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日光了,去有什么意思啊!”黎阳开了句很荤的玩笑,忽然惨叫起来,“哎哟!疼疼疼!不乱说了,不乱说了。”

  “那你们好好玩,我俩就不去了,要回家看看我妈。”

  郝时雨接过了电话,要与我通话,在电话里,她为我打气:“丑媳妇要见公婆了,茆茆,加油哦!”我心一酸,她怎会知道,很久之前,我就见过“婆婆”了,那是我最不愿回忆的一幕,但愿这一次,是真的,新的开始。

  谁会想到,这一次“拜见”,是比上次更糟糕的回忆。出发之前,我特意买了一套香奈儿的新款春装,到美发店烫直了头发,像一个淑女那样,行李包里,装着口服液,脑白金,以及一条我亲自挑选的羊绒围巾,我提着那些东西,像提着自信一样出了门。我的男人穿着一件休闲的驼色夹克,干净的短发,依旧那样帅气逼人,我们牵着手,小心翼翼地握着彼此,延续着曾经浓烈的昨日之爱,浑然不觉它正一步步走向瓦解。

  候机大厅的广播里,温柔的女声循环播报着即将起飞的航班。我们并排坐在椅子上,我知道我们都很忐忑,至少我是,我想他也是的,因为他拿着一份报纸,目光未移,看了足足十分钟。候机大厅的暖气很足,我的手心微微冒汗,浑身都燥热不安,这种时候,非常想吃一盒冰凉甜蜜的红豆冰沙压压火。

  他仿佛听到了我心里的声音,忽然转头说:“想吃冷饮吗?我去买。”

  我点点头,说:“要是有红豆冰沙最好了。”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手里拿着两个甜筒,将蓝莓味的递给了我,说:“只有卖这个的。”我贪婪地舔了一口,好甜!这时他的电话响起来。很多年后,我依然记得那一天,温暖如春的候机大厅里,阴寒四起,我仿佛瞬间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到了茫茫的冰天雪地中,刺骨的寒,彻底的耻。

  他的妈妈在电话里,冷静淡漠清晰无比地说:“江辰,我想,你们还是不要回来了,我们都需要冷静一下,你好好弄清楚,你将要娶的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我也要好好想想,我能不能接受一个被人强暴过的儿媳。我想,这条短信,应该不会是空穴来风。”

  我好恨,恨自己让江辰把通话声调到那么大声,那些话准确无误地撞入我的耳膜,我甚至觉得,几十米以外的人都听到了,我觉得往来的人群都将目光投向了我,一个被扒光的羞耻的没有秘密的女人。

  他的电话嘟嘟响了两声,是短信提示音,我连忙抢过来一看:“茆,花无底,柳无边,残花败柳也,你未来的儿媳,曾被两个男人强暴过,是个残花败柳。”

  残花败柳,这四个字,像一把尖刀,重重地刺向我,挑开了心里已愈合的发黑的伤口硬痂,血汩汩地冒了出来。

  那四个字,像魔咒一样,扼住了我命运的喉咙。我的脸,一定在瞬间苍白得可怕,因为我感到脚底阵阵发软,我要逃,赶快逃,逃开这个魔咒,逃开这个让我羞耻的地方。我刚抬腿要走,便被他一把抓住,他眼含哀求,透着无奈:“至少,我们回去解释一下,不要走。”“解释什么?”“你这样走了,不就是默认了吗?”

  我笑了,冷得让自己可怕的笑:“默认,默认总比当面承认让我好受一点吧!难道你要我跟你回去对你妈妈说,没有这回事?不,这是事实,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事实。”我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他追上来,恳求道:“茆茆!”

  我忽然尖叫起来:“不要叫我的名字,我讨厌听到那个字,那个破字,是对我与生俱来的诅咒。”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我们可以圆滑一点,这件事,让老人知道无益,可以向我妈解释,可以圆滑地遮掩过去。我们好不容易走到了这里,就这么放弃吗?不是你说的,要世俗的热闹的婚礼,要有长辈祝福的婚礼。”

  “我想要,可是老天爷给我吗?我们遮掩了这一次,解释了这一次,以后呢?你怎么不问问这条短信是谁发到你妈妈的手机上的,是谁?”

  “谁?”除了洛秋,还会有谁能说出“花无底,柳无边”这样有“水平”

  的话?我悲戚茫然地苦笑着。洛秋,难道,你是上天派到我身边的魔鬼?

  “谁?”他继续追问着。“问这个还有用吗?除了洛秋,还会有谁?问你自己吧!你妈妈的电话,她怎么会知道?”江辰愣在原地,眼神陷入空茫,恍惚的空茫的眼神投向远处,喃喃道:“原来是她。我想,可能是那一次开盘仪式,晚上吃饭时,她曾借我的手机打过电话,或许,妈妈的电话是她那个时候偷看去的。我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有心计的女子。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这样做?”

  14

  他独自一人回了上海去面对母亲的责难,而我做了可耻的逃兵。没有他的城市,是一座空城。我像一个孤魂野鬼,在年味渐浓的大街上游走着,连一个说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莫央也回上海和父母过年去了,而即使她在锦和,我们也越走越远了,身体隔着一张咖啡桌的距离,心却隔着千山万水。是什么,摧毁了我们曾经纯真的友谊?时间?男人?还是别的?

  郝时雨正在日光之城和她的爱人享受朝圣之旅。于是,我总会在这时,想起安良来。

  当我游荡到他所居住的饭店职工宿舍时,他正提着大包小包准备出门,身后,跟着一个圆脸蛋短头发的姑娘。

  看到我,他眼睛一亮,连忙退后,请我进门,身后的女孩,腼腆和善地笑笑。

  职工宿舍,是他工作的酒店为职工租的一套三室的房子,每个房间都摆满了架子床,床上散乱地叠着散发不洁气味的被褥,有一两只袜子在被子下猥琐露头,床下堆满了洗脸盆,蓝白格子的编织行李袋。那些年轻的来自异乡的年轻人,就是背着这样的行李袋,颠簸在拥挤的火车里,来灯红酒绿的城市寻一块立足之地,城市之大,而梦想最终还是像那只编织袋,以匍匐的姿态,蜗居在灰扑扑的角落。而安良,这个年少就失去父亲的少年,为了一句虚无的临终嘱托,为了寻找勇气,为了庇护我,来到了这里,蜗居在此。

  他拘谨地指了指一张干净点的床:“坐!”又准备拿热水壶倒水,却发现是空的,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水了,我去烧水。”

  “不用了,我不喝。”我眼神落寞地落在他刚刚放下的行李和这个圆脸蛋的女孩身上。

  安良不安地搓搓手,说:“哦!她……她是小玉,我们准备一起回家,陪我妈妈过年,然后,在家里,把婚结了。”说完,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又连忙低下了头,说,“你坐,我还是出去给你买一杯奶茶吧!”然后就仓皇逃开了。

  叫做小玉的女孩在我对面的床上坐下来,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说:“你就是苏茆茆吧!”

  “嗯!”“安良很喜欢你,可是,一直不敢告诉你,那一次,是我鼓励他向你表白的,可是,你还是拒绝了他。”我失神地笑笑,想起那个翻越母校的大铁门,登上楼顶看月亮的夜里,他在我耳边说,茆茆,我们可以再靠近一点吗?我大声又干脆地说不能。他在我耳边说,茆茆,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我永远都不会让你哭,这对腼腆的他来说,需要多大的勇气?而我后来一直装醉昏睡,没有应答。

  “像金牛座这么好的人,你都不知道珍惜,你后悔去吧!谢谢你的拒绝,把他推给了我。”

  “祝福你们!”说话间,安良气喘吁吁地进了门,手里端着两杯热腾腾的奶茶,一杯递给我,一杯递给小玉,拿给我的时候,说:“这个,你喜欢的香芋味。”

  我喝了一口,被烫到,一口奶茶喷到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也顺势下来。安良手足无措地伸出手,想为我拍拍后背,又迟疑地收回,小玉走过来,坐到我身边,温柔地拍拍我的后背,递来一张纸巾。

  这天,面对已有女朋友的安良,面对他关切的询问,我所有的诉说,都失了声。我倔强地擦去泪水,说被呛住了,我倔强地摇头,说我没事,只是来看看你,真的没事。他们还要赶火车,奔向一个有人做了大桌好饭有人准备了一些唠叨的家,一个温暖的家。而我要继续游荡回我的小窝,舔舐伤口。

  15

  江辰在初三那天回来。他不在的几天,我不知道是怎样度过的。屋子的餐桌上,有盛着半碗残汤的方便面桶,几袋开了口的涪陵榨菜,半块干硬的馒头,一盘已有些黑斑的香蕉,没叠的被子,没洗脸的女人。