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记忆,那些昔日美好的时光,那些他的笑容他的拥抱,都浮现在眼前,历历在目。原来,她真的从来没有问过他:你愿意出国么?假使没有我,你会出国么?

她只是按照常理猜他一定会走的,因为这里没有丝毫值得留恋的地方,不走才是伤害。

可是,爱情能用常理推断么?

想到这里,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长期神经衰弱的后遗症终于爆发,一场来势汹汹的重感冒乘胜追击着将她打倒,她陷入几乎是夜以继日的高烧中。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她似乎隐约看见他站在她面前,冷笑着对她说:余乐乐,我凭什么要领你的情?

她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可是他毫不犹豫地甩掉,他转身越走越快,快到她追不上,而后,他的背影就变成一个小点,消散在空气里再也看不见。她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声那么大,他都不肯回头……

11-3

醒来时,枕头濡湿一片,头仍在嗡嗡胀痛,全身无力,只有颊上的泪痕清晰可见,暴露在冬天的空气里,还有隐隐的刺痛。

她抬头看看闹钟,才不过清晨6点。她无力地闭上眼,可是又无法扼制地回忆起来:十月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女人诚恳的音调。

她看着自己,目光里有不舍、有忧戚,她说:“我明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家人以外你对他最好,可还是来求你了。因为只有你,为了他好,能舍得放弃。”

那一瞬间,余乐乐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脏绞结在一起,几近窒息。

经过那么多风雨,经过那么多失去,她以为她可以抵御一切的威胁,可是她原来并不知道,她只是对哀求没有抵抗力!

那天,她没有哭。

她甚至没怎么说话,她只是沉默着听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女人给自己讲:许宸的未来是一场赌,没有人说他一定会赌输,可是万一真的输了,怎么办?医院里也有各式各样的阶层,假使8年后他顺利地博士毕业,可是就业市场早已饱和,他又有那样的一个爸爸,他拿什么和别人竞争?

她神情焦虑:“孩子,这个社会有多现实你知道吗?他在这里没有可以依靠的人,连愿意帮助他的人都没有。可是如果他出国,他有技术、有能力,当然也有我,我们都是他的亲人,我们永远不会害他。”

那一声声的呼唤,无法不摧毁她最后的坚持:“孩子,算阿姨求你,你去跟他说,让他出国,好不好?如果你愿意,阿姨帮你申请陪读,你比他早一年毕业,可以去学语言啊,等他毕业你们一起考出去,在那边有阿姨照顾你们,你们不会吃很多苦。只是,离家很远,委屈了你妈妈,她一定很舍不得你……”

她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

“妈妈”——许建萍的这张亲情牌在打动许宸之后,再次将余乐乐击倒。静谧的咖啡店里,余乐乐无法扼制地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想起她每天早晨都会去海鲜市场,看见有新鲜的鱼虾就买回来洗干净,在冰柜里小心翼翼排列好。每到周末,就翘首以盼等女儿回家,换着花样给女儿做饭吃,看见女儿大口大口吃饭她就满脸都是幸福和满足。乐乐知道,虽然现在有了于叔叔,有了于天,可是她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精神寄托。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自己去了美国,妈妈怎么办?

可是,假使自己不走,许宸又怎么办?

她太了解许宸了。

她知道,一旦她匆促提出分手,以他的聪明,定然会猜到这一切分离背后的原因与故事。他不会同意,他不是那样容易妥协的人。他只会放弃康庄大道,宁愿拣最窄的那条独木桥,踯躅着走。

那不是她愿意看见的未来。

所以,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用冷淡与疏远让许宸察觉到自己的“变心”,用这样残酷的方式,一刀刀,凌迟掉自己的爱情。

真的好像凌迟——从五代开始,最残忍的刑罚,千刀万剐,一块块割去你身上的肉,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只是在刻骨铭心的疼痛中辗转煎熬。

这一切,就好像旧式的言情小说:两个人相爱,可是偏偏有人要来和你谈判,用利诱或者哀求,劝你放手。因为你爱,所以无论你是否放弃,你都会输。只是区别在于:要么,输掉你自己的爱;要么,输掉两个人的未来。

于是,大多数小说里的女孩子,都会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地选择前者。

她只是没想到,有那么一天,她也成为那一个——因为爱你,所以想要成全你。

虽然,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疼,比你能想到的,还要多许多许多许多。

可是,不可以回头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都不可以回头了。

12-1

寒假,杨倩来看余乐乐。乍见余乐乐的第一眼,整个人吓了一大跳。

“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她惊慌失措地扶住她,看她两腮都凹下去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你瘦了多少?”

余乐乐笑着甩掉她的手:“少来这套,我又不是病入膏肓,干吗跟看见绝症患者似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杨倩咬咬唇,觉得很心疼:“你们两个人,过得都不好。”

见余乐乐窝在沙发上不说话,杨倩赌气似地自言自语:“我听邝亚威说许宸闹阑尾炎住院,整个人都瘦脱了型,我还不信,现在看看你,也差不多。”

“他病了?”余乐乐猛地抬头,按捺不住的担忧浮上来,甚至都来不及伪装——来不及在别人面前伪装出我不爱你、不再在乎你的假象来。

杨倩叹气:“明明都放不下,干什么学别人闹分手?”

她瞪余乐乐:“不是我说你,每个人的恋爱模式是不一样的,有人分分合合、打打闹闹,那是增进感情。可是你们这种人,都太较真、太敏感、太重感情,你们是不适合这招的。”

她突然拍自己脑袋一下:“余乐乐,你不会是想用这招考验许宸吧?我警告你啊,别玩火自焚!”

余乐乐被她说得哭笑不得:“我没那么无聊好不好?”

“那你们为什么分手?”

“觉得不合适了,就分了呗。”

“严肃点,我不是别人,没那么好骗。”

余乐乐不说话,只是扭头看窗外。

“总有个理由吧,告诉我吧,”杨倩叹气:“我发誓,你对我说的话,我绝不告诉别人。”

“我累了,”良久,余乐乐终于开口:“我是个很缺乏安全感、很脆弱、很怕孤单的人,我不是对孤单没有免疫力,可是过去的那些孤单日子太苦,我不想过。我也希望在我需要温暖的时候有个人就站在我身边,可是你知道,这个人不可能是许宸。”

“是那个男生么?”杨倩抬起头,顶着余乐乐看。

“谁?”

“你们班的男生,个子很高,对你很好,傻子都知道他喜欢你的那个男生。”

“连海平?”

“哦,原来叫连海平啊。”

“你怎么知道他?”

“呵呵,”杨倩笑了:“我在师范学院的眼线很多的,小姐。”

“我们,不是大家想的那样。”余乐乐的声音低低的。

“现在不是,如果你愿意,将来就可以是,”杨倩深深叹口气:“乐乐,本来我很同情许宸,来之前还想骂你个狗血淋头,可是看见你,我就知道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昨天我还在电话里骂许宸,说他是胆小鬼,出了问题不弥补,只是想着逃避,”杨倩低下头,郁郁寡欢:“因为他说他寒假不回来了,已经报了‘新东方’的辅导班,准备考TOFEL。我就想着他怎么能这样就放弃了呢?他出国了,你怎么办?可是现在看看你,我才发现你们两个真的连后路都想好了,谁都没打算往前再走一步,谁都没想要去挽回,只有我们这些旁观者,自己着急,又帮不上忙。”

说着说着,她的嘴角弯下来,声音里掺杂了哭腔,她说:“乐乐,你们两个,怎么就会走到今天?看看你们,我都不敢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爱情。”

余乐乐的眼眶也酸了,她快速抬起头看窗外的天空,看见外面的雪渐渐大起来,白色的雪花漫天飞舞,努力克制,不可以哭。

12-2

许宸代表少时代对于初恋的男孩子最完的想象,而连海平,他是我们长大之后才会遇见的那种人,他代表更加现实琐碎的生活。

或许每个孩子的生命中也终将出现两个男孩子:一个是爱,一个是温暖。

大年初一,连海平和徐茵一起到余乐乐家拜年。第一次去余乐乐家,连海平有点忐忑,一路上都在征求徐茵的意见:“我们空着手不好吧?是不是要买点东西?”

徐茵取笑他:“丑媳妇要见公婆了,是不是很紧张?”

“别胡说,”他瞪她,一本正经:“同学之情,岂能玷污?”

“嘁,”徐茵撇撇嘴:“都是同学,不要一大早就恶心我。”

她看看路边的水果店,指挥他:“买那个火龙果,再买一个柚子,对,就是那个,余乐乐喜欢吃那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还有那个,那是什么?”

水果店老板显然因为大年初一的生意不错而心情大好,十分热情地介绍:“这是山竹,从南方空运过来的,很甜,要不要称一些?”

徐茵回头看看连海平,他还是把双手抄在兜里,对她耸耸肩:“你看着办,我付帐。”

“好,老板,来3斤,”徐茵很高兴:“反正不用我掏钱,多装点。”

从水果店出来,连海平左手一个袋子、右手一个袋子,徐茵空着两只手在旁边兴高采烈地走,一边得意洋洋:“余乐乐会很感激我的,我买的都是她喜欢吃的。”

“是我买的。”连海平瓮声瓮气地补充。

徐茵看他一眼,心知肚明地笑了:“放心,我会如实转达你的深情厚谊的——同学之情嘛——”

连海平叹口气,很认命地跟在徐茵身后亦步亦趋,不敢反驳。

余乐乐显然对徐茵和连海平的到来感到惊喜。

一开门,余乐乐看见徐茵,“啊”地一声尖叫,吓了连海平一大跳。就见两个女生在自己面前热烈拥抱,只剩他自己拎着两大兜水果在旁边傻乎乎地站着。他只好“嗯哼”咳嗽一声,这才把余乐乐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

“连海平?”余乐乐一愣,又看看徐茵:“你们一起来的?”

徐茵笑:“我是带路的,主要是他想来看你。”

一句话把连海平说得不好意思了,他突然想起手中的水果,递给余乐乐:“给你买的水果,我们代表全班同学来探望病人。”

话音未落,徐茵就拆台:“少来这套,咱班同学都回家过年了,谁委托你啊?这么大的人了,装什么羞涩?”

连海平被她呛得半死,只能做一脸气结状。

“乐乐,谁来了?怎么不招呼人家进来坐,站在门口干什么?”于叔叔听见门口有响声,边说话边从客厅往外走,看见三个人的刹那,猛然愣住了。

连海平也愣了,看看于叔叔,再看看余乐乐。

“海平?你怎么来了?”于叔叔很纳闷地看着连海平问。

“你们认识?”余乐乐更纳闷。

“于叔,”连海平有点受惊:“余乐乐……你们……是一家人?”

于叔叔笑了:“当然是一家人。你们是同学?”

“是,”连海平老老实实答:“我和余乐乐一个班。”

于叔叔觉得很惊讶:“真没想到。我还一直以为连守亭的儿子是学金融或者国际贸易的呢,所以也就没问过你——你真学中文?”

连海平又点点头:“汉语言文学。跟我爸和我爷爷的理想全都不搭边儿。”

于叔叔笑了。一边的余乐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找不着北。

连海平没怎么停留,拜完年就很快离开了,徐茵也一起告辞。送两人出门后,余乐乐好奇地问于叔叔:“叔叔,你认识连海平的爸爸?”

“本市的生意圈,谁不认识连守亭?”于叔叔笑:“上周我们一起参加一个晚宴,还说起要找时间两家人一起坐坐,认识一下。谁知道你们已经认识了。”

“他爸爸干什么的?”

“你没听说过‘连守亭’这个名字?”于叔叔难以置信:“去年夏天他爸爸给洪灾灾民捐款100万,大小报纸连篇累牍地宣传。你都不看报纸的?”

余乐乐有点不好意思:“这方面的消息我就是看了也记不住啊,又不是文化新闻或者娱乐八卦。”

于叔叔笑着摇摇头:“没关系,就算你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也会听说过他爸爸的产业——‘海天闲庭’,听说过没有?滨海路上最高档的楼盘,每平米9999元。”

余乐乐倒抽一口冷气:“那是他们家的?”

她隐约还记得连海平一本正经的表情:姑娘,你只能嫁个有钱人了。不然,恐怕你这辈子都住不上那里的房子。

心里隐隐有点郁闷: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干嘛不直说?弄得自己好像天外来客,一问三不知。还自称什么好朋友呢,真正的好朋友,怎么会连这些都不知道、不告诉?

嘴上就难免硬起来:“怪不得,能用阿迪达斯和耐克限量版产品的人果然是有来头的。”

又撇撇嘴:“真没想到,我身边还有个活生生的二世祖。”

“二世祖?”于叔叔正在喝茶,险些一口喷出来:“乐乐你还真有创意,你说海平是二世祖?”

他哈哈大笑:“你见过这么老实本分的‘二世祖’么?”

看见余乐乐一脸闷闷的表情,于叔叔的眼中闪过一丝心知肚明,故意介绍:“他爷爷是个军人,家里家风很严的,就因为他爸爸做房地产,不肯当兵保家卫国,差点就被他爷爷扫地出门。到了他这里,真没想到又拐了一个弯,干脆学中文了。他们家的事业,总是后继无人啊!”

余乐乐听得神乎其神:“真的啊?这么好的基础,他为什么不学经济?”

“这你就要问他自己了,”于叔叔笑:“他连这个都不告诉你,还追什么女孩子?”

“谁说他追我了?”余乐乐不以为然,端起杯子灌一大口水。

于叔叔看她心情好了许多,不由得在心里舒口气。

自从余乐乐回家休病假以来,全家人都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很多问题想问,也不知道如何问。只是从于天那里知道余乐乐和许宸分手了,失恋总归是一件打击很大的事,大家心照不宣,也就尽量避开雷区绕道走。可是现在,他看见连海平,又突然发现连海平眼睛里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情绪,终于忍不住要笑出来。

谁没年轻过呢?

他想起他年轻时候的坎坷爱情,想起为了事业而和余乐乐的妈妈分开,从此天各一方,直到20年后才重逢,只可惜人生中那些最美好的年华都已经错失掉了。他不希望他欣赏的海平和乐乐也步这样的后尘——他们现在也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纪,他希望乐乐能幸福,他甚至相信,如果乐乐身边有连海平在,就一定可以幸福。

其实,关于连海平的家境,他不过做了粗略的交代。他不知道,一旦他说得更详细一些,乐乐会有什么反应?

她向来是那样自立、自强的女孩子,她不习惯依赖别人,也不喜欢占任何人的便宜。虽然他总觉得乐乐的性格如果再软化一点、再柔弱一点会更容易找到幸福,可是这话不能说。

他想,他是得帮帮连海平了——如果不能让乐乐更加软化,至少可以让海平更肯坚持。

12-3

当天晚上,于叔叔便从连海平父亲那里要来了连海平的手机号码,两个人正经八百地在电话里聊了一个小时,从人生理想到生活态度再到毕业打算,越聊越让于叔叔觉得连海平身上的光辉品质很多,对他的欣赏便又多了几分。

听说连海平一直在陪余乐乐学英语,于叔叔很好奇:“海平,你英语那么好,怎么不出国?”

“叔叔,我不想再走我爸和我爷爷安排好的路了。出国学经济,毕业继承我爸的公司,或者考军校,毕业进部队,这些看起来都很顺理成章,可是我真的很排斥他们凡事都为我设计好的这种感觉。我学中文也不是因为我喜欢,只是因为这样可以不受他们摆布。”

“海平你还小,等你做了父亲就会明白,他们不过是因为关心你才处处替你打算。”

“现在我也明白,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将来的路我也没想好,可能考研,然后考博,看机会再说吧。”

于叔叔沉吟一下:“考博也不错,如果将来有你照顾乐乐,我们也放心了。”

“于叔,你说什么?”连海平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伙子,你于叔的目光还是很锐利的,毕竟大家都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于叔叔笑:“可是我得告诉你,乐乐经历的事情太多,戒备也就很多……”

他耐心地给连海平讲起余乐乐的故事,从父亲的突然离世,到后来的屡次波折……连海平认真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揪起心来。

他没想到,余乐乐有这样不快乐的过去。而他要如何,才能让她真正快乐起来?

开学后第二周,英语四级成绩公布,余乐乐再次遭到当头棒喝——59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