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事实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天彻庄已经不存在了,一片残垣断壁中可以看到茁壮生长起来的树木与藤蔓,以及野草下隐隐可见的焦土。

夫妇两对望一眼,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天彻庄可不是个小势力,说灭就灭,不然,当初纪十怎么可能隐忍那么多年。那么也就是说,在他们不知道的这些年里,它得罪了某些不能得罪的人,所以才会遭到如此下场?

第四十五章 (5)

   纪十迈步踏进废墟间,拔开一丛丛荆棘与野藤,寻找着自己曾住过的石头居。

“阿娘……娘……”晴娃扭动着小身体想要从父亲的身上挣下来。

“乖一点,动什么动!”子万拍了她小屁股一巴掌,仍站在原地,并没跟纪十一起进去。现在的纪十完全不用他担心,能伤到她人和物已经不多了。

晴娃被打了屁屁也不哭,反倒咯咯咯地笑起来,然后吧唧一声在父亲脸上印了一个口水印。

子万垂眸看着她跟纪十一样的小酒窝,心软成一团,低头啃了一口她柔嫩的小脸,在小孩因为他的回亲而乐不可吱的时候将人往地上一放。“小心点儿,要摔跟头了,阿爸打你小屁股。”

“那阿爸你先打吧,打完后妞妞再去找阿娘。”晴娃眨巴眨巴大眼睛,又偏头想了想,然后背过身撅起屁股对着子万,奶声奶气地说。

子万气绝,弯腰轻轻在她小屁股上拍了一下,没好气地骂:“快滚!”

晴娃咯咯笑着跑了,小短腿踩着残砖断碎瓦,摇摇晃晃的,看着惊险,却始终没有摔倒。隔着远远的可以看到她的脖子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根比大人拇指稍粗的金项圈,乍然一看晃眼得很,等仔细看了,才知是一条活物。

子万就那样站在外面看着走在废墟间的母女俩,眼神专注温柔,仿佛是在为她们守护着一般。

纪十最终找到了石头居的残址,不过除了粗糙的巨石,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站在那里发了会儿呆,想不到自己心心念念了近二十年的事,竟然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便已经被人解决了,一时间也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惆怅。

“咦,你是谁?为什么在这里?”耳边突然响起女儿嫩嫩的询问声,纪十从复杂的思绪中回过神,转头看去,见到的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衣俊秀少年正一手抱起晴娃,直起身含笑看向自己。

“十一郎哥哥?”纪十一怔,没想到会在此地故人相逢。

******

第一年暗境开放那日没有等到纪十他们,第二年梅六便推迟了怀孕的打算,与十一郎一起进入了暗境寻找两人,到第三年两人从里面空手而回后,她便再没提过小汤圆的事。那时天彻庄已经被灭,应她的要求,十一郎在暗境入口的腐林外建了一座简单的庭院。每年暗境开放的前后两个月,他们一家人便会到此地住上一段时间。

“你是说天彻庄是被西南来的人毁的?”纪十听十一郎大致说起这些年的事,忍不住问,目光却瞟向子万。西南那边的人,只怕是和他有关呢。

“是西南奢香家的,还有几个从来没听说过的夷族。”十一郎回答,亲了亲怀里的小妞妞。他家都是小子,看到这么个爱笑不认生的小丫头,立即喜欢得不得了。

“大约是大哥得知我的消息,所以……”子万干咳一声,没有说下去,心里却是有些感动。虽然对于他的性向家里人不太赞同,但是大哥却是个极护短的人,知道他是因为天彻庄而陷入暗境,一直不见出来,哪里还会让害他的人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如今他娶了妻有了孩子,如果大哥他们得知,也许会很高兴吧。

“没想到西南那边的人平时看着不显山不露水,真惹急了他们,下手竟然如此狠辣果决。”十一郎感叹,想起当初看到那一群青衫衣裤,或裹着圆盘一样的厚厚头布,或戴着竹笠,腿上缠着绑腿,踏着草鞋,耳上吊着大银环的夷人闯进天彻庄,一语不发打杀的场面,现在回忆起仍觉得惊心动魄。

“我们族人不像中原汉人这样肠子弯弯绕绕,性情大都热情直率,爱憎分明。只要不惹到他们,就不会有事。”子万笑着解释了两句,神色间可以看到自豪之色。

听着他们的谈话,纪十回想子万行事,虽然也有着一些中原人的油滑,但骨子里却仍然保持着这样的特色。对于自己,他不也是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中间何尝有过转还余地。

说话间,三人已经看到了那栋修在青松翠柏之间的院子。不过是几间房,灰瓦青砖,简朴而自然。

“家里有两个小子,大的跟小妞妞差不多年纪,小的刚过一周岁。”十一郎笑着介绍了一下家里的成员。“到这里,六儿不喜欢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什么事都要自己动手。”

说起梅六,纪十这时早没了当初的怨恨,听她年年来此,便知是为什么,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虽然十一郎没提,但是她知道以“小汤圆”的性子是不可能瞒这么久的,梅六只怕早就猜到了自己是谁,否则单只是一个背弃了她的纪十,又怎会让她年年来此等候。

“十一郎哥哥,我想见见六姐。”她终于开口,眼神平静,无喜无恨。

十一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暗暗叹息,却是笑道:“自然是要见的。”

“十一兄,还是我来抱吧,这丫头皮得很,小心尿你身上。”子万看着自见到十一郎起便扒住不放的晴娃,心里酸得不得了,总有一种女儿要被人拐带走的感觉,脸上偏还要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

“不要阿爸。哥哥抱!”晴娃一听,两只小手臂顿时紧紧地抱住了十一郎的脖子,一副死也不放开的样子。

子万的脸登时绿了,恨不得将小丫头揪过来狠狠打一顿屁股。

“无妨,我家两个小子没少尿在我身上过。”十一郎微微地笑,轻轻拍了拍晴娃的背以示安抚。

知道自己不会离开这个好看的哥哥,晴娃终于有胆子放松了手,回头指责地看向子万:“阿爸说谎,妞妞才不尿裤子,哥哥不要听阿爸的。”这事关面子问题,一定要说清楚。

子万只觉一阵牙疼。纪十已经笑了出来,给小丫头将衣服扯抻了一些,才道:“要喊伯伯,不是哥哥。”十一郎虽然看着年轻,但其实比子万年纪还要大,加上自己和梅六的关系,这个辈份关系可不能闹错。

小丫头听了母亲的话,偏头认真看了十一郎好半天,正当众人都以为她要改口时,她用嫩嫩的声音再次坚定了自己的认知。

“哥哥。”然后是咯咯咯的笑声。

众人绝倒。

第四十六章 (1)

 

 关于称呼的问题,最终在十一郎家的大小子王舸出现时被解决。王舸比晴娃大了几个月,却高了一个拳头,就跟十一郎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性格似乎也随了十一郎,小小年纪便稳重得很,见到纪十和子万还能有模有样地行礼。

晴娃一看到王舸,登时舍弃了之前抱着不肯放手的十一郎,扑了上去,欢快地叫道:“哥哥。”

子万无语望天,瞟了眼同样有些尴尬的纪十,心说不出来不知道,原来妞妞不仅继承了他们俩优秀的长相,连看到美男便迈不动腿的脾性也一股脑接收了啊。

倒是十一郎因为怀里柔软的小身体没了而颇有些失落,看来自己终于成功从哥哥升级为伯伯了。

王舸看着这突然扑到自己身上,啃了自己一脸口水的小姑娘,有些发懵,不过显然他确实很好地继承了十一郎的性子,吃惊不过一会儿的事,很快便镇定下来。在父亲的示意以及小姑娘父母的默许下,牵着圆墩墩软绵绵的妞妞去玩去了。而且是在背过身后,才淡定地抬起袖子去擦湿漉漉的脸。

纪十两人跟着十一郎走进院子,厨房传来炒菜的声音,院子里飘着饭菜的香味,看来梅六正忙着做饭。

为了不吓着她,纪十并没有直接过去,而是等十一郎去叫,自己则在厅内等着。子万只隐约知道俩女间似乎有些矛盾,并不清楚确切的情况,也没打算掺合一脚,所以便自去外面闲逛了。

梅六是过了一会儿才来的,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茶壶茶盏,还有几样小点心。她梳着妇人髻,眉眼描画得精致,衣裙发饰也是精心搭配过的,看上去艳光四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成熟妇人的风韵,只是这样一来,却少了少女似的清雅。若与十一郎并肩站在一起,只怕便似长姐幼弟,而非夫妻了。

看这样子,纪十便知她方才是去收拾梳妆了,心中不由苦笑。两人竟然已生疏至此,这却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六姐。”她起身,笑出两个酒窝,并没上前。

梅六看到她仍似少女的模样,再想到方才在镜子中看到的年华渐逝的容颜,眼中划过一抹黯然,微一点头,走了进来。过了七年,有夫有子,她对小汤圆已经没了当年的执着,所以心情还算平和,如今与她相见,也不过是心里的一丝不甘作祟罢了。

“六姐,小草如今在何处?”小草是假汤圆本来的名字,纪十打破了尴尬的沉默,主动提起。

梅六本来沏茶的动作微顿,才又继续,直到将斟好茶的茶盏推到纪十面前,才淡淡道:“她骗了我,还想好好的吗?”

纪十莞尔,知道梅六不过是气话,她性格刚硬重情,狠辣不足,就算是一时气恼,也不可能把小草真的怎么样。若换作自己,倒还有可能。

“六姐,你一定很奇怪我当年为什么那般对你吧。”她端起茶,却并不喝,只是手指轻轻抚过盏沿,想到在侑人那里记忆刚恢复时,心里难以言喻的痛楚和恨意,眼中闪过片刻茫然,而后弯眸笑了起来。“我知你等在此地,大约便是为了等一个答案。”

梅六看向她,发现七年前自己看不透她,七年后依然如此。

“是,我想问为什么?”她有些僵硬的回答。在她看来,若是纪十不记幼时感情,不理她便是,何必弄一个假的来哄她。当年十一郎提醒她之后,她还没来得及向小草求证,小草自己倒先说出了实情。她虽痛恨被欺骗,但是面对着那样一张脸,那样的一双眼,以及其中满满的惊惶,除了心如刀割,还能做什么?难道真下手整治那个性格单纯的丫头?

“六姐,你记不记得你说过,你不会离开我的?”纪十笑问,她以为自己已经不介意了,却没想到在说出这句话时,心里还是划过一抹痛楚,于是也不等梅六回答,继续说了下去:“你当年不声不响离开,留下我一人在天彻庄。天彻庄的弟子是不可能拥有过往记忆的,在第二年我便被人封闭了所有记忆,咱们重见时,我确实没认出你,就算是后来将你从天彻庄救出来,你说你在寻找小汤圆,我也并没想起。”垂下眼,她低低叹了声,“那时并不是有意欺瞒。”

梅六怔然,没想到两人分开后发生了这样的事。她却不知纪十只不过将那些年的经历说得轻描淡写,真实的情况要比这残酷千倍万倍。

“后来被子万哥哥带着去了侑族人的地方,才又恢复了记忆。”纪十说,并没打算为自己辩解。末了,声音微扬:“我恨你,是因为你没有遵守承诺,不告而别。”

梅六唇动了动,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吐出:“那时……并不是我自己离开。我被那天彻庄的管家骗到后山上,然后落了崖,便是那时遇到宇主子和柯小七的。”语罢,她突然间不知道要再说什么好。怨吗,因为一个误会而让姐妹反目?不怨吗,她也并没有错,为什么要受那些伤害和欺骗?

纪十脸上的笑淡下去,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低下头喝茶,好一会儿才开口:“都已经过去了。你要答案,我便给了你答案,以后便各走各路吧。”语罢,站起身。

梅六见她说走便走,也没多想,伸手便拉住了她的手:“小汤圆,我们……我们……”等到开口,她才发现自己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不想对方就这样离开。明明已经看淡了,为什么还是放不下?

当年也是这样被她牵着,走在长安的街上,走在被人抛弃的大路上。纪十有片刻的恍惚,随即清醒过来,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如同幼时那样,没有一丝虚伪和欺骗,但是她还是轻轻地拂开了梅六的手。

“菜菜,我们已经错过了。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再也回不去了。”她轻轻道。这个事实两人其实都清楚,只是她比梅六更冷酷,敢于点明而已。

第四十六章 (2)

   梅六默默收回手,垂下眼不再看逐渐走远的身影。就这样吧,她想,就这样吧,她再也不用为这个人挂心了。

不想纪十走到门口却又回过头来。

“六姐,如果拿青春长驻换你一身武功,你做不做?”她偏头笑着,眼中有几分促狭。

梅六愣了愣,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问,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虽然从来不说,但在生过第一个孩子后,她每日晨起都会对着镜子仔细地看上半天,生怕脸上哪一天冒出一两颗斑,又或者一两道皱纹。她一天天地计数着时间的流逝,计数着能与十一郎在一起的日子。纪十的话无异于戳中了她心中最深的渴望,如果失去练了二十多年的武功,可以换来跟十一郎永远并肩站在一起的资格,她想她是十分愿意的。

“那分别前,我送你一份礼物吧。”纪十笑得灿烂,走出门,看到站在不远处正跟子万在说话的十一郎。“十一郎哥哥,有件事需要事先跟你说一声。”

哪知喊到的人还没来,没喊到的倒先走到了面前。

“什么事,也说给我听听。”子万有些不高兴,觉得自己被忽略了。

“当然是十一郎哥哥才能听的事。”纪十没好气地推开他,走到十一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十一郎眼中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沉吟了一下,便点头答应了。

“你不怕我害她?”这一回倒是轮到纪十惊讶了。在她看来,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无论是谁都该要怀疑吧,尤其还是由曾经害过梅六的她提出。

十一郎揉了揉她的头,但笑不语。

纪十眼眶微热,微一点头,转身便往回走。子万其实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脸色不由微变,在纪十经过自己时一把抓住了她。

“你知道那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虽然她在跟十一郎说时,并没有说具体施行办法,但是与她有着共同经历的他却知道她要怎么做,哪里舍得。

“有什么大不了?不是还有你吗?”纪十笑眯眯地拍开他的手,眼里却是绝对的认真。

知她主意已定,子万有些恼火,但倒也没再阻拦。就像她说的,还有他不是吗?

回到客厅时,梅六还在原处坐着,连姿势都一样,显然是一直没动过,见到她回转,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可见并没将她之前说要送礼的话放在心上。

“六姐,我替六岁的小汤圆送菜菜一样东西,你闭上眼睛,等我离开时再睁眼看。”纪十笑道。

小汤圆,菜菜……梅六心中微颤,知道纪十是想对过去的那段记忆告个别,但是有的东西抓不住就是抓不住,无论你多么努力都不行。所以虽然难过,她还是依言闭上了眼。却不想刚一闭上,便失去了知觉。

将她扶稳坐在椅中,纪十转身去关了门,然后倒掉梅六面前茶盏中的茶水。手指隔空在雪白的手腕上一划,鲜血登时急涌而出,翻转手腕,血一滴滴落在盏中,直到满了,她才停下,封住伤口,然后端起盏喂梅六喝下。如是三回,直到确定已经够了,才作罢。

从梅六怀中掏出帕子为她擦去唇边溢出的鲜血,纪十坐到一旁的椅中,慢条斯理地将帕子裹到自己手腕上,才慢悠悠道:“行了。”

话音刚落,门已被一把推开,子万冲了进来,想要抱起她,却被她阻止了,只能让她靠在自己胸前。

“十一郎哥哥,劳烦你拿纸笔来。”纪十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语气也很沉稳,倒像是什么事也没做过一样。

十一郎上前查看了一下梅六的情况,鼻尖虽闻到了血腥味,但是看她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熟睡了过去,才放下心,依言取来了纸笔。

“子万哥哥,你写吧。”纪十对子万说。

她虽然没明确说出写什么,但子万和她默契甚好,哪里又需要再问,当下提起笔,就在几上将那卷只有服过净秽的人才能修炼的功法转换成汉字誊隶了下来。

“六姐会睡上一段时间,应该不会超过十天,对身体没影响,但醒来后这些年练的内功将全部消失。十一郎哥哥,你将这份功法给她,让她依照此修炼,日后自然受益无穷。”纪十对十一郎略略作了解释。这话之前也说过,现在再重复一遍,只怕他们见梅六久睡不醒而惊惶。按理梅六的武功不如子万,自不需要睡上那么长,但是因为不是直接服用净秽,而是用她的血,效果应该会打上一些折扣,所以她才会将时间说长了一点。

十一郎点了点头,将梅六抱到卧室去安置好,回来时才问:“你可要去躺躺?”虽然纪十尽量装得若无其事,他仍然看出她身体受到大损,精气神都有些萎靡。

“不了。等子万哥哥写完,我们就要走了。”纪十摇头拒绝。

十一郎没有继续挽留,直到两人带着晴娃离开,他也没有说过一个谢字,倒是送了一把原本打算是做给王舸的小剑给晴娃。在离开时,一向不爱哭的晴娃扁着嘴死扒着王舸不肯走,金豆子大颗颗往下直掉,掉得王家父子俩心软得几乎要化成水,都忍不住想要开口留人了。

哪知子万拎过小家伙,一巴掌重重拍在她屁股上,威胁:“再闹就把你送给王家伯伯了!”就在十一郎父子俩以为妞妞会大哭起来,一个想要开口劝说,一个想要扑上来求情时,却见她竟然一收眼泪,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好啊,好啊,阿爸阿娘……娘要记得来看妞妞啊。”晴娃挥动着胖乎乎的短胳臂,就要往十一郎身上扑。

子万抚额,懒得再跟她废话,拎着小人后颈子扶着纪十转头就走。

“哥哥……哥哥……”晴娃还不死心,蹬着腿,努力往后扭着头,目光一会儿落在十一郎身上,一会儿落在王舸身上,脸上还挂着一颗晶亮的眼泪,大眼睛里充满了渴望,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喊谁。反正十一郎父子俩是被看得有些受不了,想别开头又有些舍不得。

“爹,要不咱们把晴娃娃留下吧,我来照顾她。”王舸小声地跟父亲商量。

“你看她父母愿意?”十一郎暗想,我何尝不想,但这事是我们想留就能留的吗?

王舸看着渐被草木遮挡住的一家三口,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却引来父亲的大手抚摩过头顶。

“小孩子不要总叹气!”

第四十六章 (3)

 

 直到离开十一郎父子俩的视线,纪十才腿一软跌进了子万的怀里,不再硬撑。自他们食了净秽果之后,血液便与普通的人有了区别。普通人失掉三盏血不过是养上几日的事,但于他们来说,哪怕是失掉一滴血也会对功力有所影响,何况是足足三盏。纪十辛辛苦苦练了七年,好不容易跟普通人拉开了距离,结果经此一事再次被打回了原形。

原来还在闹腾的晴娃见到母亲这样,顿时吓得呆了,不敢再捣蛋。

子万将纪十捞到背上,又是心疼又是气恼,“你不是讨厌她吗?还巴巴地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谁说我讨厌她了?如果没有她,我早就病死饿死了。”纪十轻喟。“我没办法看着她渐渐老去,然后这个世界上再也没这个人。”虽然再回不到从前,但梅六在她心中终究与其他人不一样,她知道自己是不能接受这个人永远消失的。

子万突然觉得有些酸溜溜的,觉得聪明的话还是不要继续这个话题,因此问:“你小时候是怎么回事?从没听你提过。”

纪十伸手安抚地摸了摸被子万单臂抱在怀里吓得安静下来的晴娃小脸,“妞妞乖乖的,阿娘没事。”然后才回答子万的话:“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楚了,那时还小,只知道爹娘被人杀了,我被娘藏在身体下面。后来怎么跟菜菜在一起的,我都不知道。能够记得清楚的也就是跟菜菜一起偷人家东西,在小摊上骗吃骗喝,还做过叫花子……”

子万不由想起那一年在暗境里,她病得糊涂时,嘴里说的胡话,倒是喊到过阿爹阿娘,还有什么花裙子的。也许有些东西只能在意识不清楚的时候才能想起,可惜那时她说的有限,根本不可能解开她的身世。

“自恢复记忆后,我一直想去查清那些往事,至少弄清自己的爹娘是谁,叫什么名字,有没有给他们安葬?仇人又是谁?是不是还活得好好的?”纪十趴在子万肩上,慢慢道,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一般。“不过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直到被困暗境也没能去办。”

“那咱们现在就去。”子万提议,事关岳父岳母,自然要放在首位。

“好。”纪十抱紧他的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心里很踏实。

子万脸上露出微笑,暗忖这才对嘛,你的心思就该放在我身上,总去想不相干的人做什么。

“阿娘,我也要。”看两人亲昵,刚老实了一小会儿的晴娃又扭动着小身体将脸凑近纪十,不依地嚷嚷。

“去,没你的份。”子万抱着晴娃的手臂伸得老长,将她们母女隔得远远的。

“阿娘……娘……”晴娃倒也不哭,就是眼巴巴地看着纪十,娇声娇气地喊个不停。

结果最先受不了的还是子万,将她一把搂到面前,狠狠地亲了两口,才让她靠近纪十。

******

梅六醒来时已是六天后,比纪十预计的早了几天。

在睁开眼之前,她已听到了幼子呀呀学语的声音,其间夹杂着十一郎温柔的诱导以及舸儿稚言稚语的逗笑。身体暖融融的,仿佛从里到外都被春日煦阳照拂着一般,说不出的舒服,让她贪恋地想多躺一会儿。

“你娘醒了,咱们去看看。”耳中传来十一郎的说话,梅六不舍地叹口气,睁开眼睛。也是,她呼吸间的微妙变化怎么逃得过十一郎的感知呢。

“娘,你真的醒了。”王舸扑到床边,眨巴着一双明澈的凤眼,惊喜地看着梅六。

“狼……狼……”王艨也不甘落后,挥动着小手,喊得欢。

看见两个儿子的反应,梅六心中莫名升起好久不见的感觉,虽然有些奇怪,但仍坐了起来,先是将王舸抱到床沿坐着,然后接过十一郎手中迫不及待的王艨。

“你睡了整整六天,把两个小家伙想坏了。”十一郎看出她的疑惑,于是解释。幸好自孩子出生起,便是一直是由他跟梅六一起带,早已熟练了,不然这几天一定会让他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六天?我这是……”梅六茫然,片刻后才赫然想起那日的事,“纪十她……”想到自己次次被纪十骗,偏还要那般轻易相信对方,她不由有些懊恼。不怪她往坏处想,实在是纪十过往的记录太过糟糕。

“想什么呢。”一看她脸色便知她又想歪了,十一郎曲指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不是你自己答应了,宁可失去武功,也要青春永驻吗?”

“啊?”梅六一时没明白过来,直到十一郎让她试着提聚内力,她才发现丹田里竟然空荡荡的,不由吓了一大跳,脸刷地一下白了。还没说话,就觉头皮一痛,回过神发现竟是让不满被忽视的小王艨给抓住了头发,于是只好分心去轻轻掰开儿子的手,将自己的长发抢救出来。

十一郎将那日的事说了一遍,末了道:“她宁可自身元气大损也要为你达成心愿,待你终究与旁人不同,也不枉你这些年的守候了。”

梅六听得呆住,连头皮再次被儿子扯痛也没注意,还是王舸看不过去,跪上床把王艨抱到一边,陪他玩耍,不让他再去打扰父母说话。

“我……我那天不该不告诉她小草好好的,还成了亲生了子。”过了好一会儿,梅六才低声道。事实上,她想说的不是这个。事实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觉得有很多感情憋在心中,说不出来。

“她知道你的为人。”十一郎知道她的心有多软,无论之前做了多少伤害她的事,但凡对她好一点,她便再硬不起心肠。当然,她也只是专对于在意的人才会如此,如他,如小纪十,否则便他该头疼了。“咱们只要像以前那样对小草,让她一生安稳就好了。”

梅六嗯了声,神色间却仍然难以释怀。

十一郎顿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原以为此次见面之后,她该能够放下纪十这个心结,哪知纪十来了这么一出,虽然解决了他们之间的难题,但也让她再次将那丫头深刻在心底。想到此,他对王舸使了个眼色。王舸跟他老爹自来便很有默契,当下将跟他玩得正开心的王艨转了个身,王艨的目光马上便被母亲吸引了过去,脚手并用,爬了过去,一下子扑到母亲怀里。王舸也跟了过去,踢了鞋子踩在床上,从后面抱住母亲。

梅六的注意力顿时被两个儿子分神,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只怕把这两个小家伙吓坏了,当即心软得一手一个搂在怀里,由着他们亲昵。

十一郎趁机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你还怕真与她断了关系?她若有心想与你断得干干净净,又何必做这事?那丫头素来是个口是心非的,你还看不明白么?”能够断得干净,无非是死亡。而纪十却给了梅六永生的机会,这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十一郎甚至可以肯定,如果当时梅六不愿意用武功换青春,而他也不同意,纪十还是会想办法把这事给做了。

闻言,梅六豁然大悟,郁结多年的心终于一片晴朗。

“好了,咱们该回越者渡了,可惜又错过了一年的好石榴。”十一郎站起身,将两个孩子从梅六怀中抱出来,往外走去,等她起床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