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网上查成绩那天,余乐乐在电脑前险些就要哭出来。

连海平几乎气疯了——“教不严,师之惰”,这种结果简直就是有辱师门啊!他连海平的学生,怎么就能这么不开窍?!可是他知道她考四级那天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况,又不能生硬地批评,就坐在一边垂头丧气。

过一会,机房里渐渐坐满了查成绩的学生,开始此起彼伏响起讨论声。

“你多少?”

“呀!66,啊——我过了!”

“哈哈,我60,看咱这分数多好,多考一分都是浪费。”

“亓烨74?靠,太嚣张了,得宰他!”

“好家伙,大家都过了啊!”

……

连海平看看余乐乐越来越耷拉下来的嘴角,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迅速站起身拖余乐乐往外走。出门的时候撞见了铁馨,她一脸心知肚明的表情看着两个人笑:“师徒同心,其利断金啊!怎么样,过了吧,多少分?”

余乐乐一头扎进铁馨怀里,闷闷地答:“铁馨,我又没过,怎么办啊!”

铁馨瞪大眼,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连海平:“怎么回事?不是名师出高徒么?怎么会这样?”

连海平扬起手,在自己脖子处挥一下,做一个拔剑自刎的动作,表情无奈。铁馨急忙安慰余乐乐:“没关系的,你那天不是生病了身体不好么?这不能怪你,下次再来就是了,反正毕业前能通过就能拿到学位证,还有好几次机会呢。”

“你过了么?”余乐乐抬头看她。

“这个……”铁馨不自在地笑笑:“62,打了个擦边球。”

“呜呜,为什么只有我没过……”余乐乐欲哭无泪。

连海平冲铁馨挥挥手,拽余乐乐衣袖:“走走走,回家卧薪尝胆去,别在这浪费时间。”

“回家?”铁馨憋不住地笑:“你们俩什么时候成一家人了?”

余乐乐的脸马上红了,连海平二话不说抓住她胳膊就往外拉,铁馨在后面作势高呼:“等等我,我也要去你们家看看……”

渐渐听不到。

连海平一路拖着余乐乐走,余乐乐心情无限低落,也不说话。走过餐厅、走过宿舍楼、走过教学楼,一直走出校门,走到海边。直到站到沙滩上,看有人在海边放风筝,余乐乐还没缓过神来,哭丧着脸问连海平:“师傅,我怎么办啊?”

连海平伸出手揉揉她的头发,摆出一脸很慈爱的表情:“徒儿,你不要灰心,不是有句古话说得好么,‘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不就差1分么,下次脑袋清楚点,多答对一个阅读理解,你还能赚1分。”

余乐乐用手拨掉他揉她脑袋的手,没好气:“你确定下次不会是59.5?”

“真不吉利,你这个乌鸦嘴!”连海平瞪余乐乐。

“我真不想学英语了,太没意思了,”余乐乐还是哭丧着脸:“师傅你也看见了,考四级之前我都多久没写小说了,我所有的时间都给四级了,我连期末考试都没好好复习,怎么还是这样啊!”

她弯腰捡起一颗鹅卵石,咬牙切齿狠命地往远处的海里扔:“我不管了,大不了不要学位证了,我就不学英语、就不学英语!”

连海平无奈地摸摸额头,看着余乐乐像小孩子一样耍脾气,不说话。他四处张望一下,突然目光落在不远处的楼房上,眼神一亮。

“余乐乐,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吧。”

“啊?”余乐乐纳闷地回头,看见连海平正微笑着看着她。

“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很漂亮的地方,你一定会喜欢。”他挑挑眉,语气笃定。

“什么地方?”

“现在不能说,去了就知道了呗。”还卖关子。

余乐乐看看连海平,想了想,转身拍拍手:“好!”

连海平笑了,转身带路,余乐乐跟在连海平身后,沙子太软,鞋跟太细,陷进沙子里晃晃悠悠地站不稳,走起路来很像是在艰苦跋涉。连海平回头看见了,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余乐乐正低头走路,猛地愣一下,下意识往回抽胳膊。

可是他力气太大,仍然把她的手往前拽,然后回头笑她:“你那小鞋跟把沙滩上踩出多少洞来了?我看今天晚上涨潮,螃蟹都不需要再另外打洞了。”

余乐乐闻言回头看,果然看见自己在沙滩上踩出来一行歪歪扭扭的洞,还真的很像螃蟹洞。她也笑,终于不反抗,任连海平抓住自己的手腕往外走,他的手掌也很大、很温暖,恍惚让她记起许宸的手,渐渐就不舍得再挣扎。于是,就这样一路被他牵着过了马路。

渐渐,他的手掌下滑,她的手就落进他的掌心。

她的心里轻轻颤一下,可只是低下头,没说话。

连海平扭头,看见余乐乐恍惚的神情,心里突然涌上说不出的滋味。

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她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一定不是自己。

12-4

直到站进“海天闲庭”的售楼处,余乐乐才如梦初醒般环视四周:绿色的沙盘栩栩如生,漂亮的楼房模型错落其中。大厅很空旷,飘着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售楼小姐穿着粉紫色的套装,正穿梭在来看房的顾客中间,也没人来招呼他们。连海平乐得逍遥自在,就拉着余乐乐站在大厅里的沙盘前面看热闹,手边是“海天闲庭”的宣传册,封面上一行字: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余乐乐指着那行字对连海平得意地笑:“看见没,我就说是这个意思嘛。”

她抬头看连海平,却猛地撞上他那副了然于胸的笑容,这才反应过来,狠狠甩掉连海平的手,咬牙切齿:“你怎么不早说这是你们家的?”

连海平耸耸肩:“谁说这是我们家的了?这是商品房,谁掏钱就是谁家的。再说等所有房子都卖出去之后,物业也有专门的公司在做,开发商就撤出这个楼盘了。”

“你也没说开发商是谁!”余乐乐继续控诉。

“是我爸又不是我,我犯得着么,”他不在意:“我也就是个未来的中学老师,这种海景豪宅和我没什么关系。”

“那就快走,别来刺激我们贫下中农的自尊心。”余乐乐边说边转身,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海平?”

她回头,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往两人的方向走过来,余乐乐拿不准来者会不会是连海平的父亲,只是有点紧张的看着连海平,只见他一脸平静,沉稳地点头招呼:“刘叔叔。”

听到这个称呼,余乐乐马上松口气,却突然发现自己被连海平拉到身边:“我同学,余乐乐。”

又低头看着她:“这位是刘经理,要拿折扣可全得看他的面子。”

余乐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好微笑着打招呼:“您好。”

连海平这才对刘经理说:“我同学家里想买房子,我带她来看看样板间。”

刘经理显然已经看见了刚才两人手拉手走进来的场景,笑得很开心:“好啊好啊,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又看向余乐乐,笑着指指连海平:“想拿折扣找我没用,你直接找他就行。”

看见余乐乐脸上有点红,他笑得更大了:“小姑娘,你干脆劝他做革命接班人算了,老板一高兴,直接送你一套房子住。”

连海平跟他贫嘴:“刘叔叔您又来给我爸当说客呢?您还不如说将来把您儿子直接放到我班里,有我做班主任,保证他将来是栋梁之材。”

刘经理哈哈大笑,摆摆手:“我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四处看看吧,要不要找个售楼员陪你们?”

“不用,就我爸手里那点文案,我都倒背如流了。”连海平答。

刘经理一脸促狭的表情:“也好,我们的售楼员都忙坏了,我就不让他们兼职做电灯泡了。”

连海平笑着看他,不答话,只是领余乐乐往楼上的样板间走。余乐乐一边走一边嘟嘟囔囔的:“看那些售楼员都不搭理你,我还以为没人认识你呢。”

连海平头也不回:“他们太聪明,一看就知道咱俩这模样不像是买房子的人,所以懒得搭理。我回去得跟我爸说,这些售楼员太势利,不是什么好事。”

余乐乐哈哈大笑:“我挺同情他们的,说不定也就势利了这么一回,还被太子爷撞见了。”

连海平皱皱眉头:“什么太子爷,真难听。”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上二楼,迎面是一个略显空旷的大厅,四下里有几扇门,连海平把余乐乐带到其中一扇门前,捂上她的眼:“别睁眼啊,我要带你看很漂亮的地方了。”

余乐乐配合地闭上眼,语气却不以为然:“也就是间房子,还犯得着你骗我说要带我看什么好看的地方?”

话音未落,门在她面前打开,连海平扶住她的肩,带她走进屋里,关上门,带她走到落地窗前,对她说:“睁开眼吧。”

余乐乐缓缓睁眼,在睁开眼的刹那,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海猛地撞进她眼底,她忍不住“啊”地惊叫一声,又喊:“连海平!”

连海平被吓了一大跳:“干什么?你不能小点声啊,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

余乐乐不理会他,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环视自己四周,眼睛越睁越大,已经说不出话。

她用饱含惊讶的目光打量着自己周围的这间房子:米色的墙壁、咖啡色的电视墙,浅色的木地板,绛红色沙发与钢化玻璃的茶几,在茶几下还有一块软而厚的圆毯,四周是简单却不乏大气的装饰,时尚而又温馨。

她一间间推开卧室、书房、客房、餐厅的门,每一件屋子都有一种主题的色彩,而那些高雅得体的家具更是让人忍不住想要赞叹。最可爱的是一间明黄色的婴儿房,用原色的木地板、瑞典家具以及绚烂多彩的布艺品布置出天真烂漫的气息。站在婴儿床边,透过窗户看出去,一大片海澄净无边、水光潋滟。余乐乐呆呆地站在屋子里看,看很久都看不够。

直到连海平忍不住了,拍拍她的肩膀:“哎,回魂了回魂了。”

他看着她问:“漂亮么?”

她呆呆地点头:“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房子。”

“那当然,”连海平哑然失笑:“价钱也很好看,差不多一万元每平方呢,是得物有所值。”

“这里所有的房子都能看到海么?”

“也不是,东侧的户型能看到海,西侧只能看到山,不过楼下有欧式喷泉,风景也还好吧。”

“真是有钱人啊,住这样的房子一定会长命百岁的,想想都很开心了。”余乐乐羡慕的说。

“那你多看两眼吧,等这些房子都卖出去了,我想带你来也看不成了。”连海平又揉揉余乐乐的脑袋,被余乐乐伸手拂下去。

那天他们在几套样板房里坐了很久才离开,偶尔有人进来看房子,一家一家的人看上去都很幸福的样子。余乐乐早已经忘记自己59分的英语成绩,只是想:“家”,果然是个很温暖的概念。

可是,想和你一起拥有一个家的那个人,你又在哪里?

你还好不好?

13-1

一场阑尾炎,几乎让许宸变成另外一个人。

憔悴、清瘦,整个人都好像挣扎在死亡线上一般虚弱无力。禁食、静脉输液、抗生素治疗,一个学医的人躺在医院里对自己的身体无能为力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真空,连“绝望”两个字都不会写了。

不能回忆,不能想,只能依靠药物点点滴滴的渗透和身体里顽固的炎症做斗争。每天,叶菲或者卢远洋会带来报纸、杂志给他消磨时间,也一起说些学校里的笑话,他看着他们努力夸张到眉飞色舞的笑脸,听他们努力找话题活跃气氛,心里很感激。虽然,也对自己很失望:不过是失恋,却让所有人都知道了自己有多么狼狈。

他以为自己是很坚强的,可以扛得动所有突如其来的打击,从17岁以后,他连尊严都可以旦夕间失去,那么还有什么承担不起?

可是,现在他才知道,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设想过——他以为永远不会离开自己的人也会离开,他以为永远都可以信任可以寄托的感情也会断裂。

或许,本来就没有什么,会比时间更长久、更磨人。

出院后,他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学习和学生会工作中,不让自己有闲暇,似乎这样就可以忘记。也在每个晚上去操场上慢跑,400米、800米、1200米……一圈圈地跑,直到筋疲力尽,然后回宿舍倒头便睡。他的日子看上去充实而丰富,看上去——很好。

只是,不会笑了。

开会的时候、布置工作的时候、和同学们一起聊天的时候,很多时候都以为自己可以笑出来,可是笑到一半,那笑容就会自动敛起,渐渐熄灭。他不是不自知,可是无能为力。

“五一”长假后,第二届艺术节提前拉开序幕。他带领社团部一群人全情投入地筹备艺术节,夜以继日,很辛苦。可闲暇时仍然会想起:去年这个时候,艺术节开幕,她来到他身边,那些幸福的香气如校园里的丁香花一样,满满洒一路。

所以,欧阳修的《生查子》多么言简意赅: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那种感觉太无奈、太凄凉,他无法形容。唯一能够把握的,就是一种如风筝短线般的虚空感——前一秒钟,我的线还在你手里,可是下一秒,突然就断掉了。

急速坠落中,一阵风刮过来,我再次启程,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飞,只好跟着风向,随波逐流。

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统统不清楚,每一步都沿着一条长辈们喜闻乐见的路走,只是,这路上,再也没有你了。

学生会社团部开会,部署艺术节相关事宜。

叶菲习惯了坐在角落里,远远地张望许宸站着的方向。阳光沿窗棂一路滑进来,给他的脸颊打上好看的侧影,她突然感到隐隐的难过——她好久没有见到他笑了。

她低下头,轻轻叹口气,却在再次抬头的刹那撞上卢远洋意味深长的目光,她心里一惊,把视线移到窗外。

她看着窗外的树叶与天空,耳朵里却满满都是他的声音,她不敢扭头看——不敢看那张憔悴、疲惫、失去笑容的脸,那几乎不是她认识的许宸了。

终于熬到散会,眼见他随人群离开,办公室渐渐空下来,叶菲才缓缓起立,收拾桌椅、关窗、关灯,也准备离开。

可是角落里的卢远洋仍然纹丝不动。

“散会了,你不走?”叶菲挑挑眉,看他。

他看着她,咬字清楚:“其实,能忘了他,也挺好。”

叶菲一愣,反应几秒钟,脸色“刷”地变白。

“真的,这样真的挺好,”卢远洋从角落里走过来:“人总要从过去走出来,都是老同学,我们都希望你能快乐点。”

“我挺好,谢谢你们。”叶菲低下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

“可是,是谁都可以,只是许宸,恐怕很难。”他说。

“为什么?”叶菲惊讶地睁大眼,看着卢远洋。

“你没听说过许宸家里的事么?”他略有迟疑。

叶菲摇摇头,卢远洋看见了,嗫嚅着:“其实我也是听说的。”

叶菲点头:“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

卢远洋叹口气:“许宸的父亲叫许建国,这个名字你听过没有?”

叶菲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卢远洋又叹口气:“许建国腐败案,你没听说过?当时省纪委去双规,你爸就一点都不知道?”

“轰”地一下子,叶菲脸上褪了血色——许建国?

似乎还记得那年那场轰动全省的大案:许建国利用职务之便多次收受他人及有关单位的贿赂,受贿款物折合人民币148万元,另有200万元财产不能说明合法来源。案发后,因其认罪态度较好,具有坦白情节,且全部赃款赃物被如数追缴,得以被从轻判处有期徒刑12年。

叶菲甚至记得,那天晚饭时,母亲边看新闻边问在省纪委工作的父亲:“许建国的案子是你们办的么?”

父亲沉默了一会答:“讲能力,许建国的能力是有目共睹的,只可惜走错了路。”

母亲叹口气:“他爱人和孩子怎么办?”

父亲说:“很多人犯罪的时候都说是为了给孩子创造更好的条件,就没想到,一旦东窗事发,孩子恰恰是最大的受害者。”

那时叶菲还小,不明白:“父债子还么?最多不过受人歧视,找个没人认识自己的学校读书不就好了?”

父亲看她一眼,摇摇头:“在中国,这种事情一旦发生,这孩子的政治生命就算到头了。”

叶菲笑:“政治生命?爸你真是危言耸听。”

是危言耸听么?

今天,或许,在看过这么多事以后,叶菲已经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卢远洋看看叶菲,继续说:“当年,许宸父亲包庇的那个交通肇事犯,就是撞死余乐乐父亲的人。你说他们经历了家仇国恨还能在一起,算不算患难夫妻?所以恐怕你也能想到,许宸这辈子,可能都忘不了余乐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