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六看着他们父子三人走出门,午时的冬阳晒在他们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芒,好看极了,因洗净脂粉而显得清丽的脸上不由露出一个甜甜的浅笑。

结尾

   又是一年石榴红。

越者渡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头鸦发在头顶挽成简单的小髻,戴着精致银簪子,银耳坠,银项圈,银手镯,通体上下的银,在秋阳下泛着耀眼的光芒。十二三岁的少女,浓眉大眼,未语先笑,颊上两个圆圆的酒窝便甜得能盛出蜜来。

少女在石榴林里摘了一抱又红又大的石榴,艰难地掏出一个用嘴咬开皮,然后就这样啃着里面的籽吃得开心。一个布衣少年挽着裤腿,扛着渔杆,拎着个鱼篓,跟在她后面。

“妞妞,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子万叔叔和十姨呢?”少年问。少年的眉眼难描难画,虽是布衣草鞋,却依然清隽出尘,风姿秀雅。

“阿爸阿娘去梧桐镇了,不肯带阿妮。”少女嘴里还包着一嘴石榴子,鼓鼓囊囊地抱怨,明媚的大眼里满含委屈。

“所以你就跑到这里来了?你弟弟妹妹呢?”少年其实记不得妞妞是哪一年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了,他只记得那一年,一个很英俊的叔叔背着妞妞,牵着一个圆脸圆眼睛的大姐姐出现在越者渡时,娘脸上露出了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开心笑容。从那一年后,他们两家就会时不时见上一次,不是在越者渡,就是在奢香城。

“他们赖在豫哥哥那里,拉都拉不走,我就不管他们啦。哼,两只见到美男就迈不动腿的小家伙,王舸你也不要理他们!”少女唰唰唰几下就啃完了一个石榴,又拿起了另一个一边啃皮,一边含糊不清地骂。

“你别吃多了,小心倒牙!”少年忙劝道。心里却想,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见到谁都叫哥哥。那个豫叔叔可不比你大多少岁,不就因为人家长得好看,你就一口一个哥哥叫得欢。

“不会。你家这石榴甜着呢。”少女满不在乎地说。她摘下的这一抱石榴肯定是要干完的,每年她都会掐在这个时间跑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这个。当然,也有别的原因。虽然次次吃完后,牙连豆腐都咬不动了,下一次她还是会继续。“王舸,十一郎哥哥和六姨呢?”

“那是我爹,你该喊伯伯。”少年脸黑了下来,“还有,我比你大,你要叫我哥哥,直呼名字很不礼貌。”这话都不知说了多少遍,他觉得自己嘴巴都快磨起茧子了。

“你也可以叫我阿爸哥哥呀。”少女大眼睛里满是无辜。

“那怎么行?”少年隐隐觉得两人的对话又要往老套路上走,想要及时刹住,却还是口快地反问了一句。果然,耳边就听到少女疑惑地问:

“怎么不行啊?”

真不知道以前每次说到这个的时候,她耳朵都长哪儿去了。明明一次又一次问的都是同样的话,她竟然还能表现出从来没听过的样子。

少年很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

“因为那样辈份就会乱了!”他很有些咬牙切齿地回答。如果不是手不空,他几乎想蒙上耳朵,不去听她接下来的谬论。

“哪里乱了啊?我阿爸还是我阿爸,阿娘还是阿娘,你爹还是你爹,你娘也还是你娘,没乱啊……”

少年只觉耳朵嗡嗡嗡地直响,生怕自己失态,忙紧走几步,先一步回了家。

少女还浑然不觉,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一边继续念叨,一边啃石榴。

家里没有人。父母带着弟弟妹妹进山去了,留下少年看家,以防客来无人。谁想少女偏赶着这个时候跑了来,着实让他叫苦不迭。

要说少女有多难缠,似乎也不是。少女性格直接,热情烂漫,脾气也好,就算偶尔旁人话说得难听了些,她也不会生气。但问题就在于此,无论你说什么,她只选自己喜欢的听,不喜欢的就当成了耳边风,你拿她也无可奈何。任是少年那么好的脾气,在外人眼中那么好的气质风度,遇上她也会变得暴躁起来。

“对了,王舸,今年三月三你怎么不来我家?我还等着唱歌给你听呢,你没来,害我都被小姐妹们笑了。”过了一会儿,少女终于转开了话题。

“我要跟爹爹学武念书,没时间去。”少年开始剖鱼,准备午饭。心说你们那个三月三是随便能去参加的吗?年纪小小就开始找情郎,也不害臊。

“书有什么好看的呀,密密麻麻的字,看着就让人头疼。”少女在少年对面蹲下,“王舸,你做我的情哥哥吧,咱们也跟阿爸阿娘他们一样,把这天下都走遍了吃遍了。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叫什么读很多书不如走很多很多的路吗?”

少年刚因她前面那句话而耳根泛起红色,便又被后面的话给闹得什么想法都没了,对着这个不学无术的小姑娘,他实在是有种想把她关起来好好教育的冲动。

“不行,我有喜欢的人了。”知道跟她说理说不清,他也懒得再好好说,随便扯了个理由想让她闭上嘴。

“啊?那怎么行?是谁?我去杀了她!”少女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连最喜欢的石榴滚落地也顾不上,怒气冲冲地问。

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少年被吓一跳,但这时说没有就太示弱了,于是装出不高兴的样子说:“你要杀了她,我就永远都不会再理你,不跟你说话。”这妞是个话唠,而且还特喜欢说话时别人要回应,他就不信威胁不了她。

少女果然被吓住了,皱起眉头想了半天,才微微放软了态度:“那我去给她下蛊,只要你们在一起,她就难受。那样她就会离开你了,就不算是你抛弃她。”

少年一阵纠结,真不知道她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怎么想法完全跟别人不一样。

“我爹爹身上有帝皇蛊的力量,什么蛊都可以除掉。”突然有些想知道她还能想出什么奇怪招数,他笑眯眯地回了句。

少女愣住,啃起了手指甲,过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伸手拍向少年肩膀。少年只当那是她习惯性的动作,并没想过避开,结果就被拍中了软麻穴,软倒在地上,鱼和刀掉在了盆里。

“妞妞,你做什么?”他又惊又怒。

“当然是把你抢回家啊。”少女理所当然地道。她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是歪到了天边,她喜欢的是他,又不是那个他心中的姑娘,干嘛要想办法去对付那个姑娘啊,自然是直接把他抢走就行了。在她家那边,看上了抢婚根本是常事,什么时候有人像她这样还跟人有商有量的。

“喂,妞妞,你别乱来啊!小心子万叔叔打你屁股……”少年想不到少女会来这么一招,登时大感头痛。虽知大概是不会有什么事,但是被一个小姑娘抢回家,这也太丢脸了。

“阿爸可打不着,谢谢你提醒,我不回家了,咱们去外面玩儿。”少女笑嘻嘻地说,一把将少年扛上肩,就往外面跑。

去外面玩?少年眯了眯凤眼,向征性地又劝了几句,作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直到少女嫌他吵得耳朵疼,拍了他哑穴。于是他心安理得地闭上了嘴,看着迅速倒退的路面,唇角浮起一抹狡黠的笑。

到处走走,其实也不错。越者渡虽然好,但是长年住在这里,也是很闷的。

——正文完

女儿楼之石榴红

番外一 纪十(1)

 

 按照纪十的记忆推算,她家应该离京城不远,否则以她那时小小的年纪怎么可能走得太远。而且以纪十最终沦为孤儿来看,那很有可能是一场灭门血案。这样的大案官府不可能没有记录。于是循着这条线索,两人摸上京城的刑部衙门,连着翻了几夜的卷宗,查找十九年前京城附近的刑事案件。最终找到了两宗颇为符合的。

一宗是家外地进京经商的纪姓夫妻,连同仆从护镖二十三人,在京郊遭遇劫匪,全部惨死,行礼货物全被劫走。最终因劫匪四处流窜,此案悬而未破。

另外一宗是京郊的一家纪姓大族,不知是何原因,一夜灭门。此案曾震动京城,连皇上都惊动了,下了严令破案。案卷上记载此案破获,系某纪姓仇人作案,凶手辑拿归案,秋后斩。

对于后一案,两人皆心存疑虑,怀疑凶手不过是办案官员为了应付皇帝找来的替死鬼。不过不管是不是,这两家都值得去查访一下。

第二家还好点,就在京郊。第二家却要寻到他们的祖籍云州去了,也不知这么多年过去,那边还有什么人。

两日后,一家三口站在长安北郊的一座庄园前,有些错愕。据他们之前打探所知,此处在十九年前那场惨案之后,据说常常闹鬼,已荒废许久,根本没人居住。但是他们如今看到的却并不是这样。没有残垣断壁,没有杂草丛生,整座庄园被打理得井井有条,只除了冷冷清清看不到人影外,与传说中的闹鬼地完全搭不上边。

敲了门,半天都没人应。夫妻俩对望一眼,子万伸手,没想到轻轻一推,大门吱呀一声就开了。两人犹豫了一下,才举步往里走。

这时已入冬许久,长安城早下过几场雪,许多植物都枯败了。庄园里虽然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因为除了翠竹青松外,连开得最晚的秋菊也只剩下残梗,因此显得异常萧瑟。倒是有几只麻雀不时落到院子里,然后因为听到响动又扑楞楞一下全飞了起来,为此地稍稍增添了几分生机。

穿过一重重院落,回廊曲折,木柱漆色斑驳……原本只打算随意看看的纪十突然生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抬头看向被四方院落隔成一块块的天空,冬日罕见的澄蓝无云,耳边仿佛能听到小孩的笑声。

“怎么了?”见她突然站着不动,子万疑惑地问。

笑声散去,眼前依旧一片萧瑟,除了檐廊,木柱,还有枯败的花木,什么也没有。纪十摇了摇头,想要甩开莫名升起的悲伤,笑道:“没什么,就是觉得好像来过这里。”

说话间,前面出现一道梅花墙,那虬枝横伸古意昂然的老梅不知被什么手法连在一起,做成了一道古朴雅致的屏障。这时节,花墙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花苞,只等太阳一出便攒足了劲地争奇斗艳。

纪十心中一动,突然快走几步,绕过了花墙。在看到花墙另一边空地上的石雕小马,小兔,小牛等物时,她蓦然大恸,捂着胸口就这样蹲了下来。

跟在她后面的子万大惊,忙走了过去,在旁边蹲下,伸手想抬起她的脸。

“怎么了?”

“阿娘!阿娘!”晴妞从子万怀里挣出来,扑到纪十身上。

“没事……”不想让两人担心,纪十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便没了下文,对于扑在她背上的晴娃并没理会。

子万赶紧将晴娃抱下来,安静地陪在一边。过了好一会儿,纪十才面色难看地站起身,眷念不舍地摸着最近的一匹石雕小马,眼中泛起了水光,却被她一抬头,又给隐了回去。

“我记得这个……”她声音有些沙哑地说。这里就是我家,这些是阿爹亲手做的。这句话她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子万抱起晴娃走过去,纪十接过来,将小妞妞放到小马上,晴娃原本因为担心母亲而紧绷的小脸登时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在小马背上开心地爬来蹭去。

“所以,我们不用去云州了?”子万在一旁护着晴娃,以防她摔下来,嘴里问。

“嗯。”纪十深吸口气,努力压下心中澎湃翻涌的情绪,想再说点什么,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带着怒气的熟悉声音。

“你竟找到这里来了!”

纪十诧异地回过头,就看到很久没见的夏候衡穿着一身素色衣服站在花墙另一头,目光冰冷如箭。

“你怎么在这里?”

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说起来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仇,只不过是一直是对头罢了。如今天彻庄都没了,还有什么好争的?因此纪十虽然有些意外,倒还真没想过要怎么样。

“明知故问有意思么?你倒是能耐,追到这里来了!”夏候衡双手环抱胸前,冷笑道。

这几年在晴中境的修身养性,纪十的脾气好了很多,闻言也不恼,只是淡淡道:“你不需要自作多情,我不是来找你的。”

夏候衡挑眉,眼中滑过一丝怀疑,但随即消失不见,讥讽道:“我怎么不知道此地何时变成了集市,有事没事都能逛到这儿来的?”

“难道这是你家?我怎么就不来?”纪十皱眉,有些不耐烦了。事实上,她也觉得夏候出现这里十分奇怪,但是两人一向很难心平气和地说话,她能说出之前那句不带任何感情平铺直述的话已是很难得了。加上夏候衡又句句带刺,实在让她很难心平气和。

“可不就是我家么?不然我辛辛苦苦把这里修缮整齐做什么?你们这可是擅闯民宅哪,要不要去大牢里蹲蹲?”夏候衡见她生气,自己反而不恼了,笑道。

“真是阴魂不散!”纪十咬牙。她觉得自己跟这个夏候衡怕是前世的冤家,不然怎么走到哪里都能遇到这个人。

“可不就是阴魂不散么。”夏候衡冷冷道,还想说点什么,就见纪十背后冒出一个小脑袋来。

“姨姨好!”晴娃站在小马背上,抱住纪十的脖子偷偷看向夏候衡,见对方长得很好看,于是乖乖打了声招呼。

夏候衡愣了一下,一向做事果决狠辣的她竟然首次产生了手足无措的感觉,不知是该继续冷着脸好,还是回一个笑好,以致于表情显得有些僵硬。

“噗嗤!”斗了这么多年,纪十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反应,不由笑了出来,心中不快一扫而光。

夏候衡被笑回神,先是勉强冲着那小丫头点了下头,然后才狠狠瞪向纪十。

“纪鹤,我有话问你,你有胆跟我来吗?”说着,也不等对方回答,转身就走。

纪十倒没犹豫,迈步就想跟上,却被子万拉住。

“我跟你一起去。”对于这个夏候衡,他着实没有什么好感,加上纪十现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他哪里放心。

“不用。天彻庄已经没了,她不会把我怎么样。”纪十摇头拒绝。毕竟是知根知底的对手,她不认为夏候衡会傻到在这个时候来惹怒子万,就只为了杀了她。最主要的是,她还想弄清楚对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说的虽然有理,子万还是不敢冒险,因此等她一走,立即带着晴娃悄悄地跟了上去,当然不忘跟晴娃说好不准吵闹。晴娃觉得好玩,自是连连点头答应。

番外一 纪十(2)  

夏候衡在一处枯败的花架下站住,目光看着花架下那块山石,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家庄子的主人姓纪,你也姓纪,你们是什么关系?”夏候衡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中没了以前的挑衅和讽刺,只是淡淡的平静。

“天下姓纪的多得是,每个人都要跟我有关系吗?”纪十淡淡地笑着,不答反问。她是要寻找自己的身世,但是不代表要将这些告诉一个曾经是她对头的人。

奇怪的是夏候衡听到她的话并不恼怒,甚至于连一丝情绪波动也没有。

“既与主人无关,又不是来寻我的麻烦,那你为何会来此地?”

“我的事,与你没关系吧。”纪十不咸不淡给顶了回去,对方不生气,她也不会一直像个刺猬似地随时准备扎人。“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在这里?难道你其实也姓纪?”问出这句话,她便做好了会被反刺回来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夏候衡竟然回答了。

“我的本名就是夏候衡。我只是帮庄园的原主人看守这里而已。”

她和气的态度让纪十莫名起了层鸡皮疙瘩,十分的不适应。“主人去哪里了?他们难道没有族人?为什么要你帮忙看守?”

“主人……也许一个都不在了吧。”夏候衡看着光秃秃的蔷薇花架,仿似自言自语地低喃,而后倏然反应过来,微微扬高了声音:“你问得太多了。既然你不愿意回答我的问题,又凭什么问我?还是快点离开吧,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听她的语气显然对这一家人颇为熟悉,纪十心里挣扎,既想从她嘴里掏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又不想透露出自己的事,但是这样的念头刚一浮起,便被打消了。夏候衡是什么人,可不是这样好唬弄。而她自己又素来多疑,若真能从对方嘴里轻易掏出东西,只怕又要心生怀疑了。

罢了!她暗自摇头,转身就走。夏候衡比她只早上几个月入的天彻庄,那时纪家已灭,加上当时夏候衡年纪尚小,又从何处去结识纪家之人?她这是关心则乱,一听到与纪家有关的事就失了镇定,兴许一不小心便要着了对方的道儿。

“纪鹤!”夏候衡突然叫住了她。

纪十停下,但没回头。

“你的女儿很像纪家的小小姐。”夏候衡转过身来,看着不远处坐在子万肩上的晴娃,这也是她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好的原因。

纪十冷笑一声,就要继续往前走。

“纪家小小姐乳名雁雁。”夏候衡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继续说。

当听到雁雁这两个字时,纪十只觉心脏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蓦然转过身。

“你说什么?”

“纪家小小姐乳名雁雁。”看到她的反应,夏候衡眼中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有遗憾。

原来是雁雁,原来是叫雁雁……纪十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应该是个能飞的东西,原来不是鹤,而是大雁。有的记忆无论你如何努力,都想不起,但是一旦别人提起,却又会赫然发觉原来还在那里,并没有真的忘却。

“雁姐儿救过我,所以天彻庄灭了之后,我就来了这里,为她看守家院。”耳边夏候衡还在说。

“你说谎!”纪十突然回过神,厉声道。家破人亡之时,自己绝没超过五岁,怎么会救人。何况真救了,相处那么多年,夏候衡为何没认出她来?

“你怎么知道是在说谎?”夏候衡这一回是真的笑了,她比纪十大,不过可能因为没有成亲,所以看上去还是很年轻,这一笑便有些风华潋滟的感觉。“我是纪家粗使女仆的女儿,从小受人欺凌,有一次被人抢了娘给我留的糕点,还把我推摔在这花架下……”说到这,她指了指身后的花架,以及那块石头,“我的头磕在石头上,出了很多血。当时雁姐儿也不过四岁左右,是她把那些欺负我的人赶走,也是她救了我,还是她在这之后一直让我跟在她身边……你说我哪里说谎了?雁姐儿。”

纪十看着她灼然的眼睛,哑口无言。那些事她早就记不起了,但是看到对方的神色,怎么也无法再一口咬定对方是在胡编捏造。

“你是在想,我当初为何没认出,甚至还恨不得弄死你吧。”夏候衡低叹,有些惆怅。“你忘了,刚进去没多久咱们的记忆都被封闭了。”

“我是七年前,天彻庄被灭时,趁乱找到机会解开了被封闭的记忆,才想起这里。所以就回来了,没想到……你还活着,雁姐儿。”直到此时,她几乎已经能肯定纪十就是记忆中那个圆乎乎的跟个小团子似的小小姐。

真好!她没有害死自己的恩人。

******

当年,夏候衡只是和母亲出去给孤寡穷病的外婆送药,没想到回来时,纪家已全家被杀,包括所有的仆人。她到处寻找,只看到纪家几代主人的尸体,却怎么也找不到待她如姐姐的小小姐。母亲念着纪家主人的恩情,连挖了几天的坑,才把人葬下。却没想到被那纪家的仇人注意到,反遭横死。那时她恰因为肚子痛去林中大解,再次躲过一劫,并因此将仇人的容貌深刻在了心底。因为母亲的死,外婆病本来没好,悲怒交加下,也过了世。从那时起,她便下了决心报仇。为纪家,更为自己的母亲和外婆。那时正逢天彻庄招收徒弟,于是她便去了。没想到这一去,所有恩怨会一忘十数年。对于天彻庄,她同纪十一样,是恨极了的,如果不是被药物所辖,早就想摆脱了。因此当奢香城主带着那些蛮夷人来时,她虽然一边假装抗敌,其实浑水摸鱼,找到了体内毒药的解药,并意外的解开了被封禁的记忆。

时隔多年,那段记忆却因为被封禁,解开时便如昨日才发生的那般鲜活。她此时已不是年幼无知的小童,经历太多的事,再回想当年之事,便想到纪家小小姐有可能还活着。她在天彻庄多年,手染鲜血,心子黑烂,回想已过去的二十年,也唯有幼时跟着雁姐儿那一段时间是最美好的。就如当初纪十记忆初复,发现跟梅六偷蒙拐骗的日子是她想要珍藏,却因为最终以为被抛弃而成为了一块一碰就痛的陈旧新疤。他们这样的人,痛就会狠狠地报复回去,同样的,得到过的真心也会倾尽所有回报。

所以,天彻庄灭后,她一得到自由,便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纪家山庄。那已是七年前的事,纪家山庄因为当年那件惨事被人传言闹鬼,而荒草蔓生,房屋破败,周围方圆几里内都没人敢过来。她想请人修缮这里的时候,找了很久都没人愿意来,最后还是用出非常手段,才将这事做成。再之后,她便一个人守在这里,一边查找着雁姐儿的消息,一边寻找当年的仇人。

虽然在跟纪十的较量上她总是吃亏的那一方,那是因为她性子比较火爆,没有纪十那么阴坏。但是能够在天彻庄安然活下来,并站在不低的位置上,就能够证明她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她手中有人,而且那些人还很忠心,在这方面纪十是比不上她的,这也是当初她那么清楚纪十的行踪,并仿如亲眼目睹了奚言主寨里发生的事的原因。哪怕她离开了天彻庄,她手下的这些人也还在。有了这些人,加上她的记忆,想要找出当年的仇人再容易不过。因为仇人是成年人,就算过了十多年,容貌也不会发生太大变化。但在找纪家小小姐上,就没那么容易了。甚至一度,她认为纪家的小小姐已经不在了。

“就是为了这个?”在父母亲人坟前祭奠过,纪十看着夏候衡拿给她的剑谱,眼中流露出一丝怆然,没有伸手去接。就是为了这么一本鬼剑谱,害得她家破人亡!而更乌龙的是,她纪家上上下下都不会武功,这本剑谱还是她父亲出外游历时遇到的一个朋友寄放在他那里的。当听到这里时,她恨不得将父亲那个所谓的朋友碎尸万段,更甚于杀她全家的仇人。

“我手段没你狠,只是把那些参与了的人,还有那一个‘朋友’斩断了手脚,放在缸子里养着,就等着找到你,再交由你亲自处置。至于他们的家人,唉,武林中的事何苦牵扯到普通人呢……”夏候衡很有些悲天悯人的样子。“当然,如果你需要,有关他们家人的消息我也是能提供给你的。咱们对着干了这么多年,难得合作一次,总要让你满意才是。”

纪十本来想去看看那些人,但是在回头看到子万,还有小晴娃时,神色一顿,过了一会儿才道:“算了,那些人你帮我处置吧。我欠你一个人情。”身世已了,大仇得报,她还是珍惜现在拥有的才最重要。子万本不喜欢她的恶毒,另外也要给小妞妞积点德,二十多年前那些人毁了她原本幸福的家,总不能二十多年后再让他们恶心她一次。

注意到她的目光,夏候衡扑哧笑了出来,“原来是从良了啊。不过你真要跟这个男人吗?他可害得你不惨。”

“什么从良?不会用词就别乱用!”纪十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摆摆手,“走了,你管好自己吧。有事到奢香找我。”

“你不留在这里吗?”夏候衡有些意外,没想到她这么洒脱。

纪十没有回答,她走到不远处的子万身边,抱过女儿,一家三口慢慢走远。夏候衡看着走了老远还在对着自己挥手的小妞妞,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也该找一个人成亲了。

有一件事挂在子万心上整整有七年了,这次见到夏候衡,怎么可能放过询问的机会。当得知真相后,他顿时懵了。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那一掌竟然差点害死了纪十。而更让他后怕的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明白那个时候纪十确实是不想要他了。他不知道如果是七年前知道了这件事,他是否还有勇气把纪十抢走,是否还能若无其事地对她说喜欢。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庆幸自己现在才知道。

直到回到城里,子万都没说过一句话,因为他是在纪十去看父母房间时问的夏候衡,因此纪十根本不知道他在为什么不高兴。但是偏偏他又一直握着她的手,无论做什么都不肯放,让她实在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倒底怎么了?”等晚上把小妞妞哄睡之后,纪十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子万没有回答,却一把将她抱进怀里,紧紧地,似乎像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纪十感到他的不安,虽然被抱得有些喘不过气,还是没推开他。

“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后悔。”过了好一会儿,子万的手臂才稍稍放松,哑声说。

“你现在后悔了?”纪十弯眉不由竖了起来,暗忖他要是敢说他后悔要自己了,她才真要让他知道什么是后悔。

子万将脸埋在她的发间,闷闷嗯了一声。他想到在他带着奚言豫离开中原时,她却差点坠崖而亡;他想到当初自己在发现对她的感情时,甚至还想过掐灭;他想到自己几乎永远失去她……他终于知道什么是后悔,终于知道后悔却永远也无法弥补的痛苦。

“你后悔什么?”听到他那声嗯,纪十差点发作,幸好感觉到他现在的样子并不像是在嫌弃她,才勉强压制住脾气。

“后悔没有早点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你。”太多的后悔,追根溯源,却是这么一句。如果早点发现自己的感情,又怎会让她吃了那么多苦?

乍然听到这句话,纪十并没有感动,反而觉得有些发毛。她抬起手摸了摸子万的头,“你发烧了?”要不老夫老妻的怎么突然来上这么一回。

子万终于体会了一把空有满腔感情,却被生生挡回来的滋味。多年前,纪十总是追在他身后说子万哥哥,我喜欢你,那时的他总是不屑一顾,冷冷地拒绝,如今再想听,她却已不愿说。无论他说再多喜欢,她也不会回上一句,哪怕是敷衍。是不相信,还是已经不喜欢?

“那一掌我并不是真心想打你,只是不让你惹怒那奚言家的人,害了花朝的命……”心中的不安无限增大,他再次将她紧紧抱住,生怕会失去一样,嘴里则有些语无伦次地想要解释。

纪十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的失常源自何处了,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伸手在他腰上拧了一下。

“你在怕什么?我如果还在计较那事,又怎么可能为你生下妞妞?” “但是……我差点害死你,还害你没了武功……”腰间的疼痛传来,子万却没有像以前那样闪躲,而是生生地受了,只是心里的不安和痛苦并没丝毫减轻。 “你傻啊,干嘛不躲?”纪十有些心疼,松开手,又给他揉了揉。“那件事根本不怪你,是我自己作。”说到这,她眼神有些朦胧,显然也想到那一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你不喜欢我,我总得想个办法断了自己的念想。” 一听她最后一句话,子万的心登时揪了起来,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了,原来在那时她就已有了放弃自己的念头,偏他还自以为是的认为她是欲擒故纵。好一个欲擒故纵啊! 他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苦涩。 纪十急忙抬起手一把捂住他的嘴,骂道:“你做什么,想吵醒妞妞,是不是?” “丫头,我有些难受……”子万将笑声咽了下去,眼角却有些发红,松开了纪十,捂住自己的心口蜷曲下去。 “你怎么了,子万哥哥?你别吓我!”看到他的样子,纪十顿时慌了,赶紧蹲下抱住他。 “没事,我只是……你别离开我!”子万将脸埋进她怀里,声音有些沙哑,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害怕失去一个人,害怕到只是想想都会心痛得难以承受。 纪十愣了许久,才用手指轻轻梳过他的发,然后缓缓吐出一个字。 “好。” 那时她想,也许他喜欢她,其实比她喜欢他多吧。除了对他说喜欢外,她还为他做过什么呢?后来,连喜欢也不曾说了。 “子万哥哥,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