属感。

桨声欸乃中,十一郎想着等一会儿要先去一趟白石镇,叫上几个人来将石榴摘了运走,那么他便能安心在末世地养伤了。要再迟两天,只怕这些石榴就要落地烂掉,那就太可惜了。

脑子里转着这些细琐杂事,船慢慢靠岸。上岸,系绳,顺着小径往山上走去……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早已成了习惯的一部分,今日却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鼻中似乎闻到了烟火燃烧过的味道,一种对于他来说几乎可以称之为恶梦的味道。

十一郎不自觉慢慢握紧拳头,脚步却依然保持着沉稳缓慢,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家走去。就在快要转弯处,他突然停下,伸手按住旁边的石榴树半晌没动。

事实上,在这个树叶落得差不多的时节,站在现在的位置完全不需要转弯他已能够看清他那间泥坯屋。而如今,那个他一砖一瓦一木一草亲手修建起来的房屋已化成了一滩灰烬,几段残墙,没下过雨,空气中似乎还有烟火在袅绕。

十一郎站在那里,极力想控制颤抖的手和身躯,却仍然抑止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他的双眸。腥红的血色中,他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场大火,以及满地被屠戳的尸体,在那些尸体中,有无数他熟悉的面孔,其中有悉心教导过他的,有曾与他一同练剑玩耍过的,有伺候他起居饮食以命护他周全的……

悲怒到极处,他几乎控制不住胸中的翻腾,又连着呕了几口腥红才觉得好过些。只是精神有些不济,鼻中隐约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是母亲惯用的香脂味,从那片残垣断墙处传过来。他勉强振作精神,放开扶着石榴树的手,摇摇晃晃地往那边走去。然而还没走到一半,眼前一黑,人嘭地仰倒在地人世不知。

一炷香后,石榴林中转出两个穿着白色麻衣的中年男人,一个张着张马脸,一个矮胖墩实。

“你带他回去。我到对岸看看。”马脸的道,不等矮胖子回答,人已经往山下而去。

矮胖子尽管心中不满之极,仍然弯腰扛起昏迷的十一郎,飞快跑向另一个方向。

【第九章 蛊惑(1)】

梅六在水边洗净了脸手,身上衣服却仍然血肉淋漓,鼻中始终紊绕着一股腥恶之气。她抬眼看了看四周,只见清风朗朗,山林幽幽,并不见一丝人迹。如此轻易地便解决了那些本该像蚂蟥般黏上便甩不掉的人,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尤其眼前还反复浮现起那个妇人临去前的诡异笑容,总不至于爆个损伤不了人分毫的血肉便算了吧?

梅六寻了个有大石遮挡的地方,脱了衣服踏进清溪中,迅速地洗净自己,又从随身的包袱里拿出干净的衣服换上,挖了个坑把那身血淋淋的衣服埋了。披着湿发,她一身清爽地蹲在溪边,有些心不在焉地沾着水擦洗剑鞘剑柄上的血迹。虽然洗了澡换了衣,她仍然觉得浑身不舒服,仿佛那层血沫已钻进了肌肤里,再也弄不掉。如果不是情况不允许,她只怕要把自己身上搓下一层皮来。这种感觉从来没有过,身为杀手,从受训开始她便没少见过血腥的场面,比这次更甚的不是没有,否则她也不会在乍见人体爆裂之后仍能冷静地穿越人群离开百叶城。

不知是不是那个女人的笑引起的。她擦干双剑背上,甩干手摸了下有些发闷的额头,暗忖。刚想起身,突然脑子一懵,差点栽倒在水里,尚幸她平衡能力不错,最终只是一脚踩进溪中湿了鞋子。

不对!梅六捶了下头想让自己清醒些,却并没觉得好些。抬头看向天空,见太阳远远地挂在上面,脑子里莫名冒出要到正午了这个念头。耳中传来一缕若隐若无的笛声,似远似近,渺如游丝,仿佛在召唤她。她不由凝神倾听,然后着迷般慢慢地跟着笛声往它传来的方向走去,

穿山越岭,一直走一直走……似乎永远也不会知道疲惫。

******

十一郎在精舍床上躺了三天,体内消耗的精元慢慢恢复了少许,并开始自行修复受损的经脉。在这样的时候他本不该到处乱走,然而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于是在勉强能下床行动的时候,他决定回对岸一趟。

换了身衣服,在路上随手摘了两个柿子充饥,一边吃一边慢悠悠地走向码头。即便是处于现在这样的状况,加上心中有事,他整个人仍然显得从容不迫,让人丝毫无法与几天前那边走边吐血的狼狈样子联想在一起,除了脸色苍白,更看不出重伤在身。

大约花了足足有两刻钟,他才走到大理石的码头上,小船静静地停在下面。这段河水平缓,加上没下过大雨,上次离开前忘了系舟绳,隔了这几天小船也没被冲离岸边。十一郎吐出口气,目光落向对岸。

原本绿烟飘袅的柳树此时已现出雍肿粗黑的树干和枝条,枝条上半绿半黄开始发卷的叶片在风叶瑟瑟地抖着,不过几日功夫,秋意渐逝冬意已现。山坡上仍然可见浓簇簇的火红果子,只是少了几分绿意的衬托,便显得单调起来。更远处,山林苍翠沉郁,寂寂寥寥。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一切都很安然。十一郎这时心才落到实地,走下石阶,在水中洗净有些发黏的手,然后上船往对岸划去。

事实上以前的摆渡者无心翁是住在末世地,也就是他养伤的精舍,而他接替无心翁之后本应该也住在那里。但是他终究不愿彻底脱离红尘,哪怕是住在人烟罕见的对岸,也会觉得离世人近些,他并不是只有一个人。

这才自己动手修了那泥坯屋,建了篱笆,种了石榴。有空时他还会去几十里外的白石镇用山珍野味河鲜新果换些吃食酒酿,聊聊闲话沾沾人气。白石镇的人很少来这里,但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存在,即便害怕他的长相,仍把他当成本镇人看待。对于这个地方,他早有了归属感。

桨声欸乃中,十一郎想着等一会儿要先去一趟白石镇,叫上几个人来将石榴摘了运走,那么他便能安心在末世地养伤了。要再迟两天,只怕这些石榴就要落地烂掉,那就太可惜了。

脑子里转着这些细琐杂事,船慢慢靠岸。上岸,系绳,顺着小径往山上走去……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早已成了习惯的一部分,今日却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鼻中似乎闻到了烟火燃烧过的味道,一种对于他来说几乎可以称之为恶梦的味道。

十一郎不自觉慢慢握紧拳头,脚步却依然保持着沉稳缓慢,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家走去。就在快要转弯处,他突然停下,伸手按住旁边的石榴树半晌没动。

事实上,在这个树叶落得差不多的时节,站在现在的位置完全不需要转弯他已能够看清他那间泥坯屋。而如今,那个他一砖一瓦一木一草亲手修建起来的房屋已化成了一滩灰烬,几段残墙,没下过雨,空气中似乎还有烟火在袅绕。

十一郎站在那里,极力想控制颤抖的手和身躯,却仍然抑止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他的双眸。腥红的血色中,他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场大火,以及满地被屠戳的尸体,在那些尸体中,有无数他熟悉的面孔,其中有悉心教导过他的,有曾与他一同练剑

玩耍过的,有伺候他起居饮食以命护他周全的……

悲怒到极处,他几乎控制不住胸中的翻腾,又连着呕了几口腥红才觉得好过些。只是精神有些不济,鼻中隐约似乎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是母亲惯用的香脂味,从那片残垣断墙处传过来。他勉强振作精神,放开扶着石榴树的手,摇摇晃晃地往那边走去。然而还没走到一半,眼前一黑,人嘭地仰倒在地人世不知。

一炷香后,石榴林中转出两个穿着白色麻衣的中年男人,一个张着张马脸,一个矮胖墩实。

“你带他回去。我到对岸看看。”马脸的道,不等矮胖子回答,人已经往山下而去。

矮胖子尽管心中不满之极,仍然弯腰扛起昏迷的十一郎,飞快跑向另一个方向。

【第九章 蛊惑(2)】

子万看着前面当在路中央的人,原本还洋溢着笑意的俊脸倏然沉了下来,未完的曲调嘎然而止。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一身素白的麻衣,长发披散,容貌俊俏,细长的眼以及眼尾那粒朱砂痣为他并不能算得绝色的容貌凭添了一股阴柔妖娆之态。

长年打雁,却被雁啄了眼。看着眼前这个曾让自己心动不已的少年,子万心中大恨。

此少年正是奚言家主家的少主,奚言少华。当初子万初来中原,本是为了寻七弦泉,与之偶遇。就像普通男人喜欢美貌的女子一样,他一眼看到这少年便被其吸引住,但却并没有孟浪地直接表现出自己的好感,只不过与之以友的形式相交。两人相携同游,共饮月下,惺惺相惜,他几乎要以为少年对他也有意,谁想竟是做的一场戏。他并不恨别人算计陷害自己,然而却无法忍受用这种利用他感情的方式。

“子万大哥,不,应该是姐夫。”奚言少华笑吟吟地看着子万,“姐姐对你情深义重,你怎忍心让她独自一人呆在那又黑又冷的地方,还是快随小弟回去吧。”

子万眼神冰冷看着他,而后倏然哈哈大笑,状极畅快。

奚言少华眸中掠过一眸惊色,很快便消失不见,放软了声音好脾气地笑问:“姐夫在笑什么?”

子万却并没有立即答他,只是笑得快要喘不过气来才慢慢停下,满眼的嘲弄,慢条斯理地道:“你不会想知道的。”

“姐夫但说不妨。”奚言少华轻笑,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到己方的人已至,“若现在不说,只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好罢,若不说怕你要想得连觉得睡不着。”子万摊手,一脸的无奈,对于自己再次陷身重围浑然不放在心上,“我笑我自己竟然为你这样一个婊子浪费了那么多时间,实在是瞎了眼睛。”

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奚言少华脸上笑容再挂不住,直气得浑身发抖,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子万大哥你莫不是忘了昨夜还求着少华陪你再喝一次酒?”

子万嗤地一声笑了起来,语气倏沉,变得低哑性感,似在跟情人耳语:“记得,自然是记得。我还记得小华华你是怎样在我身下婉转承欢,一声一声地喊着哥哥……”

奚言少华白晳的脸倏然涨红,又急又怒:“住嘴!你胡言乱语些什么,谁跟你……跟你……”一边说他的目光一边不由自主地扫向其他人,见到他们或疑惑或闪躲的目光,更是觉得羞耻之极。别说他年级不大,便是三四十岁的成熟男人听到这样的话,只怕也要失态。

“好好好,你没有,没有。”子万这一会儿好说话了,那副样子却更像极了哄任性小情人的样子,原本还有些不信的人此时也有些猜疑起来。奚言少华气得差点没厥过去,再不跟他废话,从腰间取下笛子便攻了过来。

“啧啧,这样便恼了,真是越来越爱撒娇了。”子万轻笑,眼中却掠过一抹冷厉,出掌如风轻轻松松劈开了对方凌利的一击,同时一缕金光从他怀中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咬数人,又迅速闪回。

就听嘭嘭嘭数声,子万只觉周围空气一畅,不由大大地吸了口新鲜空气,满眼兴味地看着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的奚言少华,显然对方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华华,乖乖跟我回奢香吧,我那寨子正正缺了一个你这样风情的美人。”子万唇角浮起一抹邪气的笑,虽然背上背着一个人,却丝毫不影响他的翩翩气度。

奚言少华看着摔倒在地上不知生死的几个人,握着笛子的手因过于用力而有些骨节泛白,他从来没有真正跟子万对上过,当初不过略勾手指便让其入了彀,因此心中不免带上了轻视。如今才知道当初姐姐为何会在只见过对方一面的情况下便断言此人非池中物,对奚言家有举足轻重的影响,若不能用之便只能除去。要不是姐姐因为练一种新蛊使得原本就不好的身体机能加速衰败下去,最终不可救治,他们奚言主家也不至于……

“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他阴沉了脸,厉声质问,没容自己继续想下去,但也没再像之前那么鲁莽地攻击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