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纪十已无恙,梅六悬吊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另外一半自然是十一郎。她们姐妹长年分开的时间多,都早已习惯了,因此也不再多问。

 “子万公子对帝皇蛊也感兴趣?”因为子万是步行上山,她也从驴背上跳下来,牵着慢慢走。

子万微微一笑,目光落向那高高耸立的白色峰柱,眼里有着毫不遮掩的期待神色。“帝皇蛊极难炼制,更难捕捉,唯一能够确定的成功例子还是千年前的西域黑巫沙陀,但相关记载几乎没有,如今有关于帝皇蛊各种神奇之处的说法都是传言,究竟如何还有待考证。不过,总是让人期待的,不是吗?”

是啊,无论是增加内力,还是驻颜,任何一项都是人们所渴望的,都值得去验证。梅六伸手揪住倔驴的大耳朵,将之从勾引得它不肯挪动一步的嫩灌木前拖走。还有那么长的山路要走,要再由着它的性子,只怕天黑都到不了峰顶。

“蛊虫的吞噬本性几乎都是在炼制过程中才会体现出来,一旦成功,这项本能基本上就会减弱甚至消失。独独帝皇蛊不同,它的吞噬本能几乎从不会消失,不仅如此,它的存在还能重新激起其他蛊虫的这一项退化本能,彼此之间引诱着,以及被引诱着,然后是无可避免的吞噬之战。所以……”子万看着峰柱与天空交界的那条线,眼睛微眯,唇角弯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用金蚕蛊来引诱帝皇蛊入彀,这个法子真是绝妙之极,因为哪怕明知是陷阱,它也抗拒不了这诱惑。”

梅六对蛊虫其实没什么兴趣,此次来不过是看热闹罢,除了像柯七那样的怪胎,相信没几个女人对虫蛇等物喜欢得起来,但是此时倒听了几分意思来,忍不住问:“那依你看,此番谁会被吃掉呢?”

“无论谁被吃掉,留下来的定然都是帝王蛊。”子万笑着说了句让人觉得矛盾的话。

梅六窒了窒,确信自己真不明白之后,才开口问:“什么意思?”

子万并没有立即回答,似乎是在思索怎么说,四月的阳光透过头顶逐渐茂盛的枝叶一缕缕洒在爬满青苔的石阶上,让人感到初夏的勃勃生机。

“若是帝皇蛊胜,结局自然不言而喻。反之,金蚕蛊胜了,若不吞下对手倒也罢了,否则,它必然会转化成帝皇蛊,最多叫金蚕帝皇蛊罢了。这也可看成是一种力量的反吞噬,帝皇蛊始终不曾消失,只是换了宿主而已。”

梅六倒抽一口冷气,终于明白帝皇蛊能得这名字,实在不是白捡来的。

两人闲聊着,走得不快,不时有后来之人越过他们走到前面,身影很快便被粗壮的古木遮掩住。在经过归藏寺时,他们不约而同往寺庙的方向看去,就见千层石阶延伸向宏伟朴拙的庙宇,归藏寺三个字在台阶的尽头闪闪生辉。只是此时原该香烟缭绕,信客潮拥的广场上一片冷清,只有两个青衣僧人在一层层地扫着台阶,但凡扫过之处,再无一人停驻,倒是下面,还有三三两两的人或站或坐在那里,对着隐约可见的凌云柱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

跟其他目的地明确的人一样,梅六二人并没有试图去往那扫去尘埃的台阶上走一遭,而是绕过广场,顺着旁边的陡峭山径往上攀爬,这样一来,黑驴就成了拖累。梅六想了想,最终松开缰绳将它放了,任由其在山林中吃草。往下走下去,发现林中有不少马匹,有的栓在树上,有的散放着,显然其他坐骑随身的人也做出了与她一样的选择。

没了黑驴,两人速度登时大增,等上到峰顶时,太阳还没西斜。归藏峰顶并不是块一无遮拦的平地,而是山石嶙峋,间中长满了古松,郁郁苍苍,遮天蔽日。只有临近悬崖的那一面有片不大的空地,大约是练功人时常踩踏弄出来的。此时空地上稀稀拉拉地站着些人,而更多的人都爬到了树顶上,只有功夫不济的在林子里东一窜西一窜,冀望能找到个好的视角。

凌云柱比归藏峰高数十丈,两崖间距亦有二十来丈,崖间云雾飘渺,隐约可见一条气势磅礴的水流从下面奔腾而过,水雾氤氲,惊心动魄,站在崖边却听不到一丝声响,可见若失足落下,只怕连骨头渣滓都找不到。然而即便是这样,崖边的那块空地仍是个好地方,既脚踏实地,又可清楚地看到对面山顶上的情况,因此上面只有寥寥数人就显得异常醒目了。

 梅六是来看热闹的,并不打算惹麻烦,因此也准备像其他人那样找棵无人或者人少的树站上去,哪知子万却一扯她衣袖,率先向那块空地走去。

出乎意料的,那些人对于他们的到来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有几个淡淡地瞥了一眼,然后全副注意力又都放在了对面柱顶。像是在等着什么,又像是在思索要怎么抵达那边。

梅六两人也往对面石柱看去,只见柱身如刀削般,寸草不生,几乎无落足之处,此时两条黑色的铁链从柱顶垂下,在呼啸的山风中轻轻晃动着,与灰白色的石壁形成鲜明的对比。让人意外的是,柱顶上空无一物,并没有看到传言中的少年。

这么多人跑来就是为了看一根什么都没有的石头柱子?梅六心中疑惑,正想侧脸去跟子万说话,突见柱顶人影一闪,竟真的冒出了个白衣少年。

四周响起抽气的声音,原本还有些嗡嗡的说话声一瞬间全消失不见,只有山风还在忽疾忽缓地吹拂着,带起树叶哗哗的响声。梅六倏然抬起手捂住自己的唇,黝黑的美眸里浮起淡淡的雾气,以及不敢置信。

第二十二章 (1)

少年站在高高的柱顶,低头向归藏峰上的众人看来,大约是觉得那么多人站在树上很滑稽,他脸上竟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在阳光下虽淡似春山,却耀花了所有人的眼。

干净,清远,皎如霜华。无论之前那些人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而来,此时都不得不承认,实在无法将这样的少年与杀人恶魔联系在一起。

梅六仰头怔怔看着那少年,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激动的情绪,自嘲地想,没想到这世上真有如此相像之人,竟是连眉目神情都几无二致。若非年龄有异的话,她大约会怀疑自己以前弄错人了。然而,即便如此,她仍不由黯淡了眼神,脑子里不可遏制地浮起当年初见十一郎时的情景。

一袭青衫,一骑白马,落樱如雨,笑靥春华。那时场景与此时竟意外的重合,让梅六恍惚了心神,只道时光回流,她仍童稚黄发。

子万突然咦了一声,道:“这少年好生眼熟……不能啊。”后面几个字他嘀咕得含糊不清,显然并没打算让别人听到。原来他因为性向原因,对男人会更留心一些,像眼前少年这样的绝世风姿,他哪怕只是见过一眼,便不可能忘记,所以才会觉得这眼熟来得莫名其妙。

梅六却被他一语惊醒,侧脸看过去,问:“你认识他?”大约也是想到了他的喜好,她的语气显得有些不自然。无论怎么样,她都不希望与十一郎如此想像的人会跟子万有什么。

子万没察觉到她的异常,心不在焉地摇头,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四周,就在方才那一下,一直不离他身的小金不见了,这让他有非常不好的预感。因为能让小金离开他的,除了某个原因外,他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来。但是她那么怕蛊,怎么可能会来?

“就是觉得那双眼睛……好像在哪里见过,有点像……很像,对了,很像十……”他漫不经心地回答,刚想起为什么觉得眼熟,目光蓦然一凝,定在了某处。那一瞬间,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奢香家二少爷竟有撒腿逃跑的冲动。当然,他强大的理智还是将这种不光彩的念头铁腕地镇压了下去,只是表情难免显得有些僵硬。

“像谁?”梅六本来正全神贯注地听他说话,谁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下面的话,这时才发现他的异样,顺目光看过去,秀美的脸上登时露出惊喜的神色。“纪小十!”

大约是她这一声太大,又是在四周安静的时候,因此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连空地上的那些人都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但随即各人的眼中都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就在空地的边缘,靠近林子里的地方,一棵根系暴出地面,老枝虬结的古松下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圆脸长相可爱的少女,还有一个老太婆。让其他人心升戒备的是那老太婆,因为她丑陋的面容,还有阴沉的神色,让人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西南的蛊婆。

蛊婆是西南一带对养蛊女人的通称,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长得丑恶,只是因为蛊术在世人眼中本就是邪恶的事,普通人潜意识里便将蛊婆也想像成阴森吓人的样子。加上老太婆又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出现,因此很难让人不把两者联想在一起。

少女正是纪十,老人就是她在西南边域小城遇到的老依诺。纪十在老依诺家住了两个多月,直到某日她准备按计划去取那只丑蛤蟆的招子却被仿佛知道她要做什么的老人拦下,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老依诺一直都是清醒的,只除了在街上看到孤身无依的少女的时候会控制不住犯人们所说的失心疯。

老依诺确实是个蛊婆,这也是周围的人都厌恶却又害怕她的原因,但是她从来都不在乎,因为她有一个乖巧美丽的女儿阿妮。老依诺说,阿妮想要上山,满城少年们的肩背能搭成梯,阿妮想要过河,少年们的手臂能架成桥。老依诺说,她的阿妮是东山上最美丽的缇轳花,连月亮见了都会害羞。然而也就是这样可爱的阿妮,却在某一天突然不见了,她找遍了所有地方都没找到。从那以后,她就发了疯,有时清醒,有时糊涂。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连老依诺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年了,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一年她的小阿妮才十五岁。那个蛤蟆男叫留赤咕,也是个蛊户,只是他练的蛊与别人不同,全是下三流的东西,其中对付少女的尤为多,而炼蛊之釜则是他自身,解蛊之物也必出自他身体,也就是说他那肥胖丑陋得像个蛤蟆的身体其实就是个虫窝,谁沾谁倒霉。就算老依诺蛊术比他高了不止一个层次,拿他也没办法。因为不止一次在街上看到他用蛊迷走长得好看的少女,所以老依诺才会那么防备他。

听到对方那么肥胖的身体里面全是虫,吃过蛊虫大亏的纪十便麻了半边身体,自然不会再主动找上门去。因为老依诺把她当成寄托,而她又不想回到原有的生活,索性真在那里住了下来,认了阿嬷。从那以后,老依诺精神就变得很好,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天天在城里转悠寻找阿妮,饿了随便捡点吃的,累了才回家睡觉。她将家里收拾得很干净,又开始养蛊,走到哪里都要带着纪十,一向独来独往的纪十竟也不觉得烦,反而很喜欢。直到得到帝皇蛊的消息,这样平静的生活才结束。

不得不说,帝皇蛊对于所有养蛊之人都是一种绝对的诱惑,连一向不关心外面事情的老依诺也开始变得心神不宁,最终决定前往一观。纪十自然要跟随,尽管她有很多顾虑,但不可否认,心里隐隐也有些期待。至于期待什么,她却不愿去细想。直到在归藏峰顶看到子万,那种感觉立刻便明确起来,让人想忽视都难。

她和老依诺一到山顶便看到了子万,当然还有梅六。看到两人并肩而立,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神情亲密,她因乍见那人而无法控制加快的心跳像被浇了盆冷水,瞬间变得滞涩,一股无法言喻的怒火腾地窜了起来,若不是小金突然出现缠住她的脚,只怕她已失控冲上去做出连自己也无法预料的事。

第二十二章 (2)

对于小金,纪十早就忘记自己曾经发誓再也不要它了,当脚腕感到熟悉的紧缠那一刻,她难过的情绪登时消敛了许多,尤其当小金滑到她颈子处,用小脑袋撒娇地蹭它下巴时,她抬手摸了摸小东西,情绪已完全压制下来。

抬头看向归藏峰顶,这时她才发现上面的少年竟与当年的十一郎一模一样,不由有些失神。她因那怪花而重拾被强制遗忘的记忆,因此幼时记忆比常人要更清晰许多,自然仍记得当初对她们极好的十一郎哥哥,还有那场莫名其妙的绑架。不过,她也记得去年在白石镇,梅六曾说那丑脸男子是十一郎。如今再回想一遍,很容易就能看出梅六是喜欢十一郎的,那么她究竟喜欢的是那个面目全非的十一郎,还是眼前这个风采绝然的少年呢?纪十心里充满恶意地揣测,正觉得这个问题极有趣,却又突然想起方才看到的那刺眼一幕,心情立时大坏。恰在这里,梅六惊喜的喊声传了过来。

她讨厌她!抿紧唇,纪十抱住老依诺的手臂,将脑袋靠了上去,没有理会梅六的呼唤。如果不是老依诺挂念着帝皇蛊,她只怕早就拖着老人走了。

老依诺正在眯眼打量峰顶的少年,感觉到身边丫头的依恋,于是抬起干瘦的手怜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纪十的心瞬间平静下来,又觉得老依诺这样摸她实在跟她摸小金的手法没什么区别,于是又有些不满地嘟了嘟嘴,坐直了身体。

“阿嬷,要是你讨厌一个人,但又不是想杀她,可怎么办?”

她不过是自言自语似地嘟嚷,并没想要得到答案,哪知看上去全副注意力都在柱顶少年身上的老依诺竟然回答了:“下蛊。”

纪十语窒,就在这时,一个又软又轻还带着淡淡香味的东西砸中了她的脑袋,耳边同时响起梅六嗔怪的声音:“臭丫头,姐叫你呢!”

 眼角余光瞟到一条桃红色的锦帕飘飘悠悠落在地上,她月眉微皱,正想发作,却心念一转,脸上瞬间漾起可爱的笑容。不过没等她开口,耳朵一痛,已被人拧住。

“你这坏丫头,小混蛋,没事也不知道知会一声啊,害人好生担心。”

熟悉的嗔怒式关切语气让纪十心思微恍,在反应过来以前已习惯地一咧嘴,做出个可怜讨饶的表情,“六姐,六姐,疼……饶了小十儿这一遭吧。”虽然表现得示弱了,但她终究没找任何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没联系女儿楼。大约也是觉得没必要了吧。

梅六哼了一声,还准备教训两句,一只枯爪般的手突然伸了过来,不客气地拂开她,她微惊,目光终于从纪十身上移开,却不意对上双阴冷凶恶的双眼。还没说话,对方已经转开眼,那只枯爪心疼地揉了揉纪十有些发红的耳朵,苍老的声音像哄孩子一样慢吞吞地道:“阿鹤乖……不疼哦……阿嬷摸摸……”

梅六被老人那一眼看得颈上起了层白毛汗,此时又见其如此疼爱纪十,不免觉得怪异,暗道十丫头这是在哪里认识的怪人。一时也不知要如何反应才好,于是回头询问地看向随她一起过来却没上前的子万,却发现子万也是一脸古怪地看着树根上坐着的一老一少,看样子显然也是个不知情的。她哪里知道子万并不是为老人的存在感到惊讶或者奇怪,而是因为纪十没有像以前那样一见到他便殷勤地凑上来子万哥哥子万哥哥叫个不停而觉得有些不适应……确切地说是为此既觉得松口气,又有些失落,感觉颇为矛盾。

“阿嬷,不疼,六姐跟我玩耍呢。”纪十并没有去注意两人的反应,老依诺那在别人眼中不近情理的维护让她心中暖洋洋的,忍不住蹭到老人怀里撒了会儿娇,却不忘解释两句,以免老依诺真给梅六下蛊。

老依诺冷哼,没有说话,心想要不是看出两个丫头关系与常人不同,她就不只是拍开了事了。

 “乖妮,看那少年,眼睛跟你阿妮姐姐长得一样。”指着观察了半天的少年,她半眯着老眼对纪十道,眸中阴森冷意散去,带着浓浓的笑意和温暖。

“真好看!”纪十发自诚心地赞美,心想不知这个少年与十一郎哥哥是什么关系,不管怎么说总不能看着他白白送了命就是,至少这张脸还是很人让喜欢的。想到此,她暗笑一下,只差没摸下巴作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了。“阿嬷,我去跟六姐说几句话。”梅六和子万都在旁边,她不可能继续装没看见,而且总是逃避也与她的性格不符。

老依诺听到那句夸赞十分高兴,脸上愁苦的皱纹仿佛都舒展开了,闻言很爽快地点头同意,然后又目不转睛地去看那少年,像是要在他身上再找出点什么似的。

梅六见纪十终于能暂时离开那像护着鸡崽的老人身边,当下也不客气,一把拉住她往旁走远了一些。

子万此时无法逃避地与纪十打了个照面,心里纠结无比的他完全没有了面对梅六时那么洒脱有礼,言谈从容,如今的他甚至在为要怎么称呼纪十而犹豫不决。而纪十似乎没有他这样困扰,目光与他相对时,乌溜溜的黑眸立时一亮,然后整个人便像只轻灵地小鸟般扑进他怀里。

“子万哥哥,你也来了。我可想你了。”

熟悉的男性气息扑进鼻中,纪十鼻尖忍不住贪恋地在子万衣上蹭了蹭,已然丰润的圆脸上毫不掩饰自己的欢喜,微眯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她傻过一次了,不可能再傻第二次,他既然自投罗网,就别怪她不肯放手。

因为那几个月的亲手照料,子万早已习惯了纪十在怀里的感觉,下意识地摸了摸她的头,而后才反应过来两人的关系已不同从前,手顿时僵住。但是不可否认,在那声娇脆的子万哥哥响起刹那,他心中虽不明显却始终存在的失落顿时烟消云散。

第二十二章 (3)

“你怎么来这里?”他问,因为知道她对蛊的厌恶和恐惧。也许仍然觉得纪十那天真烂漫的笑脸就像侑人部落的傩面,他却再也无法像以往那样毫不客气地推开她,并说些风凉话。

“陪阿嬷来呀。”纪十笑嘻嘻地答,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过犹不及么,总不能等到他忍耐不住推开自己吧。

 子万的目光在她脸上飞快地扫过,确定她确实安然无恙后,便不再说话。

 梅六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跟几个月前似乎有些不同,似更近一些,却又似更远了。同样她也看到了在纪十扑过去时,子万眼里一闪即逝的温柔与关切,那让她不自觉转头看了眼对面凌云柱上的少年,然后又是一番自嘲。长得再像又如何,不是那个人终究不是。

“十丫头,那位老前辈是?”她并不是以貌取人之辈,但那老人给人的感觉实在太过阴沉凶厉,让她不免有些不放心。

 “她就是阿嬷呀……嗯,跟娘的意思一样。”纪十嘿嘿笑道,看得出在说出这句话时是发自真心的快乐,连子万都不由得再看了老依诺一眼。不等两人继续追问,她突然指着对面轻呼:“快看!”

 白衣少年似乎在这时才发现无路可下,只见他弯腰抓住铁链,身若流云地迅速往下滑去,引来无数人的惊呼。铁链的长度是从对面柱顶到归藏峰崖壁,如今被断,便直垂到了浮云之下。当少年穿过云雾之后,加上穿的是白衣,身形便显得若隐若现,不少人都忍不住走到崖边,往下探看。然而没过多久,又见到他如一只敏捷的猿猴般顺着铁链爬了上来,重新回到石柱顶上,显然下面无路可去。

虽然知道对方不是十一郎,且又听闻手段凶残狠辣,梅六仍不由开始为他担心起来。大约长相好看的人更容易引起人们的恻隐之心,哪怕对方是杀人狂魔,归藏峰上来看热闹又或想浑水摸鱼的人中竟有多半与梅六的心情一样,开始隐隐地希望少年能够脱身。

确定对方无路可逃,聚在崖边空地上的大约是剿魔主力的几大势力并没有立即设法过去,也没说什么废话,而是转身陆陆续续离开了,只各自留下几个手下将崖边看住,防止其他人靠近。

倒不是没人想试闯,只是这二十来丈宽的山涧就没办法飞越,现在就算把看守的人全杀光了也没用。很多人都是因为对帝皇蛊满怀憧憬和希望而兴冲冲地跑来,却没想到除了看到一眼所谓的杀人狂魔是个貌似无害的美少年外,既没瞧上热闹,甚至连帝皇蛊长啥样都没看到,又有谁会甘心,已有不少人开始骂起来。

 “手段真是狠辣!”子万感慨,话音刚落,垂在身侧的掌中突然滑进一只柔软的小手,他心中一跳,低头,发现纪十正笑嘻嘻地仰头望着自己。

甩开……还是不甩开?他面无表情地又开始纠结了,并没发现自己在面对这个丫头时越来越心软,也越来越无法坚持原则。

梅六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小动作,看着对面柱顶,点漆般的美眸中闪过一丝忧色。她明白子万所说的意思,这些人没有立即设法过去围攻或单独挑战,不过是因为对面石柱上既无水又无可食之物,白日过热,夜晚过寒,多等一天,便多耗对方精力几许,胜算自然便多上两分。若等到那少年因为饥渴奄奄一息,或许不必有丝毫损折便能将对方拿下,这大约也可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吧。

 少年并没有因为身陷困境而面露忧愁之色,唇角仍带着浅浅的笑,缓步从容地沿着柱顶边缘走着,似乎在寻找下去之法,没过多久便不见了人影。如同人们初来时那样,石柱上面空荡荡的一片,只有浮着白云的蓝天。显然若非那石柱顶面极宽,便是另一面较低矮。

人们等了一会儿,不见他出来,也就稀稀拉拉地散了,只有一些仍不甘地从树顶上走下来聚集到空地边缘,却因为那些人留下的守卫而不能再往前走,于是索性东一处西一处地坐下,看着对面光秃秃的柱顶出神。

“如果他生气了,把帝皇蛊扔到下面涧里,那可怎么办?”虽然对方僵硬着,但确实没有被甩开,于是纪十的手握得更紧了,同时迅速提出个话题转移注意力。

纪十是什么人,如果你给她一寸,她绝对不会放弃进尺的机会。当察觉到子万的矛盾犹豫之后,哪怕猜到原因,也不妨碍她利用这一点更接近他。以前她为了得到一个位置一样东西而不择手段过,如今为了一个人,为何不能这样做?若不喜欢倒也罢了,明明心中在意得要命,却连试都没试便轻易放过可不是她纪鹤的作风。

显然,在老依诺如母亲一样的慈爱呵护下过了几个月平静却温暖的生活之后,纪十已完全从颓丧失意,悲观孤寂中重新振作了起来,再见眼前这两个成为她心结的人,她已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些什么,又该怎么去做。

 “那不可能。”子万回答,看了眼因这个疑问而回头的梅六,淡淡道:“如果帝皇蛊能随意扔弃,那么上面的兄台也不需要亲自冒险去取上面的金蚕蛊了。所以,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本人便是帝皇蛊。”

此言一出,不止是纪十和梅六,四周能听到却又对蛊不甚了解的人都发出了惊讶的轻呼。只有寥寥几人面色如常,显是早已知道,其中便包括老依诺。

老依诺已起身来到三人身边,看了眼纪十紧握住子万的手,她无声地叹口气,然后毫不避讳地上上下下将子万仔细打量了几遍,而后暗自点头。

“少年也知道蛊?”她问。即便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和蔼一些,但长年的愁苦与阴郁哪里是说消就消的,加上声音如锉,让人不自觉便想防备。

第二十二章

二十五岁还被人称为少年,子万表示对此称呼深感愧受,然而相对于老人仿佛要将人剥下一层皮的灼然目光,这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略知一二。”不管心里有多少不自在,对于老人他向来不缺乏耐性和和尊敬,趁机将手从纪十手里抽出来,谦逊地拱手行礼,“在下子万,见过前辈。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纪十觉得他肯定在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同时为自己这个猜想而觉得好笑不已,她深知不要将人逼得太紧的道理,当下也不再试图再与他有任何接触,而是跳到老依诺面前,娇昵地抱住了她的手臂。

 “这是我阿嬷。”明明之前已经说过,但此时她忍不住对着两人又说了一遍,语气中难掩骄傲,哪怕世人皆对老依诺厌恶鄙夷,避之唯恐不及。“阿嬷,子万,梅六……”她点着两人略显随意地介绍,顿了顿,又补充道:“阿嬷不能在他们身上下蛊哦。”

这句话说得十分有必要,否则以老依诺的性格,难保在知道三人间的复杂关系之后出手,以她所认为的最简单办法解决事情。

这时梅六硬着头皮上前欠身行了个大礼,毕竟是纪十的长辈,与她自己的长辈无异。只是连对着十一郎那张脸都能若无其事,却不知为何眼前的老人竟让她不自觉从心底升起战栗。

 “梅六见过前辈。”

如同打量子万那样,老依诺把梅六也仔仔细细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直看得她颈上寒毛直竖才转头对纪十道:“没阿妮好看……差得远。”

精神紧绷的梅六等了半天,没想到会等到么一句话,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将出来。大抵是女人都不会喜欢别人这样评论自己,尤其是骄傲的女人。对着老人她没法表现出心中的郁怒,但已牢牢记住,一定要私下向十丫头问出那个阿妮是谁。

子万大感同情,不过聪明地没显露出来,他可不想被人记恨,尤其是麻烦的女人。

看到梅六吃鳖,纪十表示非常地抱歉,当然,如果她眉梢眼角没有掩饰不住的笑意的话会更有说服力。事实上她虽然总听老依诺说阿妮如何好看,但却从来不当一回事,想来在每一个母亲的眼中,大抵只有自己孩子最好看。毕竟从老依诺的脸上很难让人找到与好看相近的痕迹。不过如果阿妮真有一双与那白衣少年相似的眼睛的话,想来确实是好看的。

 老依诺当然不知道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在三个小辈心中引起了多么热闹的反应,她淡淡看了眼子万,这时才回答他的话:“你们可以叫我老依诺。”说完这句,她便闭上了嘴,显然不打算再说话。

 四人间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还是纪十开口打破尴尬:“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下山吧,明日再来。”夜晚山上寒冷,她们小的有武功护体没事,老依诺可不行。

对于这个提议,其余三人都没有异议,不过在离开前,竟是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眼对面仍然空荡荡的柱顶,只是各人眼中含义不同罢了。

******

 除了梅六一到便牵着驴子上山外,纪十两人以及子万都有在山下住过几天。子万是在客栈落的脚,而纪十更干脆,直接买了个院子与老依诺住着。

 此时山下的客栈以及可供借租的民宅都住满了,还有很多人都是在野外随意将就,要不是归藏寺闭门不纳客,此时寺中寮室估计也不会有空的。归藏寺虽是天下名寺,但与武林素来无什么瓜葛,因此这一举动也没引起太大不满。好在天入四月,就算露宿野外也不至于太冷。

 梅六这个时候是不可能找到住处的,而且也没必要,自然是随纪十两人一同回去。

 “子万哥哥,你也住过来吧,这里近。”纪十的院子就在山脚下,背山面水,绿树环绕,环境极好,是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而且里面还占了不少运气成分。若不是老依诺不喜与人相处让她动了买房的念头,加上房子的前一任主人急需用钱,她也不可能买到。

 子万所住的客栈在镇上,下了山还要走上五六里的路,虽然不算远,但自然没纪十他们这里方便。当然对于子万来说,哪怕是每天来回跑个百十来里,也比跟纪十住一块儿好,然而拒绝的话在看到她眼中赤祼祼的戏谑与挑衅时不自觉便咽了下去。

 纪小十永远不可能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乖巧和脆弱。就在那一瞬间,他赫然发现此次再见面之后自己竟然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点,似乎将她当成了普通的小女人一样,小心翼翼地应对着,生怕一捏就碎。

 这可不是个好现象!他暗自摸了把冷汗,不再犹豫地答应了纪十的邀请,不过要先去镇上退房,顺便拿行礼。

“那你给我们带只盐水卤鸭回来吧,就是那家叫小东乡的。”纪十毫不客气地吩咐,然后扶着老依喏迅速走上旁边通向家的桃花径,掩饰住了唇角那一抹得逞的笑意。

 子万在原地站了片刻,若有所思地挑眉,又摇头,最后无奈地长叹一声,终于迈步往镇上走去。他何尝不明白自己如今在纪十面前总有些缚手缚脚,他甚至想过干脆娶她得了,等她成了自己的人,到时揉圆捏扁还不是随他,至不济扔到一边作摆设也好过像现在这样随时都觉得亏欠着她什么似的。只是,谁让他现在多多少少还有些良心呢。

 回到小院,老哈依诺便自顾进了屋子。梅六去将驴子栓到后面牲畜棚里,回来时看到纪十正在给她和子万收拾屋子,抬眼看了眼院中半谢的桃花,她的心思在那被困在石柱顶上酷似十一郎的少年身上打了个转,便被压抑住。

“哎呀呀,懒虫梅六儿,还不快来帮本姑娘收拾屋子,晚上让你睡院子里。”忙着铺床的纪十无意间抬头,目光穿过推开的窗子一眼看到梅六正懒洋洋地坐在两株桃树下面的藤架秋千上百无聊赖地轻荡着。

第二十二章 (5)

杏黄的衫,月白的裙,飘落的桃英,美得似一副画般。她目光一凝,厉芒闪过,转眼被俏皮的笑靥代替,扬声威胁。以往也知道梅六极好看,可是她从来没有妒嫉过,甚至还很喜欢。但是如今却觉得像一根刺般,时时提醒着其与子万站在一起时有多么般配,还有他们之间那种平和宁远的氛围。捏着床褥角的手指不自觉收紧,她微垂的长睫因为努力压制心里阴郁的毒蛇而轻轻颤抖着。如果……她想,如果她们还是像以前那样的好姐妹的话,她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不舒服。

梅六对于完全没有任何实行可能性的威胁自然不会放在心上,索性脱了绣鞋,背倚着秋千藤,双脚相交蹬在另一面,露出了穿着浅绿色罗袜的纤巧脚尖,由着风轻轻地摇晃着。斜眼风情万种地睇了屋子里心思百转千回的丫头一眼,她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娇声娇气地道:“哎呀呀,我的亲亲十姑娘,乖乖十姑娘,姐姐好怕黑呢。”

“哼,求饶也没用!”纪十被腻得打了个哆嗦,没好气地给了她个白眼,笑骂。

梅六莞尔,头微微后仰,看着顶上纵横交错花开半谢的黑褐色桃枝,以及被分割开的浅蓝色天空,惬意地舒了口气。

 “十姑娘,那个帝皇蛊……少年与十一郎年少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呢。”她轻轻地道,并没想过能得到回复,毕竟在她心中,纪十与十一郎也不过只见过一两次而已。

纪十收拾的动作顿了一下,才干巴巴地接道:“是吗?原来十一郎哥哥长得那么好看……真可惜。”她终究年纪小,又遗忘了这么多年,尽管对十一郎极有好感,甚至为他感到惋惜,但却不会如梅六那般感触深刻。

“可惜……”梅六无声喟叹,眼中掠过一抹心疼与惆怅,而后沉默下来。她想,小十毕竟与阿郎不熟,能说句可惜大约便是不错的了。但是于她来说,那句可惜若用在十一郎身上,却成了一种轻忽,以及更深的不可言喻的疼痛。所以,不说也罢。

 纪十抬头看了她一眼,想了想,忍不住问:“六姐,天彻庄那边你还去么?”话出口又有些后悔,总觉得这样好像表现得自己很在意似的。

“自是要去的。”梅六理所当然地应。人一天没找到,她又怎么可能放弃。

纪十闻言停下收拾的动作走到窗边,手肘撑在窗框上,单手支颐,满脸好奇地问:“那假如她忘记你了呢?都这么多年了呀。”

 “假如她变得很坏很讨人厌呢?”

 “假如她还记得你,却并不想见你呢?也许你在她心里并没有像你以为的那么重要呢?我可见过好多人原本很要好,分开几年后便陌生了。”

一个又一个的假设砸得梅六头晕,顿了半晌,她才轻轻骂了句:“纪小十,你真讨厌!”看得出,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些问题。

 “讨厌呀……那刚刚是谁又是亲亲又是乖乖的?”纪十撇嘴哼笑,低垂的眼中是浓浓的失望以及自嘲。

梅六笑了起来,只是眸子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迷茫。

“六姐,你说有没有可能那个帝皇蛊少年才是你所说的那位故人?住在石榴林里的十一郎哥哥可是一点也看不清本来容貌的,你怎么就能肯定是他呢?”纪十突然转开话题,只是这一回的提醒貌似关切,实则含着深深的恶意。她既然不开心了,又怎么能放过令她如此的罪魁祸首呢,怎么说也要给其添些堵才好。

“不可能。”

“他不是十一兄吗?”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断然否定,一个则充满了疑惑。

子万一手拎着匹枣红马,一手拎着包油纸裹的盐水卤鸭出现在未关的院门口,马背上驮着个不大的包袱。他刚好听到纪十的话,也没闹清两人究竟在什么,只是听到十一郎几个字,于是有些奇怪地问。

见到他,纪十眼中露出一丝喜色,下一刻人已从窗中翻了出去。就在子万以为她又要扑到他身上而背脊微微紧绷时,却见她一把接过他手中的盐卤鸭,拿到鼻尖闻了闻,欢喜地道:“就是这个味没错了。”

子万啧了一声,不知是不是该为人连只卤鸭都不如而感叹,但是看到纪十这个样子,他终于感到了些许轻松,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摸她的脑袋,手伸到一半才警觉不妥,于是迅速调转方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好在这时梅六的声音传来,免了一场尴尬。

“怎会是十一郎?”梅六因为他的话有些心神不宁,但又觉得不可思议,“十一郎比这少年大了许多岁,就算再像也不可能是吧,何况他的脸……”她像是在极力列出不合理的地方以证明自己的判断不是错的,但是或许更期待着别人能反驳掉自己。

“是呀,年纪和模样都不对呢。”纪十当然不会漏过子万的细微反应,心里暗暗窃笑,嘴里却随口道。

子万飞快地扫了眼她挂着烂漫甜笑的脸,心里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只一时也懒得寻摸是为了什么,牵着马跨进院子,道:“一个人的外貌无论怎么变化,他的眼神、气度以及一些小习惯变不了。我与十一兄相处时间不长,因此一开始只是觉得眼熟,并没想起是他来。”

梅六不自觉停下摇晃秋千的动作,脚踩在地上,有些紧张地等着子万下面的话。就连纪十也暂时抛开其他心思,专心聆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