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树根被青苔盖住的地方,满满地刻着一堆奇怪的符文,即便过了这么久的岁月依然清晰之极。在穿透叶枝间缝的阳光照射下,依稀闪烁着点点金光。梅六走近看到,虽然隐约猜到他的意思,但却并不太相信一棵树刻上些鬼画符就能造出这么一个奇妙的空间来。不过她只是心里想想,自然不会说出来。

十一郎没想过毁掉整棵树,也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他只是在试图抹去符文无效后,尝试着调动全身内力推了一把树干。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另外一个异境内,遍寻他和梅六不获的子万也正拿出自己在外面得到的金色光弩射击一块刻着同样符文的石头。

于是,在他意料之外,槐树轰地一下化成了齑粉,同一时间,天塌地陷,日光消失,丛林尽逝,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当中。脚下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着猝不及防的他往下落去,即便他身负绝世武功,在此时也毫无用处。就在光线消失的刹那,他看到脸色剧变的梅六向自己扑了过来。

梅六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已经对他死心,却在看到他有危险时仍下意识地冲了过去,甚至想要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当感觉到某样坚硬而沉重的物体砸在她腰上时,骨碎肉裂的疼痛没有让她一下子昏迷过去,脑海中反而浮起了无数的画面,樱花林中骑着白马的青衫少年,石榴林中戴着斗笠笑赠石榴灯光下为她细细挑去掌中草刺的温润男子,还有痴痴傻傻只知跟在身后护她却也强要她的呆子……

原来他们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她不无感慨地想,突然觉得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哪怕再也没机会得到他的回应,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可遗憾的。只是,若有来生,她不想再喜欢得这么辛苦了。

无边的黑暗袭来,就在身体感应到实地的刹那,梅六终于熬不住疼痛,昏厥了过去。

半压在自己怀里的身体温热而带着浅浅的起伏,在确定人还活着的时候,十一郎转开了注意,抬手往上摸了摸,手还没伸直就碰到了坚硬而冰冷的岩石,旁边也是。很明显,他们被困在了一个狭窄而无法挪动的石块间隙内。也许,他们是幸运的,没被石头直接砸中,但是如今想要出去,似乎也很不容易。

尝试着运劲推了推头顶的石头,却反引得大石往下落了两分,石屑沙沙而落。他连忙收手,心知以自己之力,想要击碎一块石头并不难,但前提是石头上面没有其它东西,且两旁石块不会因此倾轧过来,否则两人仍然逃不过一死之途。

他思索半天无果,却突然发现怀中人半天没有动静,愣了一下,才将手伸到她鼻下,感到呼吸仍在,只是有些微弱,不由皱了下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唤道:“梅六?梅六……”

也许是他的呼唤起了作用,也许是腰上一阵强过一阵的疼痛刺激,梅六很快醒了过来,她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腰以下用不上力,心中不由苦笑。无论如何,她是不想当一个废人的。

第二十九章 (5)

   “阿郎。”虽然尽量强忍疼痛,她的声音仍然带着一丝颤抖。重见后,除了之前的那次口误,这算是她第一次喊出这个称呼。

十一郎没有回应,见她醒来,便只以为是受惊晕厥而已,于是又将注意力放到了怎么出去上面。

“阿郎,我在梦里也梦到过我们被大地吞噬,不过那时是你护着我。”所以也让我护你一回。不介意他的冷淡,梅六轻轻道,手慢慢地摸上了他的脸。

十一郎被她的碰触拉回神,大约是在黑暗中,所以感觉分外敏锐。她的气息,她爱怜的抚摸,那一瞬间身体的记忆仿佛突然间复苏,脑海中浮起一幅幅两人抵死缠绵的画面。那些事他从不曾忘记,但偶尔想起时却只如隔雾看花,永远缺少一种真实感。但是这一刻,当她的手再次摸上他的脸时,他才明白,那一切早已烙印在了他的身体上,无论隔多久都不可能忘记。

他的手仿佛有自我意识般抓住她的手,不曾放开,然而心里却微澜不起,总觉得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似的。

“阿郎,你说如果这次也是梦该多好。”梅六轻轻将脸贴在他胸口,微微喘息着说,黑暗里,她的眼中被绝望深深地笼罩,可惜无人看见。那么美好的梦,如此残酷的现实,她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窄小的空间里空气有限,只是这片刻的时间,两人便感觉到了呼吸有些困难,十一郎不得不开口阻止她会大量消耗空气的说话行为。

“别说话,闭上眼睡觉,我一定会带你出去。”说罢,他首先闭住了呼吸,只靠着身体毛孔的呼吸维持身体机能的运转,近似于龟息,只除了大脑仍在高速运转,思索着脱身之法。

“好,我不说话了。”梅六苦笑,当真蜷于他怀里,安静下来。腰间的疼痛已经麻木,手脚一阵阵的发冷,她知道也许这一次闭上眼自己就再也不能醒过来,但是却没打算让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他知道又能如何呢?以他现如今的性格,他会有的反应不过是让她的心更冷罢了,还不如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睡下,谁也不打扰。

******

昏蒙蒙的通道里,一条金色的小蛇在坍塌的乱石堆上迅速地游走着,不时钻入石缝里,好一会儿才出来。约摸过了一炷香功夫,它似乎终于找到了目标物,开始对着一块巨大的石头团团转,奈何体小力弱,奈何不了那块与它身体相比堪称巨物的石头,只能着急地咝咝吐着信子,最终不得不放弃地掉头而去。

昏暗的通道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光线从来没有变过,没有日夜,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且会持续到世界终止。也不知过了多久,咝咝之声再响,如暗涌的潮,不时夹杂着一两声石块滚落的清响,片刻后,铺天盖地的蛇群出现在坍塌的通道里。小至手指粗,大至水桶粗,有毒无毒,漆黑鲜红翠绿,两头鸡冠……真是各色种类皆有。因为太多,很多游着游着便绞缠在一起,引来一阵小小的混乱。

就在众蛇游走小金蛇之前寻到的巨石前时,都停了下来。小金蛇从一株巨蟒的头上滑下来,迅速地攀上巨石,然后昂起上半身,冲着蛇群一边左右扭动身子,一边咝咝直吐信子。片刻后,它从巨石上下来,其它蛇却游了上去,缠着巨石就往一旁推。确切地说,其实是那条最大的巨蟒用尾巴缠住了石头,而其它较小的蛇更像它身上的点缀,在石块被扔出去的时候一同被抛了出去,在碰地一声巨响落地的同时还有无数啪啪啪的细响。

石块的下面还有无数细小的石头和泥土,在群蛇同心协力的努力下,昏迷不醒的纪十露了出来。大约是对人类有一定的防备,拖出她之后蛇群瞬间散开,在小金蛇的示意下转眼消失在通道里。

小金蛇在纪十身上爬来爬去,游过她的鼻唇,确定人还活着之后,竟扬起尾巴啪地下打在她脸上。

也不知是有了充足的空气,纪十确实该醒了,还是它那一招真有用,在打到第三下的时候,就听得一声呻吟,灰头土脸的人睁开了眼睛。

片刻的茫然之后,她突然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在脸上作怪的小金蛇,沙哑着声音恨恨地道:“你这小家伙刚刚在做什么?”别说她没醒就不知道,现在脸上还火辣辣地疼呢。

小金蛇扭了扭身体,发现挣脱不了,于是谄媚地用头蹭了蹭她的手指,以示自己的无辜。

噗地一声,纪十笑了起来。将它拿到唇边亲了亲,语含感激地道:“多谢你了,我还以为自己会死在里面呢。”尽管不知道它是怎么做到的,也没办法拷问出来,但是她还记得自己被埋在了石头下面,虽然没受什么伤,却也出不来,直到后来因为窒息而昏迷。如果没有小金,她必然是要死在里面的。这一点她无比肯定,因此疼它的心又更多了几分。

“还有其它人,你帮我找找他们在哪里。”歇了一会儿,感觉舒服许多,她才赫然想起子万和奚言豫来。她倒不会认为他们扔下自己走了,奚言豫不好说,但子万虽然不喜欢她,但绝不会见死不救,否则当初也不会带着昏迷不醒的她两个月了。所以唯一的解释的是,他们也被埋在了石头下面。

像到这一场无妄之灾,她就想诅咒建这个鬼地方的人,还有那个罗刹夫人。但现在不是时候,子万多在下面呆一刻,便多一分危险,她不得不收拾起暴躁的情绪,让小金帮着找人。

毫不意外,小金最先找到的是子万。它跟他之间有着一股神秘的联系,找起人来丝毫不费力气。子万离得不远,只是被好几块石头压着,纪十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将人弄出来。也不知是不是该说他运气好,竟是被夹在两块石头之间,除了些许擦伤外竟是一点事也没有。纪十搬石头的时候,他还在下面出了不少力。

在得知小金出了大力后,子万伸手摸了摸它的头以示表扬,乐得小金差点缠上他的手臂不肯下来。纪十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再也没有以前的嫉妒。无论小金多么喜欢子万,它最先救的还是她,她还有什么不满的。

第三十章 (1)

   子万已经救出来了,剩下一个奚言豫,纪十虽然不是太着急,但是毕竟是一同来的,能救自然还是要救。何况又多了一个子万做助力,也不需要她费什么力气。

只是出乎两人意外的是,这一次救起来的不是奚言豫,而是他们遍寻不着的十一郎和梅六。乍然看到两人相拥在一起,都还以梅六终于如愿以偿了呢,想到还有一个奚言豫,便也不多做耽搁,继续跟着小金找下去。

只有十一郎发现了梅六的异常。他本想叫醒她,却在看到她惨白发青的脸色时感觉到了不对,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和腿,确定并无骨折,然而当他将内力输入她体内察看是否有内脏受损时,所得到的结果却让素来从容不迫的他变了脸色。他收回内力,小心地碰了碰她的后腰。

区别于脊柱应有的坚韧,触手所及仿是一片软泥,让人不敢用力。收回手,上面一片粘腻,显然血液已浸透了衣服。

她落地时并没被石头砸中,这样的伤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又为什么不告诉他,十一郎已无心去想,他只是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一种尖锐而剧烈的疼痛突然且迅速地侵袭了他的心脏,让他生起想毁坏一切的冲动。虽然只是短暂的一刻,却是自他被帝皇蛊进入身体以来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情绪。

片刻后,那层将情绪与感觉隔断的薄雾再次重聚,他看着怀中的女子,一股说不出的悲凉由心生起,却再激不起一丝波澜。然而他的身体却忠实地反应了他难以碰触的情绪,不可遏制地微微颤抖着。

他握住她的手,再次将内力送进她体内,小心翼翼地护住她的心脉,也护住受伤住的经脉,以防在之后的搬动中再次受损。

等他做完这一切时,子万他们也救出了奚言豫。奚言豫左手臂骨折,却没错开,子万找了根也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长骨给他固定住了,问题不大。几人中,唯有梅六受伤最重。他们回来,见十一郎仍坐在原地没有动弹,而梅六也依然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先是有些惊讶,而后便若有所感。

“她怎么了?”最先开口问的竟然是纪十,子万讶然看了她一眼,显然有些想不通她们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腰受了伤。”十一郎没有看她,说出的话依然轻描淡写,然而将梅六抱起来的动作却极轻柔,仿佛在呵护自己珍爱之物。

纪十眉微皱,两步上前,想要揭开梅六的襦衫亲眼看看,却被十一郎迅速躲开。

“别碰她。”十一郎的语气极淡,然而射向纪十的目光却凶残狠厉如兽,饶是她胆大,也不由心中一憷,等回过神,他已背着梅六往通道一头走去。

见他这个样子,纪十哪里还猜不到梅六不妥,当下也急了,追着问:“菜菜怎么了?啊?十一郎哥哥,你告诉我啊!”她不觉间喊出了小时的称呼,倒是不敢再轻易去碰梅六。

子万和奚言豫对视一眼,怀着满腔疑惑,也跟了上去。

“腰骨尽碎。”再也站不起来了。十一郎沉声道,却将后面一句话咽了下去,顿了下,才接着道:“我会找人治好她。”哪怕是将帝皇蛊转入她体内。帝皇蛊有再生的力量,这是其他人所不清楚的。但是这个念头他不敢让其具体化,在真正施行成功之前。只要他稍一动念,体内的另一股意识必然会立即察觉,到时什么都做不成,只怕还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腰骨尽碎……纪十呆住,脑海中反复回响起这四个字,一时茫然。她想起小时会为受了欺负的她报仇也会给她梳好看头发的菜菜,想起看似娇媚其实率真重情的六姐,想起自恢复记忆以来自己对她的厌恶,刹那间她明白过来,她哪里是厌恶回头找她的菜菜,她厌恶的其实是变得面目全非的自己。不敢面对,所以宁可毁了。

“走吧,总有办法治好的。”子万突然握住她的手,低声道。

感觉到他轻柔却坚定的力道,纪十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已鲜血淋漓。她看了他一眼,首次没有因他的主动靠近与关切而心中窃喜。

“一定能治好的。有主子,有姐夫,还有明昭先生……能治好的。”她脸上悲凉一闪即逝,笑了笑,像是回应他的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子万摸了摸她的头,拉着停下的她继续走。

纪十唇颤抖了一下,又紧抿住,眼中湿意迅速干去。当初既然决定那样伤人,现在再来惺惺地悲伤难过又有什么意思。她既然做了,便不会再想要得到原谅。丧尽天良之事做尽,天总会罚她的。

受了梅六之事影响,一行人都无心说话,沉默地在坍塌的通道里走动,只偶尔无意踢到碎石发出声响,再没了之前奇怪的脚步声,也没了各种幻境。

大约走了一盏茶功夫,前面豁然宽敞,现出一个巨大的洞穴来。倒悬的石钟乳,粗糙的山壁,一切看起来原始得像是从没有人工开凿过。但是就在洞穴的正中,却有一个半人高的方形祭台,祭台上面,一块直径尺许长的圆形黑盘正静静地躺在上面,如同一块普通的黑铁。

前方无路。十一郎站定,淡漠地扫了一眼黑盘,丝毫没有上前看看是不是自己想要找的东西的意思。

注意到他双手抱着梅六,而奚言豫正摸着自己的断手,至于纪十……摸了摸鼻子,子万觉得除了自己,似乎已没有人再对那个疑似轮回盘更似废铁铊的东西感兴趣了。当然,受了这么多罪,不管那是什么,带走去唬那老女人是必须的。

放开纪十的手,确定再没有机关陷阱后,他大步走过去,探身就想把铁盘子拿起来。出乎意料的是,第一下竟然没拿动,反害得他差点趴倒在祭台上。

太丢人了。他啧了一声,神色却郑重起来,功聚右手。这次倒是轻轻松松地拿了起来,然而异变也同时发生。

就听一声轰隆巨响,众人脚下一阵颤抖,仿佛天眩地转般,整个洞穴都跟着转动起来。

“还来?”哪怕是子万泰山崩于前也不改色的性格,此时也不免惨叫出声,显然是厌烦极了这秘境的古怪。

十一郎只来得及用手护住梅六,待一切平静下来时,突然发现眼前一片光亮。眯了眯眼,等适应明朗的光线之后,他才看清身处的环境,神色不由一怔。

桐花镇?

第三十章 (2)

   淡紫色带着斑点的梧桐花随风纷纷扬扬飘下,宽敞的青石街上散落着无数枯萎的,半枯萎的花朵,也有新鲜的承着露,却就这样被人的脚满不在乎地踩过。

桐花镇,十一郎记得这个地方,他和梅六当初从被囚禁出来之后曾经过这个地方,那时这个镇里的人仿佛都消失了一般,从镇头到镇尾只有一个老妪。如今,镇上人流熙熙攘攘,与怀中紧闭双眼似乎永远也再不会睁开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是街心,他们凭空出现却并造成惊慌,那些人从他们身边擦过,谈生意的依旧谈生意,教训小孩的继续教训小孩,连街边玩耍的孩子也没受到任何影响。正是这样的正常,反而让人感到不正常。

“不会又是一个幻境吧?”子万心有忌惮地道。他们从石树下去,进入的是一个拥有琼楼玉宇恍若仙境般的地方,里面龙肝凤髓,仙果玉酿,人间不可见之物应有尽有,除了没有人外,凤鸣龙啸,麒麟奔走,各种传说中的神兽尽皆自由徜徉其间。如果他们自制力稍弱的话,只怕会忍不住大快朵颐,捕俘神兽,也许因此永远留在里面都未唯可知。

“这里我以前来过,那时没什么人。”十一郎没回答是还是不是,只是淡淡陈述一件事实。他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幻什么是真,哪里还能为别人分解。

“先找个地区住下吧。”久未开口的奚言豫说,并不是他想出头,实在是他现在这个形象,手臂上绑着一根白骨,怎么看怎么奇怪。

众人都被幻境折腾得身心俱疲,加上梅六又昏迷不醒,哪怕眼前是龙潭虎穴,想必他们也会想办法歇上一歇,何况不过是一个祥和安宁的小镇。

桐花镇有客栈,客栈的小二和掌柜还很热情,房客也不少,几人只要到了三间房。这还是掌柜左腾右挪弄出来的。

“她跟我住。”十一郎不容辩驳地说,不待众人反应,已先抱着梅六住进了一间窗外飘着梧桐花的房间。

纪十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子万拍她的肩,说:“你住楼上那间,我和奚言兄一间。”说完,转头让掌柜在房间另加一张床。

如果是平时,纪十必然会想到子万喜欢男人这事上去,拼死也要跟他住一间,但是此时她却只是嗯了声,便拉住小二问哪里有医馆。奚言豫耳朵立即竖了起来,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纪十肯定不是为他问的,所以还是自己弄清楚比较好。

他们三人身上带的吃的都没掉,所以虽然被困了几天,在吃喝上倒没亏着,因此此时只想找张软软的床铺大睡一通。不过在休息前,子万还有事要探听。

“几位想必是第一次落到这儿来吧。”听到子万的问话,掌柜呵呵笑了起来,竟是一下子便指出了他们的来因。

子万微笑不语,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问一下这桐花镇位处何方,周边有哪些大城,便被对方猜中了来历,如果不是对方消息灵通会掐能算,那唯一的理由便是他们的情况在桐花镇很常见,这也解释了路人平淡的反应。

“离桐花镇最近的大城是蔚城,坐马车的话两日能到。”掌柜说,“不过我们桐花镇的人很少与周边城市来往。”说到这,他笑了一下,意味深长。

“为何?我看贵镇人来人往,客商云集,难道都是你们镇上人?”子万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眼角余光却瞟到纪十和奚言豫一先一后走出客栈。大概猜到他们去哪里,他也没多问。

“自然不是,不过他们与客人一样,客人是怎么来的,他们也是怎么来的。”掌柜说。这时有人进来,小二又正在给坐在大堂里的客人点菜,他于是歉意地冲子万拱了拱手,然后走过去接待新客。

子万摸了摸鼻子,决定先回房睡一觉再说。路上恰巧碰到开门出来的十一郎,于是问:“十一兄,梅六姑娘情况怎么样?”

“尚未醒。”十一郎不冷不热地应,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无性命之尤。”语罢,就要往前走去。

“纪小十已经去寻大夫去了。”子万忙道,怕他也是去医馆。

十一郎微微颔首,但脚步却丝毫没停,子万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再问,只能抛到一边,回了房。直到躺在柔软的床上,他仍有些恍惚,弄不清现在所经历的一切究竟是不是梦。

十一郎并不是找大夫,而是去吩咐小二熬些清粥来。梅六多日未进米水,又骨伤失血,昏迷只怕倒有大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个。何况她胃中空乏,到时大夫看了,熬了药也需有点东西垫底。

亲眼看着厨子另外用沙锅将粥熬上,他才打了热水回到房间。梅六平躺在床上,外衣已被褪去,但头发脸手上皆沾满了尘土,即便是旁人看着也会觉得不舒服,遑论她本人。

十一郎细细给她将脸手和头发都拭了一遍,才换水擦拭身上。就算两人没有那一段时间的关系,此时的他也不会有所顾忌,何况两人早已有夫妻之实。

衣裳尽去,梅六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便显露了出来,有新鲜的,也有陈旧的,满布在她玲珑的娇躯上显得触目惊心。十一郎记忆中梅六身上是有些不明显的疤痕,但绝没有这么多这么明显,显然很多都是两人分开后才添的。他的目光在她左手腕的位置停了下,上面取蛊的痕迹尤在,印证着两人那一段畸形的过往以及如今畸形的他。

迅速地擦拭了前面,又换了水,十一郎这才将梅六轻柔地翻转过来,第一次看清她后腰上的伤。稀烂的肌肉,暴出的筋肉骨膜,间中可见到碎裂的白色骨渣。究竟是由外力造成肌肉破裂,还是断裂碎烂的骨头渣子由里面刺破皮肤,已分不清楚。

这样的伤……十一郎的手顿了下,竟有一瞬间不知该要怎么处理,如果不是曾用内力将此处经脉护住,他恐怕连动都不敢动,以免造成更大的损害。

就在这时,叩门声响起,外面传来纪十的说话声。

“十一郎哥哥,我请大夫来了。”

第三十章 (3)

   十一郎用被子盖住梅六腰以下的位置,又用衣服遮了伤口上面裸露出来的背脊,这次打开门。

大夫是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当他看到伤口时,几乎连脉都不摸便要转身离开。

“腰脊骨烂成这样怎么还能活着,你们收拾收拾准备后事吧。”在纪十拦下他的时候,老人摇着头说。

“大夫爷爷,她还活着,你给她看看吧。哪怕是止止血,包扎一下也好。”纪十拖着老大夫不肯让走,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在看到伤势之后,她也没指望这个小地区的大夫能治好梅六,但能处理一下也是好的。

她脸圆人小,又是这样一副不顾脸皮的作态,老大夫不免由其想到自己爱娇耍赖的孙女,不由叹口气,转了回来。先给梅六探了探脉,发现脉虽弱,却很稳,倒是吃了一惊,神色也跟着认真起来。

不止一眼可见的外伤,靠近后脊的两肾也有损伤。过了许久,在指挥着十一郎清洗干净伤口,上了些止血消炎的草药,又用绷带包扎好之后,开了两张方子,便摇着头走了。在他看来,就算暂时死不了,也不过是拖命而已。因此开的方子里除了止血养肾的药外,最多的还是培元益气之物。

纪十送老大夫出去,便没再回来。这时粥也熬好了,小二送过来,十一郎想办法慢慢喂梅六吃下去,她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怕压住伤口,只能让她俯卧,用被子轻轻盖上,他准备去抓药,这才发现方子不在,显然是被纪十拿去了。

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明净的天空,以及不时飘落一两朵的紫蓝色梧桐花,心中隐隐有些暴躁,有一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催促他杀了梅六,杀了这个能唤起他情绪的人,杀了子万和奚言豫这两个让他感到威胁的人,杀了纪十,将她身上的灵蛇皇夺过来。

最开始这种杀意只针对着奚言豫和子万,被他强行压下了。直至后来灵蛇皇的出现,以及梅六受伤对他形成的影响使得这种杀意扩大,并加深,让他不得不分出大部分的精力去压制。他很清楚,他本人是不想杀他们四人的。又或者说,他并不愿意轻易杀人。

事实上,当初在记忆全部恢复之后,十一郎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异常。他无师自通地拥有了大量关于蛊的知识,也忆起失去意识期间所做过的非人该为之事,以及体内对强大力量的异常渴望。他如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自己为了吸引和夺取别人身上的蛊虫无所不用其极,手段血腥残忍,他也能感觉到在吸收别的蛊虫力量以及见血时所产生的暴戾、兴奋、征服快感,却又明确地知道那些感情不属于自己。在见到梅六出现,母亲还活着时,他觉得自己本该欢喜激动,然而这些情绪却没出现。他看着她们,如同陌生人,理智让他说出该说的话,做出该做的事,情绪却波澜不起。从那个时候起,又或者更早时候,他便知道,他已不是他。更确切地说是,他的本性被压制,帝皇蛊的性格占着主导地位。

只是,当洞悉了这一切之后,生而为人又怎会甘心让一只蛊虫控制住自己。因此,自进入秘境之后,他一直在试图将蛊性压下甚至消除。然蛊性是通过他自己的意识表现出来的,除非是像杀戮亲友这样太过明显的怪戾念头,否则实在难以分别,因此除了克制杀戮外,实在是成效不显。直到梅六受伤,那片刻的剧烈心疼不仅让他感觉到了真实的自己,也让体内的帝皇蛊感应到危机。

他知道只要自己一个疏忽大意,恐怕就会伸手拧断梅六的脖子。这是决不容许发生的……想到此,十一郎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右手悄然按上心脏,一股内力探入,然而片刻后手便被弹开,同时喉咙一甜,嘴角溢出一抹鲜血。他抬手擦去,除了脸色微白外,神色平静如常。

这是意料中的事。如果能这么轻易地除去它,他又何至于落到此等境地。但是这却是他给它的警告,逼得急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微微垂眸,感觉到心中的杀意果真平复下来,他才转身回到床边。

梅六静静地趴在那里,仍没有醒的迹象。十一郎伸手给她把被子往上扯了扯,然后拉了张椅子就在旁边坐下,闭上眼静静地养神。

没过多久,纪十便端着煎好的药走了进来。

“大姐夫姓剑,名厚南,医术在中原除了明昭先生外无人可与其匹敌,如今他跟大姐一道随着宇主子去了塞外罪恶之城。宇主子有翻云覆雨之能,曾与明昭先生合力将为姐夫换血而必死无疑的大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如今不仅人好好的,还得了一子。”将药给了十一郎,纪十便退到了窗边,一边看他喂药,一边淡淡地道。“明昭先生是焰族医皇,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如今他也在塞外。如果能找到这三人,梅六定然能够治好。”听她的语气,显然并没准备一起去。

“我会带她去。”十一郎说,既没问原因,也没打算邀她同行。

纪十微微颔首,正要离开,就听到一声呛咳,梅六将刚入嘴的药汗又吐了出来,人也醒了过来。她犹豫了下,便仍站在了原地。

十一郎从旁边拿了帕子给梅六将吐出来的药汁擦干净,又待要喂,却被一把推开。

“我不喝,拿开。”梅六轻轻道,语气极为平静,只是动了动身体,似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却未得所愿。一是全身无力,再则他的手揽得极稳。

“喝完便可睡下。”十一郎淡淡道。

梅六后腰其实疼得厉害,让她连话也不想多说,哪有精神与人僵持,原本是后脑勺靠着十一郎的肩,这时她转了过来,将额头抵在他颈窝,感觉到那里一下一下沉稳的博动,似乎好了一些。

“我不想活得太难看。”她有气无力地说,唇角勉强扯出一丝笑。自己知自己事,她如今下半身木然没有感觉,且不说能不能治好,就算有人能治好她,在治好之前这段时日,大小便失禁,日常不能自理,那样的境况于爱美又自尊极强的女人来说会有多可怕,尤其还是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

第三十章 (4)

   十一郎喂药的动作一滞,片刻后才说:“药里有止疼的。”

梅六闭上眼,没有说话,但也不肯再张嘴。止了痛又如何,本来已经没了其它感觉,如果连痛也没了,她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吗?

十一郎不想强迫她,他很清楚靠着自己内力的支持,也能带她走到关外。但是看她的样子,已显露出不想活下去的意思,又怎肯跟他去寻医。如果还是越者渡的他,有的是办法让她重燃生机,但是如今他却升不起丝毫劝说的欲望,只觉得她不想活了,还理她做什么,同时又清楚地感觉到心中一定要治好她的执念。两种完全相反的意念交锋,他没有丢下她,却也无法出口慰劝,只能保持沉默。

“你当初抛下小汤圆独自离开,如今仍要弃她于不顾吗?”一直冷眼旁观的纪十突然开口,语气冷漠讥讽。

梅六一震,闭上的眼睁了开来,往声音传来处看去。这时她才看到纪十,看到脸上一向挂着甜笑的可爱女孩此时双手环胸,面如寒冰地冷睇着自己,她心中一窒,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以至遭到如此的厌弃。

“小汤圆她……那日你亲口说过的。”她疲惫地再次阖上眼,不想再弄清楚原因。

“我说她死了她就死了?”纪十嗤笑出声,“你可亲眼看到过她的尸骨?原来你十多年的挂念也不过如此,那还是当她死了罢,省得她看到你这副鬼样子难过。”

她的话一句更比一句难听,梅六却浑然不觉,她蓦然抬起头,眼中满是惊喜,“小十,你是说小汤圆还活着?”

“你既然都要死了,还管她是不是还活着?哪怕她被人欺负死,又管你何事?”纪十冷笑道,虽然没有给予肯定的答复,但话中之意再明显不过。小汤圆不仅活着,还活得很憋屈。

梅六激动起来,抬手抓住十一郎的手臂,似想挣扎着向纪十靠近些,“小十,你告诉我……求你告诉我,小汤圆她在哪里?她好不好?”

纪十没有回答,眼睛只是盯着十一郎手里的药碗,唇角噙着一抹讽笑。显然在她看来梅六如果连自己身体都不顾,那么是没有资格知道小汤圆的情况的。

梅六看明白她的意思,马上道:“好,我喝药……我喝……”一边说她一边将头凑向药碗。无论她是否还想活下去,小汤圆都是她心里的一个大结,能在死前知道与其相关的消息,她也能瞑目了。

十一郎轻轻挡开她的头,以免药洒出来,然后把人扶正,这才将碗放到她唇边,让她一口气喝下去。

“你的小汤圆自你离开之后便不肯好好学武,被管家嫌弃,打发去做杂役,如今人在夏候衡那贱人手下……夏候衡,你该知道的,那个当日捉住你并在你脸上划了一刀的女人。”见梅六喝完药,纪十才不紧不慢地道,“那女人可是个恶妇,最爱拿下面的人出气,尤其是长得比她好看的。她还有一个面首宫,里面的男人跟她一样喜欢玩花样,弄死弄残的女子不知有多少。嘻,你的小汤圆长得倒是越来越水灵,这时不知有没有被她赐给自己的面首……”

“够了!纪小十,住口!”梅六在桑晴苑呆了两年,哪怕自己从来没做过,也不可能会单纯到对一些客人的奇特喜好一无所知,想到天真可爱的小汤圆有可能遭遇到那些,她就无法忍受。

“不说就不说。”纪十耸了耸肩,往门口走去,大约是不耐烦再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