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大多数民众信服盖大,见他说得慎重,纷纷点头答应。他们的孩子或者丈夫就在盖家军里,跟着阿驻走,等于回到了亲人那里去。何况这十年间,正是因为不满华朝的□、对南翎遗民的轻视,他们才聚集此处,等着新一任首领的指引。

据悉,二皇子还没有死。只要皇族血裔没有灭绝,总归有希望杀回去。即使眼下不能立国,至少能免于奴役免于屠戮,让他们维持起最后一点尊严。

连城镇是三朝流民混杂之地,除去南翎心腹家庭,还有华朝与北理的流亡者,占了总人数的一成。盖大本着慈悲心怀,也通知了他们。但凡有不走的,盖大便道声“得罪了”,将那些人全部捆起来,丢进地窖里关一夜。

盖大熬了一个昼夜,连番处理诸多事情,并不觉得疲倦。他的人缘极好,在连城镇很有影响力,是以他振臂一呼,几乎是全镇响应。

秋原上,整理排列着他的子弟兵,眼里没有恐慌,挺立的身躯不输于雪铠银骑的华朝精兵。

盖大单马站在队前,一一巡视全阵,喝道:“束甲!”

众兵士勒紧土黄色胸甲,扎紧头盔。

“钳马!”

众兵士钳住马嘴,安抚马匹。

“出战!”

一声呼喝之后,盖大当先冲向无边无际的原野。秋阳从云层中冲破出来,洒下光芒,照亮了他前进的路。他的身后是一千子弟兵,随后,还有虎视眈眈的华朝骑兵跟着。

同一片原野之上,另一批人隐匿在北方村落里,筑土墙、立栅栏,摆出最迷幻的“四甲阵”藏起自己的行踪。

太阳斜照,墙头上灰尘飞扬,看不见里面的动静。

土城呈方形,正对着一截黄岩断壁,断壁之上,策马立着一道银色身影。银铠白羽,面容俊秀,即使来到战场,他的眸子也是温文可亲,乍一看,还以为遇见了儒生。

可是他的身份不容小觑,此刻站在这里,也是领了太子沉渊的谕令:带三千箭羽卫剿灭谢照轻骑。

箭羽卫连夜调度,稍作休整,齐齐给马上了夹嚼,赶赴战场,军容肃整地站在了左迁身后。无论风沙多么大,他们的马蹄没有后退一步。

一阵黄风吹来,卷起左迁玉冠上的银络丝绦,自东向西飘荡着。左迁久侯不动,正是等着风向,一切如自家公子说的那样:巳时一刻东风起,攒射西北角,乱甲位,活埋此城。

风越来越大,涨势顺利。

左迁扬起左手,朗声道:“摆阵!”

从竖列阵型中分出十队刀斧手,左手举起二十枝淋了藏油的箭羽,点燃,脚下迅速跑位,成鱼丽之阵拉开间疏距离。

左迁再道:“弓箭手准备!”

骑兵纵马奔向刀斧手,探身取火箭,扣弦,用箭矢斜指上天。

左迁最后一声令喝:“破阵!”

顿时箭如羽发,齐齐飞射土城西北,火星四溅,拉出一道一道浓郁的烟雾。不大一会,土城角落里遥遥升起一股浓烟,隐约传来人声呐喊,似乎有所骚乱。

左迁拉开银色长弓,聚目于栅栏之上,三指松开,送出一道雪亮的光芒。银铅箭不偏不斜钉住了栅栏头,尾端迤逦拖着精铁打造的长条锁链,垂在了地上。

重箭长尾,非臂力强健者不能御之,环顾整个羽林卫,只有左迁能担当此任。他抽出另外两支特制的重箭,如法炮制激射出去,又钉住了栅栏两头。

前面的弓箭手射光了火箭,纵马转到队列后,重新驱动新一轮的进攻。刀斧手自后至前不断交替,点燃备用弓箭,动作有条不紊。

有兵士跑出,拉住三条锁链,套在烈马身上,并鞭打马股,让它们挣扎向前。两列刀斧手推出桐木冲撞车,重重击向栅栏下的土墙。黄土砖块纷纷落下,墙身不过片刻就裂开了口子。

刀斧手以铁盾护身,扑进缺口,外层的弓箭手持续射出火箭。

栅栏少了土墙的依衬,马上被拉倒。城池一旦破开一角,大量士兵涌入,展开伏击战。

土城里面遍布曲折渠沟,谢派骑兵燃了狼烟,模糊了刀斧手的视线。骑兵在内城无法施展开来,因此他们早早弃了马,分出四百人死守此城,以作诱饵。其余人随着谢照一起,昨夜便从地下沟渠离开,直奔天阶山而去。留守者待他们出城,堵塞出口,准备决一死战。

四百孤军分成四角,手持长戟,守住了机关处。每当有敌人临近,他们就斩断绳套,发动竹签木排,以尖端狠狠扎向敌人肉身。

刀斧手用铁盾防护,首尾相连,搭成一段梯子。后面的跳荡队踩在盾牌上,借力弹起,猱身扑入机关阵。两边都是不怕死的士兵,这一场狙击战均杀红了眼。

然而,谢派孤军的任务不是战胜此场战役,而是拖住前来的袭击者。他们留守在城内一月有余,知道华朝人迟迟不发动进攻,是因为在等最后一天、最后一战。

谢族首领传来密函,曾分析过华朝人的打法,推测出:当盖家军深入狄容腹地时,这边的军队就会发动进攻。

眼下果然不假。

叶沉渊不仅想消灭狄容,还想在天阶山与土城两个战场围歼谢派军力。他放出四千精兵三千箭羽卫分袭两处,使两处战场不能互援,阻断了谢派的融合。谢派军力在人数上不能与华朝兵抗衡,只能巧取。想保住盖家军主力,谢照骑兵必须火速转移,奔赴第一战场前去支援。在军中商议过后,四百孤军英勇站出,自愿充作靶子,吸引攻击者的火力,为天阶山的解围多争取时间。

一切就绪后,两方剽悍之师如愿以偿对上。

左迁留在城外,紧攻西北角,驱动冲撞车一层层敲散城墙,逐渐杀到了内城。内城的谢派留守军孤注一掷,纷纷斩断抱木轴轮,顿时牛油绳噼啪断裂,全城内所剩的栅栏没了内力的牵制,齐齐跳转,散成胳臂粗的竹剑凌乱攒射众人。

这是一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惨烈呼喊响彻在褐色苍穹中。

左迁并不停顿,下令径直推倒土城,掩埋了一具具染血的身躯。他的银色铠甲极为亮眼,披挂着不少血痕,但他看也不看,只是纵马向前。跳荡队刀斧手都围着他,形成坚不可摧的攻击力量。

一个时辰后,左迁军虐杀四百孤军,土城之战完胜。左迁火速清点尸骸,察觉少了很多人数,策马站在秋风里,冷冷看着被掩埋的城池废墟。

他的耳畔滑下一丝血迹,与俊秀的侧脸非常不相衬。

尽管杀到最后,银衣羽队胜利了,但是结果也被公子预料到了。

巴图备战时,公子就嘱咐过:谢照或许逃脱,无论城内残留几人,只管进不准退,势必歼灭。左迁回想数年来公子征战的手段,揣度出他的心意:一战扬名,震慑余众。

公子的铁腕行军曾使天下人望风詟惮,现在,又被全线推进,自北疆至北理,一定会持续不断地进行下去。

交战

巳时一刻,秋阳斜照,光芒撒落寂寥原野。

狄容主力军约为一万人,自从谢照轻骑脱离部落后,他们的战斗力已有很大亏损。一月前强攻连城镇,卓王孙两箭射杀大头领,余众仓皇撤退,从此躲避在天阶山老巢中,过着日息夜出的生活。

天阶山连绵横亘百余里,断壁、山崖、峻峰、低谷等地势交错盘杂,呈现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狄容深居腹地,军心涣散,不敢贸然发动第二次战争,只能连夜外出,抢掠周遭村落及散户。

盖大来到天阶山断口前,环顾四周场地。根据谢开言出示的全景图,这里便是围歼战的绝佳之地。断口对着贫瘠原野,左右两边孤落落地立着几座沙丘,绕过去,是一片浅草沙漠。这种场地可以安排伏兵,关键是先要把狄容引出来。

统领华朝精兵的校尉策马来到两列军队的中间之地,拖长声音说道:“盖头领怎么不动了?难道想违抗太子殿下的指令吗?”

太子谕令规定:因关外地形曲折,风大沙多,连城镇团练兵力必须拟作前锋,当先开路。

“当先开路”这四个字令盖家军着实吃了不少苦。他们始终走在前面,遇见深沙流域先折损了一些人马,华朝精兵踏着他们的尸骸前进;现在来到主战场,仍然是他们冲在前面作靶子。

华朝校尉冷冷瞧着盖大,盖大抱拳遥遥说道:“稍安勿躁。”说完,他调转马头,来到军队前方的阵垒中,沉声说道:“你们这两百人身手最好,等会跟着我朝前冲,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准回头,听明白了吗?”

“得令!”众人齐齐回答。

盖大将手一招,放开马缰,朗声道:“走!”

顿时一千左右的盖家军成锥形散开,一阵风地冲进断口。两旁青山如屏障般挤压过来,他们越跑越快,来到一处狭隘谷嘴前,正对着狄容的第一道关卡——弩桩。守关的狄容兵发现军情,早就拉动铜锣,惊醒了沉睡中的部众。狄容纷纷披甲上马,从开阔谷底冲杀过来,与盖家军镶合在一起。

弩桩一旦发动,弓箭流矢顿时发射出来,不辨敌我,见人就杀。

盖大攀援住马身,握紧长刀,侧落在马匹右边,朝伏地关卡砍去。身后不断有闷喊、人马仰翻声,他和左右心腹冲向关卡,忍住痛意不回头,劈开两边狄容兵后,他们斩断栅栏与绳索,用肉身破了弩桩。

在葫芦谷交战片刻,两旁山麓上突然箭如雨下,钉翻了不少狄容兵。盖家军身穿黄衣铜甲,与狄容区别开了装扮,误中箭矢的情况少一些。

盖大喝道:“弃马!”

令已下,他并不急着逃走,反而手持长刀,更加奋勇地朝敌人砍去。身边残存的精锐手足会意,自发压上,为后边的弟兄拉开一道屏障。

其余骑兵纷纷将护心铜镜朝后面一转,勒紧,扑到山崖前,艰难地朝着左侧山麓爬去。几十条粗长藤蔓从半空垂下,接住了他们的身子,他们躲过箭林矢雨,奋力向上爬升。

盖大与心腹退到山崖前,围成半圆,阻挡狄容的杀戮。盖家军多由马夫出身,此刻派上了用场。只听到阵阵尖锐哨声响起,被盖家军拿下鞍挂的马匹突然转过头来,以后股作前锋,跌跌撞撞地涌向谷嘴,朝着来路跑去。只要冲出狭隘之地,马匹就会越来越快,像是驰骋在牧场一样,顺着前面光亮不断跑。

狄容兵见盖家军只打了一阵就纷纷逃走,嘴里大声呼喝,以叫骂居多。小头目发觉马群起了骚动,忙喊道:“抢马!抢马!别让马跑了!”看着一千多匹高马奔腾而去,他们早就按捺不住,舍弃了对盖家军的追击,返身回来,冲着马群追去。

马群将狄容军带出峡谷,带出断口,带到荒原之上,径直朝着沙漠地带跑去。马群受过特训,没有分开跑,总是拧成一股,带着狄容进了两边的伏击地。

受困了一个月的狄容当然不会让这么多的马匹白白跑掉,前赴后继直冲出来,遇上了华朝伏兵。校尉见马群冲出,马上已经没了盖大的人,心底虽惊异,但临阵不乱,仍是举起长刀,喝令道:“杀!”带人冲杀上去。

华朝精兵分雁阵掩杀狄容,手起刀落,绝不含糊。狼烟燃起,锣声震谷,留守后方的狄容兵接到讯号,齐数冲出,与华朝精兵决一死战。

这一战,黄沙直入天,血色染红秋阳。华朝四千精锐身挂重彩,银亮铠甲裹满了血污,拼到最后,只残余了十七人。

荒原之上,冷风瑟瑟,白草低伏,尸骸堆积。

校尉拄着战刀,看着满地的尸体与战马残骸,擦去嘴角涎下的血水,嘶声道:“还活着的人,都站起来,我们走回连城镇!”

远远地,急急行来一彪银衣箭卫。左迁飞离马身,当先冲过来,托住校尉跪倒的身躯,急声道:“王大人,左迁来晚了,十分有愧!”

校尉睁开红肿的眼睛,看清了来人相貌,说道:“狄容已灭,王衍钦不辱君命。”

葫芦谷上的谢照协助盖大带人逃出生天,无心流连,迅速撤离战场。盖家军损失四百手足,与谢照骑兵合在一起,组成了三千人的谢族兵团。他们分出一百主力队伍,翻山越岭,到达一条荒凉的马道前。

谢照策马站在夕阳下,纵目远眺,问道:“谢一会来吗?”

盖大全身伤痕累累,顾不上休整,也来到这处汇合点,忧心忡忡地看着来路。

谢照又问:“路线是否安全?”

盖大点头:“我在巴图车行当了几年的总把式,跑遍了整个北疆,哪里有近道,哪里有密道,我都一清二楚。谢郎请放心,这边的马道荒凉了十年,等会阿驻和小飞他们走过来,华朝追兵想赶上来,恐怕也不知道怎样探寻到足迹。”

冷风吹得黄沙掩盖住了路面,淹没了一切痕迹。

一列长队蜿蜒而来,盖大纵马接上,亲信阿驻大声说:“盖大哥,我们逃出来了!三百口人家,一个也没落下!”

盖大忙问:“谢姑娘呢?”

阿驻抓头道:“我走的时候,谢姑娘已经炸断了河岸口,引水浇灌护城河,拖住了阎海的军队。她留在城头,用卓公子作人质,与阎海对阵。我急着与你汇合,跑了出来,后面的事儿就不知道了……”

盖大拍拍阿驻的肩,道:“辛苦了。”

谢照听后不语,仍然站在树下等待。

第二批回来的是盖飞的少年团,前后共计两百人,骑着脚力强劲的战马,脸上兴奋之情持久不散。一见着大哥,盖飞就跑上来,哈哈笑着说:“师父想的法子妙啊!声东击西,不仅搅乱了巴图阵营,还趁着精兵出战,没法保护赵大肚子时,让我们抢到了三座粮仓!”

说着,他得意洋洋地指着身后,向谢族军展示他们的战利品——一辆辆青马车拖着的粮食谷袋,甚至还有几筐的萝卜,想必又是马辛家的庄稼遭殃了。

谢开言唤盖飞带上两百少年军连夜出城,奔赴巴图阵营,守在了营口。巴图守军没有接到战令指示,都去了营田耕种。盖飞拨出二十名机灵小伙留在营外以通传消息,自己带人长驱直入,放倒赵元宝赵老爷家的掌柜及挑夫,将赵元宝辛辛苦苦囤积了两年的粮食抢劫一空,简直称得上轻车熟路。

众人见军备粮草都有了着落,群情振奋了不少。

盖大拍拍盖飞脑袋,说道:“你师父还没回来。”

盖飞大叫:“什么!”

盖大压低声音说道:“别吵,谢郎也在这里。乱了他的心,后面的撤退更为难了。”

盖飞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荒树旁立着一道黑色身影,长眉凤目,端的是俊逸非凡。他弃了自己的兄长,催马走到谢照,抹去满脸的脏污,拱手作揖道:“谢……谢郎?”

谢照看着一身风沙的盖飞,道:“正是。”

盖飞不自觉地拍拍身上衣衫,将头发顺好了,大声道:“很高兴见到你。”

谢照不再看他,转眼对着如血残阳。

盖飞挺起胸膛,说道:“我在连城镇前后跟你交过五次手,都输给了你,因此心里对你佩服得紧。第一次这么近瞧着你,我觉得很荣幸。喔,忘了介绍下我自己,我叫盖飞,是师父的徒弟……”

谢照轻抬马鞭,将盖飞格挡至一边,再一提缰绳,纵马跑了出去。

盖大阻挡不急,连声问道:“谢郎,你去哪里?”

谢开言曾经约定过,日落之时,如果她没有回来,就表示不需要等待了,谢族人必须按照原定路线撤退。盖大将这个消息转告给谢照时,谢照听了只皱眉,没说什么。

可是,他不愿意等下去,即使赴死,他也愿意作陪。

一人一骑绝尘而去,留下清冷黄沙弥漫空中。

巴图镇赵府。

赵元宝坐在大厅里不断捶腿叫骂,诅咒盖飞不得好死。赵老夫人拄着梨花木杖走进来,说道:“我儿可好?”

赵元宝想想三座一粒不剩的粮仓,禁不住老泪纵横。

赵老夫人出示了一方锦盒,叹道:“这个兔尊又回来了。”

赵元宝抹干眼泪,抢过锦盒左右查看。羊脂玉兔通身亮透,散发绮丽光彩,底座还有一个“贡”字,正是他送出去的那对兔偶之一。

“母亲是在哪里找到这玉尊?”

“盖飞留给粮仓掌柜一个盒子,打开一看,就是这尊玉兔。盒子下面还写了三个字:不可说。掌柜的觉得蹊跷,就将兔尊送了回来。”

赵元宝怔道:“依娘亲之见,这‘不可说’三个字是什么意思?”

赵老夫人叹了口气:“我儿真是糊涂!这指使盖家抢粮的幕后人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收好玉兔,来源不可说;用玉兔换粮食,暗中道理不可说;他们竟然能拿到太子殿下的赏赐,身份干系更是不可说!娘亲寻思着,怕是这几个道理,所以给你拿了主意——你将这底座的字磨去,把玉兔卖给外商,我们打点家产,一起去汴陵。到了汴陵,你好好侍奉太子殿下,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

刺卓(上)

关外所有战役硝烟散尽,留给大地无限创伤,同时还淹没了一个人的身影。

谢开言到底去了哪里?

这是很多人想知道的问题。

时光流逝之初,是从披着淡雾的连城镇说起。

谢开言目送盖大纵马走远,穿过微光晨曦,来到卓府。卓王孙以紫袍示人,衣外拢了一层淡纱绯红蔽罩,长身静立疏竹一侧,便生出一些清冷气质。

装扮一新的谢开言提裙走进院落,先躬身施礼,说道:“承蒙公子教导一月,学识已有很大改进。公子曾说过要考查我的功课,不知今日是否有时间?”

卓王孙的眸子先刷了一遍谢开言的周身,神色却是不兴任何波澜。他答道:“有。”

谢开言微微低头:“不知公子想考究什么?”

卓王孙从善如流:“你想演练什么?”

谢开言内心微叹,好聪明的人,猜得到我要说什么,偏偏不点破。一边又用诚恳目光看他:“琴棋书画随公子点阅。”

卓王孙沉吟:“四技之中你最喜欢哪一种?”

谢开言笃定答道:“棋术。”也必须回答是这一项。

卓王孙吩咐花双蝶取来一副棋,花双蝶踌躇一下,随即报告说:“昨晚我清洗棋子,晾在纱绷里,忘了收回去。今早起了雾,又给染湿了。”

谢开言垂下眼睛,不露任何异常。花双蝶能忘记收拾棋子,是因为她递过兰花灯,要花双蝶雕饰时,用他物遮掩了纱绷。

卓王孙看着谢开言,谢开言抬头说道:“烦劳花老板去一趟木屋,桌上有一副我时常把玩的石棋。”

待棋子取来后,谢开言请卓王孙坐在石桌旁,幕天席地展开战局。她持了白子,先下一目,卓王孙拈起黑子应对。

淡雾悄悄散去,秋日渐升屋檐一角。

谢开言心中算着时间,但凡有决意不了的地方,就恳求道:“可以悔棋么?”

卓王孙总是淡然应允,没有任何不耐。谢开言的头越垂越低,发顶的簪花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乎牵动了他所有的心神。

“公子如何解开此局?”

谢开言轻声一句唤回卓王孙的目光。他低眼看了一下棋局,漫不经心说道:“不难。”

谢开言暗自惊心。花费这么久布置这场战役,以纵横交错的棋子摆出局势,卓王孙仅仅看了一眼,就有破解之策?

石桌上,布满白子战局,分为三处,对应了三个地方。伏击土城之战在右上角,白子被堵死,她并不解救。天阶山一役在左中角,她用大量白子围堵黑子,当先占据了攻势。剩下的那处就是靠近她的胸腹之地,组成了最后一个战场——围困连城镇。

她坐镇连城镇,与华朝指挥特使面对面。而卓王孙在对弈时,落子极快,似乎都未考虑。她细心一瞧,才察觉他在重点围攻连城镇,对其余两地也不施加援手。

谢开言停止了下棋,抬头看着卓王孙,问道:“如果公子是我,当如何解开这场围困?”

卓王孙不答,只伸出手指指了下第三方战场,说道:“我一定要拿下连城镇。”

谢开言道:“这个自然。”

卓王孙不禁冷淡道:“你不是有办法了么,何必再来问我。”

谢开言抬头看看太阳,笑了笑:“难道公子知道?”

卓王孙冷淡不语。

谢开言看着满院的青竹静静站在阳光之中,更加笃定说道:“公子是聪明人,肯定能推测出一二。只是公子太过亲善,见我第一次没有祸害公子之心,第二次便完全信任于我。我这样说,公子懂么?”

“懂。”

谢开言突然起身,展袖掠向院外,点麻两名值守府卫,使他们靠在院墙之上。放眼望去,刚才寂静无声的内城里,已经慢慢走出一些民众,逐渐在转移车辆家资。

谢开言闪身跃入内室,点倒正在收拾枯萎白草的花双蝶,将她送到床铺上放置好,再替她盖上被子。

花双蝶双眸露出哀伤之情,苦于口舌不能言,只能嘶声吐出几个字。谢开言伸手抚上她眼皮,她兀自在微微颤抖,仿似不甘于放弃挣扎。

谢开言感念花双蝶平日待她亲厚有加,终于伏耳下去,听清了那几个字。“别……别……伤害……伤害……公子。”

谢开言一叹:“我只能答应你,不伤他性命。”

花双蝶的眼睫疏忽一抖,像是蝴蝶掠翅,惊碎了花瓣上的露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