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沉渊不禁放开她的身子,注视着她如水的眉眼,问道:“你是执意要与我为敌?”

她拂下他紧抓不放的手腕,说道:“殿下说话好没道理,明明是殿下要攻取北理,反过来又怪责我的不是。”

她走到石穴另一边,查看壁石,举止虽然从容,但紧皱的眉尖可看出她的不耐。眼见她起了烦厌之心,恐怕随后又难以说上话,叶沉渊安静站了片刻,缓和起伏不定的气息,不再执着于争战议论上。

他的沉默,便是气势上的退让。

聂向晚摩挲壁上玉石,用指尖试质地,查探下去,就要一路顺着石类长势走出洞穴。叶沉渊立刻叫住了她:“将香囊还给我。”

聂向晚一怔,走回来,摊开左手,掌心便放着一个紫绢布面料的香囊,散发着淡淡雅馨。她盯着囊包上绣饰的青竹与紫蝶,竟觉得有些眼熟。

那拙劣的针绣,似乎是出自她之手。再细想一下,她依稀记得在连城镇时,曾与花双蝶讨要过一顶帽子,花双蝶教她女红,她便随手绣了一丛竹子。

她拿走这香囊,本想好好参详一番,以后若不见他,也能留个纪念。

叶沉渊淡淡道:“还从我怀里摸去了什么?”

聂向晚爽快道:“没了。”

“袖中还有你赠与的短笛,要不要一并取了去?”

“殿下若还我,再好不过。”

叶沉渊伸手拈过香囊,放进怀中。由于此次他大方地用了右手,掌心的伤疤便显露出来,再也没有遮挡住。聂向晚站着一阵恍惚,猛然记起自从提调到特使别院起,他就有意隐蔽了她熟悉的方方面面,可见为了扮作卓王孙接近她身边,他的确是煞费苦心。

她抬头看着他那与卓王孙颇相似的眉眼,再扫了扫他鬓角的零星白发,说道:“中了沙毒和百花障之后,发色变白,眸色变清,面相越来越冷。若不解毒,强用功力压制,也只有数年寿命。殿下刚才问我如何认出了你,便是这个原因。”

叶沉渊站着不动,只应了一声。

她又说道:“我已经告诉殿下一个原因,不知殿下能不能回答我的一个问题。”

“叫我阿潜。”

她沉默不应。

“夫君也可以。”

她开口问道:“殿下派卓公子来北理,到底为了什么?”

“庆贺公主大婚。”

聂向晚忍不住嗤道:“殿下会有这般好心?”

“你随我回去,我告诉你所有事。”

她不答,无声拒绝他的提议。

“为什么不愿回去?”

“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北理宫廷下埋有紫红石,质地坚硬,运出做城墙,铅弹打不破。”

聂向晚细细咀嚼叶沉渊的话,总觉不会如此简单,依他深藏不露的性格,不会做无用之事。若说他派卓王孙千里迢迢赶来,仅是为了挖走地底的石头,未免太过儿戏。

她站着冥思苦想,他就抬手摸了摸她的脸。他的手指在她的耳根细细摸了一阵,似乎是起了瘾,反复捺着,按出一抹红痕。

聂向晚惊觉过来,站开了几步。

叶沉渊嗤道:“你这面皮见不得水。”

义父张初义曾说过,削骨做成的脸不能长久泡水,否则会起皱。她在细细想着他事,哪会与他一般悠闲,对他去说无关紧要的东西。

可是叶沉渊一句话如同炸雷,轰得她头皮发紧。“张馆主和阿吟在我府上做客。”

“殿下要威胁我了么?”

叶沉渊淡然道:“有必要时,一定要试一试。”

聂向晚冷了眉眼说道:“殿下现在毒发,功力不如我,因此想出这种计策了?”

“要带走你的法子很多,我先知会你一声,只想你心甘情愿跟着我回去,不再生出那些诈死逃亡的心思。”

聂向晚低眼看着玉石台,不再说话。暗想着,他的口风如此紧,该怎样求证她心里的疑惑?

这时,叶沉渊走向她,拉住她的手腕,温声问道:“告诉我,为什么不愿回去?”

她拂下他的手,抓紧机会说道:“我与殿下都是不肯吃亏的人,不如这样,我向殿下索要几个答复。作为回报,殿下也可以问我一些事情。”

他小心候着她的脾气,满口答应:“好。”

聂向晚坐在玉石台上,将凿出的晶石一字摆开,回想着遇见卓王孙之后发生的诸多事情。以前不曾知道卓王孙暗中被掉包,每次见他,都是一派闲适之举,不易引人注目。因此,她从未过多联系他的意图。

然而特使换成叶沉渊后,这趟差使决计不会那么简单。聂向晚渐渐理清头绪,说道:“卓公子曾在宴席之上,向皇后提及过东海的城墙,说是‘东连幕堤,以惑海日’,不多久,他便去了一趟东海。”

她从袖口取出一粒紫红石,敲在台面上一响:“那卓公子,是不是为了东海而来?”

叶沉渊站在石台旁,反问:“你认为呢?”

“海边正在修建防御城墙,抵御海潮侵袭。殿下在七年前开始造浮堡大船,已有三只不知所踪。殿下既然问我,我便大胆猜想——卓公子正是为了考察东海军情而来,只因殿下早将浮堡调到了青龙镇,一路迤逦而上,便可攻打北理侧翼,与边境三军合成包围之势。届时只需全线压进,北理退无可退,必是殿下的囊中之物。”

聂向晚用花铲挥开紫红石,权当求解到了第一处疑问。“我说的可有错?”

“无错。”

“皇帝染病薨殁,殿下下令斋戒三月,用息战之举蛊惑北理,暗地里,殿下可从容调拨浮堡入水,三月之后,便可抵达东海。换句话说,殿下早已定下了攻打北理的日子,只是等着兵力布置到位。”

“是的。”

聂向晚默算剩下的时间,哑声道:“那便是两月之后了?”

叶沉渊看着她,笑了笑,无需他开口肯定的问题,他便不应声。

聂向晚拨开第二块墨石,再说道:“殿下来北理后,整日闭门琢玉,鲜少外出走动。但,殿下却肯动身去风腾,借国师之手出使袁择坞堡,像这等反常之事,可否证明殿下又有打算?”

“有。”

“是什么?”

“我劝袁择进攻宫廷,可挖掘地底藏玉,取出石矿。”

“殿下为什么这样做?”

叶沉渊淡淡一笑,弯腰拈起聂向晚绢帽下的小辫,放在指尖捻了捻。见她僵硬坐着不躲避,他才漫不经心说道:“那只是借口。”

“殿下的真正意图是什么?”

“三宗冲进宫廷,北理必乱,边境防线随之崩溃。或许不等三个月,北理就被我拿下了。”

聂向晚抽回小辫,暗自惊心。叶沉渊却一派闲适地坐下来,拈起一粒紫红石,说道:“要不要抓石子?以前你爱缠着我玩这个。”

聂向晚哑然。

他当真在石台上找出几块棱角不多的墨玉晶石,放进香囊里。

她却是见多了他一贯镇定的样子,真真假假让她分辨不了真实意图。正揣测着,他还走开一刻,去了水晶拱门的洞穴。

她只得跟了上去,说道:“殿下不担心自身的安危么?”

“你给我挡着。”

他沿着土坑走动,查看地况。见她默然不语,又说道:“只有你能逼我死。”

聂向晚出神看了一会他的身影,恨声道:“殿□陷北理,任由国师迫害,似乎有恃无恐,从来不担忧自己的处境。”

背对她的叶沉渊微微一笑,不否认。

“除了我的保护外,殿下莫不是另有安排?”

叶沉渊沉顿一下,淡淡说道:“你问了几个问题?”

“九个。”

“证实了几个推测?”

“两个。”

叶沉渊负手而立道:“足够了。”

聂向晚在他背后行了一礼,静寂退向石穴外。

叶沉渊唤住了她:“我还没问你,就这样退了,十分无礼。”

聂向晚站定,等他发问。

他转身看着她,问道:“谢照在哪里?”

聂向晚暗暗抿了抿唇,如常答道:“不知道。”

“他能去的地方不外乎石城、宫廷与蒙撒的食邑,你不答,我也能查得出来。”

聂向晚不语。

叶沉渊再问:“有没有怨过我的狠心?”

“怨过。”

“为什么不喜欢与我说话?”

“说了无用,徒费口舌。”

叶沉渊淡淡道:“你不试,怎么知道我不答应。”

聂向晚忙施礼说道:“那便请殿下撤兵,终生不与北理动干戈。”

叶沉渊依旧冷淡:“我这次撤了兵,谁能保证华朝下一轮国主不动北理?反之,谁又能保证北理不侵犯我华朝边境?”

聂向晚回道:“两朝边境互通贸易,设置府台监管民政,或能友好共存。”

“非一朝一夕之事。”

聂向晚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那这场争战,殿下是一定要打了?”

“我只能应你,天下为一,废除品阶及奴制,四海宴清。”

聂向晚摇头:“可惜,可惜,殿下给的雄图霸业不是北理民众要的安定。”

叶沉渊静静瞧了一会她的容貌,说道:“你过来。”

聂向晚走到他身边站定。

他拉住她的手:“随我回去。”

“不去。”

“为什么?”

“我与殿□份立场不同,且有颇多旧忿。谢族倾覆、南翎蹈灭都与殿下脱不了干系。”

叶沉渊紧紧抓住聂向晚,低声说道:“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也是叶家祖辈以来的夙愿。南翎腐朽没落,拖累谢族至死,我唤那五千子弟投降,本意是挽救他们一命。”

聂向晚只冷冷一笑,不答话。

他再低声说道:“你已是我的妻子,入了华朝籍贯,应当与我一心,怎能独自在外飘零。”

她想挣脱他的手,却未成功,不禁含恨说道:“殿下若是止戈,兼爱天下,我自当供奉殿下圣像,日夜为殿下烧炷高香,祈祝殿下长命百岁。”

叶沉渊不顾毒发痛苦,发力将她扯进怀里,吻了吻。“竟这么恨我,咒我早死。”

聂向晚闭上眼睛不答。

他又软声说道:“你明明想着我,偏又将我推开。我能应你的,自然会应,你还是不回来么?”

“是的。”

他低头抵着她的额角,声音几近喟叹:“那我只能硬抢了。”

聂向晚嗅着他衣领处的清香,默然无语。

“云杏殿还为你留着,糯米瘦了许多。”

“按理……阎良娣应该搬进去。”

叶沉渊扯住聂向晚的发辫,笑了笑:“这是你的真心话?”

“不是。”

他的笑容更悠然:“你是不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与我亲近?”

聂向晚认真想了想,答道:“都不喜欢。”

“为什么?”

“容我提醒殿下,这是第九个问题了。”

叶沉渊忍不住揪了揪她的辫子:“谢照到底在哪里?”

“不知道。”

伺候

石穴内光彩斐然,犹如白昼。聂向晚坐在石台上,用手指摸索墨玉基底,兀自想着心事。叶沉渊看看晶莹似雪的地面,突然说道:“理国北端有矿山,一天电闪雷鸣,裂出一道大峡谷,村民走进去,发现洞穴装满金棺,推开石盖,有翠羽鸟儿飞出。数百只翠鸟衔着玉石投入央海,堆出伊阙宫殿。”

聂向晚听到这个熟悉的故事,逐渐回过神来。十年前她趴在叶府墙头,对着入冰水炼制身骨的叶潜讲了这则奇闻,然而她没想到,他竟然一字不差地记住了。

“殿下是从故事中推断出,皇宫地底藏有矿石吗?”

“卓夫人曾转告我一些宫中秘闻。”

聂向晚听后默然。

两人同处一室,各怀心事,因此较少交谈。叶沉渊看了看她,还是先开口说道:“卓夫人入宫做了女医,在内帏行走,也曾医死过姬妾。她一心向善,来后院神庙祷告,无意发现这条地道。”

由此,聂向晚也可推断出,当蒙撒炸平特使宫苑后,叶沉渊必定是像她一样,避开众多耳目来到地下。然而身中两重奇毒,妄动精气者,也必定会被枯竭的内力拖累,引得剧痛反噬。十年前,她为了救出被困的花双蝶,曾经催发过内力,从而加剧了毒发疼痛。

想到这里,聂向晚忍不住扭头打量了下叶沉渊。他的长袍染落血痕,面容生出一丝倦色,眸子里的光如玉石一样,温润了许多。既然留在这里于事无补,不如将他带出去。她猜想着,他的身子熬了这么多痛,只怕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叶沉渊见她一脸深思地站在那里,时而皱下眉,嘴角就挑起一抹笑容。他似乎较为享受看着她为数不多的表情争斗,并不催。

聂向晚起身摸到地道口,刺探好后院的值守情况,回来说道:“出口没人把守,殿下随我一起走吧。”

叶沉渊回道:“我内力亏损许多,不便施展轻功夜遁。”

“我助殿下一臂之力。”

叶沉渊伸出手,聂向晚一怔,会意过来,拉住了他。

两人缓步走向出口,移开地砖后,远处隐隐有晃动的火把和兵士巡查声。聂向晚指指上面,叶沉渊跃上地龛,坐在神像后。她四处看了看,没找到躲避之处,正待一缩头继续留在地道口,突然一阵轻风拂过,发上绢帽被叶沉渊取走了。

聂向晚额角微微渗落汗水。如果她避免不了要撞见人,没了宫廷女官一贯的冠戴,会被盘问。她想着他大概是引她过去,就咬了咬牙,也挤进了神像后。不偏不巧地,她只能坐在他怀里。

叶沉渊抵在聂向晚耳边问:“宫里加了戒备,该怎么走?”

聂向晚很想摸摸耳朵,刚抬手,就被他抓住。她想了想,说道:“折向西边,借鼓楼阴影藏身。”

叶沉渊将绢帽给她别好:“走吧。”

她紧抓住他的手,当真助他一臂之力,带他游走在众多宫宇宝顶上。一路迤逦行来,最后回到别院里。同院居住的华朝宫女为避火,乱跑半宿,后被收入杂役局。

聂向晚烧了热水,布置所需之物,退出自己的厢房,站在门口值守。士兵队长知道她是朱明院那边的红人,鲜少盘查别院,只在街外巡逻。即使有人摸进来,她也假托国师之名夜观天象,将他喝走。院子里落得冷清,深合她意。

聂向晚摸到宫女浆洗熨烫衫子的厢房里,取来叶沉渊的干净衣袍,正捧在手里打算递进去,身后传来干哑的声音:“进来。”

于是循声走进。

叶沉渊从屏风后转了出来,穿着一套洁白的窄衫,襟带未系,露出一片光洁有力的胸膛。聂向晚连忙转身背向他,将手里的锦缎案盘放在桌上。

“殿下饿么?”

叶沉渊低头系着襟带,漫不经心地说:“你过来替我穿衣服。”

聂向晚掠眼看看窗纸外渐起的天色,心底有些急切。但她转身面对叶沉渊时,举止神情一派从容。她走过去,替他整理好窄衫,说道:“殿下的睡袍在衣架上,外衣在桌上,晨起时我再过来伺候殿下。”

叶沉渊抬起双手,看着她弯腰抚平窄衫上的皱褶,说道:“换睡袍。”

聂向晚一怔,抬头道:“衫子和中衣不是殿下选的吗?”

“休息时应穿睡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