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柱上的那位在发现被困后情绪没有丝毫波动,悠然从容如故,甚至于还有心思注意到下面人丛中的有趣之事,只这一份沉凝的气度便不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能做到的。而我之所以怀疑他是十一兄,是因为眼睛。两人的眼神几乎一模一样,看似清澈明净,实则深不可测,似温润可亲,实则隐含疏离,这样的眼神,我想大约也没什么人能假装得来……”

第二十三章 (1)

“你倒看得仔细!”纪十听到此,满不是滋味地插了句。

谁都知道子万喜好男色,这句话说得当真含意深远。若是平时,梅六可能还会打趣几句,但此时她全副心神都在十一郎身上,竟没听出这话中别有所指。

子万干咳一声,没办法否认自己对男人总是会多留意一些,只好假装没听懂,继续道:“若说容貌,这倒好解释。十一兄的脸显是被外力所伤,而非天生如此,若帝皇蛊真如传闻所言那般有修容驻颜之功,那他如今的样子大约才是本来的样子。”说到此,他想起那白衣少年的面目,不免有些心动,不料一转眼发现纪十那双乌溜溜的大眼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什么兴致都没有了。当下也不再多言,问清马厩在哪里,便牵着马走了。

梅六直听得心怦怦急跳,这时再顾不得问其它,穿好鞋就往外跑。

“六姐,你去哪儿,都要吃饭了。”纪十扬了扬手里的油纸包,明知故问。其实饭都还没煮呢。

“我出去一下,你们吃,别等我。”梅六头也不回,话音未落,人影已消隐在傍晚的桃花树影中。

“好吧。”纪十耸肩,无可无不可地转身,脸上一直漾着的甜笑敛了起来,显得表情有些平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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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晚饭三人并不是在一起吃的,纪十将饭菜分了几份,一份送到子万的房里,她自己和老依诺另外吃。这让子万暗自松了口气,不免庆幸蛊婆性格多孤僻,否则自己晚餐只怕会食不下咽,如坐针毡了。

 “阿嬷,他说的是真的吗?”老依诺的房中,纪十捧着个夹满菜的大饭碗坐在桌边,边吃边问。事实上,虽然两人是在一起吃饭,但饭菜却是分开的。这是老依诺的要求,曾经纪十不知道,撒娇地夹了筷她碗里的菜,又将自己碗里的鸡腿放进她碗里,没料到竟惹得她发了好大一场脾气。那次浪费了两碗饭菜,纪十之后就再不敢这样做了,虽然她还是不太明白这里面有什么说道,毕竟子万同样炼蛊控蛊,却没有这么多禁忌。或者这是老依诺独有的秘密吧。

老依诺平时说话就不多,吃饭时更不爱开口,闻言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

那这么说来,那个少年有很大可能真是十一郎哥哥了。纪十垂下眼,月牙眉微微地皱了起来。无论是幼时,还是后来再见面,十一郎都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她只觉得这事实在是无法袖手旁观。

“阿嬷,你想要帝皇蛊吗?”她有些不安。子万肯定是冲帝皇蛊来的,而帝皇蛊又可能是十一郎哥哥,如果阿嬷也想要,那事情就复杂了。她可不希望三人起冲突,何况还有一个绝对会站在十一郎身边的梅六。

 “少年很强,我的蛊吞不了。阿鹤不要担心。”老依诺慢吞吞地道。显然老人什么都看在眼里。

纪十小小地松口气,又问:“阿嬷,他还跟正常人一样吗?”

 “他是帝皇人蛊,就算看上去和人没什么区别,还是蛊。蛊有蛊性,与人有区别的。”想到少年的脸,老依诺不自觉放下筷子,有些失神。真是越看越像啊……

纪十也停下了吃饭的动作,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是继续问:“那不能变回正常人了吗?”

 老依诺沉默了许久,然后摇头,“把人变成蛊简单,但蛊变人恐怕不能。没听说过有这样的先例。”顿了一下,她似乎这时才发现纪十对那人蛊少年的异常关心,不由奇道:“阿鹤不是喜欢子万少年吗?”不等回答,她又笑了,“人蛊少年也不错。如果喜欢都要了也行,我们清元女子是可以娶几个男人的。”

纪十听得瞠目结舌,慌忙摆手,连声道:“才不是,才不是呢,阿嬷不要乱说。他可能是我认识的一个哥哥,所以我才……我才不要娶两个男人呢。”一想到自己一左一右跟着两个,甚至一堆男人的情景,素来喜欢美男的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突然觉得自己以后或许应该收敛一下目光了,不然再被阿嬷误解,说不定真给她娶回几个来,那可就糟了。

看到她着急的样子,老依诺不由呵呵大笑,很快便将那少年抛到了脑后。纪十知道被逗了,微窘,但回想自己脑海中浮起的画面,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

吃完饭,梅六还没回来,纪十知道她大约晚上是不会回来的了。收拾碗筷时,发现子万已经将自己的洗了,不由怔了下,而后一笑。收拾好,她并没有立即回房,而是坐到了秋千架上,轻轻地荡着,目光落在子万所在房间的窗户,看着上面倒映出的不知在忙碌着什么的侧影,心思有些紊乱。

其实从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起,她就在努力不让自己多想,不去想梅六的处境,也不去想与子万有没有可能,她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心软和退缩。她并不想报复梅六什么,她很清楚梅六并不欠她什么,只是也不想与之相认,人不是东西,想扔就扔,想捡回来就捡回来。她想如果以后跟梅六成为陌路人一定比像现在这样做姐妹好,至少那样她还能控制住自己不去做伤害对方的事,若像现在这样下去……

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抛开,她脚下用力一蹬,秋千荡到了空中,扯动桃树,簌簌桃花如雨。夜风带着花香迎面吹来,让人头脑一清。

 大约是听到院子里的响动,吱呀一声,子万那扇窗被撑开,里面的人手中拿着个匣子往外看,俊朗的脸上现出一丝错愕。

秋千荡得很高,高得几乎飞出院墙,颊畔碎发被风拂乱,半掩了芙蓉面。而那双在黑暗中仍然亮晶晶的双眸却一瞬也不瞬地与屋内人对视着,非关深情,只是久久不曾错开。

很久以后,纪十都会不时想起这一个夜晚。自己在秋千之上,那人在屋子里面,烛光在他身后晃动,映得他异常轩昂俊伟。纪十想,那个时候她其实是不懂情爱的,只是恰恰与那人有过最亲密的关系,恰恰舍不得放手而已,于是不管不顾地一头撞了上去,哪怕明知对方不可能有回应。

第二十三章 (2)

梅六再次上到归藏峰顶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除了留守悬崖的人外,松林里也稀稀拉拉地坐着些不肯离开的人,东一个火堆西一个火

堆地燃着,有的上面还烤着野味。见到她上来,大都是看两眼,便不再理会。

梅六径直走向崖边空地。崖边风大,生不了火,那几个留守的人都躲进了松树林里,看她单身一个女子,也没阻拦。事实上,只要不是

企图飞渡到对面石柱的,他们都懒得理会。

走到山崖边,看着对面空空的柱顶,如果不是下午曾经看到过那个少年出现的话,梅六几乎要以为上面空无一人。

真的是他吗?在崖边站立许久,却始终不见人影,她心里有些迷茫,还有隐隐的害怕。低头看向脚下,此时漆黑一片,山风呼啸似嗥,

便如那九幽冥地一般。她不自觉退后一步,稳了稳心神,这时半轮明月攀上了石柱顶端,清辉洒下,登时将方才那种阴寒之感一扫而空。虽

不能照彻山涧云气,但已教人心神微畅。

再次抬头看向对崖,梅六怔住,心跳如雷。

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柱顶,月亮挂在他身后,如同一道玉饰。清润的月芒笼罩下,少年风姿益发出尘,让人不敢亵渎。此时他正

隔涧俯视着梅六,因为背着光,看不清眼中的神色。

梅六呆呆看着石柱上面的人,脑子有一瞬间完全空白,等重新恢复思考时,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大约是角度的问题,他看她的样子,让她无端产生他是九天上的神祗,而自己是地上蝼蚁的错觉。强抑住落荒而逃的冲动,她稳了稳心

神,凝定目光,想要从少年身上看出些许熟悉的痕迹来。

面对她探究的目光,少年不避不让,静静地回视,唇角甚至带上了一丝浅淡的笑。那笑飘渺清透如林梢晨雾,虽不似十一郎失去神智时

的呆板木然,但也不似未失神智时的柔润亲和,更没有熟识的感觉……尽管也不会让人觉得陌生。

不,不是他……一定不是!梅六垂在身边的手攫紧,深吸口气,蓦然掉头就走,刻意忽略掉心里的那一份不安,以及恐慌。

少年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松树暗影当中,神色没有任何变化,淡漠得仿佛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与他无关。

然而梅六没走多远,又倒转回来,并没有再去崖边空地,而是找了一株最高的无人老松攀了上去。靠坐在一处平展结实的岔枝上,透过

并不算密的松针望着对面石柱上背月盘膝而坐的少年,心中一片怅惘。

这一夜时而迷糊,时而清醒,脑子里全是与十一郎再相遇后发生的那些事,当年那个将她从马踢下救下的少年,如今石柱上的少年……

许多的事,相似却又有所不同的身影交杂在一起,让她分辨不清。

晨光破晓,又是新的一日,崖上像昨日那般再次陆续聚满了人。

“对面魔头听着,汝作恶多端,手段凶残,便是将汝碎尸万段亦不为过。然本着上天有好生之德,若尔肯自毁功体,束手就缚,吾等便

留尔一命。”一道沉厚雄浑的声音突然在崖顶上响起,直震得四周一片寂静,云气飘散。

等了一天,那些人终于有所行动。梅六揉了揉因满脑子混乱而隐隐发疼的额头,坐直身体往对面看去。少年已经站起,却并没往归藏峰

这边看,而是负手远眺东方,一片霞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芒。很显然,他在看日出,而且对自己如今的处境一点也不

担心。

究竟是太傻,还是胸有成竹?梅六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实在没必要操这个心,毕竟那少年自己都不担忧。从树上跳下,她决定找个地方

洗漱一下,让头脑清醒清醒,然后再来看热闹,想必那个时候十丫头他们也该到了。

归藏峰林木秀美,山泉处处,梅六没有花多少时间便找到一处。水边已有几人,见到她,有和善的对她点头微笑,当然也有神情冷漠视

而不见的。洗漱的功夫,先到的人都走得干干净净,身周只剩林风水声环绕。

清澈的水流从指缝间穿过,梅六往四周看了看,心想要找个什么东西装才好。这个念头方起便反应过来自己又在为那少年操心了,不由

无奈苦笑,谁让那少年与十一郎长得一模一样呢。其实,就算她真带了水和食物去,又怎么可能送到他手中去?这边人多势众,各怀鬼胎,

她是蠢了才会去冒那个头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只怕不仅帮不了人,还会把自己给陷进去。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静观其变,伺机而动了。

想明白这点,她不再耽搁,又对着水理了理头发衣襟,顺手掐了两朵翠蓝色并蒂野花簪在鬓边,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憔悴,这才起身回

转。

出乎意料的是,今日山顶空地上挤满了人,不像昨日那样只站着几个头领样的人,有几个人在崖边忙碌地弄着什么。环视一周,并没看

见纪十等人,也不知他们还会不会来。从围观的人那里梅六得知,崖边那几个人是在弄渡过山涧的东西。原来那些参与围剿帝皇蛊少年的几

个首领经过商量,答应在他们出手之前,并不阻止其他人向少年出手,尤其是为了报仇而来的受害者家属。前提当然是有本事飞越山涧了。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所谓的正道首领是想拿其他人试水,顺便消耗少年的精力,等他们出手时,胜算自然更大,似乎他们一点也不担

心在这之前有人能够将少年拿下。然而就算明知他们的打算,仍然有很多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没过多久,渡涧之物已经准备好,竟是一巨两人高的巨型弓弩。弩箭是乌黑的坚硬金属所铸,箭头尖锐有爪型倒钩,箭尾系着一根发丝

粗的乌黑金属长索,长索另一端缠绕在崖边的一块巨石上。

只听一声大喝,两人壮汉共同用力,额上青筋暴涨,弓弩被拉开。旁边之人迅速将箭装上,在嗡地一声巨响下,乌箭脱弩而出,带着尖

锐的啸声直射对面岩壁。团在地上的乌金丝迅速减少,最后嘣地下抽紧,直磨得巨岩上石粉簌簌落下。

有人走上前试了试乌金丝的松紧,然后回头对着那几个为首之人点了点头。很显然,这条悬在山涧之上几乎看不清的乌金丝便是渡涧之

物了。

第二十三章 (3)

乌金细丝如发,凭之借力,需凌波微步之能,需善辨精微之目力,方能在跃于万丈深涧之上而不至踩空,到达对面后可借助悬垂的铁链攀援而上,在此过程中更需防少年攻击,又或弄断铁索,一个不小心便是跌落深渊尸骨无存的结局。能够过去者,无不是武功卓绝,胆大心细冷静沉着之辈。

若在之前,隔涧仰望帝皇蛊少年时,任谁都无法将他与传说中的杀人狂魔联想在一起。然而当看到那个在上去前还一副睥睨天下绝世高手风范的中年男人甫一出手便被少年拧断脖子弃于一旁的时候,而少年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刚不过掸了掸身上的尘埃一般。空地上出现了瞬间的沉默,接着便群情汹涌,不少人破口大骂起来,显然少年的行为惹起了众怒。

在上得柱顶之时,那中年男人曾跟少年交谈过几句,但因着距离远而高,加上山风极大,下面的人一点也没听见。可想如今就算他们骂破了喉咙,只要不提聚真气,上面的人定然也是听不见的。而谁又会为了骂人而动用真气呢,有这能力的人多少还是要顾忌着身份。于是,远远看过去,便只见一堆人比手划脚地跳着,嘴不停地动,偏偏一点声音也没有,场面实在滑稽,少年忍不住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这个笑容便似火上浇了瓢油,腾地一下惹起了万丈怒焰,连平素涵养极深的几个德高望重的领头人物都不由变了脸色。

“吾只道他们是为所谓的帝皇蛊嫁祸于汝,以图渔人之利,不想尔区区一黄毛稚子竟如此丧心病狂,出手便致人于死地,草菅人命至此,当真可恨可恼之极!看吾今日便替天行道,以尔之血祭奠所有无辜丧亡于汝手中的亡魂!”

看着眼前义愤填膺的老道,少年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减,等他停下,才淡淡道:“你打不过我,走吧。”他的声音并没有少年应有的稚气,虽然清润如风,但却带着与面容不符的沧桑与透彻。因为他本不是少年。

无论是眼前之人,还是旁边已无气息的男子,他们来的目的都是一样,不管嘴里说得多么冠冕堂皇,实际上都是为了那个让他重拾旧容,功力在短时间内突飞猛进的东西。他们趾高气扬也罢,痛斥愤怒也罢,他都不放在心上,他也并不想杀人,只要他们散发出的恶意与杀气没激怒体内那个怪物。

可惜真话以及善意对于贪婪的人向来没有什么劝阻的效果,老道显然以为对方是在刻意羞辱他,怒极而笑,连声说了几个好字,话音未落,人已欺近,出手便是杀招。

对于这个结果男人并不感到意外,若是能这么轻易便听劝说离开,也不至于追到这里。杀气再次激起胸中平复下去不久的戾气,他不再迟疑地出手,手法与杀之前的那个人毫无二致,咔嚓一声,前一刻还能跳脚斥骂的人转眼便生机尽失,软软倒在地上,未闭的眼中有着不可置信。

男人低头思忖了一下,决定还是将尸体留在柱顶,如果有人来收尸,他自然不会拦着。

当尸体的数目增加到五的时候,一直叫嚣不停的人群再次安静下来,许多人脸上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过去的几人,不说纵横武林难逢敌手,但却是谁都不愿招惹的狠辣角色,如今却无一人能在男人手中走上一招,这个事实让所有人开始真正意识到此次事情的棘手。

对手的强大远超过预料,一时之间无人再莽撞上去挑战。那几个领头人对视一眼,吩咐人看好连接两崖的乌金细丝,若对面石柱上的男人一有渡涧意图便立即用乌金刀斩断细丝,而后便齐齐离开,显然是去商量对策了。

大约是与尸体站在一起的感觉并不太好,男人在原地静立了一会儿,没等到人,便转身脱离了众人的视线范围。原本静得只剩下山风呼啸松涛阵阵的山顶仿佛被解了禁制,大松了口气的人们开始低声交谈,再不复初时的狂妄喧嚣,有的人甚至开始打起了退堂鼓。

就在这时,一个杏黄衫儿月白裙子的女子出现在绷直的乌金丝旁。让所有人注意到她的并不是她清丽中带着些许难言妩媚的长相,当然更不会是她鬓角在风中如蝴蝶翅膀般瑟瑟颤抖的蓝紫色花朵,而是她背上背着的一个细腰小竹背篓。背篓上用织绵毯子盖得严严实实的,让人不由好奇里面装着什么。

“我家的乖囡囡。”面对守卫的疑问,女子毫不隐瞒地娇笑道,而后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已纵身跃上乌金丝,衣裙飘飘地往石柱走去。

带着孩子去找那杀人狂魔?是丈夫被杀来报仇,还是来寻负心人,还是……所有人都开始胡思乱想起来。而始作俑者梅六却丝毫不觉,眨眼间便渡过了天堑,迅速往柱顶攀去。

一上到柱顶,最先入目的便是排成一列躺在地上的五具尸体,接着是让人胸中一敞的开阔视野,最后才是那远远坐在另一面石柱边缘的白衣男子。

感觉到有人到来,男人并没回头,因为没有杀机或者恶意传递过来,显然此次上来的人是无害的,至少暂时是,直到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脚步声自是对方刻意发出,以示无偷袭之意。

倒是比前几个人聪明。他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回头看去,却在见到来人时,怔忡了下。这丝异样一闪即逝,让人来不及捕捉。

“喏,给你的。”梅六将背上背篓取下,掀去上面的锦毯,往他面前一放,淡淡道。然后后退数步,曲腿坐下,手环抱双膝静静看着他。

背篓里装着两个水袋,然后是一摞大饼,一包卤肉,一包烧鸡,一包肉干,还有数包糕点包子,因为用锦毯封得严密,所以没泄露出气味来。当然,梅六是不可能让那些人掀开来检查的。在看到那在武林中颇负名气的老道同样一招未过便丧命在他手中之后,她便确定短时间内没人能威胁到此人,于是下了山去准备这些东西,顺便填饱自己的肚子。

第二十三章 (4)

他伸手拿起水袋,喝了两口水,食物没有动。

“你就不怕水里有毒?”见过他杀人时的干脆利落,此时再见他毫不犹豫地饮用她带上来的水,梅六有些吃惊,忍不住问。多少不是该对人防备着些么?

“嗯。”他将水袋塞好拿在手中,又转回身如开始那般看着远方。

隔着稀薄的云气可以看到下面葱翠绵密的林原,间中夹杂着春末夏初时节盛放的山花,绚丽得如同织锦绿毯一般。再远处是一块接一块的水田,插着嫩生生的秧苗,间中反射着粼粼的波光,透出一股水灵之气。田地间,还有更远处,是绿树掩映青砖黑瓦的房舍城镇,人烟处处。极目天尽处,一条起伏绵延的暗色山线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天高云阔,人世间的一切争执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为什么?”听到有些熟悉的声音,梅六心口微跳,紧接着追问。

“你说是王十一的故人,又怎会不识得这张脸。”他头也不回地道,语气淡漠。

梅六呼吸一窒,心里莫名恐慌起来,好一会儿地讷讷地道:“你……”

“我是王十一。”他接话的速度与他杀人的速度一样果断,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梅六不自觉坐直了身体,愣愣看着他的背影,一时竟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来。因为子万的话,她之前虽然没确定,但心里多少都有了些准备,却不想此时听到他亲口承认,还是会觉得难以接受。

“你……怎会成帝皇蛊?”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心里有被背叛的难受,也许是该怒声质问那日他为何对她出手,为何不告而别,问是不是自己不来寻找,他便永远都不再出现在她面前。然而对着眼前的人,她怎么也做不出大声呵斥的事,甚至连怨忿也显得那么浅淡,只因他已经不是那个傻乎乎会寸步不离跟着她保护她的十一郎,甚至与初重逢时那个温和亲切的十一郎也不一样,他像是另外一个人。

十一郎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他无意识地抬起手按在左胸口,看着远处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迷茫。

是怎么变成怪物的?那日他将她体内的怪虫引出并运功吸噬后,一直浑浑噩噩的神智便慢慢开始恢复,但是记忆却一片空白,什么都记不起。只知道自己应该是住在一个结满红色石榴果的地方,还有要找到六儿。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这样,每天漫无目的地走着,寻找着,饿了就找东西吃,累了就找地方睡,也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刚离开诌县的时候,那些能隐身的人想杀他,他便将他们都杀了,一个也没放过。

后来他身上开始发痒,脸上也是,不停地脱皮,人也总是困乏,于是就找了个没什么人到的山洞狠狠睡了一觉。究竟睡了多久,他不清楚,只知道醒来时抖落一地皮屑,山野间也已经开始冒出嫩嫩的草芽,而他记起了一切,甚至连面容亦恢复成了十三年前被毁前的样子。

他记起了一切。从在越者渡石榴林里遭遇暗算,到被喂药物,以至后来与梅六一起所发生的事,他全都记起来了。但是他没有欢喜,也并不觉得愤怒,就仿佛……那是别人的事,与他并不相关一般。然后,他不再找六儿,也没回越者渡,只是顺应本能不停地找到吸引他的虫子,然后将其力量化为己有。

大部分时候他还是像人的。只有在吞噬过蛊虫,心满意足地缓过神来看到自己沾满鲜血的手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成了个怪物。一个没有感情,却对危险与杀意有着敏锐直觉并会产生本能反扑的怪物。

他们说他是杀人魔头并没有错,不过他只杀以体养蛊之人,还有便是想夺他命之人。他当然不会在意世人怎么看他,甚至明知这次是个陷阱,仍然来了。被困于此,他丝毫不觉得恐惧,愤恨,自然更没有后悔,那些情绪……他很久都没有了。

他将那几个月发生的事又想了一遍,就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的一生似的,却又不免跟着主角沉陷进去,于是忘记了梅六的问题,等突然醒悟回过头看到她仍坐在原地,不由有些惊讶。

“你还没走?”

梅六以为他在想怎么回答自己,没想到等了半天却等到这么一句话,本来有些恍惚的神思瞬间凝定,一股火倏地从心里窜了起来。

“你什么都记得吧。”她忘记了他拧断别人脖子时的迅捷利落,欺身上前,手指张了又收,好容易忍着才没去抓他的衣领将他从柱边拖进来,然而出口的话却是陈述语气,显是肯定了他并没有遗忘两人相处的那一段经历。

“嗯。”十一郎看着她怒焰燃烧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承认。

看到他这样理所当然,却又没有丝毫愧色,梅六几乎要咬碎银牙,好容易才扯出个难看的笑容,语气阴森地道:“那你现在是要始乱终弃!”这样的话放在平时她是肯定不会说的,就算说也定然是要千娇百媚地道出,以免让自己像个怨妇,当然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跟讨债似的。可见实在是气急了,什么都顾不得。

始乱终弃?十一郎眼里再次浮起迷茫。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始乱终弃,也知道按世俗礼教来说自己要过她身子,便该娶她为妻,可是他又觉得那些跟他没什么关系。

“我不娶你。”他想了想,认真地道,顿了下,无视她失去血色的脸,补充道:“你身上的雌蛊已被我取出,我们就没关系了。”他并不笨,过了这么久,早已明白当初自己是被人下了蛊,才会失去神智,意念中只有她一人,并对她做出那样的事。如今他体内蛊虫仍在,却再无雌蛊可牵制住他,他不认为两人还需要在一起。

我们没关系了……当这一句话钻进耳中时,梅六脑子有片刻的空白,在心脏因紧缩而窒痛前,身体已先一步做出了反应。她往后连退了好几步,似乎害怕自己会失控伸手将那人直接推下石柱,甚或与其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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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5)

好吧,她需要冷静。梅六又退了两步,目光狠狠地看着那个又转回身眺望远方的男人,手要紧紧攫住裙摆才能勉强控制住颤抖。那颤抖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寒冷,她已经没办法分辨清楚。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僵硬的脸色略微有所缓和,施施然坐下,对那个似乎已当她不存在的男人若无其事地笑道:“借你的地方晒晒太阳。”

此时日头已经快攀至头顶,晒在人身上不似三春时的暖,但也没有盛夏时的炎,微微地热,可令人的额头冒出薄汗。于骨子里都在发寒的她来说,正相得宜。

十一郎侧脸,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表示,然后目光越过她,落向归藏崖那面。耳朵动了动,似乎在倾听什么。片刻后,他站起身,往那边走去。

等他过去后,梅六才紧紧环抱住自己的双腿,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放空,脸上一片木然。她心里乱得很,这个时候渡涧无异找死,而她尚不至于轻贱自己的性命。

她该怎么做?跟他拼命?还是死乞白赖地缠着他,让他负责……磕地一声轻响,修得优美饱满的指甲不知抠到了哪里,断得极是干脆,她抬起手怔怔看了半晌才蓦然回过神。

君既无心我便休,好女子当如此。她咬牙,指甲刮过石板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心里发狠想就这样放手。为了这个男人她倾尽了十多年的感情等待,而再相见相恋的已非当年人,如今他神智恢复,记忆未失,却能够漠视两人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那段经历,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好,不值得、不值得她……真是让人不甘心哪!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挫败地捂住脸,脑中浮起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时的样子,眼中涩意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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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柱顶上多了一个人对十一郎并没有什么影响,就像之前多了那五具尸体一样,如果对方不说话的话。但是,显然这是不可能的。

“你打算一直呆在这上面?”将一腔心思尽掩的梅六仰躺在石面上,纤秀的手指覆在眼睛上遮挡住阳光的直射,又衬得恢复血色的红唇如花瓣一样丰润鲜艳。

十一郎没有看她,亦没有回答,目光定定地落在对面归藏崖上的人群中。他能感到体内血液的沸腾,表明那里面有强大的蛊虫正对他虎视眈眈,力量比之金蚕蛊毫不逊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