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开小帆船,坚定朝着红日光彩划去,似乎走了很久,海面起伏波涛,让她嚷着“惨了惨了”,然后连番大浪降下雪沫,浩浩荡荡,冲刷着她那一叶扁舟,将她送回渡口。

这回连板子都没留下。

谢开言第二次从石阶上撑起身子,吐了一刻钟的海水,形貌惨不可睹。

颧骨高瘦的渔民大叔滞留不去,凑过来,仍然拢着袖子询问:“丫头还要船吗?”

如同落水之犬的谢开言只能举起手臂,摇了摇,趴在阶石上缓和晕厥劲儿。待一切平复下来,她便一跃而起,朝着镇中客栈走去。

树下白衣翩然,随风翩跹衣襟上的花瓣,静立如故。

谢开言辗转打听到本月无商船出海,心里委实失望。她拜访市镇中客居的卓老先生,向他请教如何便利去得东海,寻找传闻中的桑花树。

卓老先生摸摸白须,沉吟道:“小友连续三年来本地探访仙山,其心可嘉。只是这桑花树原属子虚乌有之事,小友为何不断寻找?”

谢开言伸臂敞开胸怀,对着海风笑道:“我想看看我能走多远。在华朝、南翎、北理三国之外,一定还有世外桃源。”

卓老先生微微笑道:“小友想法总是新奇,让我这个老头子也感受到了冲击。”

谢开言转脸笑道:“先生今月还会指点我的书画知识吗?”如同前三年一样,有着共同喜好的两人,各自叹服对方的画功,聚集一起切磋南北技艺。

卓老先生沉吟:“潜公子已到本镇,此月我需应对叶府的聘请,入府做西席。”

谢开言怏怏而返,背手踢着石子,喃喃道:“什么潜公子这么讨人厌,占走了先生的时间。”晚上,她在灯下查看借来的《海外异州志》,翻遍全册,才模糊探到一株古木形似桑花树,结黑子,抑制人身血脉流通,有冥死功效。

“这只臭狐狸果然骗我。”

谢开言画了一幅绣像,想半天记不起来句狐的样貌,遂在脸部留白处写上“句狐”两个大字,用小刀扎了半宿。彼时的她如初生乳虎,兴致高昂,又岂能料到擅长百变千机的句狐正是发挥所长,改变了容貌行走于民间的呢?

第二日,神采奕奕的谢开言走向渡口,买下第三条桐油船。看到那抹雪白的影子又伫立树下,便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早啊,公子。”

她笑得露出一口细牙,那名白衣公子形无所觉,只冷清望向海潮。

谢开言碰了一鼻子灰,也不在意,闪身掠到船上,攥紧拳头,朝着海外进发。明明风和日丽,过得半个时辰,海潮突然第三次袭来,将她送回渡口。

眼角瞅到渔民大叔将要踱步过来,询问什么,她趴在石阶上,连忙摇手道:“没钱买船了。”

大叔拢着袖子叹口气,道:“丫头明年一定要来呀!我和儿子等着你的银子过活呢!”招招手,带着垂髫小儿走远,还说道:“阿吟,咱们把最后一条船收了吧,这丫头没钱买了。”

谢开言吐出一口海水,低声道:“这天气太邪门了,我不信征服不了海浪。”她缓和劲头,站起身来,朝着白衣公子走去。

“公子可是在计算潮汐起蘀?”她的衣衫到处滴水,发丝**地披在苍白脸颊上,像是从海底冒出来的幽魂。

可能是一句话就道出无人能推断的行径,白衣公子一双墨色眸子稍稍一动,掠了她一眼。

谢开言笑道:“公子整日静立在此,一定比我知道得多,敢问公子,下次海潮起身大约在几时?”

她笑眯眯地候着,无奈被问之人冷清如故,未吐露一字半语。

谢开言移步正前,对上他的眼睛,微笑道:“难道是巳时?午时?未时?……”一一将十二时辰报了个遍。

白衣公子的眼神极寒冷,袖口微微一抬,一股尖利指风跳脱出去,扑向谢开言的膝盖。如果中了指风,被刺者一定会降膝下跪,严重时落得半身不遂。

谢开言扁扁嘴,堪堪掠开步子,衫角就被削落。她纵身跃上树枝,摇晃一场纷纷扬扬的杏花雨下来,撒满底下人周身。

正如她犀利眼光推测的那样,白衣公子似是自恃身份,断然不会也跳上来与她计较。她摇晃一阵,见他静立如雪,心底突然有些歉然,连忙跃下,隔着一丈距离伸头去探他的眼睛:“公子出手这么狠毒,难道是上打华北关外,下踢五湖四海的盗匪总瓢把子?”

白衣公子吝于给出任何反应,仍然一动不动地关注海风流向,计算潮汐起蘀。

谢开言踱开几步,牢牢看住他的眼睛,道:“只要公子告知时间,我绝对不再烦扰公子。”

杏花淡淡飘零,风入衣襟,掀起一抹雪白衫子,除此之外,一切寂静。

谢开言又道:“难道是巳时一刻?二刻?三刻?……午时一刻?二刻?……哈,你眼睛稍稍动了下,我知道了,是午时二刻,多谢啦。”说罢她躬身鞠了个礼,扬长而去。

张姓渔民落户镇尾,谢开言倒卖身上一枚扣箭弦所用的玉扳指,才凑得薪资聘请张初义出海。将儿子阿吟安顿好之后,张初义带足干粮清水,加固船身,带着谢开言飘飘荡荡驶向海外。有了老江湖的帮衬,焀空船漂流正常,第二日起,海风突张,雷电响彻乌云苍穹之上,掀起一场更为猛烈的浪潮。

谢开言用绳索缚住张初义,将绳尾系在自己腰间,拖着他挂在船帆之下,一路随浪颠簸,被吸附进一道漩涡似的海口。浓浓迷雾弥漫四周,两人紧抓船板,游水向前,最后抵达一座无名小岛。

云翳初现,海岸矗立着一块黝黑的礁石,上面并未书写任何字样。谢开言游荡一圈回来,对张初义说:“此是无人岛,遍植藤萝青树,唯独一株古木长势低矮,结黑子,像是《海外异州志》记载的桑花树。”

她伸出手,出示一蓬油亮细巧的树籽,道:“大叔尝尝好么,像是葵花子,味道还不错。”

张初义累得精疲力竭,趴在树根上翻了个白眼。

谢开言笑道:“据说此籽有假死功效,今天对不住大叔了,抓大叔来试试。”说完,她便塞了一点树籽进他嘴里,捏了捏他的咽喉,迫使他咽下。

张初义服用十粒树籽当即昏死两天,呼吸全无,身体僵硬,如同一具干尸。谢开言用藤蔓搭了条网篷,盛放他的尸身,避免被海鸟啄伤。两天之后,她做好一架简易木筏,推向海边准备回航。

张初义冥死如故,谢开言对着他的脸想了想,焀出树汁,滴入他嘴角。半日之后,他的脸色逐渐恢复血气,胸腔也开始微微起伏。

谢开言暗呼神奇。张初义醒来后,对武功高强的谢开言无计可施,只能猛翻白眼,外加要求提升工酬。她满口答应,蹿到树上,将所剩的两个桑花果摘进背囊,取过焀空船残留的水葫芦,盛满桑花树汁。

一切准备完毕,两人朝着青龙镇驶去。漂流近乎一天,浓雾散去,露出茫茫水面。谢开言皱眉道:“似乎要等下次海潮来袭,才能打开海面的断口,我们才能回去。”

张初义扯着指头道:“那可如何是好。”

谢开言昂首挺胸站在木筏上,豪气道:“看我做法。”将手一指,指向远空,念道:“风云雷电,千兵万马,速速破天门冲下!”

张初义一脚将她蹬落水下。

谢开言爬上木筏,**地躺着。

两人饿得有气无力时,终于迎来海潮。回程之中的辛苦不在话下,张初义牢牢抓住谢开言的腰身,大有拼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嫌疑。纠缠时,她背上的桑花果及水葫芦被他捞去,等她伸手去抢,大浪打过来,将他冲远。

谢开言第四次在白衣公子眼前爬上渡口石阶,喘息如牛。她背过身子坐着,看着茫茫海面,暗地咬牙道:“死大叔,下次再碰见你,一定给你好看。”

正如她猜测的那般,张初义抢得奇花异水,早就带了儿子遁去。

88破晓(三)

客栈桌上摆着《海外异州志》,白缎布面浸了水迹,微微发黄。从内容及装帧来看,书册年代久远,所著颇丰,应是卓老先生的珍藏。先生见谢开言兴趣广泛,好凿空访仙,有意将古书赠与她。这本异州志极为珍贵,列述海外诸事,与之对应的另有一本内册,名叫《北水经》。经书详细图解域外水流及内陆地貌、奇花异草等物,堪称珍宝。

听老先生讲,《北水经》的主人是位隐世道仙,长期游荡于五湖四海,平常人很难见到他。

一席话说得谢开言眼前大亮。她就是喜欢上山下川,探寻仙踪名迹。只是她没想到十年之后才能见到道仙天劫子真貌,有幸卷走《北水经》一册,从书中了解到华西奇草“舌吻兰”的毒效——而且经过漫长十年,她用桑花果和舌吻兰,成全了自己的一段传奇。

卓老先生入叶府当西席,再也不见回转,谢开言连续三日等在客栈外,均无功而返,心里忐忑难安。谢飞叔叔责令她不可荒废学业,游学一月需有所成,如今她跑去海外一趟,仅仅增长桑花果的见识,空手回归南翎后,该如何应对叔叔的考核?

若是像以前抽查六艺技能,她也能应对自如;难就难在叔叔今年出了考题:既然她执意行走于外,就必须用“谢开言”这个普通名姓的能力完成一篇策论,获得华朝一位名士的举荐,将它上交给本国文太傅,以求太傅的赏识及斧正。

谢开言连年来青龙镇划船出海逐浪而回,只与客居在此的卓老先生结为忘年交。她不便探查先生全名,但观先生谈吐,也知异于常人,当即推断出他极有可能是隐居世外的名士大儒。

谢开言租了书房一宿,倾注毕生能力画了一幅《秋水长天图》,为投先生所好,她特意采用北派写实画法,将嶙峋山景嵌入壮阔水域,勾描出绚丽多彩的深秋风光。

她装裱好画卷,放入锦盒,缚在背上前往叶府。

叶府坐落镇外,是一处普通田宅。门前极冷清,树叶飘卷,无车马往来。谢开言敲了一阵门,竟然也没门童出来应答,让她十分纳闷。

粉墙外正对一片杏林,红粉奕奕,花瓣承泽春露,如裁剪冰玉。谢开言跃上树枝,抚裙坐定,看见青竹后院小亭里坐着两道身影,正焚香煮茶,意态颇高雅。

谢开言轻轻一咳,白衣公子与青袍老者谈论如故,不曾分神看她这边一眼。

“咦,那个总瓢把子原来就是潜公子哪,真是看走了眼。”她喃喃自语,撑着下巴盘膝而坐,打算等两人课谈完毕,再求卓老先生的举荐。

小亭内弥散淡淡茶香,时有粉红花瓣飘落下来,点缀桌上,岑寂书写融融春意。白衣叶潜与青袍卓老先生相谈一刻,摆出一副棋局,转而论及到棋策上。

叶潜持白子,被上下两方黑子围困,逐渐覆没了两列地界。

“先生如何破解?”他首先质问。

卓老先生摇头:“公子内心有决策,何必再来问我,只管全力挺进,分击上下两处,收复白子疆域就是。”

“先生果然知我。”

“棋道如政道,有公子执柄,应是我朝之福。”

两人轻声而谈,又恃背风,完全不在意院外树上还坐着谢开言的身影。谢开言伸长脖颈瞧了瞧亭子,掠了一眼桌上棋局,因尊重先生在课谈授业,也并未有意开通耳力去打探两人说什么。

先生再絮絮谈论茶经道艺,叶潜聆听如故。

谢开言等了一个多时辰,忍不住摇了摇树枝,鼓嘴一吹,拂送出数片花瓣。

先生转身查看风向,这才完全看清境况,笑道:“原来是小友拜访。我还当是阎家顽皮的三小姐又寻来,追着潜公子不放。”

谢开言扶着花枝站起,朝着小亭躬身施了一礼,道:“见过公子、先生。”

叶潜冷淡不语,并不还礼。

谢开言笑道:“可否请先生移步院外,容小友占用一席时间?”

先生回身看着端坐的叶潜,问道:“公子能否行个方便?”

叶潜冷淡道:“陋处不便与他人往来。”

先生叹道:“这个倒是不假。”又转身看向一脸期待的谢开言,道:“小友再等片刻,我出来请你喝茶。”

谢开言眉开眼笑:“好嘞。”轻轻跃下树枝,走到正门石阶前等待。

片刻过去,半个时辰过去,整个上午都过去,卓老先生还没走出紧闭的大门。谢开言抓着头,又听不到宅内任何动静,一时之间有些发怔。她转到杏林旁,跃上树一看,先生果然还在孜孜不倦地讲解什么,叶潜端坐依然,眉眼始终凝澹,不见任何异色。

谢开言垂头一叹,依着花枝继续等待。

卓老先生饮茶时才停止论道,问:“府邸中可有仆从随身伺候公子?”

叶潜道:“已调来三人。”

一名车夫一名厨娘一名洒扫婢女,随后才在先生与谢开言面前露了个脸,就走回内宅继续候着。

谢开言不禁想到:这府里还是有活人的。

先生朗声道:“公子初来此镇,不如让我做个东道,宴请公子与小友一回?”

谢开言正愁钱银买船告罄,生计有些吃紧,听到这一句,忙点头低语:“好啊好啊。”

“不必。”

先生稍稍一滞,说道:“那我午后再来。”

“请先生就此用餐。”

叶潜起身,随即延请先生入宅内。进膳饮茶完毕,两人徐步转到后院,看见谢开言依靠花枝已然睡着,红杏撒满衣襟,自带一抹清丽风骨。只是她大概怕跌落,扬起双袖搭在前方枝叶上,架住身子,乍一看,如同飘拂在树上的皮影玩偶。

卓老先生低叹:“公子不喜随性之人,小丫头偏偏难持端庄,我原本想求公子开府迎客,一并与两位切磋学艺,如今看来,还是留我独自应对她吧。”

叶潜看了一眼谢开言的睡貌,冷淡道:“如此甚好。”

谢开言一觉醒来,看见两人对坐亭中,又在谈论书画技艺,不禁有些怏然。树下俏生生立着一道粉红春衫的身影,人面与杏花相交映,容貌比花色显得更艳丽。

“你是谁?怎么挂在树上还能睡着?”

谢开言跳下树,转了转眼睛,笑道:“你可是阎小姐?”

阎薇背手看她,好奇道:“你听谁说过我的名字?”

“阎小姐芳名在外,时常听见名士公子提及……”谢开言面不改色,当即把阎薇吹捧一番,而实际上她才在先生嘴里听过,这么冷清的叶府,只有阎家大小姐矢志不渝地寻来。但说着说着,她逐渐收了声音,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阎薇,摸脸问道:“敢问小姐年方十四……十六?”

阎薇挺胸傲然道:“本小姐今年十三。”

谢开言暗自念道: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不知能不能引出公子潜,让我和先生见一面。

阎薇的想法竟然与谢开言的期盼不谋而合。因叶潜深入浅出,怕人惊扰,甚至派车夫替他去海边计算潮汐,阎薇便请轻功高绝的谢开言扮作靶子,引叶潜出府与她相见,见谢开言不应,还下了聘银。

谢开言忙接过银子,笑道:“看我的。”

第二日起,也就是客居青龙镇的第十天,谢开言开始了漫长而繁复的钓鱼大战。

春日轻衫薄,翠色入田径。

谢开言拽着四盏风筝站在杏花树上,一一随风拂送出去,粉底纸面书写大字:还我先生。卓老先生的身形有了一丝凝滞,叶潜安然如故,不理会墙外动静。

谢开言铩羽而归,改良风筝,在鸢首绑上竹笛,使风入哨口,呜呜响成一片。叶潜定力如山,倒是卓老先生擦了擦汗,回头说道:“小友你干脆进来吧。”

谢开言笑道:“翻墙越主是为无礼,我不屑为之。”

杏红落如梅,点点染青翠。

第四日,谢开言习仿南翎巫祝之舞,在双腿上绑定弹跳秧马,来到粉墙外整装待发。阎薇好奇地睁大了眼,很快就看见谢开言的奇妙之处。

就连老先生,也看得颇为失神。

黑瓦粉墙头,突然冒出一张笑脸,带着神采奕奕的双眼在问安:“公子早。”倏忽不见了人影,片刻后,前方瓦楞又冒出那张笑脸,在说着:“先生早。”浮浮沉沉几次之后,再也没了动静。

先生拈住胡须的手忘了放下。“小友就是令人大开眼界,呵呵,公子不要见怪。”

叶潜没法不见怪,因为午后,谢开言又来了。

“公子好。”她蹦出个头,嘴角永远带着明朗的笑。

叶潜抬眼去看,谢开言弹跳落地,隐没身形。他拈了一枚棋子,扣在指间,待她再冒出来头来,就弹向她额角,将她的笑容打垮。

可是墙外的谢开言仿似有了见地,按兵不动了。

叶潜与先生继续课业。

“先生好。”墙头疏忽跳出一道白衫影子,依然在问安。叶潜扣指而弹,棋子贯入五成功力,径直扑向谢开言额头,不料半道又伸出一只蝴蝶网,迎风一晃,将棋子套进精丝兜内。

谢开言举着蝴蝶网摇晃,躲在墙外喊道:“公子丢点值钱的东西哇。”

此后叶潜冷淡如故,不再理会谢开言的玩闹。

晚上,谢开言提着灯笼跃上杏花树,笑眯眯说道:“公子万安,明晨再见。”叶潜正站在院内远望天象,不可避免要对上她的笑颜。看到墨黑的眸子扫过来,她怔了怔,随即恢复常态,笑道:“顺便请先生的安。”

她静静站了一会,他移开眼睛看向星云,冷淡如雪。

她将灯笼□树枝,搁下一束紫叶花,轻轻跃下。翌日清晨来看时,花叶均枯萎,灯绒已烧灭。

如此反复十日,叶潜一步未离开庭院,就连卓老先生连夜赶去汴陵,也失去了身影。谢开言并不知道先生已经离府,连续数天送了春桃、玉兰、丁香、蔷薇各色花束不等,都未打动叶潜一分。最后,她将满纱囊花叶塞进叶府偶尔外出采办的厨娘手中,鞠躬道:“婶子行行好,把这盒画卷带给先生吧,告诉他,小友无可还报赠书之谊,只能作画一幅,聊表心意。”说着,她便取□后的锦盒,递交给厨娘。

厨娘迟疑道:“姑娘不来了么?”

谢开言抓抓脸,讪笑:“打扰贵府多日,心中实在过意不去。我做了一桩赔本的生意,现在要去挣钱还债。”

厨娘看着那明丽的笑容,愕然一下,福了福身子,没说什么,径直走入府内。因府规森严,她也不敢随便透露卓老先生已去汴陵的消息。再者,潜公子蛰伏在海镇,清静无为,正是为了打消老皇帝的疑心,方便拿到首战军权。言多总归有失,什么都不说才能不坏潜公子的举事。

云霞浮海曙,白鸟衔枝归。

“潜公子定力非凡,我甘拜下风。”

一早,谢开言将所剩银两还给阎薇,只身走向市镇,谋求一份差事,偿还钓鱼战中用去的雇金。为数不多的店铺中摆放着陶罐、香料、砂纸、海味等杂货,虽没有闾阎扑地的盛景,但民众落得清和自在。

连续打杂三日,谢开言蹲在陶器前,细细看着罐身上的古代传说浮雕图像,慨叹画师的精湛手笔。肩膀上突临一拍,一个拘谨的声音在说着:“大小姐,我们公子想请你去一趟。”

只有谢族子弟才唤她大小姐。

谢开言立刻回头,看到一张年轻的脸,不禁眯眼说道:“阿驻?”

阿驻低头羞赧说道:“没想到大小姐还记得我。”

谢开言扁了扁嘴:“小时候就是你推我入池塘,让我落下一个颈软的毛病。”

两人边走边谈,去了镇中唯一气派的驿馆。北理国聂宰辅派独子聂无忧出使华朝,聂无忧完成公务后,听闻汴陵名贵公子均到访青龙镇,于是对外宣称慕名追来。阿驻本是谢族子弟,因十年前参与孩童赌局,压谢开言入水,后被谢飞责罚出族。当时聂宰辅刚好带着阿照来谢族避难,提议互换小童,将阿驻带回北理。

驿馆临海而立,受暖风熏陶,空气极清新。

聂无忧摆上一桌饭食,看着谢开言埋头痛吃,不禁说道:“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谢开言喝完一大碗海鲜青菜粥,吁口气道:“总算吃了一顿饱饭。”

聂无忧递过锦帕,示意她擦去嘴边糊糊。“堂堂谢族族长混得如此落魄,说出去恐怕被人笑话。”

谢开言瞪眼道:“你敢说出去我就打断你的牙齿。”

“是打落牙齿。”

聂无忧展开一把素白绢扇,用扇面遮住脸,只露出一双笑意暖暖的桃花眼。

谢开言起身环视四周,道:“你这儿地境不错,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唉,借我一晚写写文章。”

晚上,聂无忧挑亮灯盏,燃了清神香,特意掩好窗扇,请谢开言坐在书桌前撰写策论。谢开言撑住头,咬着笔杆看他:“你怎么不出去?”

聂无忧笑道:“我不碍事。”说罢拿着书坐在榻边认真研读起来。

细细丈量宣纸尺寸之后,谢开言便正襟危坐,提笔运腕,流畅书写心中所想。因不愿惹人眼目,她只分析当今华朝内乱不断的局面,以此为契机,完成一篇切中肯棨的文章。

“华朝六世开拓疆土,拥十二固州,四时充美,攻举有成。今陛下赐随和昆山之宝,掌孔翠犀象之器,内饰金锡,外采丹青,皇皇然赋妍华兮,富乐于声,轻侮于民,此非吞八荒制九夷之策也。纵观十二州驰列,西接肃、涪,胡骑犯禁,铁蹄敛踏;东西割舍,宁、徽残缺,狄容长驱无人能御,树银龙旗,击灵鼍鼓,汹汹舞浪于外邦。一时流弊,萧墙四起,非陛下之所圣望。凡革除旧弊,必新创三端,曰御将、兵制、养民。御将者,以术,治其心,掣肘分衡,莫不相约以从。兵制者,以法,明其责,招募谪发,论功进爵,莫不奋力西向……”

谢开言蘸满墨,下笔如神,可见思绪清明。她凝神写着,聂无忧见夜深,当先退出房间。沐浴后小憩一刻醒来,发现隔窗渗落微光,他敲敲门后,径直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