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下何人,竟敢在我天彻庄挑事?”一个沉厚威严的声音响起,那十几个黑衣人身形一动,让出一条路来,现出一个头发半白眼神精光外溢的中年人。

子万却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恍若不觉,只是冷冷盯着手中的人,手下不觉收紧,却仍然说出了纪十的另一个名字:“纪鹤……纪鹤在哪里?”

那守门人一听这名字登时精神一振,奈何脖子被掐住,连喘气都越来越困难,更别说回答了。

“阁下这样捏着他的脖子,让他如何回答?”那中年人被无视也不恼,只是淡淡道,看到子万手放松,这才继续:“纪鹤已死,阁下若要找她寻仇,已是晚了。”

子万手微颤,终于舍得将目光转向来人,同时放开了那守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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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1)

   天彻山庄的纪鹤就是黑宇殿女儿楼的纪十,五月前重伤后使用逼发身体潜能的禁术,术后灯枯油尽,于叶郡乌泽镇南十数里外的半月峰跳崖自尽而亡。

天彻庄内知道纪十叫纪鹤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位于权力顶峰的人知道,而这其中便包括那个带领暗厂之人包围子万的中年男人,当然还有她的死对头夏候衡。

那中年男人虽然是暗厂教官头儿,却并不是肆横莽撞之辈,知道了子万的来意,加上没有真正伤到人,也不愿平白为山庄增添仇家,故而没就子万无理之事纠缠不休,反倒卖了个人情将纪十之事据实以告。

“她葬在何处?”子万唇颤抖了半天,才问出来。直到现在,他其实还是不相信那个总是活蹦乱跳一肚子坏水的丫头就这样没了,只是这弄清楚的过程让他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艰涩感。

教官头儿沉默片刻,然后示意人将东西送人。

是一柄短剑,还有一只玫红色绣花鞋子。

子万赫地站了起来,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眼中只剩下那托盘上的两样东西。鞋子他或许记不太清楚,但那带着不甚明显缺口的短剑却是再熟悉不过。明明是一对,如今却只得一柄……

“这些是在纪鹤所跳山崖下发现的。”注意到他的反应,教官头儿突然醒悟过来这人恐怕不是来寻仇的,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才又缓缓道:“那处散乱地分布着许多骨骼血迹,我们无从判断哪些属于纪鹤,所没为她立冢。”

子万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却将男人的话一字一句全都听进了耳中,甚至于心中也是听说此事发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冷静。

“既辨认不出尸骨,又怎可断定她已死去?”

“以她的性格,怎会自尽?”

“还有一把剑哪里去了?”

“是谁看见她跳崖,为何不曾阻拦?”

一个又一个戳中要害的问题直砸得教官头儿头大如斗,具体的情况他当然清楚,但又怎能告诉一个外人,纪十其实是死于庄内的隐形规则:强者生存,弱者尸骨无存。

然而子万只是将这些问题抛出,却没打算听敷衍他的答案,弄清了具体的出事地点,便匆匆离开了。

这事没完。独自坐在空寂的大厅中,教官头儿暗忖,而后让人加强了庄内的戒备,同时将这事知会了庄主以及各执事长老,只是因为子万在中原毫无影响力而没有引起其他人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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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乌泽镇外的半月峰,子万花了数天时间搜遍整座山峰,至于崖底更不会放过,却并没找到任何与纪十有关的痕迹。崖底如那教官如描述的那样,零零散散地落着一些白骨,人兽皆有。他不相信那个圆脸大眼的姑娘会是眼前的几根白骨,所以决不肯多看一眼,更别提仔细分辨。如果不是个人力量不足,他也许会连对面那座山峰也要搜找一遍。回到镇上,破天荒地睡了一大觉,修整了仪容,然后置备了一大捆粗绳,隔日他再次来到半月峰顶。

半月峰,形似半月,一面为弧形的缓坡,另一面却是峰顶突出,余下内凹的绝壁。子万将绳子一头绑在一株近崖的老松上,余下的全缠于腰间,边往下攀落边放绳。穿过缭绕于峰间的云气,身体赫然悬空,因山壁内凹,脚无可踏之处,风一吹过来,整个人都跟着荡了起来。他却夷然不惧,低头往下看去,赫然发现在层层云气之下约数丈之处竟是一片翠绿,密密匝匝地铺满了两峰之间,似绿毯,又似一座宽大的绿色山桥。因云雾阻隔,在山顶并不可见。

见到此景,子万心中一动,下滑速度加快,不片刻便接近了那片绿色。此时再看,才知那是一片牵连交织的藤萝,也不知当初是怎么长的,竟将相隔数十丈的两座山峰连接在了一起,形成一座天然的藤桥。

轻轻地落在藤桥之上,试过足下承重能力,子万解开了腰间的绳索。毫不意外,如同当初的纪十一样,在察看完整座藤桥后,他在对面山壁上找到了那个半人高的山洞。洞口还残留着人停留过的痕迹,几根散落的长发,凝固发黑的血迹,以及已干枯的被揉搓过的藤叶……

子万只觉心脏怦怦狂跳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想就这样掉头而去,然而他只是深吸一口气,便弯下腰,钻进了洞里。

没有歧路的通道,唯一的石室,以及垫在桌案上的石块……像是上天在指引着一般,并没有花太大功夫,他找到了纪十暂时寄身的破庙。而是时,纪十正端着碗蹲在山庙的破院子里吃早餐,与她一起的还有奚言少华和“小汤圆”。

听到大殿里传出的声音,三人同时起身奔到门口,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殿中央的石板被顶起一块,露出个人头来。

“你、你……”奚言少华一眼认出子万来,手里还捧着碗,另一只手哆嗦地点了点来人,然后转向纪十,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还有丝丝懊恼。他终于知道这恶丫头是怎么来的了,根本是误打误闯,怪道不肯下山呢,估计是根本不识得路。

纪十白了他一眼,虽然在看到子万的刹那心脏有一瞬间的刺痛,心跳微乱,不过很快便被她控制住了。她只是有些诧异,没想到时隔多月,他竟然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难道也是被人踢下山崖了?

脑海中转过数个念头,她弯眸笑了起来:“哟,子万哥哥,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们这儿正吃早食呢,你可来点儿?”

那“小汤圆”原本还有些紧张,此时见是相识,便没什兴趣地端着碗回了原地,继续吃自己的。奚言少华想到自己在这两只手中吃过的亏,头皮一阵发麻,也迅速地溜走了。

乍然见到纪十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子万有些反应不过来,仍站在原处露着一颗头,连跳出来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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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2)

 

 自得到纪十出事的消息以来,他便马不停蹄地赶至中原,闯天彻山庄,搜半月峰,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找到这个人而已,从没停下来去思索过她也许真不在了这个可能性,更没去想过自己为什么一定要找到她。如今看到人活蹦乱跳地出现在眼前,不仅没有预料中理所当然的感觉,反而有种做梦般的恍惚感。

“咦?这才分开多久啊,子万哥哥你就不认识我了?”见他神色呆呆怔怔的,纪十眨了眨眼,走进殿中,在他面前蹲下,奇道。

粟米粥的香味飘进鼻中,子万终于回过神,却双腿一软,从所踩的案上跌了下去,摔得好不狼狈。纪十更加疑惑,探头从洞口往下看去,就见他正将倒在身上的矮案扶起。

“你受伤了么?”否则怎会连站都站不稳。

“没有。”子万吐出口气,站起身,感觉到心脏怦怦地跳,耳根莫名地发起烫来,低头佯作拍掉身上的尘灰,竟是不敢与头顶上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对视。

纪十偏了偏头。几个月没见,这个男人怎么变得古怪兮兮的?当然现在无论他变成什么样,都与她无关了。想到此,她用筷子敲了敲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子万哥哥,你赶紧上来吧,再过一会儿饭就没了。”想到那两个大饭桶,她再懒得跟他像个傻瓜一样大眼瞪小眼,跳起身匆匆跑了出去。

听到远去的脚步声,子万愣了下,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出口,心里没来由地掠过一抹失落,然后是莫名而来的怒气。纵身跃出地洞,他随意扫了眼破庙,眉不觉皱了起来。出得门来,就见之前见过的三个人正围着一张小木桌或坐或站呼噜着米粥,桌上摆着三碟小菜,此时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见他出来,纪十踢了踢正猛扒着饭食的奚言少华,一如既往地颐指气使,“去,给子万兄盛碗粥来。”

奚言少华差点被呛到,忿忿地抬起头,嘴上面顶着半圈粥胡子,没好气地道:“锅底都刮干净了!”说完,还瞪了那个被养得越来越水灵的“小汤圆”一眼。

纪十愕然,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小汤圆”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身体瑟缩了一下,却仍然头也不抬地吃着东西,手中筷子还不忘伸向碟子里只剩几片叶子的小菜。纪十一阵无奈,她哪里会想到奚言少华随便找都能找个吃货来,导致米面肉蔬的消耗呈倍数增长。就是这样,他们还顿顿吃不饱,最终落到现在这样吃饭跟打架似的。最可怜的是,连偷吃都不能,那姑娘鼻子比狗还灵,哪里有吃的哪里就有她,而且人还不会开口讨要,只会睁着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你,直到你吃完。这样来了几次,纪十就觉得有些消化不良,只能让人可着劲地增加每顿的饭菜量,甚至开始考虑是不是要换一个更大的煮饭锅。当然,那么多东西也不是白吃的,至少这“小汤圆”力气奇大无比,人也勤快之极,让他们俩人清闲了不少。

“我去煮!”大约是被突然而来的沉默吓着了,“小汤圆”赫地站起来,大声道。

扫了眼她已空的碗,纪十了然,慢悠悠地嘱咐:“煮一锅干的吧,再把那野猪肉都炒了。”至于其它菜,自然不用她多说。她很相信,再做多少都不怕吃不完,至少她旁边这位还瞪着已经光溜溜的菜碟子双眼直喷火呢。

见他碗里的粥也吃得差不多了,她立即不客气地指使:“泡杯茶去,用你那雪芽儿。”

奚言少华倒抽一口冷气,那玉屏雪芽还是他外祖留下的,只得半两,藏在山后阴冷干燥之地,因保存得好,香味不减反增,他都舍不得喝,纪十出现后他更是加倍小心不敢去碰,没想到还是被这土匪给发现了。这真是……一时间,他只觉得满腔悲忿,差点失手将碗扣到对方头上。

“我又没动你的,做那副样子给谁看?”纪十注意到他的反应,没好气地道,想了想,又道:“东西摆那儿生蛆呢?还不快去!回头我给你弄个十斤八斤的,喝死你。”说着,不再理他,脚一勾将空着的那张凳子拖了过来,然后笑嘻嘻地端给还站在大门处的子万。

还十斤八斤呢,这玉屏雪芽一年总产也没这个数,还全被达官贵人给包了,到哪里去弄?奚言少华腹诽着,不情不愿地走了。

“子万哥哥,吃完饭再走吧,你要是不识得路,我让那小子送你。”没有问他为什么会从地下出来,更没想过留客,她表现得热情,却不亲近。

子万一直留心观察着她,见她并无受伤的样子,先是松了口气,此时听到她的话,却是心口一堵。不是错觉,相较于跟另外两人相处的随意,她对他表面看着笑语嫣嫣,实际上隐隐透露出一股疏离。

“你怎么会在这里?”努力忽略掉心里的不舒服,他接过木凳子坐下,沉声问。连他自己都没察觉,这些日子他几乎没笑过,身上多了一股阴郁。

这话极冷硬,一如那日在奚言主寨里那样,听得纪十心口微刺,目光落向墙角,不去看那张让她在午夜梦回疼痛眷念到无法入眠的脸,一抹冷笑在唇角浮起,又很快敛去。

这时已入九月,破墙内的几株菊花已经盛开,此处土地虽然贫瘠,花开得却很好,足有碗口那么大,花瓣瘦长卷曲如龙爪,嫩黄紫红,煞是好看。墙外有茱萸枝探进来,上面长满红艳艳的萸果,隔远看去,倒像是二月的春花一样绚烂。

“奚言那小子没用又胆小,还想逃家……”她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不想提落崖之事,“于是求我陪他喽。”

奚言少华正提着桶要出去打山泉水煮茶,听到此话,脸登时黑了,心里一阵憋屈。但是知道这时反驳她,必然讨不到好,于是只能发泄地加重了脚步,却不料一脚踩在块突出的小圆石上,把脚脖子给扭了。

纪十正好看到,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声,走过去接了他的桶,“好了,好了,我去,你陪子万哥哥吧。”

奚言少华心里咯噔一下,想到自己跟子万不堪提的过往,加上被带去西南时一路上的遭遇,瞬间觉得跛着脚去提水其实是一趟美差。待要叫住纪十,却已来不及,当即想也不想,拐着脚就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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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3)

   看着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子万眉皱了下,隐约觉得纪十的背影有些不对劲,但并没有心思细想,只觉这破庙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索性站起来,也跟了出去。

山泉离此并不远,出了庙门往上走二十来步就是,在一块突出于山壁的大石下面即是。泉旁长着三两株青竹,虽有石顶遮挡,仍有一两片青绿枯黄的叶片落进水中,不显脏乱,倒映得泉水益发清澈明净。

纪十蹲下身,用竹筒撇开水面的竹叶,舀了有半桶水,估摸着煮壶茶还有余,便打算回转,却看到身后一左一右杵了两尊冷面神,不由被吓了一跳。倒是她反应快,硬生生刹住了往后退的举动,不然只怕要一脚踩进水中。

奚言少华跟在后面她是知道的,毕竟那厮所制造的响动连死人都能吵醒,但是子万行走发出的声响,却不是如今的她能够察觉的。

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色,子万利眸微眯,之前那种不对劲的感觉益发明显起来,他神色不动,伸手接过水桶,然后塞给站在旁边一脸防备地看着他的奚言少华,毫不客气地吩咐:“拎回去,把茶煮好。”不得不说,他跟纪十在对待某些人上,确实是有着某种奇特的相似之处。

奚言少华敢怒不敢言,也不说话,提起水就走了。看着他受气包一样的背影,纪十忍不住弯了眼眸。

“天彻山庄那些人说你跳崖自尽,如今正要重选少主。”子万开口便是这个,而没有直接问她分别后发生了什么事。

“随他们去。”纪十听了,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这都是意料中的事,没什么好惊讶的,顿了下,她想到某种可能性,这才微讶地看向子万,“子万哥哥,你是专门来找我的?”如果是真的话,这简直是日出西边了。

子万一直在留意她的反应,见状,心中掠过一抹异样,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你打算一直隐于此地?”他不答反问。这时心神松懈下来,回想自听闻她死讯后自己的反应,隐隐觉得有些不妙。似乎,他对她的在乎已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

“那倒不是。”纪十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心中一冷,而后又不免自嘲地一笑,竟然这会儿还在妄想,真是死性不改,活该落到今日这等下场。抬头看向绵密起伏的山林,秋色已至,满眼皆是浅黄深红苍绿,热烈得让人心神飞扬。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她笑道:“与梅六约定的日子也快到了,我还得给她把她要的人送过去呢。”

举步往破庙走去,她没去看那人是什么神色,会否跟上来,脑子里转着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事:将“小汤圆”送给梅六,寻找让她家破人亡的仇人,毁掉天彻庄。一件比一件难完成,但是如果没有这些目标,对于已经无法适应普通人生活的她未来又当何去何从?

子万看着已往前走了一段距离的身影,两人间仿佛隔着一道透明的壁障,看似接近,却怎么也碰触不到,不由一阵烦躁,紧走几步,一把抓向她的手臂。

纪十正神思远飞,措不及防下被拽了一个踉跄,惊呼声中后跌进了子万的怀中。子万目光一凝,迅速摸上她的腕脉,片刻后终于知道一开始的违和感来自于何处了。

“你的内力……谁做的?”他声音发颤,语气凶狠地喝问,一股复杂莫名的情绪自胸口腾升而起,似愤怒,似心疼,更似茫然不解,强烈而迅猛地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如果没有人问,没有人在意,便是失去武功,残了四肢,纪十大约也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坚强而倔强地支撑下去;如果是攻打奚言家以前,听到子万这样问她,纪十三分伤也能作出十分的样子求怜惜。但是现在,她却只是轻轻推开这曾经求而不得的怀抱与关心,将满腹心酸悲怨敛于眼睫之下,同时也失了之前努力维持的平和假象,显露出其下真实的冷漠与疏离。

“这是我的事,不劳挂怀。”她冷淡地道,挥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疾步走回庙中。

子万呼吸一窒,愣愣站在原地,没有再跟上去。

如果开始还只是推测的话,那么现在纪十已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她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她更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纠缠着他。这不正是他一直想要的,为何却没有一点高兴的感觉?反而像是胸口被人剜了个大洞般又空又冷,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如果这时他还弄不清楚自己这样的反应是为了什么,那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怎么会对她……怎么可能?”他喃喃低语,似在问自己,又似没有意义地否认。手按悸痛难止的心口,眼中是满满的不可置信和挣扎。

想到回到奢香后的心神不宁,想到无论别人怎么说仍旧认定她还活着的固执,想到刚才发现她经脉残损,武功全毁时的心痛愤怒以及被她冷待后的怅然若失……他突然无法再说服自己继续逃避下去。如果这样都不是喜欢,那么什么才算是喜欢?

只是喜欢上一个女人,还是一个食人花一样的女人……子万矛盾而迟疑地看向不远处的破庙,怎么也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闭了闭眼,他蓦然疾步往山下而去,就好像后面有恶鬼在追着似的。

“他走了。”片刻后,破庙大门里探出一个脑袋来,俊秀的脸上是满满的庆幸。

纪十坐在院子里,将煮好的茶水斟入杯中,垂眸看着黄绿清亮的茶汤,鼻中萦绕着淡淡的兰花香,闻言连眼皮子都没撩一下。

“原来你已经没了武功,难怪从来不下山。”奚言少华转身走了回来,一脸得意,仿佛抓到了天大的把柄。

纪十并没有否认,端起杯子啜了口茶水,感觉甘美芬芳的滋味在唇齿间弥漫,直到对方在旁边坐下,才慢悠悠地道:“没有武功,一样收拾你。”摸了摸藏在袖中的小金,想到这一回它竟没缠上子万,心里终于有些安慰。

奚言少华再次被噎住,脸色忽红忽白,精彩之极。

纪十却没理会他的反应,目光越过半塌的院墙看向远方的天际,黝黑的瞳眸里幽光暗转,似挑衅,又似期盼。

梅六,你可遵守了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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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4)

   罪恶之城位于摩兰与北漠交界的地方,因收容的大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故而在草原上臭名远扬。当然,也没人敢惹就是了。

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梅六一行人终于遥遥看到了那张扬雄伟的高大城楼。未等他们靠近,就见地平处沙尘飞扬,马蹄急骤,一队黑铠红披的骑士从城门下冲出,往这边飞驰而来。到得近处,竟见为首一位却是位美貌少妇,黑袍宫髻,娇颜凝霜,目光仿如冷电,扫过处让人产生光着身子站在冰天雪地里的感觉。

“娘哎,这女人好横!”罗青瞪大眼惊叹,看着这一队中原罕见的精良骑兵,垂涎之色难以掩饰。

“闭嘴。”邓直低喝,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这厮的嘴总是爱招祸,也不看看对方是什么人。

他历来对罗青的胡闹行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此时蓦然严厉起来,罗青却只是怔了下,而后当真乖乖地用手捂住了闲不住的嘴,竟是一点也不生气。显然彼此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

十一郎仍然赶着马车平稳地向前驶着,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倒是躺在车厢内的梅六在看到那女子时,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那是我大姐。”担心引起误会,她先一步提醒其他三人,声音隐隐有些沙哑。

“认识就好。”邓直吁出口气,神色放松下来,但也没多问。罗青的眼睛却一下子变得精亮,想到也许有机会与这些剽悍的骑兵近距离接触,不由激动起来。

说话间,龙一已率着二十余骑来至近前,就见她蓦然一抬手,目光盯着马车,冷喝道:“来者止步!”随着喝声,身后的骑士分成两队自她左右驰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将马车以及几人包围住。

十一郎反应也极快,在对方马蹄停下的瞬间,勒停了马车,也成功地控制住了受惊的马匹。不等他们这边开口,龙一已怒不可遏地骂了起来:“梅小六,你真是能耐了,敢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说话间,她跃身下马,疾步走向马车。

见她来势汹汹,十一郎清眉微皱,反射性抬臂相拦。龙一冷冷看了他一眼,不悦地喝道:“滚开!”

与此同时,梅六的声音也响了起来:“十一郎,让大姐进来。”

十一郎并没有因龙一嚣张无礼的态度而恼怒,只是平静地打量了她片刻,确定她确实不会伤害梅六后,才收手让开。

龙一不由又看了他一眼,只是这一眼与之前的冰冷不同,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她微提裙摆,上了马车,在看到躺在那里不能动弹却满脸喜色的梅六时,不由危险地眯了美眸,走过去探了探她的脉博,又在腰后轻轻按压了几下,脸上再次浮上怒色,蓦地扬手一巴掌煽在那张瘦了不少的脸上,“你一身的本事都到哪里去了!”气她不照顾她自己,却忘了当年因为剑厚南,她龙一也曾在鬼门关前打了个来回,尤惨过今日的梅六。

“大姐……”梅六本来想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却不是为了所受的伤,更不是为了这一巴掌,而是想起翻脸不认人的纪十。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纪十怎么会变成那样。

“哭什么,有你大姐夫在呢,废不了……”龙一掏出手帕有些粗鲁地给她拭了拭眼泪,语气冷硬地道。话未说完,突然回头,视线对上大约是听到她打梅六耳光声音而闯进来的十一郎冰冷的眼,不由一扬眉,挑衅地道:“怎么,心疼了?早干嘛去了?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还算什么男人?”

“任何人都不能再伤她,包括你!”十一郎并不接招,一如既往的冷淡平静,却走到梅六身边,一副防备的样子,显然已后悔之前看走了眼。

梅六则被龙一那句“自己的女人都护不住”给惊得满脸通红,眼睫上仍带着泪,却已忙不迭地解释:“大姐,你误会了,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而且我身上的伤也与他无关。”

见她如此紧张地否认,龙一眉微皱,不悦地质问:“梅小六,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畏畏缩缩,胆小懦弱了?”她不是瞎子,怎么可能看错两人的关系。

“大姐,我哪有畏缩……”梅六颇感无奈,怎肯承认自与十一郎重逢后她便一直患得患失,小心翼翼,谁想即便是这样,最终还是求而不得。她早看开了。

龙一懒得理她,看向十一郎,一副护短的样子:“你怎么说?”如果这男人连承担的胆魄都没有,她也不会勉强,但是罪恶之城他也不必进了。

在梅六说两人不是那种关系的时候,十一郎脸上的平静便隐隐有破裂的迹象,此时闻问,正中下怀,当即伸手握住梅六的手,看着她的双眼,淡淡道:“此生必不相负。”他与她经历无数波折,一直是她守他,容他,全心待他,如今便换他来为她做这一切。

龙一本来只想让他承认两人关系,哪知道会得到这么一句有份量的话,即便是以她的沉着,也不由呆了一下。只是觉得,他说这话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别扭,难道不该是郑重其事,深情款款的么?

梅六也呆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他的承诺,不敢相信,却偏偏移不开目光,只能怔怔地看着他认真的眼,看着那双曾让她心碎的冷漠黑眸里映出自己的影子,一时间压抑在心底的情感翻涌而出,酸楚,委屈,怨怒,悲伤,恋慕,期待……种种交织在一起,让她再次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一年不见,倒成了个爱哭鬼了。”龙一摇头叹息,也不去劝她,转身出了马车,顺手放下车帘,给两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片刻后,外面响起鞭子空抽的声音,马车缓缓动了起来,紧随而起的是两旁徐缓从容的马蹄踏地声以及龙一与邓直罗青的交谈声。

十一郎见马车行得平稳,放下心来,同样没有开口劝慰梅六,只是伸手将她轻轻抱进怀中,由得那像是怎么也流不完的眼泪湿透自己胸口的衣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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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5)

 

 “伤的时间太久,一直用药物抑制血肉生长,如今就算停用此药,短时间内伤口愈合速度也难以恢复到正常时候的水平。”在为梅六仔细检查过后,剑厚南看向十一郎,道。“加上她体内还封压着剧毒,一旦施治,必会发作,稍有不慎就会前功尽弃,故在治疗之前必须先除清毒素。”

因为有龙一率人护送,因此一行人在进入罪恶之城时虽然引起不少注目,却并没有遭遇麻烦,很顺利地就进了城主暝玄主为女儿楼专门辟出的住所。而剑厚南正等在六合居的院子中,他们一到便开始给梅六诊治,间中没有丝毫耽搁。

听到他的话,十一郎尚未开口,梅六已经着了急,“大姐夫,一个月可能好?”她想到自己与纪十的半年之约,如今已过去了三个月,如果一个月能治愈倒也罢了,大不了她日夜兼程赶回去,若是不行,只怕纪十真会说到做到。

闻言,便是以剑厚南的温和也不由瞠目,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就像明明开价万两银子,她却给你一个铜板一样,两人的思维根本没在一条线上。他都说了她如今的愈合速度比正常时还慢,正常时伤在这等要害之处,没个一年两年也不见得能大好,何况是现在。

“你在担心什么?”龙一却看出了梅六眉宇间的忧色,心念一转,已知这其中必有它故。

“没……”梅六并不想将自己和纪十之间莫名其妙的恩怨跟龙一说,但是小汤圆之事也是缓不得,因此迟疑了一下,还是道:“我那幼时的小姐妹有消息了,我必须在十月前赶回去,否则她可能会遭遇不测。”

听她如此说,十一郎目光微闪,最终还是没有多言。

“纪小十不是在中原?传话让她帮你解决。”龙一没有丝毫商量余地。其实这时不止纪十在中原,还有白三和燕九,因此这在她眼中根本不算个事儿。

就是因为纪十,这事才麻烦。梅六心中难受,神色间不免泄露出了一丝半缕。

她只是片刻的沉默,龙一何等敏锐,竟立时反应过来,厉声问:“你和纪十怎么了?”女儿楼十三个姐妹,因入楼时间长短不同,关系自也有近疏,就像她与众人总是隔着一段距离,白三也素来是独来独往,但是无论怎么样,彼此却是合作无间,并不会存在隔阖。此时观梅六的反应,竟是与纪十有了心结,这怎能容许,除非她们想要脱离女儿楼。

“大姐……”梅六几近求饶地唤了声,闭了闭眼,才缓慢而坚定地道:“这事你别管,我能解决。”如果之前的背叛,她还觉得两人之间可能存在误会的话,那么当纪十拿小汤圆来威胁她的时候,她们之间的关系已再无转还余地。

龙一眉宇间覆上一层严霜,果真没再逼她,只是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僵凝起来,让人极不舒服。

“也不是没有办法加快愈合速度。”剑厚南的存在素来就是为了融化寒冰的,这时终于语气温和地开口,一句话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