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考虑了半日,将药捣烂做成泥状敷在她的身体表面。如果将药放在水中,将人置于药水中蒸效果会更好,可是病人现在根本不能移动,并且不能沾水,只能用这种办法。

外敷的效果比起内服要慢而且效果要弱,但总比吐出来要好。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到了晚上,麻沸散的效果退去了,她开始断断续续的呻吟,温度还是高的吓人。我想了想,把酒拿来,在她全身一遍又一遍的的擦,这样一直到了黎明的时候,她的温度才退了一些。

我把了一下她的脉,还是很弱。

又换了一道她身上的药泥,将包扎的伤口上的药换了。

有人在门口轻轻唤我。

我走出去一看,我的药童拿着一只馒头和一碗粥在外面等我。

“素大夫,你已经守了一天一夜了,吃点东西吧。”药童热切的望着我道。

我冲她笑笑:“谢谢你。你可吃过了?”

“吃过了。”

正要喝下粥,一个士兵冲到我面前:“素大夫,柳生可好了?”

我抬起头,这名字怎么这样熟,前几日送来的那个士兵貌似也叫柳生。

“你说这里面这个人,是柳生?前几天曾经送来我这里一次过的那个柳生?”我严肃道。

士兵大约没见过如此表情,有些怯,道:“就是她。”

我气的手都抖起来了,前几天才受了那么重的伤,伤口还没有全部愈合,竟然又上了战场,就算没有今天的伤,以前的伤口要是崩裂了,也足够要她的命。

我那么小心的为她治疗是为什么?是为她这么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吗!!

突然有些吃不下,对士兵道:“她伤暂时控制住了,但是还在危险中。”叹了一口气,“现在就只能看她自己的身体能不能熬过着一关了。”

我这是在和老天爷抢人,赢了没有奖品,输了便是一条命。

怎么算都是赔本的买卖。

第 68 章

柳生的温度在第二天入夜的时候又升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晚的寒气要重些。

又是一夜的擦酒精。

不知道是熬夜熬的,还是给酒精味给熏的,我竟然觉得头有点晕。从怀里摸出一粒玉清丸,含在口中,感觉精神略好了些。

到了黎明的时候,柳生的体温终于又降了下来。

我时不时给她喂些糖水下去。她竟然能咽下一半,这让我欣喜非常。用棉花沾了水,把她干裂的嘴唇润湿。

药童给我送了饭,还是馒头加白粥。我也确实是饿了,狼吞虎咽的吃下去,自我安慰:“回京城后就好了,到时候一定要做一百道好菜吃个够!”

转念一想,怕是一半要进清书的肚子,又觉得有点郁闷。

柳生表面的伤口已经有结痂的趋势,这让我隐隐有点安慰,只是表面好了,里面能不能完全康复起来,却依旧是未知之数。

柳生晚上又照例开始发热。

我一边给她擦药,一面感觉到夜的寒气四溢。将煎药的小炉子拉近,点燃了,驱散军帐里的寒气。

夜真静啊。

我的心也很静。

已经三天没见到雪衣了。那天无意中吼了他,怕是不肯再见我了吧。

我怎就这么倒霉,已经忍了那么多次,再多忍一个次不成吗,偏偏摊上他。

想到这里,我对两次霸占我床的柳生自言自语道:“你觉不觉得无聊?无聊吧,躺了三天了怎么能不无聊?我来唱首歌你听听吧。”

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到,我轻声的唱了起来。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花鲁冰花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会唱歌

想家的夜晚 它就这样和我一唱一和

我知道午后的清风会唱歌

童年的蝉声 它总是跟风一唱一和

当手中握住繁华 心情却变得荒芜

才发现世上一切都会变卦

当青春剩下日记 乌丝就要变成白发

不变的只有那首歌

在心中来回的唱 ”

我一遍又一遍,轻声的唱着,怕吵醒她,又希望吵醒她。

我太专著于为她擦拭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其他声音陆续的加入,和起我的歌声。和我一样都是小声的唱着,唱着…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花鲁冰花”

等我发现的时候,整个军医部和伤兵营都响起了同样轻柔的旋律,好象长着很大很长翅膀的夜鸟一样在军营上方,盘旋,不愿离去。

我微怔之下,看向床上一动不动的柳生,不期然看见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柳生竟然在半夜里醒了过来,她的身体依旧不能动,眼珠却向我转了过来。

我忙伏下身,小声道:“怎么,身体觉得怎样?”

柳生眼睛死死的盯着我,似乎攒了很久很久的力气,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我还有哥…哥,他一个人,很艰难,等我回去——”

我握紧她的手:“如果不想死,就给我活起来!我素华衣要救的人,阎王也不敢收。你要是给我死了,就算躲到十八层地狱,我也照样把你翻出来!!”

柳生听了,脸上露出梦幻的笑容:“我会活…起来的,当队长,然后当将军…那样俸禄就很多,我哥哥等…我,还在等…我寄钱,我是哥哥一手…养大的…我…有一个外甥,叫七…七柳,六岁了,很可爱,很聪明…”

我喂她喝了一点水:“你会当队长,然后当将军。买一所漂亮大房子,和哥哥,外甥一起生活,每天都很开心…”

柳生眼睛转了过来,一瞬间发出奇异的光,却没有焦距:“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回去了…我觉得,我…好象已经…好了很多了…”

“真的。”

我泪流满面。

柳生在黎明前死去。

第 69 章

进入辽楚开战第十天,一个人来到大楚军营。

秦王楚风。

显然,皇帝对这场战争的局势开始着急了。楚风接到圣旨,前来督战,另一方面也算是增长士气。

楚风的到来,受到很多人的欢迎。即使不问,我也看得出来,她曾经是这里的常客。有伤兵告诉我,秦王在还是少女的时代,就参与了几场不小的对辽战役,因为人豪爽大度,有勇有谋,很得人心。直到现在的太女名分被确定后,而楚风又被封为秦王,为了避闲,才脱离了军队。但是这里依旧有很多人念着她的好。

一个在大楚军队中拥有很高威望的亲王,一个是未来国君现在的太女,两人关系不融洽,而亲王看起来并不是甘为人下的主。

我暗忖,大楚的安稳日子,只怕也是到了尽头。

如果她有心取而代之,就必须让自己始终站在道德的高峰,取得舆论的支持,方能名正言顺的达到目的。在京城的时候,楚风曾就想尽办法拉拢仕林,仅就这一点,她的居心就昭然可见。

身为一国大将军的萧敬平虽然在大节上与秦王保持距离,但是就楚风能让雪衣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而争取我,就说明萧敬平其实早就站好了楚风的队伍。雪衣是萧敬平唯一的儿子,他与楚风青梅竹马,又一直走的很近,在众人眼中,只怕是未来的秦王正君唯一人选——萧雪衣嫁给秦王楚风,不管她们自己的意愿如何,却是秦王府的势力和大将军的军队眼中的天作之合,众望所归。

我的心抖了一下,雪衣,他也是这么想的吗?

楚风对我在出现在军医部并没有露出很多惊讶之色。显然早有人把我的一切告之她了。

这让我很不爽,尽管以前不愿意多想,但是人在事实面前总是有许多的无奈。她来巡视军医部的时候,我正在给一名伤兵包扎。

我正想什么时候可能碰上她,起身后,却见她站在伤兵房另一边和二三个老兵亲切的说话,就好象老乡久别后又重逢一样。萧炎和霍宝山站在她的身后。

楚风结束了谈话,眼睛转向我,依旧是和煦的如同春日阳光的目光,笑道;“素先生果然高才,不但文才冠绝京城,医术高超也是超乎本王的想象。”

我不知道怎的,觉得她的眼睛里好象藏着潜台词,好象在看一个整天围着她的未婚夫君哗众取宠的跳梁小丑,而且还只是其中之一。

心微微的刺痛,好象有一只狰狞的毒蛇在啃嗜我的心。

我淡淡的望了她一眼,礼数无缺的行了一礼,平静的吩咐药童要准备的药方,便从她身边走过。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秦王如果在到来后,楚军在战场上还未有所起色,她这秦王也就白当了。

之后的战况更加激烈了,作为始终处在战场后方的我似乎没有资格说这句话,可从送到军医部来的伤兵数量急剧增加,伤情越发严重来看,这种推断,应该是没有错的。

我与弓蓝商量后,弓蓝向萧炎提出从附近的城镇紧急征召几名大夫作为临时军医,这才勉强能够处理过来。

现在的我顶着名副其实的两只黑眼圈在伤兵营里忙碌,当然如此状况的不只我一人。正在查阅伤兵的宗卷——实际也没有多少可查的,瘟疫基本已经断根,而现在的军医部里,已经忙的没有人有时间记录伤情了。外面传来喧哗。

我皱了皱眉头,走了出去,发现有不少士兵从伤兵房走了出来,两边还有士兵排队守侯。我问我帐边的士兵:“发生什么事情了?”

士兵见我亲自出来询问,忙道:“是炎将军的命令,轻伤士兵全部到自己的岗位报道!”

也就是说,现在的军队已经出现严重的战斗力缺口。

我看见一个手上还绑着固定上肢用模板的士兵也站在了队伍里,一个头上缠着绷带的,绷带上还带着血迹…她们的脸,一片黯然。

我心底的怒火噌噌上蹿。

大步走过去,占在了伤兵的前面,堵住去路。

我愤然大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守侯在伤兵营门口的士兵领队人竟然是虞姬。

虞姬望着我,神色不定:“骠骑将军有令,轻伤士兵一律入队,加入战斗!”

我一指伤兵队伍中的一人:“你认为伤成这样,还能战斗吗!她,右手骨折,至今未愈,连刀都拿不起。她,头上中刀,伤口入骨,曾经昏迷三天,现在连连续站上一个时辰都做不到。她,大腿骨骨折…这样的伤兵,你让她们上战场,不是让她们送死吗?她们去了能起什么作用!!就是为了凑人数的吗??”

虞姬一个手下站出来,不屑道;“素大夫,这是军令,不是你可以干涉的!请你让开!!”

虞姬拦下她,恳切的看着我:“素先生,骠骑将军也是斟酌好久,才出此策。如果还有更好的办法,将军也不会…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狗屁没有办法,萧炎——”话才出口,我的衣服被人拉了啊,一个伤兵站在我身手,含泪笑道:“素大夫,算了。我们都知道您心肠好,可炎将军,她也是不得已,何况军令如山——”

我断了她的话头,转向虞姬:“你现在回去,告诉萧炎:大将军曾许诺我,军医部里上下事务都归我管,外人不得干涉!现在我告诉你,没有我的允许,这里的人,谁也不准出伤兵营一步!!!”

“素华衣,你大胆,竟敢违抗军令!!”有士兵上来要拉我。

我冷笑的站在道中,一动不动。谁敢碰我,试试,我不介意把你也留在伤兵营一辈子。

虞姬正在喝止,一声断喝响起。

“住手!”

萧炎从军医部外走了进来,表情冷酷,一双精亮无情的眼睛看了过来:“干什么!辽兵还没有打过来,你们倒要先打起来了!!”目光一扫,一队士兵惶恐的低下头,虞姬也站到一边,听候差遣。

萧炎又将头转向我,注视我一会道:“素大夫,我们请你来是给士兵治病的,不是来这里闹事的!另外,大将军的命令是,直到瘟疫结束前,军医部上下归你管辖,但是——现在瘟疫已经结束了,这个命令也就结束了!我诚挚的希望,素大夫——不要逾越了你自己的职责!!”

我气的几乎要抖起来,心里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

萧炎见我不说话,向虞姬道:“带人走!”

虞姬立刻道“是”,不敢多看我一眼,命令士兵执行命令。

我成百上千的念头一瞬间在脑袋里疯狂里转了起来,逼人崩溃。一忍再忍,终是忍不住,大步过去,拦在伤兵前面。

萧炎脸色铁青,几乎是怒吼道:“素华衣!!!”

“一天。”我咬牙,抬起头:“给我一天时间!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我的骄傲,我的自负,我自恃的满腹才华,我自诩的胸藏百万,从来没有,从没有——也根本没有想过,会给我这样双手奉上——以这样一种让我痛苦而屈辱的,与其说是谈判,不如说是恳求的方式——出卖!

“你不太要过分了——”

“给你一天时间!”一个声音响起,不带一丝忧郁。

我心中居然一喜,循声望去:竟是楚风。

“给你一天时间,如果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就代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答应你,不动伤兵营!”楚风凝视着我道。

我心中五味掺杂,手指深深的扎入指心:“谢秦王殿下。”

第 70 章

我站在柳生的坟前。

士兵的坟一般都很小,她们的遗体都是火葬,放在一只粗糙的小陶罐里,方便将来有亲人来将骨灰领走,落叶归根。

不过三日,我都快找不到柳生的幕,因为新坟每天都在出现,如果不是我特地在她的坟头上做了记号。

但就是这样,也算幸运了。那些战死在沙场上的,遗体不及搬走,只能永远的腐烂在不为人知的某处,化做泥土,不知道来年的上面是会长出一丛青草还是一朵小花。

我曾听说樱花树都是长在死人的尸体上的,血流的越盛,花开越灿烂。

我原觉得,这是很恶心很残忍的一种传说。

现在却希望是真的。至少曾经逝去的生命,还有一树灿烂的樱花记得。

明明那么想回家,那么想要活下去,为什么不胆小一点,畏缩一点,为什么要冲到别人前面,明明有那么多留恋的人,有那么多牵挂,为什么受了那么重的伤,还要上战场,还要保护别人?

柳生啊柳生,你告诉我。

坟地很冷很静,只有风在来来回回的在树间吹着哨子。我当然不能指望远远看上去好象一排排码的很整齐的小馒头的坟场有多么赏心悦目,但是总觉得,还是过于清净了一点,现在到底还是初夏啊。

“素大夫,您又来了。”

一看起来又憔悴又苍老的士兵站在我身后,我知道她是专管士兵的埋葬和遗体的。

“快回去吧,这里阴气太重,身体再好,呆长了也受不了。”老兵缓缓道。

“那你呢?”我不禁反驳道。

“我?”老兵错愕了一下,缺牙的豁嘴想露出一个和蔼的微笑,却在干燥又苍老的皱纹下,显得更怪异了:“我是大半身子已经入土的人,而且,早已经习惯了。”

“素大夫,你还是快回去吧。死人是已经没什么指望了。可还有很多活人等着你呢!”老兵说。

我身子微微震了震,合上眼睛。

转身离开:不会再来这里,也不会再让人来这里了。

我去找雪衣。

他显然已经知道我与楚风的一天之约。

“你打算怎么办?”雪衣开门见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