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妈妈问。

“我觉得,还好他学的是医,只要学好专业,治病救人,没人会在乎他爸爸是不是贪官。如果他当初选择学政治或者走仕途,那恐怕这仕途还没走就已经被断送掉了吧。”余乐乐若有所思地说。

“其实,依我看,许宸的确是个好孩子,只是有些无法选择的东西他无法回避,就势必要承担责任。他能像今天这样不抱怨、不消极,已经很难得了。乐乐,你们在一起,要彼此迁就,不要耍小性子。你要多理解他,他肯定会遇到这样那样的困难和不痛快,他不找你说还能找谁说?哪怕是他生气发脾气,你也要谅解。”妈妈看着女儿,眼睛里流露出那么慈祥的目光。

“妈,这些我不是没想过,可是他压根不跟我说,他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喜欢一个人扛。前阵子因为他爸爸的事情,他入党的事情也泡汤了,可是他都不肯告诉我。要不是杨倩告诉我,我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妈,你说大家原来都是老同学、好朋友,他不告诉我也会有别人告诉我,他这样瞒我有必要么?”余乐乐语气很无奈。

“他不告诉你不一定代表他不在乎你,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他正是因为在乎你,才不愿意告诉你呢?”妈妈认真地说。

“是么?”余乐乐很使劲地洗碗。

“因为这件事情不止和他一个人有关,还牵连到咱们家。可能,他不想告诉你,只是不希望你们之间有隔阂,”妈妈顿了顿:“就好像在我遇见你爸爸之前,那时候还和你于叔叔有联系。他去南方创业了,我一个人留在家乡,心里能不怨恨么?可是他遭遇了什么困难,都不告诉我,他只是说他很好,说他很顺利,说他过几年就回来和我结婚。只不过,几年后他的事业滑到低谷,他觉得没法给我好的生活,就和我断了联系,然后我认识了你爸爸,就结婚了。如果你爸爸过世后我们没有重逢,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的隐瞒只是为了我好。”

余乐乐抬起头,目光迷惑地看了妈妈一眼,又扭头看看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的于叔叔,还有他身边笑呵呵的于天,小声问妈妈:“于天的病怎么样了?”

妈妈叹口气:“还能怎么样,脊髓血管瘤这种东西太难根治,你只能看着孩子每天坐在轮椅上,等到病情发展到无法挽救的时候,就……”

妈妈说不下去了,余乐乐定定地站在门边,注视着于天天真快乐的笑脸。心里想,于天今年也该18岁了吧?可是他还能在这个世界上留存多久?他那么不幸,很小就没有了妈妈,长大一点又生病从此和轮椅相伴,因为自己不赞成妈妈和于叔叔结婚还曾被迫在疗养院里孤独的生活。而现在,当大家终于消除了隔阂与不快,终于成为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亲切温暖的一家人之后,于天还可以在这样温馨幸福的家里生活多久?

余乐乐轻轻叹口气,转动水龙头,在变大的水流中洗盘子。那些飞溅的水花有些喷到水池外面,还有一滴溅到了余乐乐的睫毛上,让视线变得模糊起来。

这世界上许多事,或许就如同这睫毛上有了水滴一样,是看不分明的吧?

生日那天,余乐乐一大早就戴上于天送的项链。为了能配这条项链,余乐乐还专门挑了一条淡紫色的雪纺裙子。风吹过来的时候,裙摆摇摇,生动可爱。

铁馨看见了,眼睛一亮,大呼小叫:“施华洛世奇!我在商店里见过,好漂亮啊!!”

杨潞宁从床上跳下来,把脑袋凑在余乐乐跟前全神贯注地看:“哇!定情信物啊!”

余乐乐觉得很好笑:“我弟弟送的,算不算定情信物?”

杨潞宁一脸迷茫:“怎么会呢?那许宸送你什么了?”

余乐乐手一挥:“没送礼物又不代表他不爱我。”

“哗!”徐茵从门外端着洗脸盆走进来,笑眯眯地:“一大早就听见如此真挚感人的爱情宣言,真够刺激的!”

“对,刺激我们这些单身汉。”杨潞宁撇撇嘴,顺手在余乐乐脸上捏一下,继续缩回床上翻小说。

余乐乐笑得贼贼的,可是不能否认,心里也充满一点小期待和小忐忑,想着:许宸你记得今天是我生日么?你要送我什么生日礼物?

可是一上午过去了,余乐乐上了两节教育学,两节现当代文学,也没看见许宸的礼物,放学的时候多少有点沮丧。

不过余乐乐决定还是不要和粗心的男生们生这种无谓的气,因为忍受了两小时老夫子一样的老师对文学那慷慨激昂的膜拜,余乐乐现在只想去吃顿好点的午饭给自己补补。

同样想法的同学大概很多,下课时坐在余乐乐身后的男生连海平把两条长腿伸到余乐乐凳子下面,伸个大大的懒腰说:“上老夫子的课真是大伤元气,中午得吃点好东西补补脑。”

坐在余乐乐旁边的徐茵转过头,笑着对连海平说:“你得吃点夫妻肺片或者温拌猪心什么的,吃什么补什么啊,省得缺心少肺的。”

连海平跳起来抓住徐茵的长头发:“徐茵你说谁啊你?”

余乐乐看着他们闹,浅浅地笑。连海平一扭头看见了,凑到余乐乐旁边:“余乐乐,你是不是今天过生日?生日快乐啊!”

余乐乐一愣:“你怎么知道?”

连海平抱着胳膊笑了:“你忘了我干什么的?好歹大爷我也是学生会的生活部长好不好,你们每个人的学生证都是我办的,我什么不知道?”

徐茵伸手拍连海平一下:“那我的生日是哪天?”

连海平张口结舌,徐茵送个白眼给他:“生活部长,敢情你礼贤下士也分人啊。”

余乐乐在一边看着两个人拌嘴一边笑,突然听见前面有人喊:“余乐乐,你的快递。”

紧接着教室门口堵着的一群人瞬间安静下来,自动停住脚步,给送快递的工人让出一条道路。余乐乐抬头,看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自己,连同那个送快递的工人,以及他怀里的一捧花。

一捧干净的白色玫瑰,扎成一个精巧的小球,尾巴上还拴着白色缎带,余乐乐突然梗住了呼吸。

“余小姐么?请你签收一下快递。”

“哪里来的?”

“省城。”快递工人低头找出单据和笔,余乐乐在众人艳羡好奇的目光中签下自己的名字:“谢谢。”

徐茵从快递工人手中把花接过来,杨潞宁也抱着书本凑近了看:“是不是许宸的?”

听到“许宸”这个名字,余乐乐的心脏抖动了一小下。可是余乐乐承认这种抖动是十分幸福的抖动,她微笑着目送快递工人离去,转身找徐茵拿花,却迎面碰上徐茵迷惑的目光:“我还以为是许宸。”

余乐乐心里猛地被震动了,脸上的表情也瞬间僵住:不是许宸么?

直到看见花束里的卡片:余乐乐,生日快乐。杨倩&邝亚威。

是啊,自己怎么居然会忘记——邝亚威读书的职业技术学院也是在省城的。

那束漂亮的白玫瑰,花瓣上还闪烁着潋滟的水珠,散发出幽幽的、清淡的香气,似在提醒她:不是许宸,不是。

余乐乐的笑容褪尽,本来洋溢在心里的幸福与满足被失望与担忧代替。

失望的是,终究不是你;担忧的是,以后还会是你么?

我希望是你,那么,你希望么?

许宸?

3-1

当天,许宸正在学生会社团部的办公室里手忙脚乱。

作为校学生会社团部部长,马上要举行的全校社团艺术节几乎就是一次全面性的工作检验。医科大的学生平日里学习机会多、娱乐机会相对比较少,这样的大型艺术节几乎就是全校学生的节日。社团部办公室的灯光亮到晚上10点半,宿舍楼快要熄灯了,许宸和社团部干事、口腔医学院的叶菲还在忙。

叶菲一双手几乎粘在电脑键盘上,十指如飞。许宸站在她身后,一边读手中的稿子,一边盯着电脑屏幕上打出来的文章,不时指出一两个错别字。两个人都没看时间,只知道还有两天就要召开发布会了,可是由于有些报名社团太拖沓,艺术节的宣传材料还没有全部到位。

叶菲从下午下课后一直忙到现在,打字时听见肚子里“咕咕”叫的声音,才恍然大悟:“老大,你吃晚饭了么?”

许宸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想了想:“好像没吃,记不清了。”

叶菲往椅子背上一靠,伸出手揉眼睛:“我快累死了,老大,我们去吃饭吧。”

许宸低头看看眼前女孩子疲惫的面容,点点头:“好,收工。”

叶菲欢天喜地地站起身来,坐太久了,站起来的时候眼前有点发黑。她把双手撑在电脑桌台面上停了几秒钟,许宸看见了,急忙问:“怎么了?”

“没事,”叶菲扬起头笑笑:“老大,你是工作狂,我们做小弟的可是要吐血了。”

许宸觉得很不好意思:“真是对不起,我一着急就忘了时间了。”

好在叶菲一向是那种比较大气的女孩子,她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笑:“不然你请我吃拉面吧,算是补偿。”

许宸急忙说:“行。”

两人收拾东西,关灯,锁门,一起往学校外面的拉面馆走。

走到一半手机响,许宸低头,看见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乐乐。

许宸微微一笑,按下接听键:“喂?”

“许宸,你干吗呢,这么晚还不回宿舍?”余乐乐的宿舍里很吵,背景声音里有女孩子的尖叫,音乐声音很大,还能听到余乐乐在冲远处喊:“铁馨,把音乐声音弄小点啊!”

许宸笑了,叶菲一抬头,视线猛地撞上这个温和美好的笑容,几乎要愣在原地:老大什么时候笑得这么好看过?

“我们忙艺术节的事情呢,刚收工,准备出去吃饭。”许宸的声音很疲惫,从电话听筒里传出来,余乐乐听了,有些话生生梗在喉咙里。

本来想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可是现在知道:他忙,很忙,声音里的疲惫已经能说明一切。

从十四岁到现在,余乐乐的成长过程因为那些无法逃避的因素而来得更加迅速,当然也省掉很多不必要的过程,比如撒娇、比如无理取闹。那些普通女孩子恋爱中的权利,那些可以被人原谅的小脾气,在她这里似乎都被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于是很多问句便都浓缩成一句:“抓紧吃,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打个电话看看你在干什么。”

还是那样静静的语气,听在许宸耳朵里觉得很窝心。听见余乐乐说“那我挂了”,他急忙追一句:“等等。”

“啊?”余乐乐很奇怪:“怎么了?”

“没什么,那个,”许宸看看故意快走几步甩开自己的叶菲,顿一下,像鼓了很大勇气一样压低声音:“那个,我是说,我也很想你。”

“什么?”音乐声音太大,余乐乐听不太清许宸说的话,她扭头找铁馨:“铁馨你把音乐关小点,大晚上的小心宿管科大妈抽你!”

又问:“你说什么?”

许宸觉得很好笑,也有点不好意思:“我是说我也很想你。”

“啊……”余乐乐怔住,很快又笑了:“知道了。”

听得出来她的开心,许宸松口气,突然发现那些恋人之间肉麻兮兮的话其实也不是很难说出口,仔细想想便觉得有些内疚:两年了,自己竟然没有说过什么女孩子通常都很喜欢听的甜言蜜语。

两个人几乎很默契地告别,收线,许宸终究还是忘记了今天是余乐乐的生日。

他快走几步追上叶菲,夜晚的校园里依然很热闹,通宵自习室里闪着明亮的灯光,三五成群的学生匆匆走过,许宸便看不见,在500公里之外,余乐乐带点幸福也带点忧伤的脸。

学校外的拉面馆里,叶菲和许宸面对面坐着等面。不时有下晚自习的学生走进来买面吃,遇见熟人还简单打声招呼。然而叶菲一直饶有兴趣地瞪着许宸看,从左看到右,又从右看到左。

许宸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叶菲笑:“没有。”

“那你干吗这么看我?”许宸看着叶菲。

“有意思,很有意思。”叶菲笑得很灿烂。

“什么有意思?”许宸不明所以。

“老大,刚才是谁给你打电话啊?”叶菲笑得很贼,许宸看她一眼,也笑了。

“我女朋友。”许宸说。

“照片。”叶菲伸出手,摊在许宸面前。

许宸笑笑:“没有。”

“怎么会,钱包里没有么?”叶菲不信。

“真的没有。可能她的钱包里有我的照片吧,可是我随身没带她的照片,”许宸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额头:“因为我压根不用钱包。”

许菲没辙了:“那她漂亮么?”

许宸笑:“没你漂亮。”

“胡说,老大这么帅,女朋友怎么可能不漂亮?”叶菲翻个白眼。

“我们在一起,又不是因为谁比谁漂亮。”许宸笑一下,叶菲看呆了。

过一会才晓得说:“老大你知道么,你和她说话的时候,或者你说起她的时候,笑得特别好看。”

“是么?”许宸摸摸下巴:“嗯,其实我平时笑起来也很好看啊。”

叶菲撇撇嘴:“你么?你平时笑起来很一本正经,好像老了三岁不止。”

接着话题一转:“对了,你女朋友在哪里读书啊?”

“在我们家乡的师范学院。”许宸答。

“学什么啊?”

“中文,”许宸笑着看叶菲:“叶干事,你在查户口么?”

“错,”叶菲笑着摆摆手:“八卦是女人的天性,何况我们老大人长得帅,又这么优秀,任何人都会对你的女朋友表示好奇的。”

“你八卦么?可是我一直觉得你的性格很像男孩子,不扎堆说家长里短,也不背后嚼人舌头,有矛盾了也不往心里去,挺好,真的挺好。”许宸说。

“真的?”叶菲看许宸一眼:“我对别人的八卦不感兴趣,不过对你比较例外而已。”

“啊?为什么?”许宸把脑袋伸过来,横在桌子上方:“日久生情啊?”

“真难得,老大你也会开玩笑了?”叶菲大惊失色:“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才接了一个电话就变得这么有血有肉了?”

话音未落,服务员端上两碗面,热气蒸腾中,叶菲伸手从许宸碗里夹过两片牛肉:“老大你够甜蜜的了,少吃两块肉也不要紧吧?”

许宸笑,把剩下的肉也夹到叶菲碗里:“算是补偿吧,今天辛苦你了。”

不再说话,一直到吃完面,结帐,送叶菲回宿舍,都没有再说话。

只是,当肩并肩行走的距离终于到了尽头,叶菲独自站在宿舍楼门口,看着许宸的背影,心里有寂静的伤怀。

3-2

第二天上课,卢远洋一边发短信一边嘟囔:“明天端午了啊,是不是要买几个粽子吃啊。”

许宸正在抄笔记,突然愣住:“你说什么?”

卢远洋没听到,还在闷头发短信,许宸急忙掏出手机查日历:6月10日,农历五月初四。

那么昨天,是6月9日?

完蛋了……许宸心里哀号一声……怎么就会忘得死死的?

这才想起昨天的电话,她打过来,而自己什么都没有说,她是不是很失望?

手忙脚乱地想要发短信,可是说什么好呢?

写了第一条:乐乐,对不起,我忘记昨天是你生日了,生日快乐,现在说来得及吗?

看了看,觉得后半句太矫情,删掉。

又写第二条:我谨代表省医科大8300名在校生祝你昨天生日快乐。

看了看,觉得“昨天”两个字怎么看怎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再删掉。

接着写第三条:小同学,新的一岁,好好学习,锻炼身体,强健体魄,振兴中华。

看了看,觉得又表达不出来自己的歉意和心意,继续删掉。

如此往复,最后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叹了口气,还是写了最简单的几个字:干吗呢?

过一会,手机“嗡嗡”地开始振动,拿起来看,回复简短利落:上课。

许宸有点忐忑,这么简单的回答,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虽然余乐乐不是那么小心眼的女孩子,可是实践证明任何恋爱当中的女孩子都不能用常理推断,所以眼下还是尽快取得上级领导的理解与支持显得比较重要。

许宸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真按:对不起,昨天太忙,忘记是你的生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