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不行。现在不行。他微微垂下眼睫后退,强压下因受到挑衅而兴奋暴躁的情绪,离开了人们的视线。

“你怎么成帝皇蛊的?”对于他的沉默毫不在意,梅六继续道,重复问过的问题,并没期待他会回应。她只是想说话。“我在诌县等了你……”

“吞噬那只红猴体内蛊虫的力量后,就开始对其他的蛊虫感兴趣。”十一郎的回答与她的声音同时响起,她的自言自语嘎然而止,而他继续平静地陈述。“当初在那间囚房里,我被喂了情蛊的雄蛊,雌蛊在你身上。所以我会只跟着你,保护你,还有定时对你产生不能控制的情欲冲动。”

梅六覆着眼的手缓缓滑下,心中恍然大悟的同时,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屈辱沮丧。虽然当时便猜到他有可能被人下了药,但也仅仅是如此,而他似乎跟定了她这件事却多少让她有些窃喜,以为那至少代表他是需要她的。如今这层自欺欺人的薄膜被捅破,给她本就受伤的心雪上加了层霜。

“那时除了你,对其他任何事物都没感觉,包括蛊虫。直到那只红猴在雄蛊发情时攻击我,那种沛然的力量让我感到说不出的渴望。”所以他杀了那只猴子,像是本能地知道该怎么做,将寄居在它心脏与脑子里的蛊虫取出,化融了它们的力量噬为己有。

“后来,随着我吞噬其它蛊虫的力量越来越多,人渐渐地也开始对周围的事物有所知觉。”

他的话到此为止,还有很多事没有细说,因为觉得没必要。

事实上,自他吞噬红猴蛊的力量后,便开始对其它蛊虫有所感应并产生吞噬的欲望,包括她体内的雌蛊,所以当初他总是不时地对她露出热切渴望的目光。但那时帝皇蛊的力量尚弱,所以雄蛊对雌蛊忠诚的本能让他不止一次压下了杀人噬蛊的欲望。直到到达诌县后,体内吞噬的蛊力强大到开始无法控制,他终于对她出了手,将雌蛊吞噬,而他也因此恢复自由和神智。他至今唯一想不通的是,当时他为什么会突然感到心悸,下意识地选择了更麻烦的以血引蛊,而没直接剜心取蛊。

难道是那时已被帝皇蛊刺激得躁动不安的雌蛊对他仍有所影响?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迅速闪过,随即被他抛到了一边。

 “那个怀孕的妇人莫非……”压下心里复杂的情感,梅六想到那时他总是不时消失无踪,归来时身上带着血腥味,这时终于有了答案,于是那成为她心中死结的剜腹取婴画面不免再次浮现眼前。

“那是婴胎蛊。”十一郎在她身旁坐下,淡淡道。自他恢复神智后,除了觅蛊而噬外,便是开始从各种途径学习了解巫蛊之术,渐渐明白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事情,当然也知道了那只红猴体内携带的便是帝皇蛊。“那妇人以婴养蛊,成熟时会破腹而出。”

梅六悚然,只觉背骨发凉,不自觉坐了起来,侧脸看向他:“她难道不知?”

“自然知道。”十一郎没有回应她的目光,看着天际飘浮的云絮,仿佛在说哪朵花好看,哪里的竹子为什么长得这样劲拔一样,语气清淡无绪。“但若在成熟发作那一瞬间,先一步运用特殊功法将其吸噬收纳,那么便可有驻颜延寿之效。”

这一回梅六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来,但心里的那个死结却在对养这种蛊的妇人油然而生的惊怖厌恶情绪中悄然解开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暗忖自己若有了孩子欢喜还来不及,怎么忍心用之炼蛊,只为留住青春美貌。

第二十四章 (1)

“你怀孕了?”十一郎将她的细微动作纳入眼底,脱口问道。说出此话时,心里掠过一抹异样,让他怔忡了一下。

听到这句突兀的问话,梅六先是愕然轻啊了声,紧接着反应过来,慌忙挪开手,俏脸嫣红如火。“没有。”这个问题让她不自觉想起两人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从最开始的被迫与忍耐,到后来的主动引导与亲昵,当将那些画面与眼前神色淡漠的男人重合时,她额上不由浸出了层薄汗,心里窘迫尴尬异常,却又有些悸颤。

十一郎并没有置疑,而是蓦然伸手按上她的脉博,片刻后放开,算是确定了她的回答。

梅六本来还有些不自在,却被他的举动惹怒,恼道:“就算有,又关你何事!”她可没忘记他才说过两人已没关系了。

对于她的质问十一郎没准备回答,既然是不存在的假设,那就没必要浪费时间去多想。他站起身,看向无声无息窜上来的三个人。

是操蛊之人。他在他们身上感应到了蛊的气息。

那三人在看到梅六时脸色皆是一变,显然没想到她还活着,难道真如其他人所猜想的那样,两人之间其实有什么?这个念头一起,再看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就觉得越想越有可能,然后齐齐将目光落向靠近崖边看不见里面虚实的背篓上。所以……那是私生子?

哪里知道他们瞎蒙竟把两人的关系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然,除了无中生有的孩子除外。梅六被他们的目光看得很不舒服,也站了起来,脸上仍巧笑倩兮。

“哟,三位大侠这是嫌奴家手慢,所以上来帮忙来了?”她笑吟吟地道,也不管别人怎么想,袅袅娜娜地走过去,眼中带着隐隐的不善。

每个人都清楚此次围剿杀人恶魔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听到女人的话,三人互视一眼,虽然有所怀疑,但并不影响他们的决定。其中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汉子冷哼一声,阴沉沉地道:“你确实手太慢了!”此话一出,他的两个同伴瞬间散开,呈半包围状挟住两人。

“倒有自知之明。”另一个长着小胡子的男人板着脸接道。

“所以,这里已经不需要你了。”最后说话的是三人中长得最年轻俊俏,但脸色黯淡发黄,像是得了痨病的男子。

三张不同的脸,挂着同样的死人表情,一人一句幽幽道来,明明是在日正当中,却莫名让人感到一阵森寒冷意。梅六心中微懔,脸上却仍然笑意盈盈,纤手轻抚酥胸,横了他们一眼,佯嗔道:“奴家胆儿小,三位大侠莫要这般吓唬人。怎么说这事儿也要讲个先来后道的规矩,待奴……”

“走!”十一郎蓦然出声打断了她想要搅浑水的意图。她意外地看向他,就听他又重复了一遍,“走,否则我会杀你。”这三人的命以及他们身上的蛊是留定了,就算他不杀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他。到时体内怪物凶性被激发,她仍留在此地的话,只有死路一条。何况三人使起蛊来,难免不会殃及池鱼。他虽无情,但并不滥杀,所以出口警告。

梅六脸色微白,柔唇颤了下,剩下的话再说不出来。她能感觉出他此话并非只是说说,一瞬间心灰意冷,无心再与诸人周旋,却仍懒懒地靠向他笑道:“阿郎说什么呢,奴家本来便是你的人,等咱俩联手将这些喜欢打搅别人好事的讨厌家伙扔下山去,到时人家再由你处置好了。”她说得暧昧,事实却是无法就这样撒手而去,让他独自一人面对三个强敌。

“你不够资格。”不等那三人变色,十一郎已淡淡开口,同时反掌击出,一股沛然之力将她推出几人的圈子。

那一掌并没有伤到梅六,却让她福至心灵,瞬时间捕捉到他的意图,微一犹豫,心中已有决断,当下顺势向柱边掠去,同时脸上露出哀凄之色,道:“郎君这样绝情,奴家还有何脸面留在这里,以后、以后……”这一番话半真半假,明明是作戏,却没想到后面竟莫名哽咽难言起来。

“娘的,跟唱大戏一样!”小胡子呸地啐了口,厌恶地道。

“真有一腿?”痨病鬼皱眉,目光扫过远处一直没发出任何声响此时又被女子扔下的背篓,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

“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吧。”随着阴沉的男声响起,一片丈许方圆的黑云凭空出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向已至柱边铁链位置的梅六。

梅六感觉到危险,回头凝目,发现竟是密密麻麻的飞虫。她虽不知这些细小的虫子究竟能起多大作用,却也不敢大意,正想运功护住自己的头面身体,就见一直稳然而立的十一郎蓦然动了,如一抹残影窜过中年男人与小胡子之间的空隙,白色光影如云气翻腾,却是他脱下罩在外面的白衣阻挡蜂拥而来的虫群,同时一脚将梅六踹下崖去。

他的速度太快,梅六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空中,还算她身手不错,加之垂下的铁链就在旁边,落了十多丈之后便让她调控好身体,手脚够住了铁链。等她在围观众人同情的目光中略显狼狈地回到归藏崖时,发现凌云柱上的十一郎正施施然穿上衣服,而那三个人已不见踪影。

“六姐。”不知何时来的纪十冲上去一把抓住她,不着痕迹地上下打量了番,见没有受伤的痕迹,不由暗自松口气,却没多问。

“那三个人呢?”梅六疑惑。

“其中两个被他们自己的虫子啃光了,另一个被拧断了脖子。”纪十颇不自然地道。她想到方才见到梅六被十一郎踢下石柱时心中升起的恐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哪里还有心情伪装笑脸。

“那虫子……”梅六一惊,想问那虫子是不是追击自己的那个。

“就是那一片像黑云的东西,叫食人蛊。”含笑好听的男声响起,却是跟在纪十后面排众而出的子万,他掺扶着老依诺,俊美的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浅笑。“那蛊小如芝麻,繁殖极快,常常成千上万只一起攻击人,但凡被沾上一只,便难逃被啃成白骨的命运。”

第二十四章 (2)

这样恐怖的话题从他口中说出,倒像是在品评香茶一般轻松悠然。梅六打了个哆嗦,却不忘先向老依诺行了个礼,这才问:“这蛊怎会伤他们自己的人?”

“因为控蛊之人被杀了。”子万道,看了眼石柱上盘膝而坐正在炼化蛊力的十一郎,“蛊虫失去控制,哪里还能分得清敌人自己人。”

很显然,十一郎救了她。直到此刻梅六才意识到这个事实,不免有些怔忡,既说没关系,又何必出手救她,还是向以前那样心软么?这个念头方起便被她否决掉,在与恢复容貌和神智的十一郎接触过后再抱着这种想法就过于天真了。那么,也许自己于他来说……还是同旁人不一样吧。如此一想,本来已趋绝望的心不免又生出了些许期待和颤动。

“这位夫人,你与那恶魔交过手,可探知了他的弱点?”一个声音突然响起,让神思不属的她醒过神来,知道现在并不是思考儿女私情的好时机。

“是啊,那石柱上倒底是个什么情况,你说说,咱们大伙儿一起商量商量,也许能想出个万全对敌之策来。”

“正是。那恶魔手段狠辣,万一他从此地脱身,以后咱们都没办法再过安生日子,还不如现在齐心合力将之除去。”

帮腔之声此起彼伏。梅六这时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些人已围了过来,目光殷切地看着她,显是在等她回复。也难怪这些人,因距离遥远根本听不到石柱上的对话,却都亲眼看到十一郎打了她一掌,又将她踹下石柱,除了纪十子万两人识得十一郎可能猜到一些外,又有谁能想到他那是在救她?顶多觉得她是运气比较好,又或者因是女子占了些许便宜罢了。

就在梅六打起精神绞尽脑汁应对众人的打探询问时,突然有人惊喊了句下来了,人群一阵惊乱,就见凌云柱上十一郎正顺着下垂的铁链迅速滑下,眼看着便要踏足乌金细丝。看守乌金丝的大汉反应不慢,只是片刻的怔愣,而后立即举起乌金刀砍向连接两崖的细丝。梅六心叫不好,纵身而起想要阻止,却不想有人比她更快。就见一道人影从崖边松树上跃下,一脚将执刀之人踹翻在地。梅六收势不及,堪堪落在他们旁边,心念电转间,停在了原地。

 守乌金丝的并不止是一个人,其他几个见状,纷纷怒叱着扑了过去,团团将那人困住,更有人想要从那倒在地上一时动弹不得的大汉手中夺过乌金刀接替他未完成的任务。梅六并没助战,只是站在旁边防止人砍断乌金丝。一时之间,崖边混战成团,其他人不知出于何种考虑,纷纷后退。

只是这几息间的耽搁,十一郎已经渡过了山涧。在经过梅六身边时,他没有丝毫停顿,更对那个突然冒出来相助的人漠不关心。但那些守卫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防他,见他过来哪还有心思对付不相干的人,当即有不少人撤离战圈回身围攻他。

“止步!否则杀无赦!”为首之人厉声喝道,举手一挥,原本混战的守卫瞬时结束茫乱无措,结成剑阵,将他锁于阵中。只剩下三人仍虎视眈眈地盯着那阻止砍断乌金丝的人,不过已停下了打斗。

梅六这时才看清那人长相,却见对方正冲自己挤眉弄眼,不由惊愕地瞪大美眸,好容易才收敛住怪异的情绪,木无表情地转开眼去,心里却疑虑重重。

他怎么来了?是为十一郎?他又是怎么认出十一郎的?十一郎何时与他关系好到让他甘犯众怒,以身涉险,甚或成为武林公敌……

“六姐?”纪十的低唤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他真是十一郎哥哥?”在她毫不犹豫出手的那一刻纪十几乎已经能够肯定十一郎的身份,此时不过求证罢了。

梅六微微点了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空地中间的十一郎,皱眉小声道:“你怎么过来了?这事你别掺合。”她并不希望因一己之私连累纪十几人。

纪十轻笑一声,淡淡道:“六姐说什么话,只冲着十一郎哥哥送我的那几个大石榴,我便不能袖手不理。”

听出她语气中的嘲弄,梅六愕然转头,却见她脸上笑窝深深,并没有丝毫不快,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倒没往心上去,只是说:“他已非当初的十一郎,咱们就算为他把命丢了他也不见得会放在心上,没的把前辈连累进来。”不得不说,在这一点上梅六还是看得极准,可叹她就算心中明了,却仍然无法冷眼旁观。

“我想怎么做那是我乐意,与他放不放在心上有什么关系?”纪十不以为然地道,但倒底不愿让老依诺也身陷险境,因此打算先安排好她,再看情况决定要不要掺上一脚。

梅六被她这一番看似任性实则洒脱的话震住,没有注意到她的离开,脑子里只是反反复复地响起我乐意和与他没关系这几个字眼,恍恍然似有所悟,却又不甚透彻,只能勉强将注意力放到剑阵当中去。

那边情况陷入胶着状态,十一郎似乎无意出手,而那些人显然乐得拖延时间,等待能够作主的人到来。

“阿嬷,咱们走吧,这里要打架了。”纪十找到跟子万在一起的老依诺。

老依诺深深看了眼十一郎,什么也没说,由纪十掺扶着慢吞吞往山下走去。子万摸了摸鼻子,没有动。

“我再留会儿。”

纪十闻声回头,唇动了下,垂下眼,缺乏表情地道:“也好。你帮我照看下六姐,别让……算了,你量力而为吧。”说着,不等回答,转头便走。她想,他在她心中是很重要的,所以万万不可以让他为了别的人,尤其是女人受伤舍命,哪怕是梅六也不行。

“心里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老依诺突然道。

纪十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是指梅六,不由没什么笑意地扬了扬唇,干巴巴地道:“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第二十四章 (3)

她想当梅六是陌生人,可惜两人之间的纠葛太深,她无法视之若无物;但继续像以前那样地当姐妹,有时耍些小计谋陷害一下……她也渐渐快没了那种耐性。只是觉得这个人站在眼前很扎眼,可是若对方有危险,却又控制不住会担心。除了自己,别人欺负是不行的。

自再逢梅六后,她几乎时时都在下决定和推翻决定的矛盾心态中纠结,以至于越来越难控制自己的反应。

老依诺拍了拍她的手,慈祥地道:“如果信阿嬷,就跟阿嬷说说。”

纪十微微犹豫,还没想好是不是要说,就见唰唰唰几条人影由山下而来,以极快的速度擦过两人,带起一阵疾风。不用想也能猜到是什么人,两人没放在心上,正要继续往下走,下面又来了一行人,让他们有些吃惊。

要说是多么出奇的情况也不算,不过是一头大青牛驮着顶飘着留苏缀着珍珠的红色轿笼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上来,轿后跟着两队长发及膝,红裙曳地的美丽侍女以及带甲侍卫。说不上排场有多大,只是那轿笼极有趣,坡顶挑檐,竹壁矮门,便似一个小屋子般。透过珠帘可以看到里面一个蒙面女子慵懒地跪坐着,怀中抱着把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

纪十扶着老依诺让到路旁,等到那一行人过去。

“那是什么人?”老依诺问。

纪十摇头,“并不认识,看那些女子妆扮,倒像是异族的。”长长的发束在后面没有挽髻,衣裙一层压一层,宽松中透着厚重,这并不是中原女子时兴的妆扮。

“咱们回去看看。”老依诺想了想,决定。

“可是……”纪十有些迟疑。

“没关系,走吧,咱们躲远点看。”老依诺不知为何突然固执起来。

纪十无奈,只好回转。两人本来就还没走出多远,返回自然也花不了多少时间,刚刚穿过几棵松树,便见到那行人停了下来,耳中同时传来一个女子清冷中透着妩媚的声音。

 “我看你们谁敢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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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机灵而又腿脚灵便的人在十一郎意欲渡涧时便跑去找主持此次剿灭蛊皇的头领,等到他们赶来,无论是布着剑阵的守卫,还是周围旁观的人都松了口气。

十一郎没有太大反应,只是目光在扫过人群中某些特别人物时会爆出灼热渴切的光芒,其中包括刚到来的五个头领中的一人。而那些引起他眼神变化的人在被他看到时也不自觉露出兴奋贪婪却又隐含着恐惧忐忑的神色。

 子万知道那些都是将蛊带在身上,又或以身养蛊之人,既受帝皇蛊吸引,又被其威压震着不敢轻举妄动,不由暗自庆幸自己有从来不带蛊虫在身上这一优良习惯,更别提以自身血肉养蛊了。否则到时别说帮忙,只怕自己脱身都难。

“此贼恶贯满盈,今日若让他离开,必定祸患无穷,还望大家齐心协力将之铲除!”隐隐为五人之首的长须老者神色凝重地道。

在见识过十一郎手段之后,所有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除了一些原本就是抱着来看热闹心态的人怕殃及池鱼悄然离开外,大都做好了助战的准备,毕竟谁也不希望以后的日子是在被顶级高手追杀中渡过。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极不和谐的声音突然出现,让剑拔弩张的气氛一凝。

“我看你们谁敢动他!”随着隐透威压的话语,一头健壮高大的青牛驮着顶红色轿笼出现在众人面前。

青牛停住,两边雁行分出两队红裙曳地的少女,或奉妆奁,或捧香炉,或携茶具,或提花篮,倒像是某个贵族妇人出来踏青,如果没有那一句开场白的话。但不得不说,这一通排场还是震住了不少人。

此女正是那夜他们在蔚城某官家宅邸后院中所见到的妇人,还因之而被追杀亡命多日。梅六心中惊讶,不由自主去看十一郎的反应。却见他目光虽然也落在轿笼中女人身上,但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仿佛在看个素不相识的人般。

那么究竟是不是当年那个人呢?她有些糊涂了,要知道十一郎如今记忆已复,若是的话,就算对方蒙着面,也应当能够认出来,可是实在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来。

“在下昆梧郭明山,敢问夫人是?”长须老者眉头微皱,虽然心中不悦,但活了这么一把年纪,城府已在那里去了,在情况明了前他自然不会在言语态度上莽撞惹祸。

昆梧是晋西第一大派,而这郭明山是派中三大长者之一,身份在此次围剿中自然不低。按他的想法,自己这一报名,对方无论什么来历,总该忌惮两分。谁想那女子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在侍女撩起珠帘之后,美眸泛波,隐含激动地看向十一郎,柔声唤道:“宝宝,过来!”

这一声唤,仿如平地生雷,直震得在场所有人头脑发懵,连郭明山都没注意到自己被人忽视了。梅六又是震惊,又是觉得事实理应如此,心中滋味难以形容。反倒是十一郎漠然而立,好似与己不相关。就在许多人开始怀疑他确实与女人不相干的时候,他却突然身形一晃出了剑阵,转瞬来到轿旁,速度之快,几乎没人能看清他的动作,只觉得不过眨了下眼人便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再也没有人怀疑,那个剑阵于他来说完全是形同虚设,他停下,不是因为被困住,而是他愿意。

郭明山等人脸色顿时变得异常难看,显然直到此刻才清楚地感觉到对方有多强大,强大到了远超出他们的估计,让他们心中隐隐升起了退缩的念头。

“剑首。”十一郎对着轿中的人微一欠身,冷淡地喊。

“宝宝……”妇人向他伸出手,秀白玉润的手几不可察地轻颤着,显示出主人心绪的激荡。

十一郎却并没有再靠近,更没握住她的手,只是平静地看着她的眼,仿佛在代替另外一个人传话:“你活着,很好。”

第二十四章 (4)

他应该高兴的,他也觉得自己是高兴的。然而那一场隔年的生离死别,哀恨绝殇竟似隔着一层薄雾,再也不能像以往每时想起便悲痛欲绝,便如乍见她出现时心中升起的欢喜,也只是冷淡清透得让人不能把握。

妇人本就是强作镇定,见到他如此,眼中不由浮起一片水雾,她微微侧了侧头,再看向他时神色已然平静下来,语中含笑道:“你这就随我去吧。”

十一郎并没有回答,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身上带着蛊力波动的人,垂着的手动了下,又被他压制下来。他虽然很多时候会受强大蛊力的诱惑失去理智,但本生对危险的直觉也远胜过常人,在眼前的情况下,也许他能将所有携蛊之人都杀掉,但绝对没有时间吸收他们身上的蛊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因主人的死亡而慢慢消失。就像当初他之所以明知此次凌云柱一行是个陷阱,但因感知到对自身并无侵及性命的危险,所以毫不犹豫地来了。

“你周围可有养蛊之人?”他问。

妇人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此时再听得这一问,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不由笑道:“没有。宝宝喜欢的话,娘亲便让人给你抓来就是。”这一番话中其实有两个意思,一是指自己身边没有养蛊的,十一郎可以不用顾虑跟她回去后会伤到她的人,第二个意思则是字面上的意思,表现出她毫无原则的宠爱与纵容。

她语气中对人命毫不掩饰的轻贱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了,还有一部分惊讶的是她的身份。若是事实的话,那么她出这个头倒不会让人意外。

“好。”十一郎垂眸,无可无不可地应了,同时也间接承认了妇人的身份。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梅六和纪十却知道他的母亲是十多年前名满天下的罗刹夫人,两人当时虽然年纪尚幼,却亲眼见识过媚罗刹的厉害。因此确定是她后,便知不须担心十一郎是否能够安然脱身了。

青牛掉头,准备离开。

“且慢!”郭明山蓦然暴喝,同一时间掠风声此起彼伏,眨眼间罗刹夫人以及她带来的人被重重围住。“令郎杀了这许多人,夫人难道不该给个交待?”

一声饱含讥讽的轻笑,罗刹夫人美眸转动轻飘飘地睇了他一眼,即便以他的老道深沉也不由觉得背脊一酥,心脏急剧地跳了两下。

 “杀便杀了,有什么好交待的?”随着她的语声响起,就见衣袂翻动,如蝶翩然,转瞬间原本奉香捧奁的侍女们已手持长剑将她和十一郎护在了中间,而那些带甲侍卫则挡在更外一层,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

 山风呼啸,一时尖厉如狼嗥,一时低沉似鬼咽,归藏峰顶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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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四这个日子大约隐含煞意,所有曾参与围剿帝皇蛊而又有幸活下来的人想必穷其一生也不会忘记大晋永和二十三年的那一天。

那一天,一个青牛驮着的美艳妇人率领她手下的六位女剑客十二位带甲卫,大战五大门派联盟上千武林侠士,煞气千里,血染峰峦。据说,归藏寺的僧人花了九九八十一天超渡,才使得戾气稍平。据说,很多年后有人夜宿山寺,偶尔仍可听到兵戈交击,怨鬼哀号之声。

罗刹夫人之名在沉寂十数年之后,再次响震武林,而引发他人贪念的帝皇蛊在这样强劲的势头前反倒成了陪衬。当然,这些与当事人都没什么关系,因为归藏峰后,罗刹夫人再次销声匿迹,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世人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帝皇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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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座极大的庄园。位于归藏峰所在的阔青山脉深处某一无名谷中,有成片的果树,有热气氤氲的温泉,还有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不啻于一处世外桃源。

被邀请来山庄除了梅六四人外,还有飞天猴公孙,以及一个面容普通长发至背的青年,都是在归藏峰上出手相助过罗刹夫人一行人的。飞天猴公孙就是阻止那些守卫斩断乌金索的人,而青年自称奚言豫,毫不讳言自己是为帝皇蛊而来。

奚言这个姓很少见,子万等人一听便联想到那害得他们极惨的奚言巫家。

“我大约能算是奚言家的人吧。”面对三人敌视兼质问的目光,奚言豫笑得从容,似乎并不担心被报复。“也许他们并不愿承认我是族中人。”

 “我也炼制过一只帝皇蛊,用的是猴子做寄体,不过那只猴子后来毛变成红色之后就逃掉了。”他满不在乎地说,同时婉转地解释了自己的来意,很明白地表示出他其实是想知道十一郎身上的帝皇蛊是不是他养的那一只。

其他人或许不清楚,但梅六和公孙在听到这话时心里却打了个突,因为那只红猴他们都见过,灵性得让人难忘。如果不是它,他们只怕已经埋骨于那个山洞里了。不过两人谁也没说话。

奚言豫这样坦荡直白,反倒让人不好意思跟他计较,但要说毫无芥蒂地笑脸相对,三人也没那么大的心胸,只能暂时以无视待之。至于公孙——

“十一郎是我朋友啊,这些年我都在找他。”他对梅六如是说,一脸的无辜。“罗刹夫人我自然也是认识的,我没说不认识啊。那姓钟的要追杀我,那是他嫉妒,我有什么办法。”

“那时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梅六戟指怒,“你说你是偶然在那院中偷看到她的,而且还说没见过她的容貌。”

“我是偶然遇到她的呀,在那之前我们都有十多年没见了。而且,媚儿姑娘的容貌我可是从来都没见到过的。”公孙摊手表示对她当初没有完全理解自己的话很无奈,“见过她容貌的人,还活着的可没剩下几人。”

梅六无语,白了他一眼,跟纪十等人打了招呼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晚上罗刹夫人设宴款待他们,她还得养足精神,毕竟这样的见面于她来说意义总是比别人更特殊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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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5)

纪十跟老依诺进了同一个房间。庄园的客房当然没有这么紧,只是老依诺除了操蛊外,并没有其他自保的能力,而她随身携带的蛊已赠予十一郎,情况不明,纪十自然不愿大意。

“阿嬷,你干嘛把蛊送给十一郎哥哥?大不了咱们不来这里罢。”房中有床,靠窗有榻,纪十倒在榻上,问。

“少年很强,大伙儿一起也打不过他。”再次重复着这一点,老依诺在她身边坐下,伸手将她颊畔的碎发顺到耳后,深陷的眼中浮起迷惑的神色,“不过,阿嬷想疼他……就像疼阿妮和阿鹤一样。”

纪十觉得有些嫉妒了,起身抱住老依诺的腰,小嘴翘了起来,“阿嬷连话都没跟他说过呢。”

老依诺难得地露出一个勉强可称为笑的表情,揉了揉怀中少女的头,眼中透出一抹深思,“只是觉得很亲近,大约是少年长得跟阿妮有几分像。”说到这,她顿了下,又笑:“两只几个月的蛊虫而已,并不稀罕。”

纪十不懂蛊,但觉得无论药材还是毒虫都是越年久的越有用,也就释然了。她却不知老依诺的炼蛊术与寻常不同,炼出来的蛊的珍贵程度不是由时间长短来决定的,否则以十一郎现在的级别又怎么看得上眼。

“阿嬷,为什么答应跟他们来这里?”梅六来是放不下十一郎,子万大约是为了帝皇蛊,那么一向孤僻不喜生人的老依诺呢?“阿嬷还想要帝皇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