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云姨亲自开车送我们上学,她一边开车,一边埋怨洛秋:“怎么这么不小心啊!女孩子,身上留下疤,以后穿裙子,都不好看了啊!”

  第三天,云姨起床晚了,洛秋一边抓着书包一瘸一拐地朝门外走去,一边说:“不用送我了,我坐出租去。”

  她的身影,笨笨地朝小区的甬道挪去,一棵玉兰树下,白衣的少年骑跨在单车上,焦灼地张望着,他在等她。

  他扶她坐上后座,才再次骑跨上去,脚一蹬,车子稳稳当当地朝前行去。他那么快乐,我听到他朗声开着玩笑:“哇!洛秋,没看出来,你好重啊!”

  “讨厌!”洛秋的声音,少了寒意,多了娇嗔。中午,在学校食堂,江辰为洛秋排队打饭,她坐在不远处的餐桌前,他在人群中回过头来,两人相视而笑,一霎眉语。旁边有一众喜欢江辰的女生对洛秋投去嫉妒的目光,恨不得摔伤的人是自己,也有一众男生对江辰羡慕嫉妒恨,恨自己无缘做洛秋的护花使者。

  他骑着单车接送她上下学两个星期。我时常看着坐在后座的洛秋,忽然想起那些江辰在夕阳中骑车载我的日子,风把他的衣衫灌起,像鼓起的风帆,他带我去吃牛肉面,去吃红豆冰沙,在天黑前回家。

  而从此,这些微小而缄默的甜蜜,都成为洛秋的专属。

  周五放学早,我一个人坐公交回家。走进幸福小区的大门,甬道旁的一簇簇锦带花深红浅红纷披,却难留春天的脚步。五月,春之深处,一夏初颜。这时我看到少年的单车,校服的裙摆微微荡漾,高大的和窈窕的身影在地上交映重叠,他俯身低下头,清浅地将吻印在她的额头,她没有拒绝。

  我怔在原地,泪水刷地流下来。我感到小小的心脏,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那里揉搓,酸楚而压迫的疼痛涌起,很疼。

  这不是我期待的结果吗?我不是还说服洛秋接受江辰吗?我不是希望他快乐吗?我为什么,要难过?

  不要难过,不可以疼痛。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可是,眼泪又忍不住涌出。

  我用手背擦去泪水。

  好吧!那就疼一下下就好,一下下。

  13

  那个暑假,我开始写情书。我写:我不想出生,那么,就不必面对死亡。我不想开始,那么,就不必面对结束。我写:我的青春,是从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的。

  那盒曲奇饼干我一直不舍得吃,终于坏掉了。那些无法寄出的情书,我都折成纸鹤,放在饼干盒里。每当折好的纸鹤坠落入盒底,我仿佛听到梦想跌碎的声响,每一天都有梦在心里死掉。

  夏尽秋临,高三的生涯即将开始。我现在害怕开学,开学,意味着距离毕业更近,距离分别不远了。

  又一次不约而同地在老地方相遇,算不算一种缘分?江辰的脸上,重新挂上不羁而快乐的表情,他重新做回那个快乐王子。

  “怎么不去和洛秋玩?”我问。“她今天和几个女同学逛街。你呢,怎么一个人跑这里来?”“想起开学,心烦,出来看看夕阳散散心。”我叹口气,望着西天边的一抹艳红霞光。“你上或者不上学,学校就在那里,按时开学;你念或者不念,书就在那里,早晚得念;你听或者不听课,老师就在那里,不下课不走;你学或者不学习,考试就在那里,不离不弃;你来或者不来,点名就在那里,爱来不来。黯然,上学,寂寞,无奈。”

  他在我耳边,朗诵着一首自编的歪诗,我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你改的啊,你读过仓央嘉措的诗啊!我以后要叫你江有才了。”

  “不是我改的,是从网上看的,送给愁眉苦脸不愿开学的小朋友。”我望着眼前的少年,多想告诉他,我不想开学,是不愿面对步步逼近的毕业、分别、离散,于是,我问:“有没有想过考哪所大学,什么专业?”

  “我想学建筑,为大家盖真正绿色环保的房子。你呢,你肯定要考美院,稳稳的,准行。”

  “不,我其实并不想把画画当职业,这个,只是爱好罢了,我其实,想学室内设计。我从小就整天幻想,有一大间屋子,我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喜好,装扮成我喜欢的样子。”

  “房子里,住着一对白发的老头老太太,坐在摇椅里,戴着假牙亲吻。就是苏茆茆和她的老公。哈哈!”江辰接着我的话开始胡诌开玩笑,而他描述的那幅桑榆晚景,却是那般温馨动人,我臊得红了脖颈,捶打着他,连喊“讨厌”,心里也止不住甜蜜涌动。

  他嬉笑着左右躲闪,目光又暗淡下来,说:“洛秋说要考电影学院,到时候肯定分隔两地了。唉!”他叹口气。他也在为步步逼近的分离而苦恼。

  而他的苦恼,只为与洛秋的分离。心底隐匿的痛,又绵绵密密地如青苔一样冒出来,可我还是笑笑地安慰他:“现在都只是说说而已,还有一年时间考虑呢!说不定到时候她改变主意了呢?唉!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要学什么,到时候再说吧!”

  起风了,我站起来,说要回家了。其实我多想和他多坐一会儿,哪怕只是静静地坐着,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看夕阳落下,甜蜜涌起。可是,现在,我只能逃离,我怕自己越靠近,越沦陷于自己虚构的温暖,无法自拔。我不要。

  他没有挽留,说自己再坐坐,我走出几步,忽然听到他在叫我,回头,他的目光那么温柔真诚地看着我,“茆茆,以后,不要一个人来这里,这里太偏僻,不安全。”我使劲点点头,转过身去,紧跑几步。我知道,我们离得越来越远了。

  坐在回去的公交车上,夜色四起,街灯如一些忧伤的眼眸,车厢内,回荡着刘若英的歌曲:“很爱很爱你,所以愿意,不牵绊你,向更多幸福的地方飞去,很爱很爱你,只有让你,拥有爱情,我才安心。”我不知道,这笑泪交织、冰火两重天的情感,淬炼出的是坚韧,还是易伤?

  14

  当有一个时间基准点横亘在眼前,似乎日子过得格外快,我第一次感到时间紧迫。

  教室后的黑板上,写着高考的倒计时,那个醒目的阿拉伯数字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惶惶不安的心仿佛要被撑爆似的。我总是教室里埋头苦读奋笔疾书的那一部分人中的一个,隔窗望去有少年在奔跑,转身,起脚飞球,激起一溜溜狼烟,而我耳边,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时的沙沙声。

  被爱情遗忘的孩子,惯于在学习中寻找真相,我不知道自己用功苦读是为了什么,在隐约的想象和模糊的未来里,总有一个光明的前途等着我,有一个深爱我我也深爱他的苍老少年等着我,取代江辰的位置。

  期末考试,我的名次又前进了几位。因为想报考电影学院,父母为洛秋在群众艺术馆找了位资深前辈为她辅导,江辰每周末骑车送她到群艺馆上课。洛秋常常晚饭后,兴致勃勃地为父母朗诵诗歌,或跳一段民族舞,请他们做评委品评,有时候会要求云姨或爸爸和她一起,搭一段双人或多人小品,很认真的样子。

  我依然常常在暗夜里写着一些无从寄发的情书。

  隆冬的第一场雪降落的时候,校园里的贺卡也像雪片一样满天飞。同学们用这样一种传递祝福以此留念的方式,表达在青春的末世狂欢里那份惊惶不安。贺卡在我们的青春里,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它是安全系数很高的情书,言辞暧昧,却不会被老师抓,只有当事人才能读懂里面的微妙情感。那时的贺卡已经很精美,有打开后呈几何立体形状的,有带音乐和香味的,一张张金光闪闪,就像那金光闪闪的青春。后来的同学录,和最后的贺卡,有异曲同工之妙,同学录就像最后的情书,而贺卡,就像是这情书的一段暧昧前奏。

  于是,我也决定写一张贺卡给江辰。

  我跑到离学校很远的文具店,挑选了一张雪白的贺卡,打开后,有音乐淌出,一个立体的小房子,尖顶,方窗,贺卡的一角,有一行隐约的小字:“这个季节,爱与彷徨一起成长。”

  晚上,我用左手练习了很久,才在信封上写下学校的地址和江辰的名字,第二天,悄悄塞入邮局门前的绿色邮筒。

  他收到了吗?他看到后,会是怎样的心情?一切都不得而知。在校园里远远看到他,和洛秋站在一起,我想起那个词:一对璧人。

  15

  再一个清明到来的时候,已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妈妈墓前的鸢尾花,在四月初雨中,叶片阔绿肥美,脱尽往日孱弱之态。那天,他坐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对妈妈说了很多话,他说:“青青,我把女儿照顾得很好,她现在长大了,马上要考大学了,你放心,我们的女儿,一定会很有出息。你放心。”

  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我总是相信,他爱过妈妈,或者,一直都爱。从墓园回来,我们像平时一样,去那家酒楼,吃海鲜,吃“带刺的温柔”。

  酒足饭饱,从酒店出来,他去取车,我站在路灯下等候,这时,听到不远处一对男女的谩骂厮打声。

  头发染成栗红、满面戾气的男子,一手拉扯着一位艳妆女子的胳膊,一手抡起,重重地掌掴下去,口中谩骂:“贱女人,想甩了老子,没那么容易。”

  女子跌坐在地上,不甘示弱,站起来,披散着头发,又撕又打,口吐恶言:“去死吧!你这种烂人。”

  那声音,那么熟悉,不是郝时雨吗?这时,苏岩已开车过来,他摇下车窗,叫道:“茆茆,快上车,回家了。”

  “爸!爸!那个是我同学,帮帮她,她被人打了。”苏岩闻言,连忙下车来,随我过去。他身形高大,又练过跆拳道,那个男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两招下来,对方已落荒而逃。我惊魂未定地看着郝时雨残妆的脸,脸上犹有几道红痕,紫色的浓重眼影,使得她看上去既风尘又憔悴。她拢拢头发,努力笑笑,不以为然地说:“谢谢你,茆茆,我没事。”又转头对苏岩道谢不迭,“谢谢您,叔叔,您是茆茆的爸爸吧!您刚才的样子,真帅!”

  “怎么回事啊?”他不无担忧。郝时雨略低了低头,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的男朋友,我要和他分手,他不同意,所以就……”苏岩看着郝时雨的装束,皱皱眉,说:“上车吧!”

  郝时雨在她家的街口下了车,回去的路上,苏岩对我说:“那个女孩,看起来不像中学生。茆茆,交朋友要小心谨慎哦!”“我知道。她其实,并不坏。”可是,郝时雨,你不要让人这样担心,好不好。我记得她曾经说过,青春就是用来浪费的。

  为了感谢我的“救命之恩”,郝时雨说,要送我一份大礼。这年的七月,台湾歌手梁静茹要来我们的城市开演唱会,郝时雨不知何时听我说喜欢她的歌,便说要买演唱会的票送我。隔几日,她破天荒出现在晚自习的座位上,悄悄地将两张票推过来:“收着,到时候咱俩一起去看。”我想这样的演唱会门票,并不会很便宜,于是要拿钱给她—爸爸给我的零花钱总是很多。拿着钱的手在桌子下几番推诿后,她几乎愠怒:“放心吧!我有钱。”

  听人说,帮助别人,是爱,适时接受别人的回报,也是一种爱。于是,我收起钱,也收起那两张票。

  郝时雨又说:“去买票的时候,恰好遇到江辰,他也买了两张,肯定是给那个小妖精买的。”

  我心里一黯,做他的女朋友,被他宠爱,一定很幸福,但那份幸福,属于洛秋,洛秋,请你一定要珍惜。

  几天后,晚自习的课后,在我们教室门口,我看到了像狮子一样暴怒的江辰。

  正是放学时间,我随着人流走出教室,我们的眼神触碰在一起,那是我见过的最忧郁哀伤的眼神。他仿佛没有看到我也不认识我一样,红着眼,手扶在门框上,大声叫嚷:“梁洛秋,你给我出来。”

  洛秋泰然自若地收拾好书包,然后在同学们的侧目中走出来。她一反往日的温柔,冷冷地瞥一眼,说:“你发什么神经啊?我不是已经说了吗?不要来找我了。”

  少年的胸口起伏着,眼中蓄积着怒火,一把拉过她,踉踉跄跄地下楼去。

  他们对峙纠缠在楼下不远处的花坛旁,引来紧张一天的同学们远远驻足,指点,幸灾乐祸。

  我始终忘不了江辰那天的样子,他是那样无助、歇斯底里、失态、没有尊严。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分手也要给我一个理由。”他的质问断断续续传来。

  洛秋一脸平静:“没理由,我只是不喜欢你了而已,就这么简单。”说完,她转身准备离开,旋即,被少年紧紧拉住,他的声音低下去,低下去,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像是哀求,像是乞怜。我站在原地,心,倏地,一疼。他拉她,她狠狠甩开,走掉,他追上去,如此反复。曾经那样骄傲的少年。可是面对他的悲伤,我无能为力。

  回到家不久,楼下传来洛秋的声音。她声音清脆语气快乐地和父母打招呼,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我从半掩的门往下看去,她姿态落拓地踢掉鞋子,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冰激凌,然后,坐在沙发上,和爸爸看电视聊天。

  不一会儿,她上楼来,我匆忙退后掩上门,隐隐听到,她进了隔壁的浴室,不时传来哗哗的流水声,还有她的歌声。那歌声,听起来那样刺耳。

  那一刻,我有瞬间的冲动,我恨不得立刻冲进浴室,把郝时雨口中的这个小妖精光溜溜地揪出来,暴打一顿。

  她怎么可以,分手,怎么可以这么快乐?

  16

  他兴冲冲地买了梁静茹的演唱会门票送她,却得到一句没有温度的“分手”,理由只是“我不喜欢你了”。

  他这样对我说。夕阳下的少年,脸上带着隔夜的疲倦,和无法隐去的悲伤。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抽烟,一种叫七星的烟。他很熟练地从烟盒里抖出一根,叼在嘴上,然后,点燃,深吸一口,呛鼻的烟圈很快模糊了他的脸。

  那姿态,像极了当年电影中的周润发,可是,我看在眼里,却莫名地心疼。

  那曾经干净清爽的少年,如何在成年以后,变成故作沧桑的烟鬼?

  我无法救赎他破碎的恋情,但至少,我可以这样静静地陪着他、安慰他。在一本书里看到,说青春的伤痛看似恒久,其实很容易愈合。我希望自己能令他的愈合快一点。

  可是我的安慰,听上去那么空洞轻飘没有分量,我说:“或许,洛秋只是考验你,说不定过两天就好了。”

  他自嘲般摇摇头,苦涩一笑,那是我见过的最难看的挂在他脸上的笑容,仿佛风干的胶水糊在了脸上。

  于是,我把在书上看到的那句话背给他听:“人家说,青春的伤痛看似恒久,其实很容易愈合。等许多年以后再回头看看今天发生的一切,会觉得自己原来那么傻。”

  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说:“茆茆,放心,我会没事的。”那声音同样轻飘飘的,那样言不由衷。一支烟没抽几口,燃尽了,他狠狠地在石板上摁灭,然后,又点燃一根,猛抽一口,被浓烈的味道呛住,于是咳嗽不止,咳着,咳着,就咳出了眼泪。

  拧开矿泉水递给他时,我忽然怔住。几滴泪水从眼帘滑落,他大大咧咧地用手背抹去。少年的泪水,初次哭泣,为那个深爱的,却离开他的少女。我握住那只还带着泪痕的手,心内动容:“江辰,你将来会遇到她很爱你你也很爱她的人。”“会吗?”

  “一定会。”“可是为什么我心里还是那么痛?”“会痛,那是因为你还相信爱情。”

  他又点燃一根烟,闪灭的红点和远处的灯光一样,隐约亮起来,风清清凉凉,犬吠两三声,夜色四起。

  江辰,我的心也很痛,因为我和你一样,还相信爱情。而现在,天黑了,我们要寻一条路回家。

  17

  可他的忧伤和疼痛,并没有因为我的安慰而减少。他常常斜搭着书包,站在我们放学必经的路上,阴沉着脸,目光漫漶,看着洛秋面无表情决然地从身边走过。他有了黑眼圈。

  他更瘦了。

  他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很疲倦。

  她不是在闹脾气考验他,他们真的分手了。可是,她不疼不痒,快乐如昔,甚至和别的男生谈笑。

  我能看到他的心被疼痛淬砺的样子。教室后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预示着时间越来越少了,还剩一个多月时间。可是,在最近的一次模拟考试中,在全年级前一百名的名次榜上,我没有看到他的名字。

  很多人冷眼观望着这对金童玉女的分手,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暗自庆幸。午饭时间,我们班一个喜欢江辰的花痴女生端着餐盘坐到我身旁,用胳膊轻轻碰碰我,笑容神秘:“哎!听说了吗?梁洛秋和江辰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