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乐乐总是笑笑,看上去一脸幸福满足却又刻意压抑着的表情:“我等人。”

也有比较八卦的,问一句:“有舞伴了么?”

余乐乐就很镇静地点点头:“唔,有了。”然后心满意足地看着对方挤眉弄眼或者无限好奇的表情。

余乐乐今天穿一条白裙子,长长的裙摆垂到女孩子的脚踝处,看上去柔柔的。余乐乐似乎很固执地坚信跳交谊舞时女孩子一定要穿大下摆的裙子,那么转圈的时候就会让裙摆飞起来,那是相当曼妙的场景。

不过这条白裙子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许宸看见余乐乐的时候眼睛也不由自主地亮了一下。直到走近了,在余乐乐笑眯眯的目光里,许宸才开玩笑:“余乐乐你今非昔比啊!”

“啊?”余乐乐不明白什么意思。就看见许宸弯下腰,把嘴巴贴近余乐乐的耳朵小声说:“你这不是也能挺好看的么?当初为什么打扮得像大妈?”

余乐乐没好气地用胳膊肘顶许宸一下,他抓住了,顺势握住余乐乐的手,微笑着往校园里走。

余乐乐的心里蓦地窜过一股暖流。

她低头看看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再抬头看看身边男孩子挺括的衣领、清爽的模样,觉得有很甜很甜的味道,一路蔓延到心底,甜得几乎不像话。

舞会上,陌生面孔的许宸几乎成为了所有女生视线的焦点。

杨潞宁笑着对身边的徐茵说:“那话怎么说的来着?知道余乐乐的男朋友帅,可是不知道居然这么帅。”

徐茵也笑:“余乐乐得把男朋友拴紧点,不然多危险啊!”

正说着,音乐停,两人看见许宸和余乐乐走出舞池。杨潞宁拽过徐茵:“去跟踪吧!”

徐茵拍杨潞宁一掌:“没事凑什么热闹,人家小别胜新婚,关你什么事?”

突然又冲远处努努嘴:“哎,你看谁来了?”

杨潞宁一扭头,看见对自己紧追不放的某个政法系男生正朝自己走过来,立即倒抽一口冷气,急急忙忙地对徐茵说:“我先回宿舍休息了,拜拜。”

落荒而逃。

只余徐茵在后面捂着肚子笑。

另一边,余乐乐正带许宸在学校里参观。余乐乐一边介绍“这是音乐楼”、“这是图书馆”、“这是我出早操的地方”一边啰里啰唆地讲平日里好玩的事情。许宸低头,看见女孩子眼睛里雀跃的神采,轻轻笑笑。突然又想起三天前的党支部会议,眼神黯淡一下,又迅即恢复正常。

可是还是被余乐乐看到了,她猛地向前迈一步,定定地站在男生面前,仰头看着许宸的眼睛问:“许宸,你在学校里好不好?”

许宸一愣,以为她知道了什么,想想却又觉得不可能:“干吗这么问?”

余乐乐咬咬嘴唇:“我做梦梦见有人要打你,我赶过去,可是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看着你被打。”

许宸瞪大眼:“什么?我被打?”

余乐乐点点头:“许宸,有人欺负你么?”

许宸笑出声:“余乐乐你以为我是在读小学么,还会有人欺负我?”

余乐乐郑重其事:“可是你有心事。”

“我没有。”许宸一口否定。

“你有。”

“我没有。”

“就是有!”女孩子的声音很坚定固执。

许宸叹口气:“乐乐,难道一定要我说我过得不好,有人欺负我你才心满意足?”

余乐乐愣住了。

许宸伸手把余乐乐揽进怀里,余乐乐闭上眼松口气,任由他的胳膊环住自己。在一起两年了,虽然见面的次数有限,可是这个怀抱却始终踏实安全。那一刻,余乐乐倒是愿意相信:他说好,就一定是好的。尽管,心里总还有些什么东西在隐隐地起伏,伴随一些担忧与不安,若隐若现。

许宸低下头,轻轻吻上女孩子的脸颊。心里却有清楚而酸痛的味道,一路蜿蜒,到心脏时,刺出小小的疼。

就好像有什么尖锐的器物,在柔软心房上,捅出小小的凹陷来。

有些事,他不想告诉她。

因为关于曾经的那些事,他希望她忘记,希望她可以生活得不要那么苦。而如今生活看上去的确也是越发美好起来了,他不能打破。

所以,就让这些,永远成为秘密吧。

一个人担起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

2-1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因为毕竟大家共同的朋友那么多。

从在省外一所大学读旅游管理的杨倩那里,余乐乐到底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打电话到许宸的宿舍,一个男生半睡半醒地接起来:“许宸?他不在。”

“那请问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余乐乐锲而不舍。

“谁知道,大概去找漂亮小姑娘沟通感情了吧,你打他手机吧。”男生的声音听上去很飘渺,很明显是正走在与周公重逢的路上。下午的阳光沿窗棂照进来,余乐乐无奈地嘱咐这个昏头昏脑的男生:“他的手机关机了。麻烦你转告他,我是余乐乐,让他回来后给我回电话好吗?”

“哦,知道了,余乐乐……余……什么?!嫂子啊!”男生瞬间清醒起来,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蠢话,开始结巴:“啊……那个……那个嫂子啊,老大去图书馆了,啊不对他去辅导员办公室了吧,哎他去哪了来着?他走前还跟我说了,可是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也没听清楚,我刚才是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啊!”

余乐乐憋住笑:“我知道。”

“啊,那个你可不能告诉他啊,我刚才胡说八道的,其实我们老大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怎么还能找别的小姑娘呢,你说是不是?我们老大他长得也就是凑合,所以……啊!”

一声惨叫,余乐乐吓了一跳,听见电话那边许宸的声音响起:“卢远洋,你又跟谁编排我呢?”

卢远洋伸手抚摸自己被敲过一记的脑袋,一边惋惜那可爱的瞌睡虫彻底飞跑了,一边把电话递给许宸:“嫂子打来的。”

许宸接过电话:“乐乐?怎么了?”

余乐乐张张嘴,本来憋在嘴边的话被卢远洋一搅和却又问不出口了。这话怎么说都说不好,不管怎么说似乎都会让许宸更难受。余乐乐愣一会,还是决定把话咽回去。

“怎么不说话啊?”许宸回头看一眼正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卢远洋,甩一句:“你出去!”

卢远洋想想自己刚才的劣行,为安全起见,立即抱起被子往隔壁宿舍走,出门的时候还顺手把门锁上了。许宸觉得很好笑,便问:“刚才那家伙跟你说什么了,怎么一脸心虚的表情?”

余乐乐笑:“他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说我找你,就告诉我你去找漂亮小美眉谈心了。”

许宸也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找我有事么?”

余乐乐答:“没事,就想看看你在干什么。”

“我?”许宸看看身边的英语书:“去图书馆借点英语书,过两年看看要不要考TOFEL和GRE。”

“你要出国?”余乐乐吃惊不小。

“考考玩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上半年不是把四级过了么?过几天的六级应该也没问题。那下学期岂不是没有没有人生目标了?”

“你不是还要考博么?”余乐乐说。

“这才什么时候啊,还有5年呢好不好?再说我天生智商比较高,只考博太没有挑战性了吧?”许宸半开玩笑地说。

余乐乐恨得牙痒痒:他明知道自己英语不好,还来刺激人。

“噢对了,上次我去你学校那一亮相,就没有人说什么?”许宸逗余乐乐。

“说什么?”余乐乐的牙又开始痒痒:“说你看上去就不像好人,我看上去就像是被拐骗的无知少女。”

“错错错,”许宸笑:“前半句不对,我看上去还是挺像好人的。不过后半句没错,有人就是很像无知少女,哈哈。”

余乐乐刚想脱口而出说“你哪里配得上我”,却猛地又咽回去。经过许宸父亲的事情之后,余乐乐知道许宸变得有多敏感。他的自尊心那么脆弱,自己的任何一句话都有可能是致命的伤害。两年了,余乐乐觉得这样瞻前顾后的生活很累,可是又无法改变。

每次打电话最后都会变成这个样子:本来可以快活肆意、信口开河的余乐乐,却只有在许宸面前时必须变得灵敏聪慧,每句话都要经过大脑,每句话都要掂量权衡。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不是应该最放松、最没有负担么?可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因为他变了,还是因为自己变了?

其实,余乐乐的改变,的确是连她自己都大吃一惊。因为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在不需要学数学之后,在她最擅长的文学成为专业课之后,她的成绩简直就是乘坐着宇宙飞船往前窜!大一第一学期,总成绩第四名,按照全年级92个人中取5%的比例,余乐乐打擦边球拿到一等奖学金;大一第二学期,总成绩第三名,还是一等奖学金;大二第一学期,总成绩第二名,这次稳稳攥着的,还是一等奖学金!

三连冠,这简直就是中文系历史上前无古人的光芒四射啊!

而且,因为没有了高考的威胁,又有了爱情的滋润,余乐乐的文学路走得更为平坦顺畅了起来。开始的时候还是忐忑地给杂志投稿,打印出来的稿子散发着打印机浓郁的古怪香气,装在信封里小心翼翼寄出去,偶尔有回音,又循原路途寄了样刊回来,可以让女孩子充满期待与憧憬的心灵注入不少的幸福感。后来渐渐就变成了有各种杂志的编辑辗转寄信、寄样刊来,目的只有一个——约稿。发稿途径也从邮寄普通信件变成了QQ上的交流,至于杂志则从少年类的《少男少女》、《少年文艺》逐渐过渡到青年类的《深圳青年》、《中国青年》……于是,随着稿费一天多似一天,到大二下学期的时候,余乐乐基本上就不从家里拿生活费了。

也是因为写作的缘故,余乐乐彻头彻尾地成为了这所师范学院里赫赫有名的“才女”。甚至还有很多小师弟小师妹成为忠实的粉丝,只要在杂志上看见“余悦”这个笔名就欣喜若狂。外系的男生们也开始指指点点,在食堂里遇见了,会偷偷说:看,那就是中文系的才女,写一手漂亮文章的,叫余乐乐。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种号召力,余乐乐逐渐有了很多代表学校参加征文比赛、知识竞赛的机会。奖项一个接一个地拿回来,从老师到学生都哑口无言。虽然不是学生干部,却因为这样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而几乎被所有做学生工作的老师熟识。

今时今日的余乐乐,在很多人眼中,优秀得出乎意料。

只是,当事人自己依然懵懵懂懂,怀着一点中学时代残存的忐忑的小自卑,对今天的一切不敢相信。

大二下学期,团总支书记任远曾找余乐乐谈话:“余乐乐你不写入党申请书么?”

眼前的女孩子有点迟疑地反问:“我?我能行么?”

任远有点纳闷:“为什么不行?”

余乐乐有点晕晕乎乎却十分真诚地回答:“不是只有好学生才能入党么?”

任远瞪大眼,以为她在开玩笑,可是看看,又不像,只好耐心回答:“余乐乐,你不是好学生么?”

最让他崩溃的是,余乐乐很真诚地摇摇头说:“我怎么可能是好学生呢?”

任远彻底懵了,他仔细想想,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如果不是真傻就是伪装水平太高。他对后者比较相信,因为现在的学生各有各的心思,并不是他一眼就能看穿的。想到这里,他的语气倒是平淡了:“你觉得什么样的才能算是好学生呢?”

余乐乐眼神平静,真诚得一览无余:“学习好,体育好,文艺好,人缘好的学生,还要是学生干部,组织能力很高,在同学中很有威信,有礼貌,品质要高尚。”

任远倒抽一口冷气:“余乐乐,你觉得世界上有完美的人么?”

余乐乐笑了:“应该有啊,但肯定不是我。”

“你哪点不够好?”任远觉得这个女孩子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不是学生干部,我也不会组织什么集体活动。”余乐乐说。

任远笑了:“你的意思是想当学生干部了?”

“不不不,”余乐乐急忙摆手:“这个我干不了,如果您让我代表咱们班参加征文比赛什么的还可以,我一定努力为班级作贡献,不过这个就免了吧,我真的做不来的。”

任远终于哈哈大笑了,笑完后对余乐乐说:“如果你愿意加入党组织,回去后写一份入党申请书吧,不管你是不是符合要求,你都可以有愿望,对不对?”

余乐乐想想,觉得很有道理,才终于笑了。第二天,余乐乐把入党申请书交到任远手里,任远还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余乐乐,如果你早一年交申请书,下个月或许我们就可以成为同志了。”

余乐乐还是不能相信这种逻辑的存在,大着胆子问:“不是学生干部也可以入党么?”

任远对她的这种执着的偏见几欲吐血:“如果只有学生干部能入党,我们怎么鼓励大家好好学习?连续三学期拿一等奖学金的学生不入党,同学们才真会有怀疑呢。”

余乐乐将信将疑地点点头,心里像揣着一只蹦跳的兔子一样心虚地走掉了。回到寝室左想右想才弄明白,长期以来,在她心里的确是把“好学生”当作一种神一样的概念,这种人完美到没有瑕疵,说白了就是许宸那个样子的——三好学生,全面发展。当然许宸自己没有太大的瑕疵,可是命运加诸于他身上的那一点点瑕疵却又在最紧要的地方而已。

所以,对于任远和自己谈话的内容,余乐乐一句都没有让许宸知道。

不可以,不能够,不敢让他知道。

因为,他的自尊心,已经变成那么薄而脆的一层,她小心翼翼,不可以弄破。

她爱他,那么爱。虽然,爱是一件很幸福,也很辛苦的事。

2-2

周末,余乐乐照例是回家。

刚打开家门就闻见熟悉的红烧排骨味道,厨房里传来丁丁当当的声音,余乐乐循着声音找过去,看见母亲在做饭。

“妈,我回来了。”余乐乐进门先报告,妈妈回过头,看着她笑:“下周四你过生日啊,不知道那天你能不能回来,所以今天多做点好菜,一会你于叔叔回来,我们提前给你过生日。”

余乐乐开心地点点头:“谢啦。”

一回头,却看见于天在自己身后,小男孩脸上有很灿烂的笑,虽然坐在轮椅上,腰板却挺得很直,看上去很精神抖擞的样子:“姐,你回来了?”

余乐乐走到于天面前蹲下:“于天,你有没有想我啊?”

“有啊,”于天笑:“姐,我给你买了生日礼物。”

“啊?”余乐乐吃惊不小:“你出门了?”

“不是,我在网上买的。”于天伸出手,手里托一个蓝色小盒子,上面印一个浅浅的天鹅图案。

“施华洛世奇!”余乐乐倒抽一口冷气:“于天,你从哪里弄的钱啊?!”

于天很得意地举起蓝色盒子:“我在网上玩游戏,水平很高哦,卖了一件装备,赚的。”

“卖装备?”余乐乐好像稍微有点明白了:“你多少级了?”

于天眼一亮,俨然找到知音一样:“我五十级了,蓝色装备都有好多件了,还有龙鳞甲,可牛了……”

滔滔不绝中被余乐乐打断:“我基本听不懂。”

于天很沮丧地把五官皱到一起,余乐乐嘿嘿一笑,伸手接过于天手里的盒子:“不过这个我看得懂。”

于天立即换上满脸期待,目光专注地盯着余乐乐的表情。看她打开盒子,然后拿起里面一朵紫色小花形状的项链,璀璨的紫色水晶光芒夺目,在阳光下闪烁高贵典雅的光泽。

于天很满意地看着余乐乐惊讶的眼神和满脸的难以置信。她目光飘忽了那么一下,转到于天脸上:“于天,这是你选的?”

于天点点头,声音很雀跃:“姐姐你喜欢么?”

“太喜欢了!”余乐乐咽口唾沫:“这还是我第一条比较正式的项链呢。”

她眉飞色舞地:“谢谢你啊,于天!”

又自己嘟囔:“真想不到你眼光还不错嘛,不过这东西好贵呢。”

于天看着余乐乐当机立断地试项链,一边兴高采烈地指手画脚。妈妈在身后拎着锅铲子静静地张望,她的嘴角含着笑,视野中那两个孩子的笑闹声让她觉得似乎很久以前大家就是这样在一起生活,从来的从来,没有什么发生过改变。

晚餐毫无疑问是丰富的,生日宴的温情气息弥漫在屋子里,生日蛋糕上有细细小小的二十支生日蜡烛,烛光跳跃着,映衬着周围三个人热情的脸孔,让余乐乐觉得暖暖的,很煽情。

隐约,还是可以记起,十六周岁生日的那天,在森林公园里,许宸、杨倩、邝亚威给自己过生日。那天邝亚威带了上至鸡肉块下至洗洁精等一系列的物品,作为几个人中当之无愧的一级厨师,他的烤肉串经典得无以复加。只是没想到后来他真的去旅游职业学院学烹饪了,据说下个月还要考营养师资格证,每次通电话都听见他得意洋洋的声音,让余乐乐觉得很快乐。

那么,一转眼,就是四年了。

四年,除了那些欣然的记忆,什么都没有留下。

晚饭后,余乐乐帮妈妈洗碗,妈妈一边往余乐乐手边递盘子一边问:“你和许宸还好吗?”

余乐乐正在洗碗,愣一下,回头看妈妈:“哦,还好,怎么了?”

“没什么,”妈妈笑了:“有机会请他来家里玩吧,好像你都没有正式请他回家来做客。”

“好。”余乐乐安静地回答。

“他还好么?”妈妈顿一下:“他们家还好么?”

余乐乐抬起头,用沾满泡沫的手把一缕落下的头发别到耳朵后,耳朵上就多出一小团泡沫:“他爸爸的阴影,大概会跟随他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